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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老师

星期一的早晨,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了学校,完全没听到任何学生对我说“好厉害”“太强了”之类的话。亏我还幻想自己会变成学生之间的风云人物,实际上却完全不是这样,这让我不禁为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感到丢脸。至于那算命师的全名,当然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事情没有闹大,着实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另一方面,我也感到有些失望。因为这意味着对里见大地来说,这不是什么值得告诉他人的大事。思及此,我都觉得自己真难伺候。

我环顾整个教室,恰好与里见大地四目相交。只见他的眼珠子微微转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下课之后,我正走向教职员办公室,里见大地从对面走来。他忽然停下脚步,对我说道:“我爸爸叫我别把那件事情说出去。”

“哦?”

“但那个算命师真的很厉害,让我捡回了一条命,他真是我的救命恩人。”里见大地虽然压低了声音,双眸却闪烁着兴奋的神采。

“呃,嗯……老师,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算命师叫什么名字?”

“老师不记得了。”

“嗯?”

“呃,也不是不记得,而是不能说。”

“我的意思不是要老师介绍给我认识……对了,爸爸说想跟老师见个面。”

“爸爸?你爸爸?”

“他说想要向老师道谢。”

“不用道什么谢啦,我心领了。”我打从心底如此说道。可以的话,尽可能别再与这件事扯上关系。

“如果我爸爸突然跑来学校,应该会给老师添麻烦吧?简直像是学生家长跑到学校理论一样。所以我爸爸希望找个放学后的晚上,和老师见个面。”

“大地,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吗?”我有些紧张,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爸爸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爸爸很顽固,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更改了。”

“他前天不是还改了新干线的班次?”

“他很难得才会做出那样的决定。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不去盛冈,所以觉得无所谓吧。”

“但是老师和学生家长在校外私下聚餐,似乎也不太好。”

“学校规定了不能这么做吗?”

或许我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规定了”,但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说不出口。

“总而言之,请帮我拒绝你爸爸。”

“为什么?其实我也没有一定要让老师和我爸爸见面,但我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我爸爸。老师,就像你上星期对我说的那样,请你说个听起来像煞有介事的谎。”

“我可从来没有要求你撒谎。”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多少能体会大地的尴尬立场,“见面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你爸爸强迫我说出关于算命师的事,那可有点麻烦。”

“老师的意思是说,只要我爸爸不把算命师的事情说出去,老师就愿意和他见面?”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这可真有点麻烦。”

里见大地皱起眉头说道。我看着他那副表情,心里感到盒盖又松了。某种沉重的东西不断从盒里溢出,既像气体,又像液体。那可能是一种记忆,一种罪恶感,或是一种带有负面能量的脑内物质。

一定要赶快把盒盖盖好才行。虽然我急着想把自己的意识引导到其他地方,但显然已经太迟了。

对从前教过的学生的罪恶感开始大量向外喷发。

在我任教的第二年,我所带的一年级班上有个男学生,在学校里总是臭着一张脸,很少与人交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朋友。由于他经常说出带有恶意的言论,所以三番五次被我叫来训话。虽然他总是说会反省,但看上去有口无心,只是敷衍了事,让我感到恼怒。

他曾经带着冷笑说我是“没用的老师”。由于我才任教第二年,这句话刚好说到了我的痛处,令我气愤不已。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有多么怒不可遏。就连一些资历比我深的老师也经常抱怨“那小子根本是心理变态”。当然,那名学生并没有被医生诊断为心理变态,老师们只是想为“自己无法与那名学生互相理解”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只在那名学生一年级的时候担任过他那个班的班主任,自第二年起,便只负责他们班的语文课。但是我对那名学生的印象一直没有改变。

那名学生就这么毕了业,数年之后,我听到他犯下伤害罪的传闻。初中毕业后,他虽然升入高中,但不久就退学了。据说,他在退学后开始干一些不正当的工作。那次的伤害案件好像是超车行为引发纠纷,他与受害者发生了口角冲突,竟然朝对方大打出手,因而遭到逮捕。这件事虽然闹上了新闻,但毕竟不是什么足以让电视新闻每天报道的大案子,我也是经由从前的同事辗转告知,才得知这件事的。

“幸好他已经毕业了。”那个前同事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我猜他也不是真心这么认为,只是一个有点过分的玩笑而已。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多少有些认同。如果他是在我担任班主任期间闯祸的,那么光是处理后续的问题,恐怕就会让我忙得焦头烂额。

“看来这小子毕业后依然是个心理变态。”前同事这句话相当不得体,实在不应该出自教师之口,但我并没有加以指责,反而松了口气。只要我能告诉自己“这个学生不管怎么教,都不可能过正经的生活”,我就不必自责。

然而大约一个月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完全改变了。那一天,我在通勤的电车里偶然遇到一名曾经教过的女学生。一聊之下,她对那起事件的看法是“好可怜”。

刚开始,我以为她说的是遭殴打的受害者很可怜,后来询问详情,才知道她所说的“好可怜”是指那名辍学少年。

“听说他爸爸经常对他施暴。不仅打他,还常常殴打他妈妈。他哥哥半身不遂,也是他爸爸长期凌虐造成的。打从他读初中起,就已经是这样了。我要是他,恐怕早就发疯了吧。”

我忍不住想追问详情,又担心被女学生瞧不起,害怕她问:“你当过他的班主任,竟然连这些事也不知道?”因此不敢问出口,只能拼命从内心深处挖掘从前去那辍学少年家家访时的记忆。当时他家是怎样的状况?他的母亲是什么状态?我完全想不起来。既然想不起来,这就意味着当时的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有些家长会对老师说出家里的实情,甚至把问题推给学校,但也有一些家长会设法掩盖一切问题,什么也不让老师知道。

我一想到那辍学少年从前读初中的时候,必须一边忍受父亲的暴力,一边照顾半身不遂的哥哥,就感觉到天旋地转,脑袋一阵眩晕。虽然他在学校始终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但说不定学校才是他唯一能够喘口气的地方。一时间,我感觉心好痛,仿佛胸口压了一块重石。

后来那名女学生下电车的时候,我甚至忘了对她说再见。可见得当时我受到了多大的冲击。

过去我一直认为那名少年是个态度不佳,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办法适应社会的学生。直到听了女学生所说的话,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态度不佳,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都只是我的主观臆断。

即使当年我察觉到他的家庭状况不寻常,又能怎么样?我没有自信能够帮上他任何忙。但就算如此,我还是对自己既失望又厌恶,因为我完全没有察觉,也不曾试着去探查他背后的问题。

后来有一次,我下定决心前往他家找他。可纵使见到他,又能怎么样?我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想向他道歉,然而我知道,就算向他道歉,也只会造成他的困扰。后来我没有见到他,因为他们已经搬家了。直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但也不是每个出生在问题家庭的孩子都会打架闹事,还是有很多孩子在认真地过生活的。”

当时的女友在听了我诉苦之后这么告诉我。我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也知道她想用这个方式来安慰我,但我实在没办法以“还是有很多孩子在认真地过生活”为理由,批评当年那个学生。在恶劣的环境里依然能够过正经生活的孩子当然很了不起,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但那也只是他们很了不起,并不意味着其他孩子都是虚掷人生。

不知道是这句话的关系,还是原本就感情不睦,不久之后我就与女友分手了。接下来有一段日子,我每天过着死气沉沉的生活。就这么过了几年,又有另一件事情成了我精神上的沉重负担。

那就是我得知了自己的预演体质。

我担任那名学生的班主任时才二十岁出头,还不曾听父亲说过预演的事。但是事后回想起来,那时的我可能已经有目睹预演的经验了。

虽然我是二十五岁以后看见预演的频率才增加的,但是类似的经验或许早在二十岁出头便已发生。我抱着这样的怀疑细细回想,总觉得似乎曾经目睹过一名涨红了脸的中年男子情绪激动地朝我挥拳的场景。虽然我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但我总觉得自己看过。没错,我一定看过,那正是隐藏在那名学生家庭中的真相。

我明明已经靠着预演得知了那名学生的家庭问题,为何却什么事也没做?不知不觉间,我如此谴责自己。

就像父亲所说的,目睹他人的未来,为自己带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以及一次又一次小小的罪恶感的累积。这起事件让我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沮丧,因为自己的特异体质,难得可以运用在理解学生的心情上。

后来我接受了几次心理治疗。我还是一直无法忘怀那学生的事,但我学会了在心中想象,将对他的罪恶感放进盒子里,然后盖上盒盖。这样的做法似乎起到了效果,后来我即使想到那学生的事,也很少会陷入心神不宁的状态。但盒盖偶尔还是会因一些偶然的契机而松脱,从盒子里头溢出可怕的黑色物质,侵蚀我的理智和心灵。

“大地,你爸爸很严格吗?”我问道。我再也不希望因为学生瞒着不说而没有察觉学生的家庭问题。眼前的这名学生,或许也正忍受着蛮横粗暴的对待,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当年那名承受着家暴的学生的面孔。接着,我不禁想象里见大地的父亲责备他的画面。他父亲可能会一边推着他,一边骂道:“只是和老师说说话而已,老师怎么可能不答应?一定是你拜托的方式有问题。”

里见大地的表情变得极为僵硬,面部微微抽搐。接着他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老师和我爸爸见一面。”

我心想,果然如此。这让我实在没办法狠下心来拒绝。

“总而言之,你先跟你爸爸说,老师得先确认一下学校的规定。”

虽然这只是不负责任的拖延战术,但里见大地听了之后表情顿时变得开朗,这也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办公室之后,我坐在电脑前,完成了指纹认证,进入学生数据库系统。这个系统可以查到学生监护人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及职业。我记得里见大地的父亲是公务员。我想知道他父亲具体是什么类型的公务员,但是系统画面上除“公务员”三个字以外,再没有更进一步的信息了。

“檀老师,听说布藤的父亲住院了,是吗?”

我回过头来,发现吉村老师就站在我身边。

“嗯?真的吗?”

“你不知道?”吉村老师故意露出一副“你明明是班主任,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的表情,“我们班的友泽笑里跟布藤住在同一栋公寓里,是她说鞠子的父亲住院了。”

“是受伤了吗?如果是交通意外的话,我应该会听说才对。”

“布藤鞠子没跟你提过?”

“她好像不太信任我。”这只是个自嘲的玩笑,吉村老师却应了一句“我想也是”令我大为沮丧。

“我开玩笑的,我先走了。”她笑着转身。

“啊,吉村老师,你去年不是里见大地的班主任吗?”我赶紧将她叫住。

“嗯?啊,里见大地?对,去年我是他的班主任。今年他在你们班,对吧?他发生什么事了吗?”吉村老师是个很性急的人,还没等我开口,她就已经像连珠炮般说了一大串。“大地是个很认真的孩子,应该不会闯祸才对。”她抢着说道。

“他确实是个认真的孩子……”我一边说,一边思考着怎么讲才不会遭到怀疑,却想不出个妥善的方案,最后只好老实问道,“他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记得好像是公务员,是在市政府里工作吗?”

“他爸爸来过学校一次,我只记得长得很帅。”

“长得很帅?”仔细想想,里见大地确实也长得五官端正,“做的是什么工作?”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他爸爸看起来会不会对家人施暴,但是当然不能直截了当问出这种问题。

“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好像拿过他的名片。当时他针对家长会委员的决定方式来学校提出了建议。他说我们学校的家长会在制度上存在一些问题,并没有考虑到家长的心理压力,还有改善的空间。”

“光听这几句话,就让人觉得有点可怕。”听起来是个对家人的掌控欲很强的人。

“我记得他的名字很有特色……类似十返舍一九 什么的。”

“东海道中膝栗毛 什么的?”那是十返舍一九写的书,“名片写得下这么长的名字吗?”

吉村老师笑得肩膀不住晃动。我看时机成熟,试着问道:“他父亲是个对教育很有热忱的人吗?”

“对教育有没有热忱,我也不知道,不过大地的成绩还不错。”

“你跟他父亲见面的时候,感觉他是个怎样的人?看起来是很严格的父亲吗?”

“檀老师,你怎么会问这么多问题?发生什么了吗?是不是大地的家庭出了什么状况?”

吉村老师将脸凑过来问。那态度似乎并非基于教师的使命感,而是单纯的好奇心。

“倒也没有。我只是猜想,或许他父亲是个对教育很热心的人。”

“是吗?对了,说个完全不相关的话,大地很受欢迎呢。”

我愣了一下,不禁心想,还真的是完全不相关。

“他很受欢迎吗?”我问道。

“是啊,他很有女生缘,也很受男生信赖。像友泽笑里,上次提到大地的时候,表情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我想大地应该有很多粉丝吧。”

“是吗?”有什么根据?消息是哪里来的?我不禁想要如此追问,但是蓦然间,我想到布藤鞠子或许暗恋着里见大地。

因为我想起布藤鞠子在她的小说中所描写的俄罗斯蓝猫这个人物。俄罗斯蓝猫是个非常悲观的角色,害怕各种疾病及核战。而现实中的里见大地,前阵子也因为担心美国总统的记者会可能会引发战争,所以把手机带到了学校,那也算是一种悲观吧。或许正是因为布藤鞠子暗恋里见大地,察觉了他杞人忧天的性格,才把这样的性格套用在了小说中的俄罗斯蓝猫身上。

当然,我没有办法确认布藤鞠子的创作灵感来源。于是我接着问道:“对了,如果我跟学生家长在校外见面,会不会有问题?”

“你要跟学生家长在校外见面?”

“要是请学生家长到学校来,应该会让校长和教务主任很紧张吧?”

“嗯,家长来学校,可能会让校长他们坐立不安。不如你干脆假装是在外头偶然遇到的如何?”

“什么意思?”

“例如挑一家咖啡厅、居酒屋什么的。如果你喜欢的话,猫咖也可以。在那种地方偶然遇见大地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既然刚好遇上了,坐下来聊一聊,谈一谈家庭的事,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但我实在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祈祷了。”

“祈祷什么?”

“祈祷今天真的偶遇上大地的父亲。” ABMBo0tN2xOP+kkeVO1aYz3N/urvr5VRWWo9R3ROP5/gcJgL2aEP1ynYdxuDub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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