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打虎寨,李珏施展轻功,一口气奔出五六十里路,天色向晚时来到一个小镇歇宿。进了“王记老店”,要了一间东厢客房,刚要洗脚睡觉,却听得外堂中有人呼唤小二。李珏听那声音好熟,见小二引着客人来到后院,却是那个在飘香居见过的俊俏少年。
那少年看到李珏,轻轻一笑,进了隔壁客房。过了片刻,听那少年对着李珏的窗子道:“喂,晚上不准偷看,不准敲我房门,听到没有?”李珏听了,正在发愣,却听那少年“噗嗤”一笑,“嘭”地关上房门。
李珏躺在床上,想想这少年的行动言辞,总觉有股说不出来的奇怪。次日一早,李珏离店时看那少年的房门紧闭,想是还高卧未醒。
巴山道路崎岖,极是荒凉。李珏脚下发力,行了半晌,看看日将正午,身子渐渐热了起来。想着不久就要见到义父,还有左氏双侠,他心中暗道:“当世五大高手,今日能见到其三,到时非得请他们好好指点两手不可。”
正在思想之间,却听背后微响。李珏一惊,只见一条身影掠过,在自己前面三丈开外立定回眸,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是那个俊美少年。
李珏脱口叫道:“好轻功!”
那少年俏眉一扬,拱手道:“兄台倒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兄弟差一点便走了眼。在下蜀中人氏,名叫唐彪,兄台尊姓大名?”
李珏拱手回礼道:“兄弟李珏,绵竹人氏。在老兄面前,怎敢妄称高手?兄台拦路,想必有所赐教。”
唐彪脸红了一下,说道:“小弟要去封云谷,迷了路啦,想要和兄台结伴而行,你看怎样?”
李珏喜道:“那当然是好极啦。只是……,只是我也不认得路。”
二人相视大笑。唐彪道:“那又打什么紧?反正两人走路,胜似一人独行。咱们走吧!”说着扭转身躯,拔步便行。
李珏暗道:“这人倒也爽快,只是太爱笑,还爱脸红,有些娘娘腔,未免美中不足。”展开脚力追上前去,和他并肩而行。
巴山脚下,林木葱茏,夕阳在山。
两人又走了十几里路,渐入丛林深处。那一轮红日,缓缓地坠下山坡,整个巴山罩上一层浓浓的暮色,变成一座黑魁魁的巨影。
唐彪止住脚步,两手一摊:“李大哥,咱们光顾赶路了,可太阳落山啦。咱们总不能摸黑上山吧,我可不想摔得尸骨无存。”
李珏听他这么说,暗吃一惊:“师父们多次叮嘱‘逢林不要入,摸黑不走险’,这个唐彪又不知是什么来路……”却以退为进,反问道:“依唐兄咱们该怎样呢?”
唐彪歪着头想了一想:“我有些怕。李大哥,咱们就地扎营吧,天明再上山。”
李珏暗自戒备,却装作若无其事:“那好,咱哥儿两个做一处睡罢。夜里山风大,也好相互取暖。”
唐彪“啊”了一声,跳了开去,叫道:“咱们各睡各的,你休来聒噪,我不惯和生人睡。”在树下铺下行李,把手中长剑一扬,说道:“你要敢过来,就请你尝尝这个。”
李珏笑着摇头,暗道:“小娘娘腔,偏就这么多毛病。”远远地找个干燥地方,打开行李铺盖。
唐彪却生气地道:“你跑这么远干什么?这黑灯瞎火的,要是来了虎狼,那我怎么办?离我近点。”
李珏苦笑道:“这位兄台,你可也够难侍候的了。要和你一块睡你不肯,离的远一些,你又不干。”却也走拢来,在唐彪身边找了一棵大树,斜倚入睡。
黑暗中听到唐彪“嗤”地一笑,问道:“李大哥,你生气了吗?”
李珏一愣,回道:“我干么要生气?”
唐彪不再说话,甜甜一笑,扭过脸去睡了。
睡到中夜,迷迷糊糊之际,忽听身侧“哧”地一声,接着“当”地一下铁物相交。李珏在梦中惊醒,跳起身来,唐彪却已不见。
只听半山腰里有呼喝之声,随着脚步杂踏起落,从山上冲下来一个浑身浴血的汉子。那汉子手提长剑,口中叫道:“娘娘腔好生厉害!”一阵风般掠过李珏身旁。
李珏伸手一拦,问道:“喂,什么娘娘腔?”
那汉子吓得屁滚尿流,反手便是一剑,叫道:“好哇,这里还有埋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剑出其不意,李珏一愣神,剑尖已刺到胸前。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扭身,拔剑在手。那汉子一剑不能得手,更增戒惧,反手又是三剑,青光闪闪,其快如风。李珏连躲三招,怒气勃发,暗道:“这厮无理。”便待发剑还招。
脚步声响处,上面又跑下来三个人,前面一人叫道:“志英,不要动手。”那汉子闻言跳开,呼呼直喘。李珏听得声音耳熟,回头看时,见发话人已来到近处,却是在飘香居见到的天都派刘钦唐。后面紧跟魏思周和于志豪,再看和自己动手的这人,正是李志英。
李珏收剑入鞘,笑道:“天都四杰,又在这里相会。”
刘钦唐却不认识李珏。见他叫出自己名号,大为惊奇,问道:“你是何人,竟知道咱们四人的来历?”
李珏打个哈哈道:“天都四杰在打虎寨飘香居单手提禅杖,双膝跪老丐,赫赫大名,谁人不知?格老子的,见人就抡刀动枪,好大的威风吗?”
刘钦唐是武林中成名的人物,哪受得了这等奚落?又听李珏一口川西口音,更增怒气,回头冲魏思周道:“师兄,这小子是山上那川狗一伙的。”
魏思周回头向山上眺望,说道:“赶他走开,休要伤他的性命。”
刘钦唐手中半截断剑嗡嗡作响(长剑被追风剑林乘风弹折,想是没有来得及更换),已刺向李珏前心。
李珏暗道:“打就打,谁还怕了谁不成?”闪开来剑,左手三指骈起,闪电般搭向刘钦唐握剑手腕。刘钦唐暗自惊奇,“噫”了一声,撤剑提足,竟踢李珏下阴。
李珏见对方出手阴毒,殊非名门正派风范,怒气更增,长剑圈转,削向对方踢来之足,用的是“摩云剑法”。刘钦唐这一踢使尽全力,无法中途变招,眼见就将一条右腿送到剑刃上了。
魏思周见师弟遇险,扬手打出十几枚钢钉,叫道:“小子,招暗器!”却旨在救人,无意伤敌,避开了李珏的要害。
李珏骂道:“你先人板板的,群殴么?”扭身探左手抽出描金摺扇,刷地抖开,将飞来钢钉尽数拍落。
刘钦唐躲过一劫,暗叫惭愧:“这小子不可小觑。”收敛心神,脚下连环踏步,剑若短虹(剑已断,无法作长虹了),招式吞吐,逼住李珏前心后背,如春蚕吐丝,越缠越紧。
李珏左手扇封住对方来势,脚下施开“水上飘踪步”,右手剑丢出“摩云剑法”,数招间已扳回劣势,亦攻亦守。刘钦唐见对方年少,起初未免托大,兵器吃亏,又兼心神不定,渐渐失了先机。由于李珏首次对敌,下手未免不狠,否则的话刘钦唐早就血染道袍了。
顷刻之间,两人已交手三十余招。李珏占了上风,招数渐渐圆熟,一扇一剑使来得心应手。要是四位师父在一旁观阵的话,不免会说他的招数还不够沉稳老辣,但此时用来对付刘钦唐却已是绰绰有余。
刘钦唐又羞又怒,暗道:“魏师哥也真是的,这里又没人看见,何不上来夹攻?”稍一走神,肩头已中了一剑,衣衫破裂,鲜血涌出。李志英见师父受伤,便要上前帮手。魏思周伸手一拦,冲李珏叫道:“少侠请住手!师弟,你且退下,我有话说。”刘钦唐跳到一旁,已汗透重衫,站在一旁喘气,说不出话来。李珏闻声收剑,气哼哼地,说道:“怎样?”
魏思周道:“剑阁书生陈四哥,是阁下何人?”李珏听对方称师父为四哥,显是武林前辈,心中虽没有好气,但礼数却不敢差了,只得施礼道:“前辈认识我师父吗?晚辈名叫李珏。”魏思周哈哈大笑:“世兄原来是陈四哥的徒弟。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了不起呀。”心中暗道:“看此人的武功,恐怕还在我老魏之上。亏得刚才没有动手,否则岂不闹个灰头土脸?”上前拉着李珏的手道:“世兄,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师弟刘钦唐,人称威震……”
刘钦唐怒道:“师兄,说这些有什么用?”魏思周愕然。刘钦唐脸色十分难看,冲李珏抱拳道:“陈四哥隐居不出,却调教出李世兄这样一个英雄徒弟来。嘿嘿,了不起,了不起之至。”他二人同赞“了不起”,这中间的味道区别,李珏却也品得出来。他少年心性素不让人,回敬道:“我师父也在阁下骂的‘川狗’之列,也不算什么了不起。”
刘钦唐脸上一红,暗道:“这小贼没上没下,说话如此放肆。”却也不便发作,讪讪笑道:“李世兄好本事,好口才。”回身叫过两个徒弟,“这是我两个劣徒,李志英,于志豪。你们亲近亲近。”于、李二人只得上前与李珏见礼,见对方玉树临风,自己却泥血满身,狼狈不堪,神色间大为尴尬。
李珏见二人与自己年纪相若,却是着意结纳,比对刘钦唐是亲热多了。
魏思周向李珏道:“陈四哥剑法并不见长,我看似乎还没有李世兄使的好哪。这可真是奇了。”
李珏颇喜他的直爽,笑道:“晚辈的剑法是大师父欧阳寒传授的,使的不好,让前辈见笑了。”他直肠直语,但在刘钦唐听来却成了刻薄的讽刺,心中更增恼怒,强笑道:“李世兄得两位高人亲传,可喜可贺。”李珏道:“川中四杰都是晚辈的恩师,二师父和三师父教的武功晚辈刚才没来得及使,是以前辈没有看出来。”
刘钦唐越听越是恼怒,刚要说话,却听山上传来一声惨呼。那呼声惊怖惨厉,却又蓦地停顿,叫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寂。偶尔有一两声晨鸟的啼叫,更增加了山林中的静怖气氛。天都四杰面面相觑,一股阴森森的寒意遍布全身。李珏大吃一惊,暗道:会不会是唐彪遭到危险?
李志英叫道:“那肉球又在杀人啦。”刘钦唐脸上变色,却呵斥道:“慌些什么。有李少侠在此,又何惧那个怪物?”李珏奇道:“什么肉球怪物?咱们上去看看。”背起行李,提气上山。刘钦唐等人相视一眼,跟了上去。刘钦唐教训于、李二徒道:“看看你们不成气的样子!那川蛮子怎么是李少侠的对手?你们平常里只知道夜郎自大,却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道李珏年少好胜,是以出言讥刺,却不知李珏之所以迎险而上,一半固然是好胜,一半却是在担心唐彪的安危。
李珏暗道:“这老家伙怎么说话皮里阳秋,这么怪怪的?”回头问魏思周道:“前辈,那个肉球人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又叫他娘娘腔?”魏思周“呸”了一声,说道:“他奶奶的蛋。这个家伙也不知是什么路道,拦住上山的路口,见人就杀。要说起我们天都四杰的名声,在江湖上也是叫的响地,可那个川蛮子实在是太厉害。他娘的这个川……蛮子,当真该死!”他先是想骂两句“川狗”解恨的,但想到李珏也是川人,幸而及时改口,却已憋得满脸通红。
刘钦唐接口道:“咱们今晨一进山,便遇到一个矮胖子,拦住道口不许任何人上山。那人模样虽然丑陋,武功却是奇高,很是凶恶。当时有许多人被拦在山腰,在那里吵闹不休,他却毫不理睬。有几个人上前,只要走近他身前五步,立被诛杀,大都接不住他一招半式。不过论起李世兄的武功来,却不必怕他。”
魏思周道:“咱们还是小心为妙,那老小子太邪门。我打了他一把钢锥,却引来他一顿棒槌,他奶奶的,打在脑袋上可不太妙。”李珏按了按腰中的长剑,暗道:“我倒要看看,这人是个什么角色。……唐彪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走不上数十步,见路旁躺着两具尸体。那两人死状极惨,被打扁了脑袋,身旁却各有一把长剑,剑锷上刻着“青城派 闵”的字样。天都四杰脸色大变,停住脚步。李珏用弃剑掘了一个浅坑,将二人埋了,堆了几块乱石为记。刘钦唐看着李珏,一双眼睛紧张地向四周睃巡。李志英叫了起来:“师父,这里又有两个!”李珏顺声看去,果然见草丛中又有两具死尸,再向前行数步,尸体更多,鲜血遍地,触目惊心。于志豪骂道:“这矮鬼这么可恶,早晚让他死在我天都派剑下。”
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天都派是什么东西?小孩儿胡乱讲话,赏你一巴掌!”那声音极为尖细,忽高忽低,细若游丝,听来却是鬼气森森,惊心动魄。于志豪大吃一惊,未等转过身来,见一只白胖胖的手掌已打到自己脸上来。
李珏陡见一团人影袭至,忙抽剑疾刺,左手打出一支巴山神芒,同时左足飞起,踢向来人腰胯。这三式一气呵成,神芒针呜呜作响,更是极见威势。来人“噫”了一声,一个跟斗翻出丈余,稳稳落地,尖声道:“小娃儿武艺不坏,谁教你的?”
于志豪右颊高高肿起,左脸却骇成土色。若非李珏解围,这一掌若拍实了,后果会是怎样?李珏见那人若无其事地闪开自己的连环三式,还顺手伤了己方一人,看来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再看那人的容貌,更是惊奇,暗道:“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奇也怪哉!”见眼前这人身高三尺,奇矮且胖,简直就没有双腿双足,身体极力横向扩展,肚子向外凸出,一颗肉乎乎的脑袋坐在脖腔上,五官挤在一处,便如寒冬腊月哥儿五个不胜寒冷,要拼命凑拢来取暖的一般。那人全身便如一个硕大的圆球,脖子是绝计没有,三四个下巴叠在一起担在肩上,也不知他怎生转头。
那矮胖子将一双臂膊拢在袖中,眼睛斜睨李珏,很惊奇的样子。“你是哪个?”人随话到,身子一动便到了李珏身前。李珏大骇,向后急闪。肉球人问道:“小子,你来巴山是寻宝,还是参加武林大会?”李珏反问道:“什么寻宝?武林大会?我要上山。这些人都是你杀的吗?”
肉球人嘻嘻一笑,细声细气地说:“猜对啦。不管什么人上山,都要过我老人家这一关。挡住我三招就可以上去啦,我看你本事不赖,要不要试试?”不待李珏回答,早已垫起双脚,竭力伸长右臂,按向李珏肩头。
魏思周叫道:“奶奶的,就你这个架式,还够不着人家肩膀呢,那怎么打架?你妈生你这么矮,当初干嘛不把你按在尿盆里浸死?哈哈……”
那只白乎乎的肉掌将要及身,李珏却觉一股寒风浸体,冷不可当。他大吃一惊,施开“水上飘踪步”,瞬时已变换了四个方位,长剑“呛”地出鞘。
那肉球人始终如影随形,不管李珏如何躲避,一只手掌都不离李珏半尺。在旁观的天都四杰看来,便似有数百个肉球在围着李珏滚动一般,而包围的圈子迅速缩小。
李珏见对方的肉掌已经及身,而自己的长剑已在外门,无奈之下,只得弃剑出掌,使出 “摩云掌法”,左手向外门一粘,右掌已与对方手掌接实。只听“嘭”地一声,李珏只觉全身如入冰窖,退了十数步,双足已踏上悬崖。天都四杰大惊,挺剑奔上,攒刺肉球人背心。肉球人左掌回掠,早将于李二人长剑夺下,右腿陡然长出一截,向后倒踢,其快如风。魏思周和刘钦唐二人手腕中腿,忍痛跳开,一长一短两把宝剑先后落地。
四人面面相觑,无不骇然。那肉球人双腿本来极短,不料出招时竟能长出一大截,超过剑身而踢中敌人。这种怪异功夫,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李珏脸上见汗,脚下已经浮动。他毕竟年幼,内力不足,这肉球人内功怪异,掌蓄阴寒之气,是以两人一搭上手,李珏便感不支。
忽听半山腰里一个声音高叫道:“柳瘦老儿,你先人板板,上天我追你到灵宵殿,入地追你到鬼门关!”话声宏亮,震得群山回应。那人来的好快,发话时声音还在数里路以外,刹时间已到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