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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计中之计

安庆绪带着人刚刚逃出洛阳、奔往邺郡(今河南省安阳市)的时候,是很惨的。军中大将阿史那承庆带着他麾下的三万精锐跑得不知所终,另一位大将李归仁也不知把曳落河、同罗精骑及六州胡兵这些主力部队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反正是一个能打的都不见了,留在安庆绪身边的,只剩下扈从骑兵三百人,外加一千名跑得非常疲惫的步兵。

不过,这还不是令安庆绪最伤心的,最伤心的事是他所倚重信任的大哥严庄的叛逃。在走到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的时候,严庄就不见了。安庆绪一开始还以为严大哥是因为突发事件掉了队,可后来派人一问才知道,原来人家是跑到郭子仪的军营中投降去了,而短短的一个月后,这位严庄便从燕国的御史大夫摇身一变成了大唐的司农卿。

失去了主心骨,又没有精兵悍将护卫,此时的安庆绪不要说是郭子仪、仆固怀恩,就连唐朝随便一处地方部队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消灭掉。然而仅剩下一口气的安庆绪,到底还是顺利地抵达了邺郡,这口气终于缓了过来。

李泌当年的预言果然没错,只要没有打掉叛军的老巢,让其陷入彻底的混乱与自相残杀,叛军很快就会东山再起。实践证明,真的很快。从只有一千余士兵,到再次坐拥数万兵马,安庆绪仅用了十天时间。

得知安庆绪退守到邺郡的消息,上党的蔡希德、颍川的田承嗣、南阳的武令珣各自率所部前来投奔,再加上从邢、卫、洺、魏四州募得的新兵,安庆绪手中叛军的人数很快便达到了六万,他的实力迅速恢复过来。

经受了上次的考验与背叛,安庆绪决定亲自理政,重建秩序。

于是,中书令张通儒被安排取代了严庄的角色,负责总揽朝政,同时安庆绪又任命高尚、平洌为宰相,以崔乾祐、孙孝哲、牛廷玠为大将,以大将阿史那承庆为献城郡王,安守忠为左威卫大将军,阿史那从礼为左羽林大将军,以自己的亲信为主体,架构起了叛军的新领导层。

然后,他下令以蔡希德、安雄俊、安太清等为主将,前往攻打在洛阳兵败后相继反正归顺唐朝的河北诸郡县。

最后,安庆绪下诏,改元天成,改相州为成安府,作为燕国的行在。

不得不承认,在对手不是郭子仪、李光弼的前提下,蔡希德是很厉害的,出征不过半个月便火速灭掉了归降唐朝的德州刺史王暕、贝州刺史宇文宽等人,轻易地扫荡了河北,又一次将河北诸郡纳入了叛军的掌控中。

接连收到蔡希德处传回的好消息,安庆绪信心大增,他认定只要有更多的精兵以及充足的财物,他便可以带领叛军重回巅峰状态,甚至彻底击败唐朝,统御天下。

说到精兵和财物,叛军事实上已然拥有,不过这些东西并不在安庆绪手上,而通通在叛军的大本营范阳。然而安禄山死后,在范阳真正说话算话的不是这个燕国的皇帝安庆绪,而是另一个人——史思明。

自从久攻太原不下,一怄气跑回范阳休养去了,史思明就不打算再带兵往外乱跑了。因为他想要的事物,范阳都有了,如山般堆积的金银财宝,能征善战的百胜雄师,以及史思明之前从未领略过的说一不二的绝对权力。

珍宝、精兵、地盘,当安禄山昔日在老巢留存下的这些遗产现在辗转落入他一人手中时,史思明能感到的只有无与伦比的威势和不断膨胀的野心。这个当了安禄山半辈子配角的人如今已然能够听到历史的主舞台在向他呼唤,且呼声越来越高。而每当他想起那个不理国政,只擅长骑马射箭的燕国新皇帝时,一种感觉就会油然而生:

继承安禄山遗产以及一切的人,应该是我!

安庆绪隐隐约约感受到了史思明的日益骄横,他刚刚即位时,为了拉拢这位当年的史叔叔,曾经一纸诏书,赐史思明姓安,并为他改名荣国,赐爵妫川郡王。然而,诏书发出去后,却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别说谢恩的表奏没有,就连个响都没有。很明显,史思明对于这个大侄子已经懒得搭理了。

傻子都明白,你压根儿不能奈我何,你既然拿我没招儿,我干吗要听你的命令?

于是安庆绪和史思明开始变得貌合神离,而在安庆绪从洛阳败逃出来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更使安庆绪作出了史思明绝不可再留的判断——史思明主动进攻了叛军自己的部队。

安庆绪逃离洛阳时,由于行动仓促,就连对跑路的具体目的地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所以许多叛军大将带着兵跑着跑着就跑丢了。在这些跑丢的大将中,部队最能征善战的,就是李归仁部。事实证明,李归仁部不但能打,而且能跑,这一溃退,居然就跑到了河北地界,且还在向范阳方向猛进。

当然,既然是溃兵,本身又顶着叛军的名头,军纪什么的也就谈不上了。所以李归仁军是一路跑一路抢,用史籍上的原话讲,那叫“所过俘掠,人物无遗”,比蝗虫过境还要厉害。

得知李归仁军就这么向范阳开过来了,史思明立即下令全城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同时传令各部做好战斗准备。然后,他向李归仁处派出了使者,要求李归仁率军无条件接受他的命令,放下武器后再进入范阳。

作为天下劲旅,曳落河和六州胡兵的统军将领们在这个世上怕的人比较少,安禄山自然是其一,而史思明也属于这样的少数人之一。因此,听闻史思明发了话,这两拨人马当即按要求降了。不降的,还剩下同罗精骑。

同罗精骑可以说是当时比较有性格的一支武装。这种性格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说投降就投降,说不投降就不投降”。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此时真正放飞自我的史思明更有性格:不投降,那就打到你们主动投降!

于是,一言不合叛军内部就开打了。

一方是李归仁和以同罗精骑为主力的三万步骑混合部队,另一方则是史思明统领的范阳边军。双方的实力看起来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但结果却让人意想不到。

李归仁军居然被史思明轻易击破,且一次就被对方击杀了三千人。

三千人的斩首数字看起来似乎并不多,但大家需要知道的是,交战双方都可谓是叛军的精锐,这就类似于武林高手过招,几十个回合打下来,分出个胜负高下就得了,没必要搞到你死我活。当然,想要你死我活也不容易做到,毕竟水平都达到了一定高度,在交手时被砍死对这些人而言是小概率事件。但是,就是这样的小概率,也仍旧死了三千人。

一支精锐部队一仗打下来就战死了三千人(受伤者不计),可见当时战斗之激烈。

不过同罗精骑也真的厉害,虽说被杀得大败,但就是不投降史思明,剩下的人结队北逃,回老家去也。至于李归仁剩余的部队便如史思明所愿,降了。

顺便一提,李归仁本人也归降了史思明,并在此后开始作为史思明的部下效力,不过这之后的李归仁便不复昔日在永丰仓、清渠和香积寺等战役中的勇猛,从一个打得郭子仪头痛的头等悍将,变成了被辛云京、李忠臣、卫伯玉这些后起之秀拿来刷经验和练级的二流货色,经常被打得乱跑。后世的许多人相信,李归仁之所以前后的表现反差会如此巨大,正是被史思明彻底打趴下、打没了气势的缘故。

吞并了李归仁部后,史思明实力大增,隐隐然有与邺城的安庆绪分庭抗礼之势。眼看着事情就要起变化,安庆绪一方决定祭出杀招,先下手为强。

于是,范阳的史思明接到了通知,说是安庆绪将派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来范阳征兵,以备对唐军发起新一轮的大规模进攻。

此乃釜底抽薪之计也!史思明立即作出了极为准确的判断。虽说此时的史思明基本不再听安庆绪的招呼,但他在名义上依旧是安庆绪的臣子,有义务为安庆绪提供兵源,且无权拒绝。如果拒绝了,那么史思明便形同叛贼。要知道,被逼反叛虽说是个好理由,但只能用一次,用得多了的话那就是个人人品问题了。可如果放任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来抽调自己的部队,范阳的精兵一定会被二人毫不客气地倒腾光,届时部队被掏空的史思明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俯首听命了。

这实在是一个难题啊。史思明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安庆绪逼到这么尴尬的地步,且毫无还击的余地。

就在史思明抓耳挠腮想办法寻求突破时,一个人找到了他,三言两语便给史思明指了一条明道。

这个人就是追随史思明多年的判官耿仁智。他给史思明的建议是率领本部人马归顺大唐朝廷。

听到耿仁智的这一建议,史思明沉默了。

而没等史思明作出答复,作为耿仁智的同道中人、史思明的另一位部下乌承玼也发声了:“如今唐室复兴,那安庆绪说来不过是树叶上的露珠而已,大夫何必要与其一起灭亡!如果现在归顺朝廷,洗刷过去的污点将易如反掌。”

史思明有些心动了。现在看来,安禄山开启的造反事业已难以为继,大唐中兴的劲头则正猛,以安庆绪的能力,最多也就是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早晚要被郭子仪、李光弼灭掉。与其先被安庆绪玩残,的确不如抢先一步重归唐朝怀抱,如此一来,不但自身安全能有保障,还可确保地盘人马,以及随之而来的地位和富贵。

就这么办了。降唐!

既然已决意归降唐朝,安庆绪那边自然就不用理会了,史思明的部下们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史思明却出人意料地坚持要见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一面。原因很简单,这两人将会成为他赠送给大唐朝廷的一份诚意十足的厚礼。

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按照约定的日期出现在了范阳城的近郊。当然,他们两个并非单枪匹马,在他们身后还有五千名顶盔掼甲、旗帜鲜明的精锐骑兵。

对于史思明的表现,无论是阿史那承庆还是安守忠都还算满意,因为他们远远地就见到史思明亲率数万大军出城列阵,在城门外恭敬地迎候。

这样看来,史思明还并没到飞扬跋扈的地步嘛!

阿史那承庆、安守忠一下子都放心了不少,至少目前看来,是没有动枪动刀的必要了。

二人稍微放下戒心后,开始纵马慢走。眼看双方间的距离仅剩下一里左右,史思明那边突然派了一人打马赶来,给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带来了这么一句话:“相公(指此时担任燕国宰相的阿史那承庆)和大王(即安守忠)远道而来,范阳的将士们真的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只是边地军队素来怯懦,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于你们和你们身后的大军深感畏惧,因而不敢继续前进了。所以,希望相公和大王能够传令属下部队松弛弓弦,好让边军的士兵们放心。”

阿史那承庆、安守忠同意了。

某些史书以及部分人认为,这是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的一大失误,这一失误是由于愚蠢和大意引起的。不过我却认为,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是由于某些人史料读得太少引起的。

事实上,这么做正是二人精明与谨慎的表现。因为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还同时肩负着一项隐秘使命,那就是见机行事,刺杀史思明。要完成这一任务,当然要避免发生任何冲突,而且要尽可能地接近史思明。

于是两个人收好了兵器,在史思明的亲自引导下进入城内,并一直来到了内室。这是史思明早就命人筹备好的一场盛大的欢迎宴会。

一定要自然,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是宾主三人在这场接风宴会上一致的想法,因此在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之中这三位的情绪似乎很高,也喝了很多酒,大有玩通宵的架势。不过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并不知道,在他们与史思明互相抛撒烟幕弹的时候,史思明早已行动了起来。

史思明的策略是看住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不给他们接触士兵的机会,同时他的部下正紧锣密鼓地对阿史那承庆带来的骑兵开展遣散和收编工作。

在武器被史思明的部队完全收缴的情况下,这五千骑兵面临着两种选择:第一种是各回各家,解甲归田;第二种则是改头换面,接受整编。选择第一条路的士兵,将会获得相应的口粮,以保证其能顺利返回老家。选择第二条路的士兵,则会获得丰厚的赏赐,随即被分开安置在范阳军的各营之中。

客观地讲,史思明的这一招还比较人性化,所以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仅一夜的工夫,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带来的五千骑兵便被处理得一干二净,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不知不觉地就成了光杆司令。

于是第二天一早,两个人便被直接从卧房转场到了监牢,由尊贵的座上客变为了史思明的阶下囚。虽说同为史思明的新俘虏,但史思明对阿史那承庆和安守忠最后的处理结果还是略有不同的,安守忠因为足智多谋不好控制,又算是安禄山通家养子,下狱之后不久就被干掉了。相对而言,阿史那承庆由于平日和史思明的关系还算不错,比较便于拉拢,所以被留下了,又多活了几年。

史思明扣押阿史那承庆、处死安守忠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一直对他保持着密切关注的宿敌李光弼耳中。李光弼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史思明有意投降朝廷,所以他立即派出了私人代表,前往范阳招降史思明。

史思明的回应很是积极,也非常有效率,没有装腔作势,没有讨价还价,史思明便派手下衙官窦子昂赶赴长安奉上了降表,表示将以所部十三郡及士兵八万人来降。

看完这份降表,李亨难抑激动,因为这意味着平叛战争终于可以进入正式的收尾阶段,中兴大业指日可待。而他本人作为平定这场大乱的最高领导人,必将光耀史册,名传千古。

皇帝陛下很高兴,封赏自然也很实在:

封史思明为归义王(郡王级)、范阳长史、御史大夫、河北节度使,其子史朝义等并为列卿。

封高秀岩为云中太守,其子高如岳等七人为大官。

至于史思明和高秀岩的麾下众将也得到了相应的官爵赏赐。

奉皇帝之命前往范阳宣旨的,也是史思明的老熟人了,他就是乌承恩。

这位乌承恩兄可以说是很神奇的一个人了。当初举城投降叛军,后来又主动反正,坚守信都,城池被攻破后,居然没被史思明处死,而是继续当作心腹用,再后来又偷跑降唐,但史思明对他却并无怨恨之意,所以,这次宣慰史思明的重担就挑到了他肩上。

就这样,乌承恩和同为宣慰使的内侍李思敬来到了范阳,他们带来了朝廷的委任状,以及相应的归降条件——率兵讨伐安庆绪。

平心而论,这是个比较阴险的条件,因为一旦开战,史思明将会再无退路,不能不降。

条件略显棘手,但史思明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没问题。

他当场命令张忠志前去守幽州,以薛萼为代理恒州刺史,打通井陉通道。又派人前去招降了赵州刺史陆济,并命儿子史朝义领兵五千去守冀州,部将令狐彰出任博州刺史,进驻滑州,摆开了与安庆绪决战的架势。

如果照这个趋势打起来的话,后面的许多事也就简单得多了,至少困扰唐朝之后一百多年的藩镇割据现象将不会出现了。但关键时刻,李亨出面叫停了,他表示让史思明刚回归朝廷就大动干戈打安庆绪,实在有点说不过去,所以,安庆绪就算了,史思明只须“趣讨残贼”即可。

对于皇帝陛下的关照,史思明表示极为感动,他信誓旦旦地承诺自己将谨守本分,努力工作,不让皇帝陛下失望。事后的发展证明,史思明确实做好了本职工作,只不过,他的本职就是造反。此时距离他的再度反叛,还有半年时间。

这半年时间可以说极为短暂,又极为关键。叛军刚刚发生严重分裂,安庆绪那边才缓过劲儿来,只要安排部署得当,趁机彻底灭掉聚集在相州的叛军残部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李亨却没有趁热打铁,组织对叛军的最后一战。这半年时间,他的主要精力都消耗在了非军事领域,具体说来,他总共忙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涉及内政,另一件则事关外交。

我们前面说到过,因为受到战事影响,李亨这个皇帝的许多固有程序还没有走完,这也就意味着,他从法统和道统上讲,还不是一个能获得天下万民认可的皇帝。所以,为了完美无缺地转正,李亨决定补上相应的程序——在老爹李隆基的配合和见证下。

于是,应李亨之邀,至德二载(757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久未露面的太上皇李隆基驾临宣政殿,将传国玉玺交给了现任皇帝李亨。

次年的正月初五,太上皇又在宣政殿以正式文件“符册”授予李亨,又一次明确了李亨皇位的合法性,并提出加尊号给儿子。

李亨接受了太上皇给予的符册以及尊号,这一刻,他终于完完全全放心了,如今上车补票的手续已经全部完成,没有人能够再质疑他皇位的合法性,无论在法统还是道统上他都已经无懈可击。那就纪念一下这个伟大的时刻吧。

二月五日,李亨在明凤门宣布大赦天下,改元为乾元元年;免除天下百姓全年的税赋,并把年号中的载恢复为年。

然后是处理重要的家事。

三月,甲戌,徙楚王李俶为成王。

几天后,立张淑妃为皇后。

以李俶收复两京的功劳,本应妥妥地被册立为太子才是,没想到却是被徙封,而谁都看得出对东宫有觊觎之心的张淑妃,竟然堂而皇之地成了皇后(李亨的原配韦氏在一个半月前刚刚在宫中死去,死因不详)。对于李俶及其支持者而言,这绝对是个不太好的信号。更不好的,其实是徙封这件事本身。一般看来,有地名在封号中,有实地对应的王爵,像什么秦王、楚王、赵王、燕王,要比那些在地图上找不到地名的王爵比如恩王、义王等给人的感觉要高端正统得多。所以李俶由楚王变为成王,给大家带来了李俶被打压降级了的既视感,而更令李俶等人觉得忧心的,是成王这个新的封号。成王,成王,这是否意味着皇帝有意立他与张皇后的长子兴王李佋,而打算让李俶仅成为一个亲王呢?一时间,朝中对此议论纷纷,特别是跟着李俶一道出生入死的文武官员更是意见极大,颇为李俶鸣不平。

李亨听到了相关的声音,于是便向身边的近臣征询意见。接受李亨咨询的人,叫作李揆,时任考功郎中、知制诰。此人说起来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和那些朝中的公侯勋贵比起来并不引人注目,乍一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这位仁兄是一位身负绝学、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的先祖李玄道是当年李世民秦王府“十八学士”之一,是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至于他本人也不差,开元年间的进士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更重要的是,他有着一个能量极大的老师——李辅国。

李揆是如何搭上李辅国这条线的,谁也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两人的关系很铁。据史料(《李揆传》《李辅国传》)披露,李揆平日里对李辅国是持子弟礼的,而李辅国对他则极为器重,几乎是言听计从。

“成王李俶年长,且立下大功,朕打算立其为太子,爱卿意下如何?”

到底是面对心腹的心腹,李亨没有绕圈子,而是直接开门见山。然后,他得到了一个自己意想不到的答案。

“陛下此言,真乃社稷之福啊!”

李揆说完,即刻下跪叩拜,向李亨连连道贺。

李亨先是略感一惊,随即便笑了:“那朕就这样决定了!”

李揆也笑了,事情就此定局。

这是一次载入史册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虽然只有一问一答,但信息量却极大。首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李揆真的很厉害,他竟然只用了一句话(确切地说是十来个字)就把原地挣扎了好几年的李俶扶上了太子的宝座。隐藏得更深的一点是:李俶也是个极其厉害的人,他竟然能将张淑妃原来的盟友李辅国悄无声息地拉拢到了自己一边,最终促成了这次一锤定音。最后,不得不说的是,李亨也很机灵,反应速度可谓是老牌政治家的水准,听到让自己心中一凛的回答后,马上能“大喜”,继而顺水推舟,来个皆大欢喜。

张皇后虽说工于心计,但和朝廷里这帮人精相比,她也就是个幼稚园大班的水准,在没有李辅国助攻的情况下,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之前李倓的事,也让李亨对于张皇后的枕边风有所免疫了,于是张皇后的太后梦想就此断送。但事后的发展证明,她是个不会轻言放弃的女人,所以这只是李俶的阶段性胜利,不过好在李俶还是获胜了。

乾元元年(758年)五月十九日,皇帝陛下正式册立皇长子、成王李俶为皇太子,立储之争至此终于暂告一段落。

平心而论,立储之事对于李亨而言,是件麻烦事儿,但还不是很麻烦,至少同和回纥谈判的事情比起来,这算不上麻烦。

唐朝朝廷与回纥汗国之间的谈判自唐军收复两京后便开始断断续续地进行着,围绕着入援回纥军队的军费、双边互市贸易、和亲及册封等诸多问题,唐纥双方进行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了共识:钱照例给,人也给,一切配置从优从高。

乾元元年(758年)七月十七日,李亨下诏册封回纥可汗为英武威远毗伽阙可汗,同时宣布将把自己的次女宁国公主嫁给他做妻子。

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因为这是破天荒头一遭。此前,唐朝没少和周边强大的游牧民族国家联姻,什么文成公主、金城公主都是唐朝和亲政策的标杆型人物,都为唐朝和藩国的和平共处、共同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可是,自大唐开国以来,还从未有将现任皇帝的亲生女儿嫁过去的先例,所以这一次是破例了,也可以说是唐朝已经无能为力了。

曾经一呼百应、天下俯首的天可汗的帝国盛世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李亨不得不低下大唐天子高贵的头颅,放下身段去讨好曾经的藩属,送去亲生女儿来换取对方的支持。说起来真是无奈,更是悲哀。

面对未知的前途,宁国公主似乎比父亲李亨更为淡定。这是一位饱经苦难的女性,她最先曾嫁给郑巽,后又改嫁给了薛康衡,结果这两位仁兄都早早死了,而在两任丈夫死后,这位公主寡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直到被父亲李亨找来和亲。

在家里,李亨从来都是一个非常严肃的父亲,对儿女们的管教很严。但临别之际,想到这个没过过几年幸福生活的女儿现在又要面临远离亲人故土、远嫁异国他乡的命运,李亨的眼眶还是有些发红了。但是,他强行忍住了,因为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一国之君,他都不可以当众轻易流泪。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宁国公主很是深明大义,从长安送到咸阳的这一路上,她没有丝毫怨言,而且还始终保持着微笑。

终于,诀别的时刻到了。身为皇帝,李亨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这里是咸阳的远郊,已经不是最安全的地带了。虽说叛军被击败,但谁也不敢保证这附近没有残留的叛军搞一些张良那样的博浪沙刺秦的把戏,所以,只能到这里了。

李亨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马,最后一次看着他的女儿,他没有说话,因为想说的太多太多,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宁国公主率先打破了沉默。

“国家事大,此行我死而无恨!”

说完,叩拜。她不再回头,毅然决然地朝着西方,背对着故乡坚定前行。

李亨的眼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看着女儿远去的身影,他唯有痛哭。

对于李亨而言,他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但对于使团来说,这只是第一步而已,一切才刚刚开始。

既然送去和亲的是正牌的公主,这次和亲使团的规格自然也是前所未有地高。担任册礼使的,是李亨的堂弟,殿中监、汉中王李瑀,两个副册礼使则分别由左司郎中李巽(李亨堂侄)、司勋员外郎鲜于叔明(鲜于仲通之弟)担任。而身为国家高级干部的裴冕(尚书右仆射)更是亲自将公主送至边境才离开。

大唐皇帝的亲生公主来和亲的消息一经确认,立即引得回纥人奔走相告。在他们看来,这实在是一件可以引以为豪、非常露脸的事情。李瑀等人本以为回纥英武可汗同回纥百姓一样激动且热情,却不承想事实并非如此。当李瑀在英武可汗的牙帐里见到这位可汗时,他正端坐在帐中榻上,完全没有热烈欢迎的意思,倒是他的卫兵们似乎突然来了精神,纷纷以一种看猎物般的眼神盯着李瑀一行,而他们手中的刀剑则闪耀着冰冷的寒光。

“王是天可汗何亲?”

这句话是英武可汗问李瑀的。不得不承认,在刀剑丛中,回纥可汗的问话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与威势,让人不由得胆怯。

万幸的是,李瑀是真正见过大阵仗的人,毕竟马嵬驿的腥风血雨都挺过来了,这场面自然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小意思了。

“是唐天子堂弟。”李瑀不卑不亢地回答。

“于王上立者为谁?”

“中使雷卢俊。”

可汗大人不高兴了,他本以为站在李瑀上首方向的那位是个身份比李瑀更为显赫尊贵的人物,没想到却是个死太监。于是,在朝中作威作福惯了的雷卢俊受到了可汗的厉声训斥:“中使是奴,何得向郎君上立?!”

不可一世的雷卢俊害怕了,他很清楚,可汗要杀掉自己,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李瑀等人绝对不会想尽办法救他,而他的大哥李辅国与主人李亨也不会因为这点无足轻重的小事同回纥翻脸。也就是说,在这里死了,基本上等于白死。

所以,向来雷打不动地站在首位的雷太监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跳身向下立定,这之后就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了。

李瑀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没有说话,可汗的卫兵们示意他下拜行礼,他也不搭理。

于是可汗大人又不高兴了:“我与天可汗两个都是一国之君,君臣有礼,你见我为何不拜?”

“过去,我大唐与他国联姻,都是将宗室的女儿册封为公主,再嫁到外面。如今,这位宁国公主是天子的亲生女儿,又有才貌,她不远万里嫁过来给可汗为妻,正是因为可汗立下了大功。大唐天子对可汗的恩情可以说是非常深厚了,但可汗身为大唐天子的女婿为何不懂礼数,竟然能安稳地坐在榻上接受诏命?!”

李瑀这么一说,可汗就坐不住了,他赶忙收回了自己的傲慢,匆忙起身,接受大唐天子的册命。

大家都拿出诚恳办事情的态度出来时,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第二天,相关的程序就走完了,宁国公主正式成为回纥的可敦(对可汗正妻的称呼,地位相当于中原王朝的皇后)。而李瑀则向回纥方面交付了国书以及缯彩衣服、金银器皿等嫁妆和礼物。这些来自唐朝的礼物全部被回纥可汗赏赐给了下面的衙官和酋长们,于是回纥汗国举国欢庆,皆大欢喜。

几天之后,李瑀也得到了他们此行最需要的事物——回纥关于派遣援军平叛的承诺。当然,他们还带回了回纥可汗的回礼——五百匹马及貂裘、白赩等回纥地方特产。

李瑀等人返回长安汇报不久,回纥的援军便如期到来了。带队的是回纥王子骨啜特勒及宰相帝德,整支援军则是清一色的骑兵。据骨啜特勒介绍,这三千人别看数量不多,但质量绝佳,在回纥国内都是一等一的精锐骁骑。所以,在他看来,扫平龟缩于相州的叛军就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简单,分分钟搞定。此时此刻,他确实难以料到,未来即将发生的那场战役会打成那个样子,而这支精锐骑兵的绝大部分都没能活着回家。

不管怎么说,当时听完骨啜特勒的话后,李亨是十分高兴的,于是他赐宴为这支援军接风洗尘,随后又命最能打的朔方左武锋使仆固怀恩统领回纥军。

之前安庆绪出逃,唐军没有乘胜追击的很大原因就是力不从心,毕竟收复两京后,唐军本身的损失也不小,长安、洛阳还需要大量精兵来守卫,因而能调动的机动兵力就大为减少。现在经过近一年的筹备,终于万事俱备,而回纥援军的到来也意味着东风到了,现在可以发起对叛军的最后一战,彻底结束这场叛乱了。

就在李亨君臣雄心勃勃地要出征相州,歼灭安庆绪时,意外却发生了。朝廷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史思明反了。

史思明降而复叛,是被人逼的。具体说来,是由于他遭遇了刺杀,想要刺杀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刺杀他,是因为受人指使,不得不采取行动。

指使他们的人,叫作李光弼。

其实对于史思明的归降,唐朝朝廷中一直都存在着两种看法,一种认为史思明这次归降是真心的,朝廷应该采取合适的羁縻政策,对史思明及其部下加以安抚,然后慢慢将这拨人残存的反叛情绪消化掉,让他们自此忠于朝廷。持这种看法的,是朝中的大多数人,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声音,比如河南节度使张镐就认为史思明凶狠阴险,表面上虽然归降了朝廷,但却拥兵自重,根本不会真正听命于朝廷,即便是出兵攻打周边从属于安庆绪的叛军,也只是趁机扩大地盘,发展自身势力而已。所以张镐的意见是不要尝试着感化史思明,更不要给他太大的权力,反倒应当逐步地削弱他的威权,从而让他的部下们渐渐离散,再也无力反抗朝廷。

以张镐为代表的这部分大臣对于史思明完全不存在信任,虽然他们并没有证据证明史思明是贼心不改,更多的人只是一种感觉层面的怀疑。但事实证明,他们的直觉很准。在见证了两京的繁华和唐军的虚弱后,君临天下的念头便在史思明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特别是当他具备了足以同李亨、安庆绪争夺天下的财力和军力时,在范阳做土皇帝已然不能满足史思明了。现在他需要的仅是一个好的理由,当然,最好还能顺便除去扫平四海的最大障碍——李光弼。

史思明对宿敌李光弼念念不忘,相应地,李光弼也没有忘记他。作为招降史思明的首倡人之一,李光弼起初对史思明还是抱有很高的期望的。说到底,史思明与安禄山的情况并不一样,他和皇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相反地,太上皇对史思明还有提拔栽培之恩。要知道,史思明这个名字便是太上皇赐予的。所以即使是李光弼也一度认为史思明有可能从敌人变成自己的战友。然而,李光弼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从史思明归降后,空摆架子不打仗,却不遗余力地四处募兵等迹象看,他敏锐地判断出史思明绝非真心归降,这只不过是这只老狐狸为免于两面受敌而选取的权宜之计,一旦时机成熟或准备充分,史思明必然会再起战端,将叛乱进行到底。

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在很多时候能发现问题,却无力解决。幸好,李光弼是少数派,更是行动派。针对随时可能闹事的史思明,李光弼抢先出手,采取了行动,他阻止史思明再度叛乱的方式叫作刺杀。

而执行这一刺杀任务的,则是史思明的老朋友——乌承恩。

身为朝廷任命的河北节度副大使、史思明的副手及最为信任的人之一,乌承恩最有可能完成刺杀史思明的任务,并把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于是,身负机密任务,乌承恩来到了范阳。

按照计划,乌承恩将在掌握了史思明密谋再度谋反的事实证据的条件下,伺机除掉史思明。可是乌承恩万万没有料到,史思明做事居然达到了滴水不漏的程度,他等待了很久,查访了多处,也没能掌握丝毫确凿的证据,而且他竟然连刺杀史思明的好机会都没能发现一个。

史思明实在太厉害了,如此周密的部署,这样谨慎的行动,让人完全没有可乘之机。

就在乌承恩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之际,李光弼的使者来了,向他询问事情的进展。

这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询问,但在乌承恩的脑海中,却变成了催促。所以,着急的乌承恩决定用自己的方式去完成这项任务。

于是,史思明手下的几名高级将领接连得到了乌承恩的亲自登门造访。从乌承恩的话中,他们隐约听出,乌承恩想要借助他们的力量除掉史思明。虽说乌承恩打的是朝廷的旗号,封官许愿上也很有诱惑力,但这几位仁兄还是毫不犹豫不约而同地将这一情况汇报给了史思明。

史思明有些犹豫了,因为他无法确定这是乌承恩个人的意愿,还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所以,一时间史思明还不敢对乌承恩采取任何措施,只能静静地看着这位老伙计继续大半夜穿着妇人的衣服在城内窜来窜去,策反自己的属下。

毫不知情的乌承恩很卖力地四处走访说服史思明的部将们,但他行动的效果却微乎其微,只是让史思明越来越感到不安而已。

好在,朝廷也没闲着,经过一番紧张有序的地下工作,朝廷那边的地下工作者率先取得了突破。他们策反了史思明手下的一员大将,从而为乌承恩找来了一个帮手,这个帮手正是阿史那承庆。

乾元元年(758年)六月,乌承恩奉命回到长安。这一次回长安,乌承恩除了充任快递小哥的角色,为阿史那承庆捎带朝廷应允的免死铁券外,还将获悉朝廷关于刺杀史思明的最新计划安排。

应该交付的和应该交代的事情很快便办完了,乌承恩和内侍李思敬一道回到了范阳。

李思敬宣读完了皇帝给史思明及范阳诸将的圣旨,并转达了皇帝陛下对大家工作学习的关心与慰问,然后在酒足饭饱后,李思敬抹了抹嘴,回去休息了。

旅途劳顿,乌承恩也想早点回家睡觉,谁知就在他即将踏出大厅的那一刻,却被史思明叫住了。

“你今晚就不要回家了,在我府中住下,明天一早有事情找你商量。”

乌承恩本来打算婉拒的,但史思明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改变了主意。

“你的小儿子现在也留宿在我这里,今晚我会让他过去看你。”

乌承恩就这样留下了。史思明也的确没有骗他,当晚乌承恩的小儿子就出现在了他的房间里。

看到自己的小儿子,乌承恩惊喜交加,惊的是史思明居然不声不响地将自己的家人控制了起来,喜的则是史思明尚未对自己家人采取行动,他们父子二人到底还是平安见面了。

为了安抚惊慌的儿子,在这个晚上,乌承恩将自己刺杀史思明的计划和盘托出。他告诉儿子,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的确,很快。

乌承恩安慰儿子的话音刚落,两个大汉便从乌承恩的床下迅疾闪出,向着房外大声呼叫。

房门很快被人撞开了,史思明阴冷着脸出现在乌承恩父子面前。

啥也别说了,光是那句“吾受命除此逆胡,明便授吾节度矣”就足以让史思明断绝所有的慈念,杀意泛起。

于是乌承恩父子被当场拿下,经过搜查,史思明的人发现了朝廷准备赐给阿史那承庆的铁券,记录追随史思明谋反的主要将领姓名的名单以及李光弼写给乌承恩的文牒。

“我哪一点对不起你了,你居然要这么做?”

“我有罪!我该死!这都是太尉李光弼的阴谋。”

乌承恩已然面如土色,吓得只顾求饶和磕头。

史思明没有理会泪流满面的乌承恩,转身走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第二天一早,史思明召集了范阳的军队、官员以及普通百姓,然后开始放声大哭:

“臣以十三州之地、十万众之兵降国家,赤心不负陛下,何至杀臣!”

此时涕泗交流的史思明面向西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但他的这场哭戏实际上却是哭给底下的那群观众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理由正大光明地宣布开战。

史思明的目的完全达到了,经过这番表演,范阳军民无不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表示愿意支持史思明讨回个公道。

很好,既然如此,乌承恩就不能留了。

于是乌承恩父子被史思明下令乱棍打死。而与乌承恩关系密切、来往频繁的人也受到了牵连,多达二百余人被相继处死。留下来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李思敬,他毕竟是皇帝的贴身太监,在和朝廷彻底翻脸前还不能杀,那就先关起来吧。还有一个,则是阿史那承庆,这位仁兄之所以能够逃过一刀,多亏了李光弼给乌承恩的文牒上的一句话,这句话交代乌承恩在事成之后,才可以把铁券给阿史那承庆,不然不要给他。这意味着阿史那承庆并不完全是同谋者,只能算是个知情人,所以史思明还算够意思,把他叫来恐吓了一顿,了事。

事后的发展表明,史思明的这次教育是卓有成效的。这次,阿史那承庆是真的接受教训了。此后,他确实没有再打任何小算盘,而是老老实实地成了史家的臣子,一直辅佐到了史朝义那会儿。

乌承恩刺杀失败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长安,负责带来这一消息的,是史思明的使者。当然,这也是一种试探,史思明要确认李亨对此是否知情以及朝廷对乌承恩的刺杀计划到底支持到了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史思明等来的,是皇帝的否认:“这不是朝廷和李光弼的意思,都是乌承恩的个人行为,你能杀了他很好(‘国家与光弼无此事,乃承恩所为,杀之善也’)!”

李亨不愧为唐代厚黑学界的后起之秀,这个时候说谎抵赖的功夫已经练得炉火纯青,张口就来。像刺杀史思明这样的大事,当然是绝对不能承认的,打死都不能松口,至于乌承恩坏了大事,人也死掉了,这就无所谓了,索性骂他几句,说他死得该,只要能够暂时稳住史思明,不出大乱子,那就没问题。

但相较于史思明,李亨到底还是个新人,他明显忽略了一个问题:在人赃并获的情况下,史思明为何还要杀掉乌承恩,而不让他当面对质、指证幕后的主使者就是李光弼呢?

原因很简单,史思明清楚地知道,李光弼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真正的幕后主使其实就是李亨。乌承恩为了让皇帝能够救自己一命,才撒谎称李光弼为主使者,拿李光弼做了挡箭牌。而史思明则将计就计,伪造了李光弼交给乌承恩的诛除叛将名单以及书面指令,然后杀了乌承恩,自导自演了一出朝廷想要杀绝安禄山旧部的戏码(著名史学家胡三省即持此观点),想要激反自己的部下们,并以此为由逼迫李亨处死李光弼。

应该说,史思明的运气是非常好的,因为他刚好得到了一个极佳的契机——朝廷处置投降叛军的文武官员的通报下来了。

拿着这份通告,史思明神色严峻地对属下众将说道:

“陈希烈等人都是朝廷重臣,太上皇自己逃往蜀地时将他们抛弃了。如今既然收复了天下,就该好好慰劳这些人,但他们却被杀掉了。陈希烈之流尚且难逃一死,何况我们这样一开始就追随安禄山造反的人呢!”

史思明本想借此激发帐下将领们的恐惧与愤怒,为接下来的起兵营造良好的舆论氛围,谁知他的将领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还非常地有理智。

史思明部将们的一致意见是大家联名上表一道呈送朝廷,恳请皇帝下旨诛杀李光弼,以谢河北百姓。

事情的进展超出了史思明的预料,他惊讶地发现,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再反一次。这就没办法了。史思明沉吟了一声,终于松了口:“大家说得对(‘公等言是’)。”

虽然并不情愿,史思明还是找来了自己的幕僚耿仁智和张不矜,让二人写就一份表文,代表自己、范阳众将及河北百姓声讨包藏祸心的李光弼。

为了给朝廷施加压力,尽可能让此事以非和平的方式解决,史思明特意嘱咐耿仁智、张不矜在表文中加上这么一句:“请诛光弼以谢河北。若不从臣请,臣则自领兵往太原诛光弼。”

拿李光弼一命来换取范阳不反,不然我就自行去太原报仇,你看着办吧,皇帝!

这不是威胁,但胜似威胁,所以耿仁智偷偷地将这句足以激化矛盾的话从文中删掉了。当然,是在让张不矜拿文稿让史思明确认后才删掉的。所以,当史思明通过他人告密得知此事时,这道表奏已然封入木函,送往长安了。

史思明怒不可遏,他感到自己再次遭到了背叛,面对中庭里被绑起来的耿仁智和张不矜,史思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你们怎么能够背叛我?!”

耿仁智和张不矜没有回话,史思明也不打算客气,当场命人将耿仁智、张不矜拖下去处死。

但只一会儿的工夫,史思明就有些后悔了,他赶忙派人将耿仁智从刑场上拉了回来。

在我小时候看过的许多科普性质的史书中,史思明都是个纯粹的坏人形象,那种坏是不含一点杂质的、纯粹的邪恶。但当我长大后才意识到,书中那样的史思明是不存在的,那样真正纯粹的坏人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几乎不存在的。因为即便再坏的人,在某个时间段,对于某个人也会有人性上的亮点。历史上真实的史思明,实在是一个非常念旧情的人。想到耿仁智侍奉自己多年,史思明便想饶他一命,只要对方认个错,服个软即可。

“你跟着我也有三十多年了,今日之事可不是我对不起你。”

跟随史思明这么久了,耿仁智当然知道这是史思明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只要他当众承认自己犯了错,请求得到史思明的宽恕,便能有一线生机,甚至一切如初。

但是耿仁智决定放弃这个机会,他打算以一死来唤醒被野心蒙蔽了双眼的史思明,为天下争得一个太平。

“人生来固有一死,所以须存忠义气节,今天大夫采纳邪说,意欲谋逆,纵使活下来,也不过是多活上十天半月,苟延残喘而已,还不如早死。请大夫速速下令施以斧钺!”

史思明的怒火就此被引到了一个新爆点,他马上命令士兵乱锤杀死了耿仁智,然后严阵以待,等候着朝廷的消息。

李亨见到了史思明处递送来的奏表,即便删去了那句要命的话,但从字里行间,李亨还是能够察觉出史思明的怒气,这位新皇帝虽不如老爹李隆基老谋深算,可也完全不傻,他知道处死了李光弼,史思明将无人可挡,而史思明这种老油条的承诺是靠不住的,万一干掉了李光弼,史思明这厮就起兵反叛了,那就彻底完蛋了。所以,李光弼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至于史思明那边,最好的办法是冷处理,不给明确的肯定,也不给予否定,更不再进行解释。

这样做除了因为李亨自知理亏外,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朝廷要打大仗了。

大仗的目标就是盘踞在相州的安庆绪。李亨希望能够集结朝廷全部军力,与叛军主力进行一场大决战,从而彻底消灭安庆绪这股势力,所以,在指示李光弼安抚好逃亡到太原的乌承恩的族弟乌承玼后,他要求李光弼即刻率领主力南下,参与朝廷即将发起的相州会战。 QZfxtc8ilkfOfYvk/NKqpDvP17YeUgVkGWEoHnSS1GvNTcGJTRqouB7o76NbWB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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