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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离别与重逢

李亨内心深处感到十分矛盾,他还从没感觉如此矛盾过。矛盾的原因在于,他既不愿李泌就此离开自己,又希望李泌能够趁早走开。

作为朋友,李亨是十分舍不得李泌的。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几乎一无所有、无所适从的时候,是这个人及时出现,帮助自己驱除了前方的重重迷雾,确定了通往胜利的正确道路。从灵武到凤翔,再到重返长安,前进的每一步都少不了此人的出谋划策。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李亨如今如日中天般的威望,以及现在的巨大成功。这份功劳,这份情谊,李亨终其一生也不会忘记。

然而,作为皇帝,李亨是巴不得李泌立刻消失的。因为李泌实在是太聪明、太能干,也太厉害了。此人对事情的判断简直到了半仙的级别,但凡他说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只要他讲要出事,就一定会出事。从政事到军事,李亨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李亨没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而且他想得比李亨更远,也更清楚。现在眼看着叛军不行了,国家就要和平了,这么一个深谙权谋之术,又同广平王走得很近的人,难保他不会搞阴谋政变,在将来的某一天狠狠地将自己一军。

当然,更重要的是,最让李亨苦恼的两个问题,他已经从李泌那里得到了解答。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对平叛大将的封赏问题,说得再具体点,就是对屡立战功的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封赏问题。

这二人如今都已是宰相级别了,且位至三公,爵封国公(郭子仪为司徒、代国公,李光弼为司空、魏国公)。等到攻克两京,平定叛乱之后,朝廷根本没有更高的官职可以用来赏赐这二人了,总不能让李亨说“我下去,你们上来”,或像某些不靠谱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封这两人为太子吧。

当李亨提及他对郭子仪、李光弼的这点担心时,李泌先跟皇帝讲了一下历史。

汉魏以来,国家虽然搞了郡县制来治理百姓,但仍会赏赐给功臣相应的爵位,并分封土地,让他们能将这些传之子孙,而这种做法也延续了下来,直到北周和隋朝还沿用着。但是在大唐建立之初,由于尚未真正占领关东地区,所以当时所封的那些爵位都只是虚有其名,对于“食实封”的人也不过是定期发给一些丝绸、布帛罢了。到了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有意恢复古制,但因大臣们意见分歧很大而作罢,所以自此以后,大唐对于有功人员大多是直接赏赐官职了。

李亨听了点点头,然后不禁发问:“这和我问的问题有啥关系呢?”

看来中学生水准的李亨很难跟得上博导级层次的李泌的思路啊。

好在李泌算是一个很有耐心的老师,他耐着性子对自己刚才说的那一大段话作出了一个观点性的总结:“古代的君主是把官位授予有才能的人,而用爵位来赏赐有功人员。”

看着李亨依旧一头雾水的样子,李泌决定说得更直白一点:

“拿官职赏赐给功臣会有两个坏处:一是任非其才,会耽误政事;二是权力过大,会难以控制。所以,那些居于高位的功臣便不会替子孙后代做长远打算,往往是趁大权在握之时,想方设法谋取私利,无所不为。陛下您设想一下,如果昔日安禄山能拥有一个方圆百里的封国,他会倍加珍惜,希望能传给自己的子孙,就不会谋反了。”

说到这里,李泌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意见:

“等到天下太平之后,可分封爵土,赏赐功臣,即便一个人的功劳再高,封国再大,也不可能超过二三百里,这与如今的小郡规模相似,朝廷岂会难以控制?而且这样一来,对于功臣来说也是好事,因为那是他们可以传至万代的家业啊!”

这个方法李亨实在是做梦也没有想过,但仔细听来,这的确是可以让朝廷和功臣实现双赢的法子,于是这一难题算是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解决思路。

不过,第二个难题就没这么容易圆满处理了,因为这涉及家庭伦理及父子关系问题,且这个家庭还是大唐的第一家庭。

九月二十九日,广平王收复长安的捷报送达凤翔,上报给李亨的那一刻,李亨实在是难掩激动,于是一激动,他就即刻派自己的贴身太监啖庭瑶前往成都向太上皇报捷。

人派出去了,心也平静了下来,李亨却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不确定是哪里不对,于是他赶忙命人快马赶往长安,把随军前往的李泌召了回来。

见到李泌回来了,李亨的心就安定了一半,他马上开口告知了李泌自己当时所做的一切——遣使入蜀、撰写表章,以及奏表的内容。

当得知李亨在奏表中写道,在迎请太上皇回来后,自己将返回东宫,恢复原来的臣子身份时,李泌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他当即打断还在滔滔不绝的皇帝,急切地问道:“现在奏表还能追回来吗?”

李亨如实回答道:“啖庭瑶已走远了啊。”

“太上皇肯定不会回来了。”

李泌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李亨被吓到了,他赶忙追问原因。

李泌答道:“普通臣子做到七十岁就要致仕了,如今陛下年富力强且立下大功却不肯继续做皇帝,而要劳烦年事已高的太上皇来处理全天下的事务,这样于情于理,太上皇都不可能答应啊!”

因为涉及第一家庭的私密,李泌的这番话说得有些隐晦,可能大家不太容易理解,那我就来翻译一下:你现在收复了两京,威望正高,却提出不做皇帝让太上皇回京复位,这很容易让太上皇觉得是在引蛇出洞,而不敢回来啊!

李亨听到这里有些慌了,兄弟永王意图割据江南那样的情况还好说,昭告天下表明他是谋反,灭掉就成,但如果是老爹李隆基打算就此割据剑南,那可咋整,总不能出兵讨伐吧。要是日后的某一天,自己在蜀地的某个弟弟突然拿了份所谓的诏书或遗诏出来,宣称自己当年是逼君篡位,皇位来得不合法,由此号召天下人讨伐自己,那种局面就更难收拾了。

李亨想了半天,终于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只好以无比期待的眼神看向李泌:

“那该怎么办?”

李泌想了一下,回复道:“现在,就请陛下下令由群臣联名再上一道奏表,奏表中详尽追述当时马嵬驿苦留陛下、灵武百官劝陛下登基以及如今陛下成功收复长安之事,再诚恳表述陛下日夜思念父皇,渴望旦暮问安,故而请求太上皇尽快回京,以成全陛下的一片孝心。这样的话就可以了。”

这是一道极为重要的奏表,它关系着李亨的皇位,关系着平叛大计,关系着大唐所有百姓的安宁。

所以,李亨一脸肃穆地注视着李泌,诚挚地发出了邀请:“朝中文臣虽众,但此文唯先生可写。”

于是李泌从李亨手上接过了笔,开始奋笔疾书,为了一个最重要的理由——苍生。

李泌写完了,然后呈给李亨。

李亨看了一会儿,就开始哭:

“朕原本是一片诚心,想要归还皇位,现在听了先生之言,才知道朕大错特错了啊!”

不论是真心,还是在作秀,走上这条路的人,都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

于是李亨当即命令另一位贴身太监携新的奏表赶往蜀地,而后,就与李泌一起饮酒,大醉同眠。

将近一个月后,啖庭瑶先从成都回来了,他带回了李隆基的口谕:“回京就不必了!如有孝心,把剑南一道给我奉养用,这就可以了。”

李亨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太上皇这是要非武装割据蜀地了。听到这一回复后,李亨是寝食难安,忧心忡忡,但又无计可施。

好在数日后,后面派去的太监也回来了,而且带回了新的消息。

先是太上皇那边的真实情况:太上皇接到陛下请求返回东宫的奏表后,彷徨不安,饭都吃不下,看起来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返回长安。

幸运的是,还有“但是”。

“但是,等到看过了群臣的奏表,太上皇显得非常高兴,下令进膳奏乐,并亲自下诏定下了启程的日期。”

李亨终于也跟着大喜,他赶忙派人把李泌召来,刚一见面就赞许道:“这都是爱卿的功劳啊!”

李泌没有当即谢恩,而是趁机恳求离去,于是就有了前面所说的李亨陷入矛盾的那一幕。

其实这不是李泌第一次提出要走了,早在他帮皇帝写完那道创造奇迹的奏表的几天后,李泌就曾向李亨提出了辞职的请求。因此二人还有过一段极为著名的谈话,包括《资治通鉴》在内的众多史书都详细记录了当时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与天下最聪明的人所说的每一句话。

李泌说:

“臣如今已经报答了陛下的恩德,可以重新恢复闲人之身,这实在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啊!”

李亨说:

“朕与先生这许多年来一起历经忧患,如今正要安享太平,先生为何这么快就要走呢?”

李泌说:

“臣有五条理由使我不能留在陛下身边,希望陛下准许臣离开,好让臣能够逃过一死。”

奇了怪了,难不成还有人要谋害你?李亨马上追问道:

“先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泌不慌不忙地展开说:

“这五不可留是:臣跟随陛下的时间太长了;陛下对臣太过信任了;陛下对臣太好了;臣的功劳太大了;臣的事迹也太过离奇了,因此,臣便不能再待在陛下身边了。”

李亨无语了,这五条理由,他完全无法反驳,只得说:

“朕突然觉得有些困了,我们赶紧休息吧,此事可改日再议!”

李泌没有正面接这个茬儿,而是接着说:

“陛下今日与臣同榻而眠,尚且不同意臣的请求,来日在御案之前又岂能答应?陛下不许臣走,就是要杀臣!”

李亨听得有点激动了,突然超大声地说:

“想不到爱卿你竟会如此怀疑朕,像朕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杀你?你真是把朕当作勾践了吗?”

李泌依旧十分平静,他不卑不亢地说:

“正因为陛下不杀臣,臣才会请求离开;如果陛下生了杀心,臣岂敢再说一句话!况且,杀臣的不是陛下您,而是我刚才说的那五不可。陛下一向对臣很是厚爱,但即便如此,臣尚且有许多事情不敢出面进谏,那等到安定之后,臣就更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李亨越发不开心了,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

“你这是在怪朕没有听从你北伐范阳的策略吗?”

李泌很坚决地说:

“不是。臣所不敢言的是建宁王李倓之事。”

李亨这下也感慨不已,幽幽地说:

“建宁王李倓是朕心爱的儿子,生性果敢英武,朕在艰难之时,他曾立下过功劳,朕岂能不知!但可惜他后来受小人蛊惑,想要加害他的兄长,意图篡夺皇储之位,朕为了江山社稷,不得已才杀了他,爱卿难道真的不知道其间的原委和朕的苦衷吗?”

李泌很明确地回答说:

“建宁王如果真有此心,广平王理当会对他心生怨恨,然而,广平王每次和臣谈及此事,总会痛哭,称李倓是被冤枉的。臣今日是下决心一定要辞别陛下,这才敢跟陛下谈及此事啊!”

李亨并不相信,依旧坚持地说:

“你有所不知,他曾在深夜潜伏于广平王的府邸外,意图行刺。”

李泌也坚定地说:

“这都是出自奸人之口的污蔑之词!像建宁王这样孝顺友爱又聪明智慧的人,岂会做出这种事来!况且,陛下当初打算任命建宁王为元帅,臣却请求任用广平王。建宁王如果心存不轨,肯定会非常怨恨臣,可是,他却觉得臣是一片忠心,此后还对臣更加亲近了,就从这一点,陛下就能看出建宁王的真心了。”

李亨沉思良久,最终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两行悔恨的泪水一下子突破他的眼眶,流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就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整个人似乎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先生说得对。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朕只能既往不咎。好了,朕不想再谈及此事了。”

“臣之所以提及此事,并非要追究陛下过去的失误,只是希望能让陛下引以为鉴,防患于未然啊!”

至此,李泌终于说到了这次谈话的重点。

“昔日天后有四个儿子,长子是太子李弘,天后想自己称帝,忌惮李弘聪明,就毒死了他,而立了次子雍王李贤。李贤内心深感忧愁恐惧,就写下了一首《黄台瓜辞》,希望能借此令母后醒悟,但天后不听,李贤最终也死在了黔中。这首《黄台瓜辞》是这样写的:‘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如今陛下已经一摘了,请千万别再摘了啊!”

这话把李亨说得一愣,他赶忙说道:“怎么会有这回事?你把这首诗抄下来,朕会把它当作座右铭,时刻警醒自己!”

李泌拒绝了:“陛下只须记在心里就可以了,何必表现在外面呢?”

李泌知道,现在的皇帝陛下一定是非常之尴尬,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随着广平王立下了收复两京的大功,张淑妃已经生出了猜忌之心,在散播流言,想要将广平王置于死地。在临走前,就让我再为这个饱经苦难的国家、为广平王再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吧。

李亨接受了李泌的相关建议,但是那一天并未批准李泌离开,所以等到了十月,他才又一次申请离职。

李泌去意已决,叛乱似乎也将迅速平定,于是李亨在再次挽留不成的情况下,才批准了李泌的离职申请。

就这样,李泌返回了衡山隐居。于他而言,这的确是件好事,因为当时李辅国和朝中的中书令崔圆其实已经盯上了他,正在找机会下手。

但现在没有再出手的必要了。无论是崔圆还是李辅国都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自大唐开国以来,不管你是哪家皇亲国戚,还是什么猛将才子,包括牛哄哄的李太白,如果离开了朝廷,在三五年内没能回到朝廷重新来过,这人慢慢就会被皇帝丢到脑后,然后就可以被直接扫进历史角落的垃圾堆了,一百多年间,从没有人打破这一局面。

可谁也没想到,他们恰好遇到了一个打破者。

六年后,李泌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为传奇。当然,他经历三起三落,终成四朝元老的故事将是我们后面讲述的重点。

李泌潇洒地走了,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他这样来去从容,即便是李隆基也没能做到。

在回长安的路上,李隆基的内心其实是很纠结的。他很清楚前往长安意味着什么。如无意外,他将失去现有的特权,从此被置于李亨的全面监控下,再逐渐失去自由。触景伤情的长安宫殿中可以想见的未来只有痛苦、思念、孤独与惆怅,但李隆基依然选择了回来。

这不仅因为李隆基向来是个言而有信、重视承诺的人,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凝聚全国的民心,让朝廷能把主要精力用在尽快平定战乱上,早日还老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这已经是这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所能够想到并做到的最后一件大事了。也只有如此,他心中的悔恨才能稍微得到平复。

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上皇李隆基一行在六百多名亲兵的保护下抵达凤翔。为了避嫌,太上皇早命令他的侍从与士兵将随身携带的所有兵器都交给当地的政府相关机构保管,然后开始了等待。

李隆基等待的是皇帝派来的迎接队伍。

事实证明,李亨的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更何况是太上皇幸蜀归来这样重要而有意义的事情,自然更不敢怠慢,于是三千名精锐骑兵很快出现在了凤翔城下。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前来迎接的,倒像是来执行重要犯人的押解任务的。

李隆基的部分亲信难免发出了这样或那样的抱怨。

只有太上皇本人没多说话,他只讲了三个字:“快走吧!”

十二月三日,太上皇在三千精骑的严密护卫下来到了咸阳。这一回才终于像点样子了,李亨放下繁杂的政事,亲自带上仪仗队赶往望贤宫接驾。

他一马当先,向着太上皇所在的望贤宫南门楼跑来。更引人瞩目的是,皇帝陛下此番前来居然没有穿龙袍,而是一身轻便朴素的紫衣,且行动极为恭敬,远远地望见门楼,即跳下马来,接着就是一路小跑,跑到楼前,然后就是一套虽好久不做,但做起来依旧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的动作——跪地叩头。

太上皇见状,赶忙快步从楼上下来,一把抱住了他许久不见的儿子。

按照我国的传统,这一抱是必需的,一来表示亲近,相当于很久不见,我很想你;二来体现亲热,意味着时间虽长,大家变化虽大,但不把你当外人,以后该怎样还怎样。

而拥抱完后,如果再有一段“执手相看泪眼”,父子互相搀扶着登上门楼,向围观群众致意的一幕,那就更完美了。

但这样的场景并没有顺利出现,因为抱住李亨后,太上皇开始了痛哭。

最开始只是默默流泪,但渐渐地泪水就止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就抽泣起来,泣不成声。

想必此时,李隆基的心情很是复杂,可谓百感交集吧,悔恨、自责、委屈、欣慰,压抑了一年多的情感终于在此时此刻全部以痛哭的方式宣泄了出来。

李亨真切地感受到了老父亲抑制不住的哽咽,他多年来的怨怒与愤恨在这悲切的哭声中瞬间化为乌有。他一下子伏在父亲身下抱住李隆基的双脚,跟着痛哭流涕,悲不自胜。

随后,李隆基挥挥手,命人拿来黄袍,亲自给李亨披在身上,李亨见状赶忙又跪倒在地,郑重叩头,坚决推辞。

“天意、人心都已归属于你,能让朕安享晚年,就是你的一片孝心。”

说着,李隆基坚决地把那件寓意特殊的衣服交给了李亨。

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穿什么颜色衣服的问题,而是一个具有非常重要政治意义的举动,这表明了李隆基对新皇帝合法地位的承认以及确认,更重要的是,这是当众确认,有广大官员、士兵及群众作人证的,比什么传位诏书、传国玉玺都更具说服力和传播性。

李亨实在推辞不过,最终“勉为其难”地接过了他熟悉的特殊工装,然后当众穿在了身上。

周围观看的父老百姓由此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并向新老两位皇帝叩拜,山呼万岁。

我并不否认,这一幕有点假,甚至于会让部分人感到不适,但封建社会历来如此,相信大家通过书籍、影视也对历史上的这套把戏看得多了,所以,更要习惯。这一套不演是不行的,毕竟大家还各有所需,李隆基不认认真真走完程序,退休后的养老生活估计难有着落;李亨不恭恭敬敬演完这场戏,回去之后估计悬着的心也难以放下。

就这么凑合着演一场吧。这之后李亨才可以安心地做皇帝,李隆基才可以放心地回宫里,说来也算得上是双赢。

不管我们对这套把戏如何不屑、如何鄙视,反正李隆基父子俩终于完成了权力的所有交接,李亨终于能继往开来,大胆地继续前进了。

不过,迈步前行之前,必须先处理一些重要的历史遗留问题。

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内容就是投降安禄山的那群大臣的处置问题。

由于当年唐朝看上去垮得很快、很彻底,皇帝带头跑了,丢失了大片领土,所以投降叛军寻求下岗再就业的朝廷官员是很多的,从三省到六部,从中央到地方,成群结队的,虽说还有相当一批跟着安庆绪一道跑路了,但光是留在长安和洛阳没来得及跑的降官,就有数千人之多。光是整理名单、建立档案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但就算再麻烦,这项工作还是要做的,而且还要认真做、仔细做,不然不仅无法“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更不能起到震慑和警醒的伟大教育意义。

十一月初,一应准备工作就绪,正式动手。

李亨下令设立特别法庭,由礼部尚书李岘、兵部侍郎吕諲出任特别法庭法官(详理使),与御史大夫崔器一起审理降官。

最先被拉上来审的,是降贼的高官,比如前宰相陈希烈,一把年纪了居然不知廉耻,上赶着跑去投降了安禄山,也搞了一个宰相来做,实在是可恶至极。还有张说的儿子张钧、张垍(驸马)就更没有节操可言了,身为皇亲国戚,居然率先迎降叛军,真乃大逆不道,所以对这批人,大家的态度比较一致——全都拉出去砍了。

但接下来的,就有分歧了,因为名单上的这批虽也是降贼的高官,但情况稍有不同,他们是作战失败被俘后,没扛过叛军的威逼利诱,这才接受伪职的,比如前河南尹达奚珣就是这种情况,虽说被迫当了宰相,但连班都没上过,从未给叛军卖过命,只不过挂了个名,也要杀吗?

在这一问题上,负责审讯的三位主官意见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其中,吕諲和崔器是一派的,他们本着一视同仁的态度,主张通通杀掉。因为就在一个月前,李亨曾想要处死一百余名被俘虏的叛军士兵,虽说后来根据大臣的建议,将这些人赦免了,但崔器等人从这件事中看得出,皇帝对于所谓的降贼者是深恶痛绝的,因而此时他们坚持要全部干掉,一了百了。

李岘自己是一派的,他认为不能这样胡来,否则一来会显得朝廷不宽仁大度,二来会起到反效果,让那些还跟着安庆绪一道走的人被迫一条路走到黑,不利于迅速平叛。

本来根据少数服从多数、非专业尊重专业的两大原则,李岘是应该闭嘴的,但是他并没有。这除了因为李岘先生比较正气加硬气外,还因为他曾找来了一个人作为自己的法务顾问(详理判官)。

这个人叫作李栖筠,时任殿中侍御史。此前,他曾在名将封常清的军中做判官,此后又得到李光弼的赏识被请去主管后勤粮草,可以说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不过此人在历史上的名气相对不大,因为他的儿子和孙子名气实在是太大了。

他的儿子叫李吉甫,曾两度任相,一度出镇淮南多年,一手辅佐唐宪宗开创了著名的元和中兴的局面(元和中兴是安史之乱后唐朝朝廷难得的一次伟大雄起)。

他的孙子叫李德裕,这位仁兄也很厉害,出将入相,百事精通,更在朝中组织起了一大势力,人称“李党”,并终生担任李党领袖,是牛李党争中主角中的扛把子,更被大诗人李商隐誉为“万古良相”。

虽然吕諲和崔器并不可能知道李栖筠的子孙有多么厉害,但他们还是清楚一点的——李岘加上李栖筠并不好对付,于是这事就被反映了上去,交给皇帝做最后的定夺。

不出所料,李亨一开始是倾向于吕諲和崔器的处置意见的,但李岘的一份奏表让他改变了主意。

因为李岘在奏表中把利弊分析得很明白:陛下如果搞“一刀切”,全部剁了,那其他降官会坚定地追随叛军同朝廷拼命到底的!

李亨想了一下,觉得还是李岘说得有道理,便最终听从了李岘的建议,依罪状大小及情节轻重,将降官们分为六等:

特等奖得主十八人,以达奚珣为首,处置办法为押到长安城西南的独柳树下斩首。

一等奖得主七人,以陈希烈为首,处理办法为赐死于大理寺内。

二等奖得主若干人,主要为被俘后接受伪职的文臣,处理办法为杖刑(打屁股)。此处罚看似轻松,实则不然,打完之后,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和体质。需要画重点的是,杖刑是在京兆府衙门外公开执行,围观群众很多,因此即便没被打死,有的人过后也可能会羞愤而亡。

此外,还有三等奖得主(降贼将领为主)、四等奖得主(降贼郡县级官员)、五等奖得主(降贼的朝廷及地方小官)若干人,各获得长期长途流放、中期长途流放、贬官等相应待遇。

在这些人中,需要拿出来一提的,自然还是张均、张垍兄弟。因为在所有人中,他俩是李亨唯一想放其一马的,但是,他最后没能如愿。

因为有人发言表示,这兄弟二人罪大恶极,必须处死才行。

这人一发声,就没有人反对了,包括李亨,因为发言的人是太上皇。

“张均、张垍兄弟投靠敌人,且都是身居要职,手握实权的啊,特别是那个张均还替叛党出谋划策,插手我家务事,更是罪不可赦!”

看来太上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不过,李亨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当年张说父子曾力挺过他,所以此时李亨也是真的豁出去了,匍匐在地哀求太上皇,甚至为此当众搞得呜咽流涕。

李亨如此拼,李隆基当然不好继续强硬坚持。于是他命人将地上的皇帝搀扶起来,并做出了妥协:

“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张垍可长流岭南,但那张均必不可活,你也不用想再救他了。”

留了一个,总比全死掉好,以后到了下面,也算是对张说有个交代。

于是李亨哭着答应了。

在这段记述中,李亨有情有义,李隆基通情达理,让人不禁为之长叹。

讲真的,我当年读至此处也长叹了一声。

可惜是假的!

因为《旧唐书》和《新唐书》中关于张垍的结局记载得很一致,也很清楚。这位仁兄是死在叛军那边了(“垍死于贼中”),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流放岭南。不过,流放岭南的情节倒非凭空杜撰,而是有真实内核的。被流放到那边的,其实正是“被杀死”的张均,他才是被李亨求情救下,送到合浦郡长期劳动改造的人。因此,他后来还写了一首《流合浦诗》,此诗留存了下来,这诗今天也算是张均先生对“我还活着”的一种有力的声明吧。

曾经名满天下,备受全国有志青年爱戴的张家就这么完了,还自此遗臭万年,说来未免有些可惜。

但要说张家从此被弃若敝屣,那也是不对的,因为他家后来毕竟还出了个皇后,虽然这个皇后当得有些神奇。

事情是这样的。十一年后,当时的皇帝李俶追谥自己英年早逝的弟弟建宁王李倓为承天皇帝,但有感于弟弟死得太早还没婚配人家,在九泉之下当个光棍皇帝非常可怜,便自作主张将兴信公主和张垍所生的一个早夭的女儿,以冥婚的方式嫁给了老弟,并追谥为恭顺皇后,于是范阳张氏一族的族谱上就又出现了这么一个皇后。

但是,这也是这一家族最后一次闪耀于历史的主舞台了。

果然,历史只会夸耀那些值得夸耀的人。

所谓赏罚分明,处罚了降官,功臣当然更不能忘。

最先回长安的,是叶护和他手下的回纥兵。虽说这批人基本上属于雇佣兵的范畴,拿钱办事,但毕竟人家不是谁的钱都收,谁的事都帮着办,更何况,叶护还曾深明大义地延期收账,所以李亨十分感激。听说友军归来,他拿出了仅次于给老爹的迎接规格,派出朝中文武群臣前往京郊的长乐驿馆迎接,并在宣政殿设宴,亲自款待。

当然,吃饭的事并不着急,这点李亨知道。所以叶护一上殿,李亨即宣布赏赐给他和他的将士们很多丝绸、财物,然后就是一个劲儿地猛夸:

“能替国家成大事、立大功的,就是你们这等壮士啊!”

几句话下来就把耿直的叶护夸得热血沸腾,他当即拍胸脯表示要为大唐皇帝收复范阳,扫清残贼,功成之后,再把家回。

于是李亨也激动了一把,几天后他一纸诏书任命叶护为司空、爵封忠义王,并下达了一个对唐朝后世有深远影响的命令:

从今往后,每年无偿赠送回纥两万匹绢,回纥可直接前往朔方军处领取(“每载送绢二万匹至朔方军,宜差使受领”)。

这一举动真可以说是最早期的“嘴上一时爽,全家都遭殃”了。

李亨不会知道,在日后丧失了大片国土的实际管辖权的情况下,这笔年供会成为唐朝中央政府的一项巨大财政负担,其后这一行为又进一步演化成了备受时人诟病的唐纥“绢马贸易”,险些将大唐拉入恶性倾销贸易的旋涡,并因高额负债导致经济崩溃。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那个人出现的话。

叶护封王后不久,广平王李俶和郭子仪也相继回到了长安。

一见到郭子仪,皇帝陛下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拥抱。

郭爱卿啊,你的确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于是,当着满朝文武及来自西域、回纥诸位朋友的面,说出了他一生中对部下将领的最高评价:“爱卿对于我的国家实有再造之恩(虽吾之家国,实由卿再造)!”

八个月中历经无数次刀锋,三场大战,先败后胜,既痛失爱子,又连折大将,郭子仪的确是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进行了艰苦卓绝的奋战,才击溃了强悍的对手,完成了收复两京的伟大功业,对于这一评价,个人以为,他当之无愧。

不过,再造大唐的评价并不应该只属于郭子仪一人,它也同样应该属于运筹帷幄的李泌,战无不胜的李光弼,以及死守孤城的张巡。

然而,在这促成大唐奇迹般触底反弹的四个人中,只有张巡没能亲眼见到两京光复的捷报。

因为就在长安城光复后的第十一天,这位守一城而捍天下的大唐将领,放出了最后一支弓箭,砍断了最后一把马刀,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力竭被擒,随即遭到杀害。

这个杀害了张巡的人,叫作尹子奇。

当然,这位仁兄做梦也不会想到,正是自己这次攻击和这一刀下去,造就了一个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富争议的英雄人物。 e9s557ykGX/aP1TOnGvGWVwol7PW/6SsatchyDtVynAqWRmllztNCE3wGgRT8p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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