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纸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它折起来留在了桌子上。他已经把桌子上所有的演草纸都收了起来,只留了这一张字条。鉴于家里人都不喜欢随便进出他人的房间,恐怕他们还要过很久才会发现这张字条,很可能要在学校打来电话以后。但是有乔成给的借口拖着,学校那边怎么也不至于反应得这么快。而他只要两天的时间就可以走出很远,远到他们无法搜索。
他平时不怎么花钱,从上高中到现在,他每星期的生活费都会剩很多。因此有这笔攒下的钱,他不但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必担心自己的生存。
所以如果忽略他厄运缠身的事实,这其实算是一个假期。等确定他们都安全了,钱立没准会有心情给自己策划一条线路,去他有兴趣却没去过的地方看看,然后如果到最后他还没死——但那也是很久以后了。凭苏姗口中克汶的尿性,应该不能让他活那么久。
多说无益。他把钱包和身份证装进包里,想了想又装了一件衬衫,一本书,给自己换了两片新的创可贴,然后背包下楼。钱萦还在餐桌上叽叽喳喳,母亲陪着她,父亲正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这个场景让他心里莫名其妙有了某种不舒服的感觉……那是感受到什么却无法指出的感觉。
奇怪父亲今天也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想。
他打开门的一刻,本想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但最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正好也在看着他。
“要走了?”父亲温和地说,“晚上到寝室里发个短信。”
“嗯。”钱立应了一声便出了门。
九月真的已经很冷了,现在他知道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低温的来源。他的风衣并不能挡风。从今早起床开始就一直存在的不适感在增强。他挑了一条近路,飞快地跑起来,他要以最快速度离开这个小区,然后就可以去门口的马路上打车。他绕过花坛,从小树林里的鹅卵石路上过去,再路过两栋楼,然后——
然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小区的入口。
钱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第一次体会到血液倒流,头皮发麻的惊悚感。那不可能,他从最近的通往居住区外的路上跑过去,然后他来到了这个小区的入口。现在在他身后的是他家的小区,在他面前的也是他家的小区。
理论上来讲,现在他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能回到一个家里。
房子可以复制,里面的人呢?面前的小区里住的都是谁?
他硬着头皮走进面前的居民区,接着找那条通往出口的道路。他用了大概十五分钟穿过居民区,而当他来到出口,在他面前的赫然是第三个一模一样的小区入口。
他不敢细想这意味着什么,他跑了起来……穿过面前的第三个居民区……他来到了第四个入口。
他感到了愤怒,他压抑着怒气穿过了第四个居民区。要绕过最后一栋楼的时候,他心中已经惊怒夹杂,他意识到自己几乎不能面对眼前可能出现的景象,但他走了过去……远远地,他看见一样的升降栏杆,一样的警卫室。第五个入口。
钱立明白自己可能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他不能接受,他不能允许他们把他关在这里,每天让他身上出现的图案更难控制,每天让他看到更多的诡异景象……长此以往,他们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异常呢?他走进第五个小区,这次他没有找出口,而是摸向小区的边缘。除了北边的入口和南边的出口,东西两边也应该有界限,尽管他记得那是围墙和栏杆。他从小就已经和钱萦翻过无数个围墙和带着尖刺的栏杆了。他朝着东方走,东边的围墙旁边有一家小快餐店和一个栏杆缺口,无论如何他要试试能不能从这里通过——
他来到了快餐店门口。再往前就是栏杆的缺口。穿过栏杆他能看见外面的景象,还是连着的楼房。他此刻已经记不清原来这里的样子,只能先假设这是对的,然后踩上栏杆底座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把头先探进缺口。
就在那一刻,他感到周围的光暗了下来。打在脸上的风寒冷刺骨,他听到了呼啸的声音。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抬眼时,天空已经变成密不透风的黑色,楼房却还是那么突兀而明亮地矗立在黑暗中。那不是黑夜,那绝不是普通的黑夜,他狂乱地想,那更像是一个还没来得及上色的场景——就在这时,他目光稍一转动,眼前的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万花筒——无数个楼房的一部分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飞速地移动起来,直到看不清色彩。
他无法忍受。他猛地缩回身体,大口喘着气,回头看身边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地亮着,从色彩到景象——只是,他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诡异的寂静。
他的潜意识一定是早就感到了这种超乎寻常的寂静,所以一开始就给他输送某种异样的感觉。从一早开始,所有外部的声音就都不见了。从鸟儿,到公路,再到小区里的人声,全都不见了。钱立告诉自己这种时候精神崩溃就是最大的输家,一边抬头望着天空。天是什么时候阴下来的呢?他同样不记得。
他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汗。他在栏杆边上坐下来,双手插在头发里,安静地待了一会儿,好让自己冷静下来,就从那里走开了。这一次钱立没有往西走,而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知道去西边也是一样,最安全的做法是往回走四个小区,回到他真正的起点,但他又不想那么做。如果这个小区是某个平行空间呢,他隐隐地有这种想法,或许他的做法也是永远把父母和钱萦安全地留在了那个空间。只要他不在,那些人没有理由去害他们。
这个时候,他已经走近了自己家的那所房子。但他在大门那里徘徊着,迟迟不愿进去。已经没什么理由来支撑自己的行动了,他想,或许他应该再去试试?再试试看自己能不能离开这里?但他心里又很清楚这样做没用。只要他们愿意,他一辈子也走不出这个小区。他检查了自己手上的创可贴,但是在他穿越五个居民区的几十分钟里,它们居然还像新的一样。
他不愿细想它们代表着什么。他深深呼吸了一回合,从兜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家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钱萦可能已经去上学了,房子安静了许多。父亲还站在窗前,就像他刚刚离去几分钟那样。
“落东西了?”父亲没有回头,“出门之前得好好检查。”
“好。”他灰头土脸地说。
家里一切如常。甚至摩卡吃剩的东西的形状,餐桌上的盘子摆放都是一样的。他忧心忡忡地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也一样,他一眼看到了写字台上自己留下的字条。他回头去锁门。
“很果断嘛。”轻轻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钱立惊跳回身,但没有出声。然后他看清了那是苏姗,背对着他站在写字台前,手里拿着他留下的字条在看。
“但是,你走不出去的。”苏姗忧郁地说,转过身来望着他,“你或许已经发现,这里被汶术封锁了。”
“你的意思……”
“只要你还怀着永远不回来的念头,你就再也走不出这里了。”苏姗说,嘲讽地笑了笑,“为什么契约里的人类会被压制得那么死,那么没有反抗的余地?现在你大概明白了,从第一个契约成功签订开始,有多少人都打算一去不回,带着沉默条例里的内容,假装他们只是离开……没有人成功,他们都被封锁在他们的家里……越是逃避这种封锁,就越是被屠杀。只要他们还想着离家人和其他被保护人远远的,想着躲避,他们最后就永远无法离开。”
钱立一时没说出话。他愤怒到极点,为苏姗话里的意思,为他妈的整个克汶帝国,可是他最后竟然笑了出来。
“你是这个意思吗?我的天,你们挺缺德的啊。”他擦着眼镜说,“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他们没有诅咒我,比如我怕谁死谁就一定会死?”
“精神类汶术是最缺德的一种,被克汶人运用得登峰造极。这些汶术都是根据被施咒的人的心绪想法存在的,针对性很强,黏着度又很高,本身又需要施汶术的人具有很强的汶力和控制力,所以我试了很久,没能解开。我想这是契约汶术里附带的。抱歉。”苏姗垂下眼睑说,手上把玩着他的字条,“这个字条,撕了吧。现在,不让他们感受到任何异常就是最好的保护。”
“对,你说得对。”钱立把眼镜戴回去,上前接过苏姗手中的字条,把它撕成了碎片。“你说得对。”他又喃喃了一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穿过了五个居民区,出口连着入口,左右两侧就像……就像这个时空已经碎掉了一样,现在这个地方是我原来的家吗?”
“是。”苏姗确定地告诉他,“虽然你感觉你穿过了一模一样的五个空间,但用我的眼睛去看时一切如常,这里是你唯一的家。没错。”
“哈。”钱立几乎瘫下去,颓然坐在床上。“这不就有点可笑?那我还能去学校吗?”
“可以,但我建议你哪里也不要去。”苏姗严肃地说,“契约里的精神汶术不会针对你的普通出行发挥作用,懂吗?如果你心里确实单纯地准备出门打个酱油,没有任何杂念,你就可以走出去。但是你能保证你自己不改变主意吗?你发现自己突然走出来了,难道不会想着这时候逃跑会怎样吗?”
“会的。”钱立狠狠撸了一把脸。
“那精神汶术就会生效,谁知道到时候你会遭遇什么呢?”苏姗撑着膝盖弯下腰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听我的,在家里待着,哪儿都别去,可以吗?我还是会帮你的,我可以施汶术保护他们。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也更方便。”
“当然可以,全听你指挥。”钱立疲惫地回望着苏姗,惨笑一下。“你就是我老大。我一家老小的性命要都交给你了。”
“真乖。”苏姗也笑,越发仔细地轮流看他的两只眼睛。她的笑容就像一个不喜欢动物的人,意外碰到了一条听话的狗。“那就听我指挥。我从前不滥杀无辜,现在也是一样,何况我们还有可能共生,我不会害你的。”
*
那时,钱萦正心满意足地啃着一只小苹果大摇大摆地穿过客厅。哥哥去上学了,可能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不会回来,那她在家里待着也是有好处的,她可以用哥哥的账号玩游戏,碰到便宜有趣的新游戏还可以先斩后奏地买两个。
于是她几步蹿到楼梯口,正准备赶紧跑上楼打开电脑——她还有一个小时才要出门上课——离楼梯口不远的父母的房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乍一传来,钱萦听错了,便自顾自地皱起脸,用故意压粗的声音很小声地对自己说:“诶呀诶呀,这是在干什么呢哦?小朋友们要快快跑走哦?”
但是下一刻,声音清晰起来,钱萦的坏笑全都僵在脸上。
母亲在哭。
怎么哭了呢?!她的好心情几乎烟消云散,急得恨不得从门缝里钻进父母的房间。但家里的规矩是进其他人的房间要先敲门,这种时候谁敲门谁是大傻子,她赶紧把耳朵贴在门上,后来干脆整个人都趴了上去。
“不能这样……我不想这样……子扬……”
“别哭。”钱子扬轻声喃喃道,“莉,别哭。”
衣料轻柔的窸窣声传来,钱萦希望是爸爸在给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们辛苦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为了孩子……”于莉痛哭道,“我想看着他们好好的,他们那么……那么优秀……”
“他们是最优秀的。听话,不要哭了,我需要你冷静。”
母亲果然收住了哭声。他们沉默了几秒种,母亲带着浓重的鼻音问:“萦萦在哪?别让她知道……”
“萦萦上楼去了。她上学之前还要再玩一会儿呢。”父亲柔声说。
这句话似乎让母亲完全绷不住了。她哭得压制不住声音,过了一会儿,又抽噎着说:“他们——他们多好啊。我不该这样,我怕孩子听见……我太……子扬,你不难过吗?”
“我难过,我比你还难受。”父亲笑着说,“但是我们得先坚强起来,孩子才能坚强。莉,你想办法跟他说,他更听你的。”
“我不想说,你去说吧。”母亲用力擤鼻子,“我实在不忍心……儿子这么优秀……他的未来……还有萦萦……”
“好。”父亲沉默片刻,说,“那我来说。”
“谢谢,子扬……”
“别谢我,傻瓜。”父亲轻声说,“怕吗?”
“我不怕,我怕什么?”母亲又哭起来,“多活了这么多年,我知足了。我只心疼孩子。”
钱萦在门外听得脑子直嗡鸣,又发现他们不说了,生怕自己被发现,便手忙脚乱地把小皮鞋脱下来,这样可以无声地跑上楼。跑着跑着,她的眼泪顺着脸流下来。她飞快地进了房间,没有在走廊上多停留一秒种,无意中,这成为了她的幸运。因为那时钱立和苏姗正在隔壁的房间进行致命的谈话,要再等好几个小时,他们才会突然意识到,即使在房间里关着门说话,对其他人而言也是极为冒险的行为。
但这些她都不知道,此刻,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为他人所知,哪怕他们正被这些人真诚,忠实地深爱着。她只是蜷缩在门口的地板上,手里捏着没吃完的小苹果,为她听懂了的、母亲话里的意思恐惧和心痛,她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像窗外的九月寒风中的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