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星期四,我偶然遇到里见大地的父亲,内心有种实现心愿的感动。
那天我离开了学校后,在定食餐厅吃了晚餐。我在离开餐厅后走在阴暗的人行道上,与一个男人擦肩而过。那个男人忽然快步走了回来,对着我说道:“抱歉,我不知道有没有认错人,请问你是檀老师吗?”接着男人还说出了我任教的初中的校名。
一开始,我还没意识到那个可疑男子是谁。但是下一秒,我便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因为他的相貌与里见大地颇为相似。
“你是大地的父亲吗?”
男人一听,登时扬起了嘴角。他有着瘦削的身材,身上穿着西装,年纪看起来四十出头。
“大家都说儿子跟我长得很像。能够在这里遇上檀老师,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找一间咖啡厅,稍微聊一聊如何?”大地的父亲这么问我。
他说得相当客气,让我不好意思拒绝。事实上,我刚好也对里见大地的家庭情况感到有些忧心,因此这对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上次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谢老师。”
我们挑了店内最深处的桌子。各自点完饮料后,他突然对我深深鞠躬。
“请别这么客气,我没帮上什么忙。”我赶紧说道。
“如果没有老师的建议,我儿子与他外婆……啊,内人已经去世了,但我还是跟丈母娘住在一起……总之,多亏了老师您,他们才没有遭遇事故。”
“听说那起脱轨事故造成不少人受伤?”
“目前已知有十五人受伤。以那么大的事故而言,只有十五人受伤几乎可说是奇迹了。”
对方能够毫不迟疑地说出数字,不禁令我有些惊讶。他或许是看见我神情有异,旋即解释道:“出于工作的关系,我可以获得那场事故的信息。”接着他掏出名片,一边朝我递来,一边说道:“抱歉,竟然忘了。”
原本我只知道他是里见大地的父亲,如今终于对这个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名片上写着“内阁府”三个字,后面写着我从来没听过的部门名称,再后面写着官衔“课长辅佐 ”。当初得知大地的父亲是公务员的时候,我本来猜想他若不是教师,便是在市政府或县政府工作,要不然就是警界人士。如今见了他的头衔,不禁有些错愕。
“原来是泷泽马琴 。”我这么说,是因为名片上所印的名字是“里见八贤 ”。
《里见八犬传》的作者不是十返舍一九,而是泷泽马琴。
“你的工作与新干线脱轨事故有关吗?”如果是警察相关的工作,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内阁府职员会与新干线脱轨事故有关?
里见八贤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说:“是,那场脱轨事故还有许多疑点没有厘清。”
“毕竟才刚发生没多久。”
里见八贤默不作声,只是注视着我,那神情仿佛在观察着石蕊试纸的颜色变化。
“真是一场令人难过的事故。”我感觉自己的口气像在说作文题目。
他又默默地看了我一会,才开口说道:“虽然我儿子跟我说有困难,但我实在很想向那位算命师道谢……我的意思是当面道谢。”
“不用了。”我用力挥手说道,“虽然我对大地说得像煞有介事,但那个算命师只是偶然说中而已。”
“偶然说中新干线意外脱轨?而且还偶然说中大地和他外婆会搭乘那一班新干线?”
里见八贤的五官端正俊美,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性格爽朗且文质彬彬,却有着异常犀利的目光,再加上那种说话方式,让人感觉正在接受一场可怕的面试。我不禁想象他在家庭里靠暴力让大地屈服的画面。
“算命这种事,本来靠的就是穿凿附会。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不也是这么回事吗?”我一边这么说,一边绷紧了神经。
记忆的盒盖又松脱了。当年那个学生的脸孔出现在脑海里,对我说着“没用的老师”。将这种情况归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许并不恰当,但我一心想为里见大地做当初没有为那个学生做到的事情。
“抱歉,我也有问题想问你。”我对里见八贤说道。
“请说。”
我当然不可能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是否会虐待你的家人”。到底该问什么样的问题才能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否涉及家庭暴力?我拼命思考着这个问题。虽然没有事先准备确实让我手足无措,但我即使有时间准备,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我觉得大地好像有什么烦恼,而且跟家庭有关。”
“烦恼?”
“你是他父亲,是否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而烦恼?”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暗示大地的父亲。我无法肯定对方是否听懂了我的暗示,但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神情,绝不漏掉任何细微的态度变化。
“我工作太忙,没什么时间陪伴大地,大部分时候都是年迈的外婆负责照顾他……我也不晓得他烦恼些什么事。”
里见八贤在说话的过程中,依然一直盯着我瞧。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却也不像是说真话。
“大地不肯告诉我详情,但他的学校生活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因此我猜测问题可能出现在家里。”大地的父亲听我这么说,视线变得比刚刚更加锐利,令我感觉胃部隐隐作痛。
“学校真的确实掌握着每一名学生的状况吗?”
“嗯?”
“啊,不好意思,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我只是有点怀疑,大地的烦恼真的跟学校无关吗?”
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那个被我视为心理变态而置之不理的学生。我忍不住想要低头道歉,承认我对学生其实一无所知。
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转了转脖子,说了一句“先不谈这个”。以一句“先不谈这个”就要结束关于儿子烦恼的话题?这样的决定不禁令我有些愕然。
“我想请教的是关于算命师的事。”他接着说道。
“我说过了,那是我朋友……”
“根本没有这个人,对吧?”
霎时间,我感觉仿佛被人在背上拍了一掌。
“什么意思?”
“当一个人描述事情时,如果先说了一句‘这是发生在我朋友身上的事’,通常只有两种目的:第一,是让谣言更具说服力;第二,则是不想被知道自己才是当事人。”
“第三,是想要说一个鬼故事。”我说道。通常想要说鬼故事的时候,都会声称这是发生在朋友身上的事。“等等,你的意思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算命师,我说的那些都是谣言?”
“不,你确实说中了新干线的脱轨意外,那不是谣言。”
“所以是第二种目的?你认为我就是那个算命师?”
我忍不住想要低头道歉,承认自己就是“幕后黑手”。
里见八贤没有应话,只是轻轻点头,接着又说道:“而且我不认为你是靠占卜得知新干线会脱轨的。”
我根本不会什么占卜。我只是靠着父亲遗传给我的体质,看见了里见大地的预演。我忍不住想要对他坦承真相。这时,里见八贤的手机似乎有来电。他站起身,说了一句:“抱歉,我接个电话。”接着他便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走出了咖啡厅。
这个人在家里会是个暴君吗?我独自坐在座位上,在心中反复思索着这一点。里见八贤有着犀利的目光,确实像个严格的父亲。如果说他以高压的手段控制家人的行动,我不会感到意外。然而我也听说,平常越是低声下气的人,对待自己身边的人越会表现出粗暴的一面。有些人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有些人却是表里如一。各种不同的推测盘绕在我的脑海里。到底怎么做才能找出真相?
我看着里见八贤一走出店外,立刻将手机放在耳边,讲起了电话。或许是工作上的电话吧。回想起来,里见八贤只有在一开始说出“请问你是檀老师吗”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
我试着在心中想象他厉声斥责里见大地,甚至是拳打脚踢的画面。
蓦然间,我灵机一闪。
与其靠自己想象,为什么不亲眼看一看?
我将手伸向自己的那杯冰咖啡,抽出杯里的吸管,同时朝站在店门外的里见八贤瞥了一眼。此刻没有时间让我犹豫不决。我拿起里见八贤桌前的那杯水,将吸管伸进去,喝了一口。除喷嚏和咳嗽以外,通过食物、饮料也有感染的可能。当然,如果是一般病毒,经由食道进入体内很可能会被胃酸杀死,但引发预演的病毒情况却不尽相同,因此有一试的价值。
我突然想起从前在电视节目上看过,搞笑艺人偷舔女性的餐具,兴奋地大喊“间接接吻”。当然,为了节目效果,搞笑艺人故意表现得十分夸张,但撇开这个部分不谈,我现在做的事其实本质也是相同的。这让我感觉既丢脸又有点恶心,我只能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必要的行为”。
几乎就在我把杯子放回原位的同时,里见八贤回来了。
我垂下了头,以免被他看出心中的尴尬。
“抱歉。”里见八贤惜字如金地道了歉,重新坐了下来,“我有工作要处理,必须先离开。老师,你可以再坐一会,不必急着走。”
他指着我面前剩了一半以上的冰咖啡,取出他的手机,点开付费APP:“各付各的,可以吗?”于是我也拿出了我的手机。
“下次我们再好好聊一聊。”里见八贤说道。
“好,下次再聊。”虽然我不知道下次还能聊什么,却只能这么回应。毕竟这是一种社交辞令。
里见八贤走向门口,我朝着他的背影瞥了一眼,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当我再度抬头时,他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又回到我的面前,让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啊,抱歉,有件事我忘了说。”
我感觉心脏扑通乱跳,只能勉强应了一声。
“根据调查,造成那场脱轨事故的原因,可能是有人在铁轨上动了手脚。”
“哦?”
“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摇了摇头。有人在铁轨上动了手脚?换句话说,那是一场犯罪事件,根本不是什么事故?
如果是犯罪事件的话,我不会遭到怀疑吗?脑中浮现这个想法的瞬间,我感觉到一阵寒意蹿上了背脊。今天里见八贤跟我相遇,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偶然。当我想通这一点时,里见八贤早已不知去向。
我不禁心里发毛,担心自己该不会惹上麻烦了吧。
回到家后,我洗了个澡。就在我刚穿上内裤的时候,预演开始了。
一如往常,眼前先是闪过了两道光,接着便出现里见八贤的未来场景。
看完预演,我感觉心跳加剧,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天晚上,我几乎完全没有办法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