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用指南针,圣地亚哥也知道哪个方向是西南方向。
此时,老人有一点饿了。在经过一片黄色马尾藻的时候,老人用鱼钩钩住了一片马尾藻,摇了摇,里面的小虾落到了船板上。有十多条虾,像沙蚤一样蹦蹦跳跳。老人掐掉了虾头,把虾的身体放进嘴里,虽然有点小,但是很有营养。
老人的瓶子里面只剩下了两口水,吃完虾之后,他喝了小半口。老人难以置信,这条大鱼现在就在他的身边,他用双手抚摩着鱼背,知道这并非做梦。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我的手很快就会痊愈。”老人想。他把手浸在海水里,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天上积云堆得很高,还有不少卷云,信风要吹整整一夜。老人不时查看着船侧的大鱼,害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离圣地亚哥的小船不远,一条巨大的鲭鲨,正顺着大鱼的血腥味游来。
它和剑鱼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快速游动的时候,嘴巴紧闭,沉在水下,高耸的背鳍刀子般切开水面。
这种鲨鱼天生就是海洋霸主,其他所有的鱼类都可以是它们的食物。它们体形健壮,全副武装,基本没有对手。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它开始加速,蓝色的背鳍从水面飞快掠过。
老人看见它游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一条强壮的鲨鱼。在海上,老人从来没有认输过。他拿起身边的鱼叉,一边注视着正在游动的鲨鱼,一边把绳索系紧。
老人现在头脑清醒极了,他充满了决心,准备主动出击。
“该死的,”老人说,“遇上我,算是你倒大霉了。”
鲨鱼飞快逼近船尾。它朝大鱼冲过去的时候,老人看到它的嘴巴张开,睁着大眼睛,牙齿咔嗒作响。
鲨鱼一口咬在大鱼尾巴上方。此时,鲨鱼的头浮出了水面,背部也出来了。老人可以听到大鱼的皮和肉被撕开的声音,他拿着鱼叉,狠狠地朝着鲨鱼的头插了下去。
鲨鱼翻了一个身,生气地快速离它而去。鲨鱼又翻了一个身,老人知道它已经快死了,在做最后的挣扎。鲨鱼的尾巴不断摇摆,鱼叉线已经被它弄断了。
没过多久,鲨鱼不再动弹。它安静地在水面上浮了一会儿,在老人的注视中,慢慢沉入海中。
“被它咬掉了差不多四十磅。”老人说。他心里难过极了,就像自己被袭击了一样。船上的大鱼又开始流血了,肯定还有鲨鱼要来。
“可是,人是不会被击败的,”老人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击败。”
老人站在船上,看着船前进的方向,在他的视野里,没有一艘船。慢慢地,船进入了海流的中央。这是最危险的一个区域,下面有很多鲨鱼,随时可能会与它们遭遇。
现在老人连鱼叉也没有了,他想了想,把桨夹在腋下,用脚踩住帆索,把刀绑在桨上面。
他说:“我还是一个老头,但我总算不是手无寸铁了。”
此时,海风感觉很清新,船也走得很顺畅。他看到鱼的前半身,又有了一点希望。他探出船外,在鲨鱼撕咬开的地方扯下一片鱼肉,嚼了嚼,感觉肉质很好,味道鲜美。
这种鱼在市场上肯定能卖最高价。问题是没办法让它在水里止血,老人知道麻烦马上就要来了。
海风微微吹着,老人已经航行了两个小时。他靠在船尾休息,感觉饿的时候就嚼一块从马林鱼身上扯下来的肉。
没过多久,海面出现了两道鱼鳍,像两道闪电划过海面。
“加拉诺鲨。”圣地亚哥喊道,“你们终归还是来了。”
老人踩住帆索,紧紧夹着舵柄。然后,他拿起绑着刀的桨。
鲨鱼冲了过来。老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宽大扁平的脑袋,可以看到它们的胸鳍。这种鲨鱼十分凶残,它们饿的时候,连船和船桨也会啃,也会袭击碰巧落水的人。
“来吧,”老人说,“加拉诺鲨。放马过来吧,加拉诺鲨!”
它们果真放马过来了。其中一条转身沉入船底,老人感觉到船体在晃动。他知道它正在撕咬马林鱼。老人稳稳地站在船上,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狠狠地插进了这条鲨鱼的眼睛。
此时,另一条鲨鱼还在撕咬马林鱼。老人松开帆脚索,让小船横过来,鲨鱼闪出了身形。老人用船桨击中了它扁平脑袋的正中间,然后拔出刀,在同一个地方再戳下去。鲨鱼明显失去了力气,但是它的牙齿还挂在马林鱼身上。
“还不放啊?”老人吼道。他把桨倒过来,桨片插入鲨鱼的嘴巴,想把它撬开。他转动桨,鲨鱼终于松开嘴溜走了。
老人抹了一下刀刃,把桨放下。然后,他拿起帆脚索,帆鼓起来了,继续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船边的马林鱼,已经有四分之一被吃掉了,而且是最好的部位。他不忍心再看那条鱼了。马林鱼不断被海水冲刷,身体变成了银色,像是镜子的背面,它的条纹还能看得清楚。
“我本不该跑到这么远,鱼儿,”老人说,“你也不该来这里。我真的很抱歉。”
船比刚才走得更轻快了一些。老人夹着舵柄,双手伸到海水里浸泡。
“天知道最后那条鲨鱼吃掉了多少。”他不忍心去想被咬残了的鱼,那条鲨鱼咬下了一大块肉。现在,几乎整片海都充满了血腥味。
此时,船桨上的刀已不再那么锋利,可是接下来还会有鲨鱼来袭击。老人把手从海水中放回船上,他的双手还在流血。老人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更在乎的是这条鱼。他想:“和水里的血腥味相比,我受伤的这点血不算什么。”
就在老人看着自己双手的时候,第三拨鲨鱼来了,一条铲鼻鲨。它像一头肥头大耳的猪直奔饲料槽,但在它啃到鱼的同时,老人手里的刀也扎进它的脑袋里。
鲨鱼翻了个身,往后一扭,刀“啪”的一声折断了。
老人坐稳了,继续掌舵。鲨鱼慢慢沉入水里,他都没有顾得上看一眼。
现在老人连最后一把刀都断掉了,他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
“我还有鱼钩,”他说,“但没什么用处。我有两只桨,有那个舵柄,有一根短棍。”
“我打不过它们了,”圣地亚哥想,“我太老了,用棍子打不死鲨鱼。但我还可以试试,我有桨、有短棍、有舵柄。”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除了海水和天空,圣地亚哥什么都看不见。天空中的风大了一些,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能看到远处的陆地了。
“你累了,老头儿,”他说,“累到骨子里了。”
船边马林鱼的肉已经所剩不多。直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又来了一拨鲨鱼。
水面上突然露出一双棕色的鳍。它们目标明确,并排着直奔小船而来。
老人夹紧舵柄,踩住帆脚索,伸手到船尾下面去拿短棍。
他咬牙切齿,用右手握紧短棍,活动一下手腕,一边盯着冲上来的鲨鱼。两条都是加拉诺鲨。
“我要等第一条咬住鱼,打它的鼻尖。打它的头顶也行。”他想。
两条鲨鱼同时逼近,他看到最近的那条鲨鱼张开嘴巴,朝马林鱼的腹部啃下去。老人高高举起短棍,重重击打下去。鲨鱼顿了顿,沉入了海中。
另外一条鲨鱼啃了一口就走,来来回回好几次。老人找准时机,挥动棍子向它打去,但没有打实。鲨鱼看着他,把那块肉撕下来。
“来吧,加拉诺鲨,”老人说,“你再来一次!”
鲨鱼果真又冲了过来,老人举棍砸下,狠狠地击中了鲨鱼的脑袋,这一条也沉下去了。
老人盯着海面,等着它们再浮上来,但两条鲨鱼都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一条浮起来,在不远的地方转圈。他没有看到另一条的鳍,那条鲨鱼应该已经死了。
天已经快黑了,老人开始期待哈瓦那的灯光。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回来了,镇里的人肯定都很担心他,特别是马诺林,还有一些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渔夫,以及其他担心他的人。他想:“村里的人都很不错。”
此时,船边的鱼只剩下了半条,马林鱼的嘴巴更加像一根长矛。老人看着身边的这条大鱼,心想:“我应该先把鱼的长嘴巴砍下来,拿它跟鲨鱼斗。”但是他没有斧头,也没有刀。
要是有,也可以绑在桨头当武器。
如果还有鲨鱼夜里来袭,老人不知道拿什么赶走它们。
“就算有鲨鱼来袭,”老人说,“我也会豁出命把它们赶走。”
天已经黑了,周围没有一丝光芒,看不见灯火,只感到风在吹,帆拉着船不断前进。
他躺在船尾掌着舵,望着天空,盼望看到天边有光线。
他想:“也许我运气还不错,能带半条鱼回到家。”
大约晚上十点,他看到了远处来自岸上的灯光。老人心里充满了希望。
此时已完全入夜,寒冷使老人的身体僵硬,所有的伤口都在痛。“但愿我不必再战斗。”老人想,“我真希望不用再战斗了。”
到了午夜,远方传来鲨鱼划过海面的声音,那是一群鲨鱼。鱼鳍激起的波纹在水面纵横,一起逼近小船,直扑船边的马林鱼。
圣地亚哥胡乱挥舞着短棍,冲着来抢劫的鲨鱼乱打。突然,他感觉棍子被抓住,然后就丢了。
鲨鱼们争先恐后,一拥而上,撕扯着那条所剩无几的大鱼。
圣地亚哥只能眼睁睁地旁观,他知道这下彻底完了。终于,最后一条鲨鱼离开了。大鱼身上已经没有东西可吃了。
老人气急了,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有点铜臭味,又有点甜。他俯身将血吐进海里,现在都无所谓了。
圣地亚哥知道自己已经被击败了,彻彻底底地击败了。他回到船尾,把船调到正确的方向,现在船走得很轻,老人再也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了。
他能感觉到船已经进了湾流,他可以看到海边的灯光。此时,他很清楚自己在什么位置,就要到家了。
老人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他就想回到自己的小棚屋睡一觉,安静地睡一觉,什么都不去想。
他把船开进小港湾的时候,这里静悄悄的,露台饭店已经熄灯,整个渔村都已入眠。
老人把船开到卵石滩上。他跨出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船拉回滩上,捆绑在一块石头上。
他拔下桅杆,把帆卷起来,捆好。然后,他扛着桅杆往小棚屋走去。
这时,老人才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累。从岸上到家里,上坡的路走起来也十分吃力,中间甚至摔了一跤,半天爬不起来。这条上坡路,之前上下十多次可以不休息,这一回,他歇了五次,才走到了他的棚屋。
老人走进棚屋,把桅杆靠在墙上。在黑暗中,他找到了一只水壶,喝了一口水,就倒在了床上。老人拉了毯子盖到肩膀,俯卧着睡在报纸上。他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风很大,没办法再出海。许多渔民围着老人的小船,看着绑在船舷上的那条大鱼。有一个卷起裤子下到水里,用一根线量着鱼骨架的长度。
马诺林今天也睡了个懒觉,不过他一醒来,就来到了老人的棚屋。他之前每天早上都会来。男孩看见老人在呼吸,然后看到老人的双手,就无声地哭了出来。他悄悄地走出去,去拿咖啡,一路走一路哭。
“圣地亚哥怎么样?”一个渔民冲着男孩问道。
“在睡觉,”男孩喊,他不在乎让人家看到他在哭,“大家都不要去打扰他。”
“从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 。”那个在水里的渔民喊。
“我相信。”男孩说。
男孩在露台饭馆点了热咖啡,端去老人的棚屋,坐在他身边,一直等到老人醒来。
“别起来,”男孩说,“先把咖啡喝了。”他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咖啡。
“真糟糕,我败给它们了,马诺林。”老人说。
“你没有败给它们,你没有败给鱼儿。”男孩说,“佩德里科帮你看着船和渔具。鱼头你想怎么处理?”
“让佩德里科剁碎当鱼饵。”
“长嘴呢?”
“你要就给你吧。”
“我要。”男孩说,“你这几天一直没有回来,连海岸警卫队和飞机都出动了。”
“海那么大,船又那么小,肯定不好找。”老人说,他发现跟人说话比在海上自言自语开心多了,“我在海上经常想起你。”
“我们以后一起出去。”男孩说。
“不要。我运气不好,我再也没有好运气了。”
“别提运气了,”男孩说,“我自己带运气。”
“你家里怎么说?”老人很期待能和男孩一起出海。
“无所谓。我昨天抓了两条鱼。我父母会同意的,我们以后还是一起出去,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男孩说,“我会做好一切准备,你把手弄好,老头儿。”
老人有点激动,想爬起来坐着。
男孩说:“你再躺一会儿,老头儿,我去给你拿干净的衬衫,也拿一点吃的。”
“这几天的报纸也拿来。”老人说。
“我去拿吃的和报纸,”男孩说,“你好好休息,老头儿。我也给你拿点药涂手。”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鱼头是他的。”
“好的。我会记住。”
男孩出了门,走在坑坑洼洼的珊瑚石路上,他又哭起来。
这一天下午,有一群游客来露台饭店吃饭。他们看着海滩上的那条大鱼,有一条很长、白花花的脊柱,后面接着一个巨大的尾巴。东风刮得厉害,港湾外面的浪很大。
“那是什么?”一个女游客问服务员。
“鲨鱼,”露台饭店的服务员说,“是鲨鱼。”他本是想从头讲起。
在棚屋里,老人又睡着了。他还是俯卧着睡,男孩还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
老人梦到了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