那女人腰肢纤细,一身白裙。在黑夜里,即使面目模糊,她仍美得突兀,美得惊心动魄,每一个挑眉,每一次吐息都带着风情;她的美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她似乎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钱立忍不住跟着她。她到底是谁呢?她究竟有什么魔力呢?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在她身后跑,生怕她把自己丢下了,他步伐生硬,像个几岁的孩子。
但他分明已经长大了,那女人一回头,要微微仰视才能直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那就像是他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更漂亮,更温柔。看见那双眼睛,他喉咙几乎哽住,他听见自己在说:“妈……”
“是了,孩子!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才是你的母亲!”女子一开口,竟是碎玻璃般尖细刺耳的声音,“我美貌动人,是仙女下凡!我是仙女,爱上了你的父亲,后来不得不回天上去了……”
而钱立回过头,看见弯曲绵延的小路尽头,一个小山坡的顶端,站着于莉,他真正的母亲——普通甚至粗糙的相貌,右腿微跛,却医术高明,温柔如水的母亲。她拄着一根粗而扭曲的树枝支着地面,远远地、默默地看着钱立和那个自称“仙女”的女子。
天空忽然从母亲的身影处撕裂出一片血红,转眼蔓延了整个天际。狂风骤起,卷起母亲的长发,在空中凌乱而绝望地舞动。
“你该追上去的,是不是?”他听见苏姗在他耳边说。
钱立惊醒了。苏姗正在他身边坐着,漫不经心地把玩手里的黑柄。屋里一片漆黑,窗帘拉着,门锁着,只有桌上的小台灯发出柔光。
“你……你刚才说什么?”他捂着跳痛的头坐了起来。
“我说,你该醒醒了。”苏姗淡淡地说,“今晚还有行程呢。”
钱立感觉自己没睡足,因为眼睛酸痛得几乎睁不开。他用手捂了一会儿,摸到眼镜戴上,又找手机看时间。屏幕亮起来,钱立被屏幕上的一长列提醒吓了一跳。全是从他睡下到现在同学发来的消息,其中很多都是乔成发的。
“这是怎么了?”他喃喃着翻看消息,看见最早的询问已经是十三个小时以前的了,“我睡了多久?”
“好像睡很久了。”苏姗漫不经心地说,并着十指让黑柄在指间转来转去,“你什么时候躺下的,自己记不住么?”
苏姗这一问,钱立突然彻底清醒过来,开始试着回忆自己都做了什么——他真的就没记住,有一刻他甚至连早上发生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他皱起眉接着看手机,消息列表显示未读消息将近一百五十条,各种同学朋友全过来问他为什么不再参加高考,劝他再考虑考虑,再一看还有两个好友申请,一个头像是全家福,说自己是他班主任;一个头像是校徽,说自己是他物理老师。
“我靠。”钱立叹气。
“你的消失想必引起了轰动?”苏姗问,还是那么心不在焉。
钱立一时说不出话,深深为他的计划起到的反作用而震惊。再看乔成的消息:“兄弟看见了回个话,这都两天了联系不上你。黄希的卷子还了,宏伟的宠爱你也躲过去了,然后你让我说的话我帮你完美说出来了啊,班主任要占个自习开班会,看你不在就问我,我就说了,哎呀,你都不知道他们叫成啥样。班主任跟我要你QQ号,他亲自来跟你说。呃,他还说要给你父母打电话,让我通知你一下。他一开始都想来你家找你的,我说不了吧,你会害怕的。”
钱立呆了半天,打出一个“你”,删了;又打出个“我他妈”,还是删了,最后只给他发了一长串省略号。跟乔成说也没用,他都能猜出来乔成会回复他什么:没错呀!你又没说让我私下找班主任!我这不还帮你挡住他了嘛!你看看你啊,说话说不清楚,到头来怪罪你爸爸我……
他气笑了,把手机扔在床上,狠搓几把自己的脸。
“高兴成这样?要不要回去再看看他们?”
“别笑话我了。”钱立无力地说,“再让乔成帮我说话我就是孙子。班主任还要给我父母打电话……这事怪我,我自己就没搞清楚。现在可好。”
苏姗皱起眉,说:“你是不是太信任乔成了?我提醒过你吧,别流露任何异常?”她在“任何”二字上格外加重了语气。“可别把学校都惊动了。”
“那不会,凯昱不缺我一个。”钱立深吸一口气,说,“我料到会有人问我,但是在计划里这个时候我已经消失了,那样就无所谓了。我也确实没想到乔成会当着所有人面这么说,哎哟。”他说着说着感觉自己直头疼,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行吧,我再给他擦屁股。”
“太精彩了。你知道你的计划差在哪吗?”苏姗收起黑柄,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你就不该自己定计划,你起码应该跟我商量一下。”
钱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开始你没和我说过共生的事情。”
苏姗戏谑道:“所以你就觉得我会给你定一个引诱你和你爱的人走向死亡的毁灭计划?”
“不,我的意思是都一样,那还不如我自己来定。”钱立起身去浴室,“等我一分钟,我洗把脸。”
浴室的灯亮了,镜子里,他的脸上被投下浓黑的阴影。他的脸烫得厉害,尤其是眼睛周围。他原以为是自己睡得不够,现在看来不是。那些消息他都没看过,证明他也起码睡了十几个小时。钱立低下头看自己的手背,十字架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他再次抬头看镜子,他的脸一切如常。
钱立摇了摇头,匆匆洗了脸,一边擦水一边走出浴室,随手把毛巾搭在椅背上。
“走吧。”苏姗见他出来,便示意他出房间,“我们从门外走,这样会好一些。”
“有什么不一样吗?”
“有。”苏姗说,“蚀化会被周围的暗汶力催化。鉴于你还要在这个房间里睡觉,我觉得在你这里尽量就少用汶术,不然会留下磁场。懂我的意思吧?”
她显然也不在意钱立到底懂没懂,径自往门外去。钱立在门口帮她开门,让她先走。但苏姗刚踏出一只脚,一楼客厅里就响起了一声浑厚的狗叫。苏姗还没反应过来,一只强有力的手就拽住她的后领一把把她扯了回来,另一只手过去反锁了房门——多年的经历造就了她的应激反应,她刹那间召出黑柄,凭直觉指向对面的要害。
钱立清了清嗓子。苏姗一偏头,发现自己正扭着胳膊,反手用黑柄顶着他的脊椎下部。
“你看,这事儿跟屁股又没什么关系。”钱立说,“我是想先下去看看情况。”
“抱歉。”苏姗说着把黑柄收了起来,“你家有狗?”
“是啊。它这几天状态有点奇怪。”钱立回答道,重新打开门,无声地走出去。楼梯很黑,他小心地走在上面,莫名想起小的时候妹妹怕黑,会来他的房间找他一起睡。虽然他也很害怕,但他不能像妹妹一样哭,他要安慰妹妹,作出勇敢的样子,然后拉着她走过长长的漆黑的楼梯,来到楼下的房间去找爸爸妈妈。
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叹了口气,下到了一楼客厅。客厅很黑,他听到父母在房间里翻身的声音,不敢把灯打开。
“摩卡?”他小声叫。
爪子踏地的声音,白色的大家伙从沙发旁边站起,向他走来。钱立朝它伸手,它低头嗅嗅他的手,摇着尾巴走进他的双臂中间,又嗅他的脸。
“摩卡不能叫,听见没有?”他轻柔地说,用力抱了抱它,摩卡的大脑袋架在他肩上热乎乎的。“别把大家吵醒了。”
摩卡低声哼哼。它这个状态的确蹊跷,钱立从记事起不记得它什么时候这么频繁地叫过。
“不许叫。”钱立坚决说,“摩卡,以后不能来找我,不能进我的房间。听懂了吗?你听不懂也没办法,下次我直接赶你出去。”
摩卡的大尾巴倏地垂下去,夹在两条后腿之间。钱立不想看它这幅样子,站起来准备回房间。但刚刚回身,他便感到了身后的异样。
他回过头,从小到大第一次看见摩卡用两条后腿艰难地立了起来,用前爪给他作揖。摩卡太老了,站不住,只是短暂地挠了一下前爪就落回地上。可是一下也够了,钱立愣在当场,望着摩卡。
摩卡趴下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