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卡罗尔不仅发明了游戏,或者改变了知名游戏的规则(网球运动、槌球游戏),他还援引一种乍一看就难以找到意义和功能的理想游戏:例如,《爱丽丝奇境历险记》中的会议式竞赛,其中有人想起跑便起跑,想停下便停下;至于槌球游戏,槌球是刺猬,木槌是粉红色的火烈鸟,球门是那些从游戏一端移向另一端的士兵。这些游戏具有如下共同点:它们太游移不定,它们似乎没有任何明确的规则,既不包含胜利者也不包含失败者。我们并不“认识”这样一些似乎自相矛盾的游戏。
我们熟悉的游戏对应着一定数量的、能够成为某一理论对象的原则。这种理论既适合技巧性游戏,也适合偶然性游戏,只有规则的本性有所不同。1.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一组规则先于游戏的训练而存在,如果人们玩游戏,那么这组规则就会呈现出一种有关范畴的价值;2.这些规则规定着那些划分偶然的假设,即失或得的假设(如果……就会有什么发生);3.这些假设按照实际上和点数上有区别的多个投掷次数来组织游戏训练,每次投掷都会导致一种符合这样或那样情况的固定分配(甚至在人们基于一次投掷来玩游戏时,这次投掷仅仅因它所导致的固定分配和它的点数特殊性而有价值);4.投掷的结果置于“赢或输”的抉择之中。标准游戏的特点因此是预先存在的范畴性规则、可分配的假设、固定的和数目上有区别的分配、因而发生的结果。这些游戏以双重名义而局部存在:因为它们只占据着人类活动的一部分,而且人们即便使它们臻于绝对,它们也 只是在某些点上抓住 偶然 ,且将其余部分留给结果的机械性展开或作为因果性技艺的技巧。因此,不可避免的是,既然它们本身是混合的,那么它们就会诉诸另一种活动,即劳动或道德,它们是劳动或道德的讽刺画或对等物,但它们也将劳动或道德的元素融入新秩序。无论是帕斯卡尔笔下的赌徒还是莱布尼茨笔下的玩国际象棋的上帝,游戏之所以被明确地当作模型,只因为它本身就具有隐含的、不属于游戏的模型: 善 或 最佳 的道德模型,原因与效应、方法与目的的经济模型。
只把人类的“重要的”游戏与次要的游戏对立起来是不够的,只把神的游戏与人的游戏对立起来也是不够的,应该想象其他一些表面上甚至不适用的原则,游戏在其中变得纯粹起来。1.没有预先存在的规则,每次投掷都发明规则,都对它自己的规则产生影响。2.远非将偶然划分为许多有实际区别的投掷,全体投掷都肯定着整个偶然,并不断地在每次投掷上使偶然发生分叉。3.投掷因此在实际上、点数上没有区别。它们在质上有区别,但它们全都是一种唯一且相同的投掷的各种定性形式,它们在本体论上是一。每次投掷本身都是一个系列,不过是发生 在一种比 可思的连续时间的 最小值更小的时间之中 ;与这一系列性的最小值相对应的是奇异性的分配。 每次投掷都发出奇点,例如骰子上的点。但全部投掷都被包含在随机点中,即通过所有系列、 在一种比 可思的连续时间的 最大值更大的时间中 不断进行移位的唯一投掷(lancer)。各投掷彼此相关地相继发生,但它们总是相关于这个改变规则的点同时发生,这个点随着它在每个系列的整个长度上引起偶然性而调配相应的系列,并使之发生分叉。唯一投掷是混沌,其中的每次投掷都是个碎片。每次投掷都导致奇异性的分配、星丛。但这不是分割一个介于那些符合假设的固定结果之间的封闭空间,而是一些在唯一且未分割的投掷行为的开放空间之中进行分布的动态结果: 游牧式的 而非定居式的 分配 ,奇异性的每个系统在其中与其他系统进行沟通,并彼此产生共振,与此同时还被其他系统所包含,且在最重要的投掷中包含其他系统。这是问题与疑问的游戏,不再是范畴与假设的游戏。
4.这样一种无规则、既无胜利者又无失败者、还不负责任的游戏,例如技巧与偶然在其中不再相互区别的天真者的游戏与会议式竞赛,似乎不具有任何实在性。此外,它也不会让任何人高兴。这当然不是帕斯卡尔式的人的游戏,也不是莱布尼茨式的上帝的游戏。在帕斯卡尔的教诲性赌注中竟然存在着欺骗性!在莱布尼茨的经济组合中竟然存在着糟糕的投掷!当然所有这一切都不是作为艺术品的世界。我们所谈论的理想游戏不可能被人或神变成现实。它只能被思考,还只能作为无意义被思考。但恰恰就是如此:它是思维本身的实在性。它是纯粹思维的无意识。正是每种思维在一种比意识上可思的连续时间的最小值更小的时间中形成系列。正是每种思维发射奇异性的分配。正是所有思维在一种 有长度的 思维中进行沟通,使得游牧式分配的所有形式或形态都与这种思维的移位相对应,同时到处引发偶然性并使每种思维发生分叉,为了“所有次”而“在一次中”汇集“每一次”。因为 肯定所有偶然 、 把偶然变成肯定的对 象 ,这只有思维才能做到。而且,如果人们不在思维中尝试着玩这种游戏,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如果人们尝试着产生一种不同于艺术品的结果,那就不会有任何东西被产生出来。因此,这是留给思维与艺术的游戏,其中只不过有对于那些懂得如何玩这种游戏的人而言的胜利,即肯定偶然并使偶然发生分叉,而不是 为了 控制偶然、 为了 打赌、 为了 获胜来分隔偶然。这种游戏,只有在思维中才存在,除了艺术品不再有其他结果,它也是思维与艺术变成现实且扰乱世界的现实、道德和经济所凭藉的东西。
在我们熟悉的游戏中,偶然被固定在某些点上:在那些独立的、具有因果关系的系列之间的相遇点上,例如滚球游戏和打弹子游戏。相遇一旦完成,混在一起的系列就会循着同一条轨道前进,不受任何新干扰。如果一名游戏者突然弯下身子,为了让滚球加速或受阻用尽全力吹气,那么他有可能被阻止、被驱赶,投掷可能被宣告无效。然而,除了重新引起一点偶然外,他本来想做什么?博尔赫斯就这样描述过巴比伦彩票:“既然彩票是偶然性的强化,在宇宙中引起定期的混乱,那么让偶然性参与抽签的全过程,而不限于某一阶段,岂非更好?既然偶然性能决定某人的死亡,而死亡的条件——秘密或公开,期限是一个小时或一个世纪——又不由偶然性决定,岂非荒诞可笑?……事实上抽签的次数是无限大的。 任何决定 都不是最终的 , 从决定中还可以衍化出别的决定 。 无 知的人以为无限的抽签需要无限的时间 ; 其实不然 , 只要时间无限地细分就行 ,正如著名的乌龟比赛的寓言所说的那样。” [1] 这篇文章给我们留下的基本疑问是:这种不需要是无限的却只是“无限地细分的”时间是什么?这种时间是艾翁。如前所述,过去、现在与将来完全不是同一种时间性的三个部分,而是形成了对时间的两种解读,而每种解读都完整无缺且排除另一种解读:一方面是始终受限制的现在,它度量着作为原因的物体的能动与物体深层混合的状态(柯罗诺斯);另一方面是本质上不受限制的过去与将来,它们表面上汇集作为效应的非物体性事件(艾翁)。斯多亚学派思想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同时指出两种解读的必要性与它们之间的相互排斥。 有时 人们将会说唯有现在才实存,现在吸收或收缩过去和将来于己身,而且现在从收缩到收缩、愈加深入地抵达整个宇宙的界限,以便变成活生生的宇宙性现在。因而,只要沿着松弛的秩序前进,宇宙就会重新开始,其所有的现在就会被重构:现在的时间因此是一种受限制的、但却无限的时间,因为它是周期性的,它激活物理性的永恒回归作为 相同 之回归,而且激活道德性的永恒智慧作为 原因 之智慧。 有时与之相反 ,人们将会说只有过去与将来才继续存在,它们无限地细分每一个现在,不管现在多么微小,而且它们把现在延长到它们空洞的线上。过去与将来的互补性清楚地显现出来:这是因为每个现在都被无限地分成过去与将来。或者毋宁说,这样一种时间不是无限的,因为它从未回归自身,但它是不受限制的,因为它是纯粹的直线,其两端不断地远离,进入过去、未来。难道在艾翁中不存在一个完全不同于柯罗诺斯迷宫的迷宫吗?这个迷宫更可怕,而且操纵着 另一种 永恒回归与另一种伦理学( 效应 的伦理学)。还是让我们考虑一下博尔赫斯的句子:“我知道一种希腊迷宫只有一条直线……下次我再杀你时,我给你安排那种迷宫,那种只有一条线的、无形的、永恒停顿的迷宫。” [2]
在一种情况中,现在是整体,过去与未来只显示出两种现在之间的相对差异,其中一种是具有较小广延性的现在,另一种是其收缩对更大广延性产生影响的现在。在另一种情况中,现在是虚无,是纯粹的数学瞬间,是表达现在在其中被划分的过去与未来的理性存在。总之, 存在着两种时间 , 其中一种只由嵌套的 现在构成 ; 另一种仅仅被分解为延长的过去与未来 。其中一种总是确定的、能动的或被动的,另一种是永远 不定的 ,是永远中性的。其中一种是周期性的,度量着物体的运动,并取决于那限制它和填充它的质料;另一种则是表面上纯粹的、非物体性的、不受限制的直线,是空洞的、独立于任何质料的时间形式。《炸脖龙》中的一个秘传词沾染着两种时间: wabe (按照亨利·帕里索的观点是“l'alloinde”)。因为,在第一种意义上,wabe应该基于动词swabe或soak来理解,是指雨水浸泡过的、围绕着日晷仪的草坪:这是可变的、活生生的现在之物理性的和周期性的柯罗诺斯。但在另一种意义上,这是前后都延伸得很远的林荫路,即 way - be ,“ 前路漫长 , 后路亦漫长 ”:这是展开的、非物体性的艾翁,它在摆脱它的质料、同时在过去与将来的两个方向上逃逸时变得自主起来,甚至雨水在其中按照《西尔维与布鲁诺》的假设水平落下。不过,这种具有直线和空洞形式的艾翁是效应-事件的时间。正如现在度量着事件的时间性实现,即它在起作用的物体的深处的化身、它在事物状态中的混合,正如事件自为地且在其无动于衷、不可穿透性中并不具有现在,但事件同时在两个方向上后退和前进,成为双重疑问的永久对象:将要发生什么事?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恰好是纯粹事件的令人焦虑的层面,事件一直是且完全同时是刚刚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某种事物,从不是正在发生的某种事物。人们从中感觉 那 个 刚刚发生的 x 是“短篇小说”(nouvelle)的对象;总是要发生的 x 是“故事”(conte)的对象。纯粹事件是故事与短篇小说,从不是时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事件是 符号 。
斯多亚学派有时会说符号总是现在的,且是现在事物的符号:至于受到致命伤害的人,人们不可以 说 他受伤了、他将要死了,但可以说他在受伤时 存在 ( est ),他在死亡前 存在 ( est )。这种现在并不与艾翁背道相驰:相反,正是作为理性存在的现在被无限地细分为刚刚发生的某种事物与将要发生的某种事物,且一直同时在两个方向上逃逸。另一种现在——活生生的现在——正在发生并导致事件。但事件仍在艾翁上保留着永恒真理,艾翁永远将事件分成临近的过去与逼近的将来,而且艾翁不断地细分事件,同时推迟过去与将来,却从未使它们更不紧迫。事件就是从未有人死亡,但总是有人刚刚死亡和总是要死亡,这发生在艾翁的空洞现在(永恒)之中。在描述一起谋杀案以至于它应该得到摹仿(纯粹的空想)时,马拉美说:“此处前进,彼处回忆,将来、过去,在现在的虚假表象下/哑剧就这样产生了,哑剧的游戏局限于永久的暗示,却未打碎镜子。” 每个事件都是最小的时间,比可思的连续时间的最小值更小,因为它被分为临近的过去与逼近的将来。但它也是最长的时间,比可思的连续时间的最大值更长,因为它不断地被艾翁细分,而艾翁使它等同于它不受限制的线。我们应理解的是:艾翁上的每个事件都比柯罗诺斯中的最小细分更小,但它也比柯罗诺斯的最大因子更大,即整个周期。通过其同时在两个方向上不受限制的细分,每个事件都沿着整个艾翁扩展,而且在两个方向上变得与它的直线同外延。那么我们感受到一种不再与周期有关的永恒回归的临近或者我们已经感受到一个迷宫的入口吗?这个迷宫因其是具有独一的、无厚度的直线的迷宫,所以更加可怕。艾翁是随机点绘出的直线,每个事件的各个奇点都被分配在这条线上,总是相关于将各奇点无限细分的随机点,并由此使各奇点彼此沟通,在整条直线上扩展它们、拉伸它们。每个事件都与整个艾翁完全相符,每个事件都与所有其他事件进行沟通,它们全都形成一个唯一且相同的 事 件 ,即它们在其中具有永恒真理的艾翁的事件。这便是事件的秘密:事件存在于艾翁上,然而事件并不填充艾翁。非物体如何填充非物体?不可穿透的东西如何填充不可穿透的东西?只有物体相互穿透,只有柯罗诺斯被事物状态和它所度量的对象运动所填充。但作为空洞的、被展开的时间形式,艾翁无限细分那萦绕着它却从未居于它之中的东西,即对于所有事件而言的 事件 ;这就是为什么事件或效应之间的统一性完全不同于物体原因之间的统一性。
艾翁是理想的游戏者或游戏。它是被引起的、被分叉的偶然性。它就是唯一的投掷行为,所有的投掷都在质上与之相区别。它至少在两个表上或在两个表的交接处运转或游戏。它在此绘出它平分的直线。它按照它的整个长度集中和分布与两者相对应的奇异性。两个表或系列就像天与地、命题与事物、表达与消耗一样,刘易斯·卡罗尔说过:乘法表与饭桌。艾翁恰好是两者的边界、使两者分离的直线,不过同样是连接两者的平面、不可穿透的玻璃窗或玻璃。 因 此 ,艾翁通过它不断反映和分叉的系列进行流传,同时它把一个唯一且相同的事件一方面变成命题的被表达者,另一方面变成事物的属性。这就是马拉美的游戏,即“书”:与它的两个表(第一页与最后一页在同一折页上),它多重的、内部的、富有奇异性的系列(动态的、可转换的页,问题-星丛),它具有两副面孔、反映和分叉系列的直线(“中心的纯粹性”“雅努斯神之下的方程式”)一起,且在这条线上有不断进行移位的随机点,同时一方面显现为空格,另一方面显现为多余对象(圣歌与戏剧,或者是“有点像教士、有点像舞者”,还或者是带格子柜的油漆家具和格子之外的帽子,作为书的结构元素)。然而,在马拉美之 书 的稍有设计的四个篇章中,某种东西回荡在马拉美的思想中,模糊地与刘易斯·卡罗尔的系列相一致。一个篇章展开双重系列——事物或命题、吃或说、喂养或被送给、吃掉那发出邀请的夫人或回复邀请。第二篇章引出词的“坚实的、亲切的中性”,即相关于命题的意义的中性与相关于听见它的人的、被表达的秩序的中性。另一个篇章以两个交织的女性形象指出一直处于失衡状态的 事件 的唯一的线, 事件 将其面孔中的一副呈现为命题的意义,将其面孔中的另一副呈现为事物状态的属性。最后还有一个篇章指出那在线上移动的随机点,即《伊纪杜尔》( Igitur )或《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 Coup de dés )的点,它双重地被饿死的老人和从言语诞生的孩子所表明——“因为饿死给他提供了重新开始的权利……” [3]
[1] 博尔赫斯著,《虚构集》( Fictions ),伽利玛出版社,第8990页。(“乌龟比赛”的寓言似乎不仅影射着芝诺悖论,而且也影射着我们前面所论述的、博尔赫斯在《调查集》[ Enquêtes ,Gallimard,p.159]中总结过的刘易斯·卡罗尔的悖论。)(中译本参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07-108页。——译注)
[2] 博尔赫斯著,《虚构集》,伽利玛出版社,第187-188页。(博尔赫斯在《永生的故事》[ Histoire de l'éternité ]中并没走得更远,他想象的似乎只是个圆形的或周期性的迷宫。)(中译本参见《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165页。——译注)在斯多亚学派思想的评论者中间,维克多·戈尔德施密特(Victor Goldschmidt)特别分析了这两种时间构想的共存:一种是对可变现在的构想;另一种是对无限制细分成过去与将来的构想( Le Système stoïcien et l'idée de temps ,Vrin,1953,pp.36-40.)。他还指出斯多亚学派存在着两种方法和两种道德态度。但是,弄明白这两种道德态度是否与两种时间相对应,这个疑问依然晦涩难懂的:根据作者的评论来看,似乎并非如此。更何况对两种截然不同的、本身就与两种时间相对应的永恒回归的疑问并未(至少直接地)出现在斯多亚学派思想中。我们将不得不回到这些点上。
[3] 《马拉美的<书>》( Le “ Livre ” de Mallarmé ),伽利玛出版社:参见雅克·舍雷(Jacques Scheret)论“书”之结构和尤其是论四个篇章(第130-138页)的研究。尽管两部作品具有交集与某些共同问题,但马拉美似乎并不了解刘易斯·卡罗尔:甚至与汉普蒂·邓普蒂故事有关的马拉美的《童谣集》( Nursery Rhymes )也依赖于其他一些原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