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少阳,沧州清池(今河北沧州)人。
他是前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生前挚友兼结拜兄弟。元和四年(809年),吴少诚病重,不省人事,吴少阳抓住了这一机会,一转手就干掉了老哥们儿的儿子吴元庆,等吴少诚彻底停止了呼吸,吴少阳便自立为淮西留后,向朝廷申请继任淮西节度使之位。
李纯并不喜欢军阀做派的吴少诚,不过他更加不喜欢心狠手辣的吴少阳。
如果一个人为了上位,连自己多年老友的儿子都能干净利落地干掉,怎么能保证他忠顺于朝廷,不惹是生非呢?所以李纯当时没有批准吴少阳的申请。
在是否让吴少阳继任节度使这一问题上,朝中的大臣们第一次完全和皇帝达成了高度一致,因为在他们看来,吴少阳的确做得过分了些,特别是把情同手足的哥们儿直接断后的这一点已经突破了众人的底线,直接犯了众怒。所以,许多官员纷纷上表,主张用兵淮西。
然而李纯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候的皇帝陛下注意力还完全在王承宗身上,一脑门子心思要荡平成德,逞威风于河朔。淮西的吴少阳虽说也很讨厌,擅行废立,但为了集中力量办成德,李纯必须避免两线作战的风险,于是他下诏以自己的儿子遂王李宥(此人就是后来的唐穆宗李恒)遥领彰义军节度大使之职,同时正式任命吴少阳为留后。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前面已经讲了,王承宗没有消灭掉,朝廷不得不收兵停战,终结了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当李纯再回过头来看淮西时,他已经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
淮西暂时是打不得了,无论以当时朝廷的实力看,还是以天下的局势看,都不利于再生事端,于是,矛盾的焦点由吴少阳的身上迅速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就是统兵征河北的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从河北回来后,根本没有因为作战不力受到任何的惩罚。相反,李纯看在他设计拿下卢从史的功劳上,给他升了官,晋封为左卫上将军,充左军中尉。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朝中大臣闻讯群情激奋。
怎么?打了败仗,害得朝廷颜面尽失,居然还有功了?
那个罪该万死的卢从史不也是因为他吐突承璀力保才官复原职的吗?
还有出征前大家早就再三劝谏过,不可令宦官领军,不可令宦官领军,结果呢?
于是,群臣对于皇帝的不满,对于卢从史的厌恶以及对于吐突承璀的不忿全部叠加在了吐突承璀的身上,终至爆发。
宰相裴垍当仁不让,作为尖兵,打响了弹劾吐突承璀的第一枪:
“吐突承璀首倡用兵,疲敝天下,结果却无功而返,陛下纵使念在旧日情分不公开处决此人,也不该不贬黜他以谢天下!”
宰相的话犹在耳,给事中段平仲、吕元膺就跟上了,这两个人虽然数量加倍,但话说得却言简意赅,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承璀可斩。
宰相和言官看起来非常地不友好啊,那么处事相对冷静平和的翰林学士们怎么说呢?
“陛下不责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何以处之?”
这就是翰林学士的领头人兼首席发言人李绛就此事在奏表中写下的第一句话。
他的态度同样坚决且明确:吐突承璀是一定要处置的,不然难以服众。
政事堂、御史台、翰林院以及所有朝堂上的大臣都拿出了赤膊上阵的架势来,比逼宫还狠,看来不给个说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两天后,李纯终于让步了,他下诏罢掉了吐突承璀左军中尉的职务,把他降职为军器使。
虽然不是将吐突承璀砍了,以谢三军,但皇帝终究还是迫于朝野压力,做出了妥协,采纳了舆论意见。
经过长达半个月的斗争,大臣们胜利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李绛等人弹冠相庆、互道胜利的时候,坐在兵器库房里的吐突承璀却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沮丧,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只是表面上被降了职务,皇帝其实仍然需要自己,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了吐突承璀的判断是对的。
同年十二月的一天,翰林学士、司勋郎中李绛带着满腔的怒火走进了皇宫。他是来向皇帝检举吐突承璀的种种不法之举的。
这几个月来,李绛一直都能从各种渠道陆续接到关于吐突承璀收受贿赂、干预司法等行为的举报。
看起来,这个吐突承璀并没有因为被贬谪而有所收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横跋扈,还是完全不把国法纲纪放在眼里。而且由于基本上和朝中所有大臣都撕破了脸,吐突承璀现在贪污收钱什么的,已经基本上不怎么避讳纪检部门了,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真正地肆无忌惮。
这实在是太嚣张了吧!
李绛感到忍无可忍了。他虽然不是言官系统的,但却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在他的理念中,身为一个合格的负责任的大臣,有必要把这一切如实地反映给领导,让皇帝陛下尽早认清吐突承璀的丑恶嘴脸,将此害群之马清除出朝廷。
不出所料,听完李绛的汇报,皇帝显示了震怒,他就在当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你说得太过分了!”
是的,皇帝吼的对象不是吐突承璀,而是向他揭露吐突承璀罪行的李绛。
李纯显然误会了李绛,在他看来,李绛不是来维护国家法纪的,而是来拿自己当枪使,以完成对吐突承璀的致命一击的。至于那些黑材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逼自己就范的一个工具。
李纯平日里虽然经常会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听从大臣们的建议,但他却从来没有做傀儡皇帝的想法。
所以,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然而下一秒,李纯就怒不起来了。因为他亲眼看到李绛跪在那里,泪流满面。
“陛下待臣如心腹耳目,如果臣只知道明哲保身,知而不言,那臣就辜负了陛下;但如果臣说了,陛下却不爱听,那就是陛下辜负了臣!”
李绛的这句话说得极为恳切,李纯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说谎。
李纯刚刚燃起的怒火就这样瞬间飘散如烟,他赶忙改换回原本的温和语气,对李绛郑重地说道:
“爱卿所说的话都是别人不愿说或不敢说的,如此,朕才能听到原本听不到的声音。所以你真的是一个忠臣啊!以后有什么话,爱卿但言无妨,就像今天一样。”
李绛这下子哭得更加厉害了,跪在原地数度哽咽。
经过了这次君臣对话,李纯了解到了李绛的忠诚耿直,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将李绛升作了中书舍人(但依旧保留了其翰林学士的身份,请大家记住这点),作为嘉奖。
值得注意的是,李纯虽然奖赏了李绛,但却没有处置吐突承璀,这意味着,皇帝本人并不昏庸,他坚持任用宦官,其实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即便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行为是不可理喻和十分荒谬的。
为什么会是太监呢?这是当时和后世许多人表示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但是在唐朝皇帝那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很简单——因为太监很必要。
我们看到已经下线很久了的唐德宗李适同志沉痛地点了点头,没有错,李适可以说是唐朝中后期宦官专权干政之滥觞的开启者,而他,是有苦衷的。
经历了当年的泾原兵变、李怀光之乱等磨难,唐德宗李适在内心深处认定,统兵的将领是不值得信赖的。
会形成这样的认识,那也真的是没办法,不说站在李适的那个位置上思考问题,就是翻翻相关史料,相信大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段时间唐朝武将的集体形象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不靠谱。
这批武将那会儿不是在叛乱,就是在准备叛乱,抑或是四处逃窜(被叛军打的),好一点的也是观望局势,等待着随时换新东家。甚至于连本该无条件保护皇帝安全的禁军(主要是神策军)将领到关键时刻也找不到人,让皇帝陛下陷入了无人救驾的尴尬境地。
平心而论,除了李晟、浑瑊、段秀实等少数几个将领,大部分武将的表现都让人备感寒心,要树立正面形象,那是相当地难。
可是太监就不一样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基本都跟在皇帝的身边,无论是皇帝逃出长安时,还是被困奉天时,都寸步不离。
在唐德宗最脆弱、最无望的时候,是这些太监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支持他,从未迟疑过,也未曾动摇过。
陪伴的力量是强大的,哪怕对于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亦是如此;因为地位越高,就越孤独。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们有理由相信,唐德宗眼中的那些可呼来喝去的家奴慢慢转化成了他可以生死与共的朋友和伙伴。
所以在回到京城后不久,唐德宗便重新启用宦官执掌禁军,并真正确立了以宦官为主导的神策军中尉制度。
而后来朝臣间的不间断斗争,也使得唐德宗逐渐对文臣们失去了信赖感,让他在陆贽罢相后,决定不再任命新宰相,改由自己亲自处理朝中的大小事务。
武将的跋扈、文官的结党,促使唐德宗更加坚定地和太监们站在了一起。
他对太监、文臣和武将的态度显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他的儿孙们。
更重要的是,唐德宗亲手构筑了一个新的特别的权力体系,即依靠文官来制衡武将(藩镇),再用太监去平衡文官,最后由皇帝支配太监,并让太监、文臣和武将互相牵制,互相维持,以实现皇帝对整个帝国的有效控制,达到君临天下的终极目的。
现在,李纯接过了祖父的衣钵和这一整套权力操作系统,经过了初期的实践,他惊喜地发现,还真好用。
所以李纯不会任由大臣们灭掉太监,也不会让太监势力坐大,影响到文臣集团对藩镇武将的压制。
他要的就是所有皇帝都梦寐以求的——权力的平衡,以及,操控一切。
如果不考虑那几个不听招呼的藩镇,现在的李纯几乎办到了。
因此他决意把这一套统御之术继续沿用下去,并传之子孙。
沉浸在良好体验中的李纯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而为大唐帝国的彻底崩溃埋下了伏笔。
因为他犯了两个十分致命的错误。
错误一: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常识——棋子和棋手的角色是不断变化着的。
李纯自然可以驾驭好和他一路走来的太监,让他们完全听命于自己。可是,他的子孙后代们却一和他的太监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二又有自己亲近的近臣内侍,所以难免在权力交接之际会产生矛盾。
而一般的情况基本都是新皇帝一派初来乍到,难以匹敌老太监同盟(老太监有兵权在手),所以到了唐朝后期,宦官凭借兵权,有的可以完全操纵国家大政,甚至可以立废皇帝。可以说,他们突破了自身的权力极限,实现了自身由棋子到棋手的身份转换,翻身做了皇帝的主人。这是李纯所不曾料到的。
错误二:看走了眼。李纯原以为他在玩的是裁判游戏,身为裁判的自己永远不会被牵扯进局,还能偶尔客串下选手,看到朝臣或宦官哪方占了完全优势,就上去打一顿,以维护比赛平衡。
可这个世界到底是有原则的,既当裁判又当选手的情况不可能长期维持,等到后来的皇帝们摘下了裁判的哨子,被命运赶回赛场,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玩的游戏竟然是棒子老虎鸡,所谓的天子,不过也是循环其中的一环而已。至于发现这一秘密的那位皇帝将试图改变这一游戏的玩法,当然,这是后话了。
李纯护住了亲信吐突承璀,让他逃过了国法的制裁,这使得吐突承璀极为感激。
感激的同时,他也异常愤怒。他意识到,朝中那些看似人畜无害的大臣一直在紧盯着自己,且是将自己视作祸害,必欲除掉而后快。
吐突承璀本就是个太监,心理有些问题是难免的,你不惹他还好,一惹他,他势必要出手报复,并且还是心黑手狠、没完没了的那种。
吐突承璀的反击是很快的,快到李绛还没在新的办公地屁股坐热,就突然接到了一纸调令。
这份调令不是贬谪通知,而是升职通知。
李绛被擢升为财政部副部长(户部侍郎),即刻生效。
这看似一件喜事,其实是个坑,而且很深。
因为李绛升职的代价是被调离翰林院,不再兼任翰林学士。
我们前面提到过,翰林学士的品级虽然不高,可能量极大,甚至堪与宰相比肩。毕竟这些人长年待在皇帝左右,听候咨询,跟皇帝的关系并不一般,故而对皇帝和朝政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现在李绛表面上是升了官,实际上是被强行降了热度。
很明显,吐突承璀来了一招明升暗降,想要疏离李绛与皇帝的关系。
而他给李绛挑选的新职位,也很有讲究。
因为在当时,户部不只是一个很有深度的坑,还是一个很有深度的火坑。
朝廷在前一年的成德讨伐战中,一口气砸出去了七百多万缗的军费,国库的存款消耗殆尽,现在正是急需筹措经费,以保证国家继续运转下去的关键时候。这就要求户部的领导们必须生财有道,既不能增加除两税外的苛捐杂税,影响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又不能让朝廷上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让藩镇看笑话。所以,这绝对是个难题。
李绛有能力解决这一难题吗?
答案是:没有的。
像刘晏、杨炎那样的理财奇才到底还是稀有动物,用今天的话讲,当年像李绛那样的知识分子大多数是文科生。平时算个数是没问题,但搞起财政来,那就完全是抓瞎了。
吐突承璀的阴谋正是基于此设计的,他要让李绛在不熟悉、不擅长的专业领域被搞得焦头烂额、错漏百出,在朝廷里自己先混不下去,主动走人。
不出吐突承璀所料,李绛就任户部侍郎不久,就因为工作上的问题被皇帝叫了过去。
李绛被找去谈话的原因,倒不是工作没干好,而是没干到位——他没有按照惯例,向宫中的内库进奉“羡余”(政府财政收入的盈余部分)。
当被问及为何没有按惯例送钱上来时,李绛回答得很直白:把户部的钱献给陛下,存入内藏,是用国家的钱来向陛下卖人情。
听了李绛的话,皇帝陛下显得很高兴,当场大大夸奖了李绛的忠直。
消息传来,吐突承璀气得简直一口老血直喷出来。
娘的,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哪,那张嘴果然能说出花儿来。
吐突承璀的计谋看起来并不怎么成功。但是,吐突承璀却依旧不急,因为户部事情多,这个难关让李绛涉险通过了,没关系,还有下一个。总之,在李绛未来漫长的户部侍郎职业生涯中,早晚会有一个坎儿让他跌倒。
这个想法是没错的。可惜,吐突承璀是无法亲眼见证那一刻了,因为他自己的麻烦很快就到来了。
元和六年(811年)十一月,弓箭库使刘希光被人告发收受了羽林大将军孙璹的巨额贿赂(两万钱),帮助后者安排一个藩镇的节度使的职位。
事发后,皇帝陛下极其愤怒,立即下令赐死了行贿的孙璹。然后他指令司法部门以刘希光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真正主事者。
李纯很是好奇,究竟是谁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可以左右朝廷对于节度使的任命?他很想见见这个人。
于是司法部门开始了系统调查,经过几次突击审讯和相关人员的传唤,一个名字终于浮出了水面。这个人就是不久前刚刚升任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吐突承璀。
售卖官职、操纵朝政,还直接涉及了最敏感的藩镇事务。这回真的是连神仙也救不了吐突承璀了。
李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定夺:
“贬吐突承璀出京师,去淮南监军!”
吐突承璀完蛋了,没有人能够救他,更没有人愿意救他。
吐突承璀被赶出长安城的几天后,李纯召见了李绛,问了他一个问题。
“朕把吐突承璀赶走了,爱卿觉得这件事办得怎么样(朕出承璀何如)?”
“外面的人都没有想到陛下竟然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决定!”
李绛恭敬地回答道。
这句话一下子让皇帝陛下得意了起来:
“此人不过是朕的家奴罢了,因为他伺候了自己十几年,又一向忠心耿耿,这才对他多有照顾;但他一旦犯法,朕拿下他,就如同去掉一根毫毛一样容易。”
事后的发展证明,就是这份得意最后毁掉了他苦心开拓的一切。
吐突承璀被贬一个月后,李绛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这场宦官与文臣的较量,看似以李绛的胜利告终。
但是,吐突承璀真的彻底失败了吗?这个问题是当时朝廷内外很多人思考的话题。
试太子通事舍人李涉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李纯对吐突承璀的恩宠并未消减,他只是出于某些考虑,暂时做了退让。
为了个人的进步,李涉决定拉吐突承璀一把,并给皇帝一个台阶,一举拿下两个人情。
于是,他写好了一篇替吐突承璀说情的奏表,投入到了征集百官意见的铜匦中。
自投送了奏表,李涉连晚上做梦都难掩兴奋。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那么只要皇帝看到自己的请求,就一定会高兴地同意。届时回到朝中的吐突承璀为报答自己必然会有一番说法。荣华富贵,在他看来已经指日可待了。
然而李涉掰着手指数了好几遍,愣是没见皇帝那边有何反应。
难道君心难测,自己还是误判了皇帝的想法了吗?
不,不会的。如果皇帝有心要处置吐突承璀,以吐突承璀的所作所为,都可以杀他十次了。不会只是简单地把他贬去淮南就算了结了。此事一定有其他的变故!
几经打探之下,李涉终于弄清楚了情况。
原来负责处置铜匦内奏表的知匦使孔戣看到了李涉奏表的副本,觉得内容太过恶心和无耻,便拒绝递交上去,浪费皇帝陛下的宝贵时间。所以李涉费尽心思撰写的请愿奏表就这么被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以李涉的级别要面见皇帝奏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找人代为启奏的话,很有可能被大家一起揍。所以思来想去,如果铜匦上奏行不通的话,那就只剩下了一种选择——内递。
内递就是通过一些非正统手段(主要靠塞钱),让奏表通过光顺门和皇宫的一道道宫门,直接出现在皇帝的御书案上。
李涉真的是豁出去了,他拿出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终于把奏表送进了宫里。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虽然他的奏表成功抵达了指定地点,但他还是输了。因为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紧盯着他,并在他采取行动的时候,也立刻出了杀招。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孔戣,他的杀招是弹劾。
因为孔戣除了知匦使这个职务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御史大夫。
在孔戣的带头抨击下,朝中对李涉的声讨之音响成一片,骂声绕梁,三日不绝。
几天下来,李涉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人人喊打,而事情闹得这么大,皇帝也不能不出来表个态了。
应该说皇帝对待李涉的态度还算十分宽容,因为按照孔戣的意见,李涉这种奸诈险恶、欺君祸国的小人最好是予以公开斩首,以儆效尤,但皇帝却只是下令将李涉贬到峡州(今湖北宜昌)去做仓库管理员(司仓)。
因为李涉的确没有猜错,皇帝陛下对吐突承璀是有感情的,他的气愤只是那一会儿的事情而已,他还需要吐突承璀以及其所代表的势力。但现在,他更需要的是李绛,所以贬谪吐突承璀就成了一种拉拢李绛的必要手段。
皇帝需要李绛去做一件太监们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去制衡一个无比强大的潜在权臣。
这个连皇帝本人都要忌惮三分的彪悍角色,名叫李吉甫。
李吉甫,字弘宪,赵郡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地理学家。
此人的成分很高,是著名的赵郡李氏西祖房的后人,其父李栖筠是代宗一朝的名臣,官至御史大夫。因此李吉甫进入政坛很早,也很轻松。在同龄人还在挑灯苦读的时候,他便早以门荫入仕,在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的职位上打拼多年了。
和同批入仕的其他贵族子弟不同,早早当官的李吉甫似乎从不认为读书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相反,自为官以来,本来就手不释卷的李吉甫更是加倍学习,如饥似渴地涉猎各种书籍,把别人拿去游猎娱乐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学习上。
上天是不会亏待那些有心打磨自己的人的,李吉甫的经历再次向我们印证了这个道理。
唐德宗贞元初年,二十七岁的李吉甫凭借着渊博的知识和对国朝典故的了如指掌,在朝中青年一辈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太常博士。不久,又兼任屯田员外郎(说了知识特别丰富),再升任驾部员外郎,可谓春风得意。
而他的才学也得到了当时很多人的称许,这其中还不乏传奇级别的人物,比如我们熟悉的奇人李泌。但是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并不特别看好这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缺陷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料事如神的陆贽。
陆贽多年阅人的直觉告诉他,李吉甫并非他看上去那么简单,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很少会有身负大才,同时品德还非常高尚、毫无瑕疵的人。虽然他暂时看不出李吉甫到底有什么问题,可他确信,李吉甫必定有问题。
因此当陆贽当上了宰相后,就一直暗中盯着李吉甫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一天,他察觉李吉甫在交际上过于活跃和频繁,便以“结党”的嫌疑,将李吉甫出为明州员外长史,送出了帝国政治的中心舞台。
这是李吉甫政治生涯中遭到的第一次贬谪,当然,这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在李吉甫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这一次。
因为这次打击说明了李吉甫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影响力,他的能力得到了当世一流人物的注意和认可,要是水平不够,陆贽才不会亲自动手,加以干预。
此外,更加重要的一点是,这次事件让李吉甫认识到低调的必要性。如果再行动时仍旧引人注目,他想要实现的那个理想,终究会功亏一篑。
好了,就先这样吧。
得到通知的李吉甫老老实实地收拾了行李,便去明州上任了。
他本以为这一去将会十年八载,在明州待上好一段时间。谁知没几年的工夫,他就得到了新通知,自己将被升迁为忠州刺史,而曾经打击过他的陆贽也下台了,朝中再也不会有人阻碍自己一路高升,重回长安了。
李吉甫就这么心情舒畅地来到了忠州。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一个预先设置好的局中。
李吉甫是在交接公务时,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的。
陆贽?他怎么也在这里?!
“此人是您来上任不久前,贬到这儿来的。”
李吉甫在当地的属下如此回答道。
明白了。这是朝廷里有人同陆贽不对付,想要收拾他。而自己恰好和陆贽有矛盾,这才被送上了这个位置。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个时候啥都别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机会来了。
陆贽不仅要整,而且要狠狠地整。这样不但能够一雪前耻,还能得到朝中那位大员的“赏识”,运气好的话,凭借这张“投名状”,李吉甫回到长安的速度会提升数倍。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李吉甫没有那样做。
面对曾经无情打击过自己的陆贽,李吉甫的脸上没有怨毒,只有笑容。他不但没有找陆贽的麻烦,反而热情地帮助初来乍到的陆贽一家安顿了下来,最后两人还成了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聚会言欢,好像之前的一切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无数人就此目瞪口呆,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李吉甫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
不是中邪了,而是放下了。
放下了过去的恩怨包袱,才能够走得更远,不是吗?
李吉甫放下了宿怨,但却因此惹上了新的麻烦。陆贽在朝廷的对头得知李吉甫没有构陷陆贽,十分愤怒,在此人的运作下,李吉甫为他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在之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李吉甫被牢牢地定在了忠州刺史的位子上,和他同批当选为刺史的人,要么进了三省六部的中央机构,要么成了藩镇的高级官员,最差的也去了更大的州做刺史,只有李吉甫的职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俸禄也没涨。
很多人都为李吉甫感到着急,毕竟看着一个曾经才华横溢且年少成名的后生就此慢慢沦为一个小地方的平庸官僚,是一件很让人深感可惜的事情。于是李吉甫身边的亲戚朋友纷纷出来劝他赶紧找关系疏通一下,至少给得罪过的大佬低头认个错,让人家高抬贵手,别再整你。
李吉甫拒绝了。在他看来,有些原则比个人宠辱更为重要。恰好当时李吉甫的身体多有不适,他便以此为由,表示要辞官休养一阵。
在这个世界上,不乏有骨气、有原则的人。相应地,也就有欣赏这类人的人,于是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李吉甫很快得到了起复,被授为柳州刺史,不久又改任饶州刺史。
由于李吉甫在饶州(今江西鄱阳)的工作做得不错(史称“治称流闻”),经地方领导推荐,李纯决意把他召入朝中加以任用。
就这样,李吉甫在南方历练了十三年后,终于回到了长安,而等待他入职的职位还很不错,是考功郎中、知制诰。前者管每年的官员考核,笔下能要人老命,让谁滚蛋谁就滚蛋;后者专职草拟诏敕,可以直接跟皇帝打交道,掌握第一手的前沿动态。
这一个肥差,一个要职的组合,足以让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了,而两者集于一身,只能说李吉甫的运气非常之好。
不过,事实证明李吉甫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刚刚回朝不久,就接到了消息,自己又升了。
这一次,李吉甫直接进了翰林院做翰林学士,同时还担任了中书舍人一职。
而李林甫先生真可以是不辱使命,入职不久,就向皇帝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意见——开除滑涣。
滑涣是中书省里的一个小吏,他虽然官小,能量却很大,因为他有着一位好朋友,那位朋友叫作刘光琦,是枢密院的长官(时任知枢密中使)。
我们之前介绍过,枢密院的职责是接受朝臣以及四方表奏并宣达皇帝的诏命,而中书省则执掌决策大权。两个部门相互制衡,各司其职还好说,一旦联合起来,同声连气,连宰相们都得靠边站。
贞元末年以来,刘光琦就是依靠着滑涣的密切配合,不断蚕食着本属于宰相的权力,扩大他们自己的权柄。出于对权势熏天的刘光琦的畏惧,朝中大臣虽然有很多人看破了这一点,却始终不敢说破。
现在,李吉甫决定伸出手指,戳破这层窗户纸。
当然了,李吉甫是聪明人,他斗争起来是很讲究方式方法的。从头至尾,绝口不提滑涣同刘光琦的关系,仅是揪住滑涣一顿狠骂,偶尔再暗示两句此人打着宫中重要人物的旗号,做尽恶事,稳住刘光琦。
于是刘光琦不敢出手相助了。而那滑涣终究只是个胥吏,在一大堆铁证如山的罪证前,终于还是没撑住,走人了。
李吉甫一来就解决了朝中为患多年的奸人,这一成绩一下子就在朝中引发了轰动。
在接下来处理刘辟、李锜叛乱的过程中,李吉甫也是妙计百出,很好地推动了战事的进展,因此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都对李吉甫日益信任,把他视为朝廷智谋担当。所以当元和二年(807年)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杜黄裳出任河中、晋、绛、慈、隰节度使后,李纯毫不犹豫地任命了李吉甫为宰相。
拜相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李吉甫十分感动。他泪流满面地表示将不负朝廷重托,进贤任能,做好一国宰相的分内之事。
事情的发展证明,他做到了。特别是在用人方面,数月之间,李吉甫将朝中新晋的三十余名人才全部安排妥当,而且还做到了人尽其才。一时间,李吉甫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权势也如日中天。
平心而论,李吉甫这个宰相做得很是称职,但所谓树大招风,在这个位子上基本等同于坐上了风口,想要一路四平八稳地走下去,那是不现实的。
风很快来了,而且来势凶猛。
风,起于元和三年(808年)的科举考场之上。
在这年科举直言极谏科一科的考试中,有多个考生在作答过程中,以极为犀利的语言讥刺时政,还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朝中位高权重的人物。
于是被批评的急眼了,加上这其中主要涉及了若干权监,自然更谈不上什么宽容大度,所以上面一声令下,相关部门开始彻查此事。特别是公公们非常关心的,如这几个考生是谁,社会关系如何,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如果有人授意的话,那么指使者又是何人?
就在有关部门全力追查,寻找相应答案的时候,一个小道消息已经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悄然传开:是执掌朝政的人教考生这么做的(殆执政使然)。
能对国家大事有决策权的,且能量够大,这次还没被骂的,有且仅有一人。
这个人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都猜到了。除了李吉甫,不做他想。
但事实却是,李吉甫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消息传来时,他也很惊讶。
而经过仔细观察和调查,被骂的几位发现,考生们的行为很可能并非出自李吉甫的指使,是自发的。从李吉甫事发前后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是偶然被卷了进来。
碰巧,碰巧,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教训一下那些“妄言朝政”的愣头青,事情就解决了。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样,只是个偶发事件,事实上,这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
有人刻意引导舆论,试图让以李吉甫为首的文官派系同当权的太监火并,借机把水搅浑,再浑水摸鱼。
但在几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面前,计划失败了,于是幕后黑手不得不现身了。
此人的名字叫作裴均,他的身份是尚书右仆射判度支,是真正的国家级高官。
位极人臣,又不差钱(判度支),在外人看来,裴均该有的东西都有了,应该十分满足才是。可裴均本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自己的人生里还欠缺一样东西,如果没有它,自己的人生就不会真正完整,是会有缺陷的。
这样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李吉甫所拥有的——宰相的职权。
虽说在唐朝,尚书仆射等三省的长官都被视作宰相,但自从出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同平章事)的职设并形成了定制后,到了唐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挂同平章事的职衔就不是真正的宰相的观念。相应地,尚书仆射的相权早在唐太宗的时代就已经被削弱了。到了玄宗朝,尚书仆射早就被完全排除于宰相的行列之外,变成了尽人皆知的虚衔,不作数了。
裴均估计是个极其追求完美的人,他对于尚书右仆射这样有名无实的虚位并不满意,而且显然还很介意。所以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圆满,他结交了朝廷里的一些权贵幸臣,打算在他们的帮助下入主政事堂,做一个说话算话的宰相。
在一群宰相中,说话能算话的,只能有一个,而现今的这个,恰好是李吉甫。
在裴均看来,自己和李林甫只能有一个在那个位置上,执掌朝政,指点江山。所以,他向李吉甫下黑手,是对事不对人,是完全不夹杂任何私人恩怨的、纯粹的上位之争。
但裴均身边的党羽们却不全是这样纯粹的争位者,至少有三位不是的。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窦群、羊士谔、吕温。在加入裴均的阵营前,他们都曾经是李吉甫的朋友,关系很铁。比如窦群先生御史中丞的职位就是在李吉甫全力举荐下得来的。
但李吉甫之所以会和三个朋友全部闹掰,恰恰也是由他帮了窦群这一把而起。
窦群和羊士谔、吕温同样也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所以当他坐上了御史中丞的宝座,想到还在御史台辛辛苦苦做监察御史的羊士谔,以及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却憋屈在司封员外郎的位置上熬资历的吕温,心里就有点不落忍。
于是他当即奏上一表,请求朝廷任命羊士谔为侍御史,吕温为郎中、知杂事。
窦群本以为有李吉甫在主管人事,自己的举荐一定会顺利通过,谁知,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一帆风顺,好几天过去了,李吉甫那边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其实,李吉甫是有反应的,而且反应很激烈,他很是愤怒。因为窦群做这事之前根本没跟他商量,况且窦群为那两个人所求取的官职根本和二人的资历对不上号,如果李吉甫同意了,他就难免会有违背程序,用人唯亲的嫌疑。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口子决不能开,这个锅也坚决不能背。
因此李吉甫故意拖着不办,让这事彻底黄了。
而在得知李吉甫的作为后,窦群等三人当机立断,同他们共同的朋友分道扬镳了。其后这三位辗转加入了裴均的阵营,并自觉自发地充当了反对李吉甫的排头兵。
事实证明,这三位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因为第二次向李吉甫发难的机会,就是他们找到的。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算直接将矛头对准李吉甫。经过一段时间的蹲点,他们等来了李吉甫的一场大病。
当然,李吉甫本人生病不是重点,重点是给李吉甫看病的医生到了晚上没出来,留宿在了李吉甫的府中。
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当年的医生全都是男子,不会涉及生活作风的问题。然而要命的却是,李吉甫请进家里的,还不是个普通的医生,而是京城中很有点名气的巫医陈克明。
这可就有话题了。
窦群随即派人将陈克明抓了起来,关入了监狱。然后他一面向皇帝报告,说交通术士,意图不轨,一面疏通狱卒,对陈克明严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诬陷李吉甫有意使用法术谋害皇帝。
接到窦群的报告以及羊士谔、吕温接踵而至的弹劾,李纯震惊了。他马上下令给刑部、御史台以及大理寺联合调查此事。
由于陈克明十分清楚,他如果认了罪,不仅自己会必死无疑,还会连累李吉甫,失去唯一一个死里逃生的可能,因此他断然拒绝了。
拿不到陈克明认罪的供词,怎么搞都是扯淡。而对于这种领导主抓且特别关注的案子,如果刑讯逼供搞得太明显,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完了,这下子玩不转了。
窦群只能如实上奏,表示查无实据,暂时不能定李吉甫的罪。
皇帝陛下就此再次愤怒了。
深感被人耍了的李纯一声令下将窦群和羊士谔、吕温通通贬了官。然后,他接到了来自李吉甫的辞职信。
李吉甫在辞职信中表示,窦群等人原本都是自己的朋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遭受诬蔑的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所以他诚恳地请求引咎辞职。
当然,为了保证自己走人后,朝中政务的处理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在辞职信的最后,李吉甫向皇帝推荐了翰林学士出身的户部侍郎裴垍接替自己的位置。
对于李吉甫的态度以及提名,李纯都感到极为满意。于是他遂了李吉甫的愿,任命裴垍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李吉甫主持朝政。同时,他也给了李吉甫很大的面子,让李吉甫以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去做淮南节度使,并亲自在通化门为李吉甫送行。
李吉甫就这样第二次离开了长安,下到地方锻炼了。种种迹象表明,他是在认清了对手以及其意图的前提下,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平心而论,李吉甫这招以退为进十分厉害,不仅有效地保护了自己,还巧妙地赚取了皇帝陛下的认可和同情,顺便打击了敌人(谋求宰相位子的裴均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不久之后就被打发去做山南东道节度使了)。
不只是皇帝,裴垍也很领李吉甫的情,虽说此前两个人曾有过一场不愉快,但经过这件事后,裴垍对李吉甫的好感度大增,以为他高风亮节,有容人之量。因此在三年后的重病之际,他又向皇帝力荐了李吉甫来接替自己。
李纯听从了裴垍的建议,派人召回了在扬州兴修了三年水利工程的李吉甫,让他官复原职,回朝秉政。
以李吉甫的资历和能力,政事堂中无人可出其右,因此再度回归的李吉甫俨然成了政事堂的决断者,其他宰相班子的成员如李藩、权德舆,只有研墨、跑腿的份儿。
慢慢地,皇帝也觉察到李吉甫有些独断独行了。但此时,李藩已经被李吉甫排挤出了政事堂,那个权德舆则是个公认的和事佬,想来是没甚用的。于是,李纯就找来了李绛先生。
说起来,李绛和李吉甫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因为李绛同样是出身于赵郡李氏,只不过他是东祖房的后人。但是俗话说得好,“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李绛和他的远房亲戚显然不是一个路数的选手,自然就有矛盾,再加上李绛先生性格向来耿直,平日里拿话㨃皇帝都是家常便饭,他决然不会放任李吉甫过于专断的。
事情的发展表明,李纯的安排是英明且有远见的。李绛入相后,果然有力地起到了监督和督促李吉甫的作用,他不仅在政事堂多次顶撞李吉甫,更经常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就同李吉甫死磕起来。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李纯同志都坚定地站在了李绛的一边,搞得李吉甫脸上经常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李吉甫和李绛这两位宰相的争论没有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因为朝廷得到了这样一个重磅消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死了。
机会来了!
这一回是真正千载难逢的良机。因为田季安在病死前曾精神失常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也就是这一个多月里,无数魏博的能人猛士倒在了田季安的屠刀下,没有任何理由。
田季安的滥杀很快使得整个魏博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混乱中,等他死掉的时候,魏博已经是一幅军政废弛、民生凋敝的末世景象。
至于继承魏博节度使位子的田怀谏(田季安之子),不过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带动整个军镇迅速恢复秩序、重整旗鼓了。
所以,在朝廷看来,这是乘势拿下魏博的大好时机。
于是,朝廷迅速起用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郑滑节度使(就是三十九年前主动舍弃昭义节度使位子,送老爹薛嵩灵柩还乡的那位),打算利用薛氏一族在唐军和河北的影响力,控制住群龙无首的魏博。
为了加快对魏博镇的收复工作,李纯第一时间召集了宰相,向他们征询意见。
李吉甫的意见很简单明确,立刻马上出兵征讨。
但是李绛则认为不用那么麻烦,魏博不必用兵,会自己主动归服于朝廷的。
李吉甫觉得李绛是在扯淡,魏博虽说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但几十年下来,实力还是很强的,不出兵讨伐就等他们臣服,这就是痴人说梦。
皇帝陛下比较赞同李吉甫的意见,他也认为魏博的问题还是需要靠武力手段来最终解决。
既然皇帝陛下都明确表态了,这个事情就算有定论了,毋庸多言。
可李绛表示,他仍旧有几句话要讲。
开这个会就是为了集思广益,让大家畅所欲言,既然李绛不吐不快,那就让他再讲两句吧。
于是李纯点头示意李绛说完他要讲的话。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接下来的这三言两语改变了整个决策的走势。而元和中兴的历史序幕也自此正式开启。
“据臣观察,两河藩镇中即便是再跋扈的节度使都会分散兵权给手下众将,不会让一人统领太多兵马,这是他们担心一个人兵权过重就会乘隙谋害自己的缘故。只有使诸将势均力敌,相互制约,想要扩充力量相互合作,却心思不同,担心密谋外泄,想要独自起事,却囿于兵少力微,难以单个儿成事,这才能制得住下面的骄兵悍将。
“此外,还要有丰厚的赏赐以及严酷的刑罚,这是让将领们互相猜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法宝,也是节度使们历来奉行的驭将之策。不过臣相信,要想让这一招能够真正地发挥作用,必须得有一个执法严明、手段过人的主帅才行。但现如今,在位的田怀谏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能做到果决明断,因此魏博军府大权必定将另有归属,而魏博军中诸将权势不均,为了争夺大权,必定先生内讧,互不服从。所以其昔日分兵之策,恰恰会成为此时祸乱的源头。”
说到此处,李绛道出了他对魏博局势的最终判断:
“田氏若非遭人屠戮,则必定会成为他人的俘虏或阶下囚,这样的情况下,当然是不需要朝廷出动一兵一卒的。而部将弑杀主帅,自立为主,这是所有藩镇都忌讳至极的一件事。取而代之的那个人如果不选择主动依附朝廷,获取到朝廷的支持,恐怕立马就被邻近藩镇轰成粉了(立为邻道所齑粉矣)!”
在上述详尽分析的基础上,李绛再次重申了他的观点: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之自归也!
当然,李绛也同时提出,朝廷不能简单地坐等胜利,在静候佳音期间,朝廷仍需秣马厉兵,严令诸道选练士卒,向魏博施加压力。而且要做到不吝惜爵位俸禄封赏有功之人,最大限度地分化瓦解魏博内部,以达到不战而屈人兵者的效果。
听完了李绛所有的话,皇帝陛下只说了一个字作为结语,这个字是:善。
很好很好,李纯本来仅以为李绛是个敢于忠言进谏的直臣而已,现在他才认识到,原来对于时局和人心,李绛也有着非常精准的判断。于是他高兴地接受了李绛的建议,决定先不出兵。
李吉甫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他对于李绛的分析并不认可,因此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朝会中,他再次掀起了话匣子,力劝皇帝出兵征讨,同时还明确地表示作战所需的粮草、金帛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陛下一声令下了。
面对李吉甫天花乱坠的陈述,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李绛。
“爱卿,你意下如何?”
“兵不可轻动!”
李绛就是这样驳斥李吉甫的。
他接着说道:
“前年征讨恒州,发四海之兵二十万,又派出神策军自京师赶赴河北,天下骚动。所花费的军费高达七百余万缗,结果却没能成功,这使得朝廷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现在国家疮痍未复,百姓畏战,如果朝廷又下令驱使大家去打仗。臣恐怕非但依旧要无功而返,还会生出其他的变故来。
“魏博不必用兵,事势明白,愿陛下勿疑!”
李纯心中最后的疑虑终于打消了。
他当即拍案而起:朕决意不用兵了,此事不必再多言了!
“陛下虽然这样说了,但恐怕退朝之后,还会有人荧惑圣听,扰乱君心啊!”
这句话是李绛说的,他话里所说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李纯怒了:朕志已决,谁能惑也!
皇帝话音未落,李绛立马跪倒拜贺道:此社稷之福也。
事已至此,即便是李吉甫也无能为力了。他只能跟着静静地等候河北方面传来的消息。
两个月后,消息传来了,对于朝廷而言,是好消息。
魏博军果然如李绛所料,起了内讧,主政的田家家僮蒋士则引发了魏博军兵将们的不满,这些人共推田承嗣的侄子、都知兵马使田兴为主,取代了田怀谏,并杀死了蒋士则和他十几个党羽。
田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他十分清楚自己并非田承嗣的嫡系子孙,出来做节度使基本等同于坏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仅凭这一点,魏博军中就会有很多人不服,更会有很多麻烦在后面等着他。因此在被衙兵们强迫出来主政军府前,田兴就和大家谈好了条件,事后要向朝廷奉上魏博六州的典册图籍,并请朝廷任命各级官吏。
现在,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在田兴的坚持下,魏博派出使者来到长安,呈上了田兴的奏表,以及魏、博、相、卫、贝、澶六州的地形图与户籍册。
这意味着半独立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魏博无条件地臣服于中央。
李纯激动了。不费一兵一卒之力,没花一文钱,桀骜不驯的河北强藩竟然就这样归顺了。这都是李绛的功劳啊!
兴奋的皇帝陛下当即召集了宰相,好好地夸奖了李绛一番。
“请陛下速遣中使赶赴魏博宣慰,以观其变。”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李吉甫。然而下一秒钟,他就毫不意外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反对声响起。
“不可!
“如今田兴向朝廷奉上了土地和军民,坐等朝廷的任命,如果陛下不乘这个机会显示诚意,下诏安抚,示以恩典,而是派人取回当地将士要求节度使旌节的奏表,然后再由朝廷予以委任,那对于田兴来说,恩德就不是来自朝廷,而是来自他的将士。如此一来,他感恩戴德之心必定不如现在直接任命来得大。所以臣以为该当即刻授予田兴节度使的节钺,不然机会一失,悔之无及!”
关键时刻,李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毕竟这种情况无论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是对于朝廷来说,都是几十年里的头一遭,毫无成例可循。
见到皇帝犹豫不决,李吉甫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给皇帝身边的枢密使梁守谦使了个眼色。
梁守谦是李吉甫的政治盟友,见状立刻会意,出面发言道:“按照惯例,藩镇节度使有更替都要派中使前往宣慰,如今魏博若不派人前去,只怕他们更会不听从皇命了。”
好吧,那就派中使张忠顺去魏博宣慰,等他回来后再继续商议魏博的事宜。
得知这一情况,李绛再也不能淡定了,他马上进宫面圣,表示反对。
经过李绛一番诚恳地劝谏,李纯终于反应过味儿来,如果把晋封田兴的人情拱手让人,自己就白忙活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好!追上张忠顺,让他传朕旨意,任命田兴为魏博留后。
“臣说的并非留后,而是节度使啊!
“田兴恭顺如此,朝廷如果不示以隆恩盛典,就不可能让他对朝廷感恩戴德。如果田兴万一对留后的任命不满意,拒不接受诏命,那么又会重现昔日藩镇顺而复叛的一幕了。”
李纯想了一下,认定李绛说得没错,于是他接受了李绛的意见,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魏州,终于赶在张忠顺之前见到了田兴,并宣布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
消息传来,魏博军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欢欣鼓舞起来。
对于朝廷的认可,田兴非常感动。
然而让田兴感动的事还不仅于此,几天后,田兴又接到消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从内库拿出了一百五十万缗钱,赐予魏博,作为对魏博官兵的封赏。同时还宣布免除了魏博百姓一年的赋税和徭役。
元和七年十一月初六,当朝廷特使裴度带着皇帝赐给士兵们的赏钱及免税的诏书抵达魏州时,全城欢声雷动,魏博的民众们奔走相告,其热闹之景象,浑似过年。而时隔四十九年后,这片土地上终于再次响起了人们发自内心的山呼万岁之声:圣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李纯的荣耀,更是朝廷的荣耀。
田兴已经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在他看来,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切实的行动才能向朝廷表达他由衷的感激。
于是他不仅用最高标准接待了朝廷的特使裴度,还亲自陪同裴度下去视察魏博下辖的各个州县,把魏博归顺朝廷的消息传遍了军镇的每个角落,并让所有魏博的官员军民亲眼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送走裴度后,田兴又按照约定奏请朝廷任命节度副使及所部缺额的官员,并请相关部门监督魏博各地输纳赋税、落实朝廷法度等具体情况。末了,还派人把田季安的儿子田怀谏送到了京师,由朝廷处置。
十一月二十六日,朝廷下令任命田怀谏为右监门卫将军,赐予府邸居住,就此好好地养在了长安。
第二年年初,朝廷又下诏任命田兴的兄长、博州刺史田融为相州刺史,并赐田兴名为田弘正。
双方的亲密关系由此再上了一个新台阶。
魏博一转眼就成了朝廷最亲近的藩镇之一,这个世界的变化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但要说到受到最深震撼的,还是成德、淮西、淄青等老牌的割据型藩镇。
说到底,五大强藩(河朔三镇加淮西、淄青)之所以胆敢不听朝廷招呼,把辖境变成自己的半独立王国,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五家每每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能够迅速摒弃内部的小隔阂,一个鼻孔出气,同朝廷死磕到底。而只有在五镇联手的情况下,大家才具备了能跟朝廷正面叫板的实力。
现如今魏博被挖了墙脚,不仅意味着河朔三镇原有的防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也意味着五大强藩有开始走下坡路的可能。
因此,另几个藩镇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魏博拉回来,重归集体的怀抱。
但是,任凭幽、恒、郓、蔡的说客辩士巧舌如簧,来来往往,魏博的田弘正竟是不为所动,悉数打发回去了(弘正皆拒遣之)。
眼看威逼利诱不奏效,淄青的李师道决意采取武力的方式解决问题,直接出兵干掉不给面子的田弘正。为此他派人去跟驻扎在中原一带的宣武节度使韩弘打招呼,表示田弘正得位不正,是大家都厌恶的,加之他违背了与淄青世世代代共同进退的盟约,所以打算联合成德一起讨伐魏博,并因此恳请韩弘给淮西军北上让个道。
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强横又天真的人哪。
韩弘有些哭笑不得了,于是他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知利害,只知道奉诏行事而已,你的军队要是一过黄河,我立马出兵拿下你的曹州(今山东定陶县)。
听韩弘这么说,李师道不敢再出声了,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和成德军联手是否一定能拿下魏博,他倒是很确定,如果自己一北上,韩弘一定会说到做到,发兵攻取曹州。
这个风险没必要冒,所以想来想去,李师道最终还是决定待在淮西静观其变。
想要等到变故,可以说是很难了。毕竟在田弘正的治理和朝廷的关照下,魏博已经进入了稳定发展的新时期,而几个强藩的节度使谁也不打算当出头鸟,打响进攻魏博的第一枪。因此在多方势力的默契下,天下再度恢复了平静。
但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元和八年(813年)三月,随着一个人的进京,这种平静开始被真正打破了。
因为此人的归来,预示着朝廷今后将在藩镇问题上采取更为强硬的立场。
因为这个被召回朝廷的人,叫作武元衡。
武元衡被皇帝陛下召回朝中,是来顶替一个月前被罢免的“沉默”型宰相权德舆的位置的。
不过有必要说明的是,这对于武元衡而言并非高升,而仅仅属于工作地点调动,因为武先生本人早在元和初年就已位居宰相了。若非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处理政务的能力实在太差,而当时朝廷中又暂时没有同量级的其他能人可用,武元衡是不会离开长安的,而相应地,中国的历史估计也要改写了。
原因很简单,武元衡是一位极其罕见的铁血级宰相。
唐德宗乾元元年(758年),武元衡出生在一个曾经无比显赫的家族中,这个家族就是并州武氏,走出过一代女皇武曌的那个。
不过必须承认,这一点对于当时的武元衡一家而言并不是个好事。
毕竟当年武女皇差一点就将李家连根刨了,而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又在唐朝的历史上发挥过令人印象极其深刻的负面作用(至少对于李唐皇族而言的确如此),因而自玄宗皇帝登位以来,朝廷对武氏一族的防范之严堪与宗室亲王匹敌。
就拿武元衡的祖父武平一来说,虽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在当时也很有官名,但最后只做到了考功员外郎、修文馆学士这种层级的小官,也就算是到头了。至于有的资料上显示的武元衡父亲武就的吏部侍郎的职位,那其实是后来封的,换句话说,是武元衡给自己老爹挣回来的。
为了摆脱家世阴影的影响,在武元衡爷爷那会儿,他们这一支便举家搬迁到了河南的缑氏,也就是今天河南偃师那边,成了新缑氏人。当然了,按照当时国家的户籍政策,武元衡的户口跟着转到了河南,就此成了玄奘大师的老乡。
事实告诉我们,换了籍贯后,武家的情况果然不一样了。
建中四年(783年),二十五岁的武元衡参加了科举考试,一举中第,成为进士。
然后是释褐试和分配工作,一切都很顺利。他被分配到节度使的府上担任幕职。
此后的十几年,武元衡混得也还可以,当上了监察御史,又被外放地方,当了华原县令。
一般按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都是苦巴巴地熬资历,攒政绩,等到日子熬得差不多了,熬成了地方一把手或建设牛人,再奉诏入朝,出将入相。
可是武元衡并没有走这条老路。他告病辞职了。
辞职的直接原因是,他受不了当时在所在地方驻军的一个高级将领的骄横跋扈,侵扰吏民,且发现自己没有弹劾并扳倒对方的能力,便索性不干了。开始投身于文艺兴趣小组之类的玩意儿,整日价和一群所谓的文人雅士聚会宴饮,吃吃喝喝吟诗作对,很有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求佳句来”的意思。
然而一个人出面打断了武元衡醉生梦死的生活,让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出山为官,回到了他曾经备感失望的官场。
武元衡之所以会如此配合,只是因为那个人的邀请他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
那个人就是我们的前任主角之一,当时的皇帝陛下,唐德宗李适。
李适不知从哪里听说武元衡是个人才,且对此深信不疑,因而他一声令下,召武元衡入朝出任比部员外郎一职。
事实证明,李适这次没有看走眼,而且武元衡也的确很给力,所以一年之后,武元衡便因出色的表现连升三级,被提拔为左司郎中(《新唐书》记作右司郎中)。
到了唐德宗贞元二十年(804年),四十六岁的武元衡已经当上了御史中丞,而且被皇帝李适当作未来宰相的第一候选人重点培养。
可惜,武元衡还没度过培养期,着意培养他的李适就崩了。接下来登位的唐顺宗同志又无法行使权力,拜相这事儿就给耽搁了。
后面的事情我们前面说过了,武元衡因不肯入伙,遭到王叔文的打击,被贬为太子右庶子。
当时太子殿下早就长大成人了,根本就不必太多人侍读。因此这个太子右庶子基本是废的,供人养老而已。
但王叔文等人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缺德的工作安排给武元衡带来了光辉远大的前途。
因为太子殿下很快继位了,而依据礼制,身为太子右庶子的武元衡需要参与其中,就这样在操持登基典礼的过程中,李纯正式认识了自己的这个新僚属,并发现了他的过人才能。
于是成为皇帝后不久,李纯便下令让武元衡官复原职。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李纯终于完全认可了武元衡的能力,所以他先将武元衡提拔为户部侍郎缓冲一下。然后就在元和二年正月,正式拜武元衡为门下侍郎、平章事,赐金紫,兼判户部事。
客观地讲,武元衡真的是个很厉害的人,此人不仅善于理政,而且很懂谋略,又长于决断(如在李锜的事儿上),很有点他太姑奶奶武曌的影子。所以宰相兼财政部负责人的事务虽然庞杂且烦琐,却一点儿都难不住他。而接下来长达七年的治蜀经历更让武元衡各方面的能力都获得了历练,所以在李师道、王承宗等人看来武元衡是个更加可怕的对手。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朝廷会向自己下手,而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是加剧了他们的恐慌。
元和九年(814年)正月,李绛提出辞呈,他的理由很简单,是两个字:足疾。
李纯挽留了他很多次,但李绛坚持表示不想再干了。于是皇帝陛下大笔一挥就给他安排了一个适合安心养老的职位——礼部尚书。
李绛就此离开了决策层,虽然促使他坚决离去的原因很是复杂,但那些都不是重点了。最重要的只是他离开的结果——自此政事堂仅剩下两个主战派的宰相了,朝廷针对藩镇的讨伐战很可能一触即发。
到底拿哪一个藩镇首先开刀呢?这个问题朝廷的高层其实已经研究了很久,而且早就有了标准的答案,希望你还没有忘记?
对的,那个藩镇就是淮西。
选择淮西除了大家都觉得吴少阳为人不地道,该收拾一番外,很大的原因在于淮西的情况与河北不同,却同西川和镇海两镇非常地相似,淮西四邻的地区都是完全效忠朝廷的州县。一旦开战,朝廷的部队能立即对淮西形成合围的态势,断绝淮西的内外交通,形成战略上的优势。如果进兵什么的一切顺利的话,不出两年,淮西必定。
可朝廷终究还是失去了战胜吴少阳的机会,因为吴少阳同志先走了。
元和九年(814年)闰八月,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于军中。其子吴元济秘不发丧,对外谎称老爹身体抱恙,却暗中接管了军中大权,并将朝廷派来提供医疗服务的太医给直接挡了回去。
吴元济很精明,但朝廷也不傻。看得出来,那吴少阳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就是根本已经死掉了。所以朝廷也开始秘密向淮西的周边地区加派兵力,并改派能征善战的将领前往统兵,一切只等那个确切的消息传出。
吴少阳死后的第四十天,消息终于确凿了,吴少阳已死,但随之传出的,还有另外一个惊人的消息:吴元济也已经死了,而且还被灭了族。
灭掉吴元济一家的,据说是吴少诚的女婿董重质。对于这个人,李纯有些印象。此人非常勇猛,就在淮西军中,且善于用兵。如果是他的话,很有可能。
但事实证明,吴元济被杀只是个假消息。因为这一消息传出后不过几天,南方就传来了吴元济派兵四出,屠舞阳、焚叶县,并劫掠了襄城、阳翟的军报。
巧合的是,一直在吴元济身边,支持并怂恿他主动向朝廷发难的人,正是那个董重质。
吴少阳刚死不久,董重质就为吴元济献上了争夺天下的计策。
他请吴元济发三千精兵从寿州抄小路直取扬州,同时联系东边的李师道以舟师突袭润州。在成功占领润州后,就出其不意杀个回马枪,以奇兵掩袭商、邓,拿下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进守襄阳,威慑东南。如此一来,用董重质自己的话讲,是“荆、衡、黔、巫传一矢可定,五岭非朝廷所有”。
然后再以轻兵五百出崿州,以三日为限袭取东都洛阳,那就会是天下骚动,可以横行的效果了。
这个计策可以说是很有高度,很是精妙。以至于后世的许多人都说,要按照董重质的搞法,早就打到长安了。
然而在朝廷毫无防备的最佳时机上,吴元济却暴露了自身最大的弱点:犹豫而不善断。
当时的吴元济没能采用董重质的计策,现在他后悔了。所以吴元济这次一出手就是狠招,招招进逼朝廷战略要地,直接震动了整个关东。
吴元济出手了,长安城中的李纯却显得有些无动于衷。这也难免,因为他刚刚失去了一位可靠的好同志——李吉甫。
元和九年(814年)十月,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赵公李吉甫暴病身亡,年五十七。
作为淮西战事的主要策划人,李吉甫的突然离世难免对计划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不幸中的万幸是,武元衡及时接手了李吉甫的工作,在他的努力运作下,针对淮西的军事部署开始有条不紊地落实下来。
在武元衡等人的建议下,忠武节度副使李光颜升任为节度使,负责布防于中原,遏制淮西军的攻势;
山南东道节度使严绶被任命为申、光、蔡招抚使,总督诸道兵招讨吴元济;
尚书左丞吕元膺出任东都留守,坐镇洛阳,担负起了安抚受惊民众,主抓东都防御工作的重任。
此外,又以河阳节度使乌重胤兼汝州刺史,引所部兵兵临淮西镇边境,形成威慑,并任用宁州刺史曹华为乌重胤的副手,戍守襄城,掩护其侧翼。
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宣武、大宁、淮南、宣歙等十六道大军终于集结完毕。
同月,李纯下令剥夺吴元济所有官爵,并对淮西军进犯东都,纵兵侵掠的行径发出严厉谴责。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也都做了。现在只剩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了——开打!
带领这支庞大的征讨军队的人,正是严绶。此人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多次,这位仁兄无论是在当时的朝中还是军中,都是个评价很高的人物。做人恭谨谦逊,做官为政宽柔,做领导和善包容,即便是拿出显微镜来找,最多也只能找出一个缺点——不会打仗。
这个缺点是极其致命的,但是大部分人都没能察觉到,因为严绶先生此前的运气是出奇地好。
担任河东节度使奉命征讨刘辟和杨惠琳时,他手下有猛人李光颜兄弟可以用;出镇荆南,遇到蛮族叛乱了,刚奉命出兵,他的部下就把叛军首领说服投降了。所以一直以来,除了严绶帐下的亲信心腹们,很少有人知道严绶不能打,倒是朝廷上下一致认为严绶屡有军功,是淮西招抚使的不二人选。
这就麻烦了。
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被捧得这么高,关键时刻严绶也不敢说自己不行,只好硬着头皮带兵上了前线。
不得不说,严绶真的很招命运女神的喜欢,到了淮西一打,居然首战告捷,击退了迎战的淮西军。
然而严绶的好运气也就到这一刻了。当天夜里他就因为疏于戒备让淮西军劫营得手,损失了不少兵马。
二月,严绶出兵再战于磁丘。这一次没有奇迹,更没有了运气。严绶败得很彻底,直接败退了五十余里,跑路到了唐州城内,登城固守了起来,再也不敢出战。
受到主帅失利的示范性影响,寿州团练使令狐通也打了败仗,跑进了保州城避难。这位仁兄在战场上的反应速度是值得称道的,但是在跑路时,他犯了官僚主义错误,没有通知全军就自己溜了,这种自私且不仗义的行径导致了一个极端恶劣的后果——留在外面没有来得及入城的各营栅士兵全被淮西兵屠杀掉了。
消息上报到李纯那里,皇帝陛下一看,顿时大怒:这么个㞞样也亏他有脸活着,让他立马滚蛋!
于是令狐通被贬通昭州司户,左金吾大将军李文通接替了他的岗位。
平心而论,李文通是比令狐通要厉害得多,但以他的水平尚不足以对战局产生真正的改变,能推动战局发展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严绶的老部下、新上任的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
李光颜,字光远。此人本名阿跌光颜,是河曲部落阿跌族的人,家中世袭鸡田州刺史一职。后因李光颜兄弟二人战功显赫,赐姓李氏,这一族便成了日后大大有名的鸡田李氏。当然,这是后话了。我们还是回来说李光颜。
要知道,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人生来善战,而李光颜和他的哥哥李光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这兄弟二人自幼就跟着姐夫舍利葛旃一起生活。这位舍利葛旃是个不太有名但其实很有本事的人,他干过的最有名的事是在仆固怀恩叛乱时,亲手干掉了仆固瑒,然后带着收降了的仆固瑒的残部归顺了河东节度使辛云京。
有如此生猛的姐夫手把手教导,李光颜的骑射功夫在同龄人中一直都是顶尖的,而事实上,他还做到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勇武善战连舍利葛旃也自愧不如。
凭借着在战场上的活跃表现,李光颜很快就出名了,军中一致称呼他为小大夫(因李光颜身兼御史大夫的职务,而大大夫则是其兄长李光进)。喊到后来,皇帝也知道了自己手下有这么一位“搴旗斩将,出入如神”的猛人,所以这次讨伐淮西,李纯特意令李光颜率领所部兵独当一面。
事后的发展证明,这是一个极其英明的决定。因为这让李光颜摆脱了水准低劣的严绶的直接指挥,让唐军在淮西战场的初期作战中终于能够显出一抹亮色来。
自抵达淮西战场以来,李光颜就一路高歌猛进,先在临颍击破了淮西军,紧接着又在南顿与敌交手,再次取胜。
能打的李光颜很快成了各路唐军的榜样,奉命来前线视察的御史中丞裴度回朝后更是对他称赞有加,当然了,不出意料的是,李光颜也引起了淮西军高层的注意,经过商议,他们决定集中优势兵力优先击败李光颜,借此让唐军知难而退。
经过长期观察,淮西军的将领们发现,李光颜军队驻扎的地方是溵水一带,在这里扎营有两个好处,其一是比较方便士兵们取水和用水,其二则是便于军粮的运输。当然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此地河道纵横,并不适宜大规模列阵作战。
淮西军正是基于这一点开始军事行动的。
元和十年五月的一天,一大早忠武军的巡逻兵便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淮西军的人马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并已经完成了列阵。其阵头直抵大营门口,几乎可以说是结结实实地将营中的所有人堵在了里面。
没见过这么打仗的,这仗可怎么打呢?总不能双方隔着木栅栏和鹿角互相用弓箭对射一天吧。
对射,当然是不能够的。毕竟营地内空间有限,根本无法摆开足量的弓箭手,而且敌众我寡的形势下,这么打起来,难免要付出重大的伤亡,更重要的是,李光颜察觉到,敌军意在围困,削弱己方的士气,所以这一战自己务必要赢。
于是李光颜下达了一个令大家震惊的军令:毁营而战!
为了给拆毁营垒和步兵集结列阵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李光颜亲自率领少量骑兵冒着如雨般的矢石冲杀了出去。经过三番四次的猛烈冲锋,李光颜终于将淮西军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到了这一小股不要命的骑兵身上,但同时也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麻烦。
由于李光颜是挂着帅旗出战的,而他的表现又是骑兵中最勇猛的,于是敌军上下全都看到了他。
只要干掉李光颜这个主帅,忠武军就会不战自溃了。
基于这一共识,淮西军开始紧急调整部署,调配大量弓弩手朝来往驰骋的李光颜身上招呼,力求能够一箭放倒这位猛人,迅速结束这场战斗。
形势已经异常凶险了,无数的弓弩现在已然瞄准了李光颜,也许就在下一秒,便会有一支羽箭飞来,射中李光颜。
不能让主将冒这么大的风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李光颜一直跟在身边的儿子出来了,他全力拦住了李光颜的坐骑,想要阻止父亲准备发起的新一轮冲锋。
当时只见寒光一闪,李光颜的马刀就已经架在了他儿子的脖颈之上。
“你立马给老子闪开,不然老子就斩了你!”
在李光颜的怒吼声中,他的儿子最终还是退下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说到就能做到的人。
头顶着箭雨,李光颜又一次冲向了敌阵。在他无畏的身影背后,是成千上万受到主将激励的士兵。
将无贪生之念,则士有必死之心。
在李光颜的带领下,忠武军如出笼猛虎般杀入了敌阵,大肆砍杀淮西士兵。
淮西军的将领们几次想要稳住阵脚,无奈对方太过凶猛,淮西军的士兵们简直不堪一击,纷纷四散奔逃。重整旗鼓什么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了。
淮西军战败了,在留下了几千具尸体后,跑得一干二净。
李光颜就此赢得了时曲之战的胜利,凭借着他果断的抉择以及惊人的勇气。
淮西军大败于时曲的消息传来时,最为恐慌的人,不是吴元济,而是李师道。
淮西的情况,李师道大体上是了解的。以吴元济的三州之地,所能支撑的部队总数撑死了也就十万人,如今一仗打下来,就伤亡了十分之一,照这个打法,吴元济最多还能再打八九仗。
一旦淮西被朝廷灭掉,李师道先生用脚指头想都能预料到,下一个要倒霉的肯定是河朔三镇之外的淄青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李师道是清楚的,但身为老狐狸的李师道却并不打算为了吴元济去和朝廷翻脸。
想来想去,他终于想出了一个自以为绝妙的办法——拉上成德的王承宗一起居中调停。说得通俗点,就是和稀泥。
远在河北的王承宗的心理压力其实也很大。这位仁兄十分确信,皇帝直到现在对于自己依旧很是不爽,如果吴元济完蛋了,朝廷必定会在淄青和成德之中挑选一个下手,而以自己的前科,成德被选中的概率可能还更大些。因此,当李师道派人邀请他联名上表,请求朝廷赦免吴元济时,王承宗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李纯比他们想象中要难搞得多,李师道和王承宗的文书写奏表写到手软,愣是没有让皇帝陛下有一点松口的迹象。
为了让奏表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而不是直接被拿去垫桌脚或当柴火烧,李师道和王承宗两人一合计,决定派出一名说客携带重金前往长安,游说朝中大员,让他们出面为吴元济说情,劝皇帝收手,叫停对淮西的战事。
客观地说,这个计划在当时看来是比较可行的。因为此时李吉甫已死,朝中的主战派势力大为削弱,而前线巨额的军费开支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一个比较沉重的负担。更何况,有很多人对当年德宗朝的泾原兵变还心有余悸。如果礼物送对了人,和平的条件开得也还说得过去,李师道、王承宗相信李纯迫于各方面的压力,会考虑妥协的。
要说服朝廷里的那些官员帮吴元济说话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情,此事非为人圆滑、左右逢源的人精型说客不能成功。
可是,李师道和王承宗帐下估计很缺乏这类的高级人才,所以他们派去的,是个惹事精。
惹事精的本名叫作尹少卿,是王承宗麾下牙将。换句话说,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武将,识不识字我是没考证出来,我能知道的是,他的脾气是不小。就这位兄台,在政事堂跟宰相们聊了没几句,就凭着傲慢的姿态和嚣张的语气让平素很注重个人风度的武元衡同志当场气炸了,大喊着让他滚蛋(见宰相论列,语意不逊;武元衡怒,叱出之)。
到底是在长安,又是在政事堂,尹少卿就算再人浑胆子大,也不敢在这里发作动手。但他对武元衡的刻骨仇恨就此埋下了。而就是这次会面,引发了后来的许多事,并最终注定了淮西的覆灭。
听说武元衡不给面子,大骂了尹少卿。王承宗很是生气。但他能做的除了让人写上几份奏表诋毁下武元衡外,别无他法。
李师道却不一样了。见拉拢的手段没能奏效,他立马采纳了手下人的另一个计策,派兵假装山贼,放火烧毁了位于河阴的漕院。
这场大火的确给朝廷造成了很大的麻烦,漕院中所存放的,拟用于淮西前线的三十万缗钱及数万斛粟全都被付之一炬。但人们很快就发现,河阴的这场大火其实只是一个开始。
不久之后,有人发现位处交通要津的建陵桥被人毁坏了。紧接着,又有一伙身份不明的武装分子试图在洛阳城内纵火生事,好在留守吕元膺得到了风声,反应及时,这才避免了一场灾难。可是由于闹事者武功了得,且极为凶悍,见人就杀,最终他们还是突破了东都防御兵的围追堵截,成功逃进了嵩山。
就在东都洛阳的官民还在对近期发生的袭击事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时,几百里外的京城,一场足以震惊天下的阴谋即将上演。
元和十年(815年)六月三日,晨。长安,靖安里。
年近六十的武元衡起得很早。事实上,自从朝廷对淮西开战以来,他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天还远未亮起的时间点上就出门了。
军务庞杂,时局纷乱,若不是皇帝陛下看他年纪大了,坚决要求他回家好好休息,武元衡估计就在政事堂住下了。
对于皇帝的关爱,武元衡十分感激。反应到行动上,就是比以往更加拼命地工作。在他看来,帮助朝廷尽快荡平淮西,把嚣张跋扈的吴元济送上京城献俘,这才是答谢皇恩的标准方式。
然而,骑马刚刚走出小区(古称:坊)东门的武元衡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永远也看不到那一天的到来了。死神的魔爪已经悄然伸开,此时正在前方等待着他。
“灭烛!”
当武元衡和他的随从们步出东门,行至一个较为昏暗的路段时,在不远处,不知是什么人突然吼了这么一嗓子。
武元衡一行还没反应过味儿来,只听得一道凌厉的风声响起,然后武元衡便立时感到肩膀一痛——自己中箭了。
武元衡到底是当过节度使的人,他马上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埋伏之中,而这帮人很可能和此前众多的破坏活动有关,甚至就是同一拨人。可是不等武元衡发号施令,一个一直藏在树下阴影中的刺客就冲到了他的坐骑旁边,照着他的左腿狠狠地来了一下。
与此同时,其他的刺客也从各个隐蔽处杀了出来,将武元衡身边的随从尽数杀散了。
就这样,刺客们簇拥着武元衡和他的坐骑一路向东南方前行,在劫持着武元衡跑了十几步后,杀害了他。
等到武元衡的侍从们叫来了更多的帮手赶来救人时,他们最终只发现了武元衡倒在血泊中的遗体。令人深感愤慨的是,这群刺客不仅胆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凶,杀害当朝宰相,还胆大包天地砍下了武元衡的头,带走了。
不能让那群恶徒就这么跑了!
当他们亲眼看到那血腥的一幕,现场所有的人都是同样的想法。
怒火已经被彻底引燃了,在复仇火焰的驱使下,众人四散开来,大呼捉贼。
于是不到天亮,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有人刺杀了宰相,且目前在逃。但是,大家并不知道是哪个宰相遭此不测,包括百官和皇帝。
直到武元衡的马跑来了,众人才意识到,被害人竟是武元衡。
得到消息,皇帝陛下先是震惊,下令罢朝。然后是恸哭,哭得吃不下午饭。最后,惊愕、哀伤、忧愁等复杂的情绪全部演变成了震怒,前所未有的愤怒。
“金吾、府、县全部出动!休让这伙贼人给跑了!”
事实证明,皇帝的话在大唐的境内还是管用的,而处于愤怒状态下的皇帝的话更是如此。
于是金吾卫、州县各级政府相关部门全都动了起来,开始了从街道到小道,从城镇到山林的大规模搜索。
毕竟皇帝陛下已经交代了下来,如果最后不能破案,估计大家这官就算当到头了。
然而在全力搜索了一段时间后,各地方甚至是金吾卫都明显放缓了节奏。很明显,他们受到了压力,而且是一种来自皇帝之外、比丢掉乌纱帽更大的压力。
这个压力直接来自刺杀武元衡的那伙人,据说他们在大肆搜捕下被逼得急了眼,在路上扔了一封公开信,公然放话出来道:谁再苦苦相逼,就先做掉谁(毋急我,我先杀汝)!
如此嚣张的刺客,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相信参与搜捕的人也是如此。但恐惧终究战胜了愤怒,搜捕的人妥协了,放水了。
这其实并不难以理解,毕竟这伙亡命之徒是连京城里的宰相都敢刺杀的人,要干掉进行搜捕的小官小吏,更是分分钟的事。所以在官位和性命的选择面前,大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看来想要单纯依靠行政命令将行刺者们捉拿归案是不太可能了。
很多大臣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大部分人选择了保持沉默。
兵部侍郎许孟容却是一个例外,这位仁兄素来以正直敢言闻名,见武元衡的案子很可能就此错失了结案的良机,他老人家坐不住了。
上得朝堂后,他只用一句话就坚定了皇帝陛下将凶手绳之以法的决心:
“国家的宰相横尸街头,而行凶者却抓不到,这对于朝廷而言实乃奇耻大辱!”
是啊,如果抓不到那些凶徒,自己这个皇帝的脸面的确是无处安放了,他李纯也势必将贻笑万古。
丢不起那个人哪!
于是唐朝历史上最为震撼的追凶悬赏令出炉了。
在这一悬赏令中,皇帝表示将奖赏捉拿到凶手的人一千万赏钱,并授其五品官。假如你是凶手的同谋,也没关系,能改弦更张的话,可享受同等待遇,既往不咎。但如果胆敢包庇或藏匿凶手,那就不好意思了,灭族!
为了更广泛地发动群众,李纯还下令在长安最为热闹、人流最为密集的东西二市的市场上直接摆出了赏钱,现场征募知情者,现场结账。
而对于有关部门,皇帝陛下也给足了压力,要求他们克日结案。而李纯也私底下让太监传出话来,大致意思是不要以为天下间只有那些凶徒才懂得使用暴力。
有皇帝陛下撂下的狠话,以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激励,没出一个月,案子果然破了。
左神策将军王士则、左威卫将军王士平抓获了以张晏为首的十八人,经过突击审讯,具有重大犯罪嫌疑的恒州籍士兵(隶属成德军)张晏带头认罪了,他们对于接受成德节度使王承宗之命,刺杀宰相武元衡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于是,审讯报告立刻被送交皇帝。
李纯批示处理意见:皆斩之!
就这样,张晏等人被处死了。正义得到了伸张,武元衡终于可以瞑目了。
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然而事实证明,绝非如此。
一个月后,东都防御使吕元膺的手下从嵩山中诱捕到了此前参与策划洛阳纵火阴谋的几位嫌疑人,在审案的过程中,审讯人员无意间审出了一个让他们当场惊呆了的内幕:张晏等人并非真正下手刺杀武元衡的人,刺死武元衡的真凶,其实正是刚刚被抓的门察、訾嘉珍二人!
门察、訾嘉珍这两人来头确实不小,据他们自己供述,他们都是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所豢养的门客。虽说是门客,但他们却不是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辈,而是实实在在的江湖高手,正常状态下,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十个对手。就是这些人,在王承宗手下的配合下,夜入京城,血染靖安里,并在张晏等人的掩护下顺利脱逃。
这么说来,很多事情可以解释得通了,比如武元衡首级的下落,张晏的迅速认罪,全部可以串成一条线了。
于是,吕元膺赶忙将相关口供、材料整理成册,派人快马送往京城,上报皇帝。
李纯的反应让吕元膺感到非常奇怪,他明明能够从门察、訾嘉珍的供述中断定李师道才是刺杀事件的主谋,但他居然不动声色。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给了一个回复,而回复的内容竟然是让吕元膺秘密处决门察、訾嘉珍等人。
吕元膺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皇帝陛下这番态度上的突然转变唱的是哪一出。
隐忍,伪装,现在尽量不要与李师道撕破脸。这就是李纯最真实的想法。
淄青不比淮西,是一个拥有十二州土地,带甲数十万的巨型藩镇,真的要打起来的话,朝廷无论从后勤上,还是军力上,都无法支持。
所以即便李纯是堂堂天子,即便他对李师道恨之入骨,在淮西战事艰难进展的当下,他也不得不选择妥协。而这在李纯看来,是获取最终胜利的必需代价。事情的后续发展证明,李纯的选择是无比英明的。
李师道十分满意。杀掉一个武元衡,他如愿在朝廷上下制造出了极度恐怖的氛围:大臣们天完全亮起前,都不敢上朝,即便白天出门也要家奴全副武装,全程警戒。而宰相们更是直接被皇帝指派金吾卫的骑士二十四小时护卫。长安城内的安检级别更是强化了几十个层级,各坊大门口都加派了岗哨,严密盘查过往可疑人物(相貌不凡、奇装异服且带有燕赵地方口音的,是重点排查对象)。整个京城现在简直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八个字的真实写照。
现如今,主战派首领遇刺身亡,征讨大军粮饷多被焚毁,物流道路也被阻断。在这一背景下,李师道相信,朝廷将会知难而退,主动罢兵。
李师道所预想到的情况的确出现了。武元衡死后,朝臣们纷纷上奏,请求李纯停战撤兵。
然而李纯用自己的一个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别想,我会坚持到底。
大臣们不再多说话了,因为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个继承武元衡位置的人的名字:裴度。
裴度是带着伤疤走入政事堂的。在那喋血之夜,他本人也遭到了李师道指派的刺客的袭击。
当时在通化里的街头,刺客一上来就向裴度连斩了三剑,第一剑斩断了他的靴带,第二剑斩到了他的后背,剑锋刚刚好划破了他的内衣,第三剑是最要命的,这一剑直接朝着裴度的脑袋斩来,而且正中其头部,好在裴先生平常有戴毡帽的习惯,帽子的质量还非常好,因此剑伤不深,侥幸躲过了一劫。
裴度虽说逃过了武元衡般的厄运,但他那时的处境依旧很悬。当场坠马不说,刺客们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当即挺刀又追了上来。
如果让刺客补刀成功,估计日后的历史就没唐文宗李昂什么事儿了,而“元和中兴”这个历史名词也将不复存在。
当然,我们都已经知道,裴度没有死,帮他再次脱险的关键不再是帽子,而是他的侍从王义。
王义,人如其名,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在裴度遇袭,所有随行人员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从刺客的身后死死抱住了对方,且与此同时高声疾呼,向外人寻求帮助。
可这些刺客毕竟训练有素,被王义抱住的那位反手一刀就斩断了王义的手,继而成功脱身,奔向裴度。
这短暂的几分钟看似毫无用处,但却救了裴度一命。裴度不知怎的,在这期间竟然跌进了路边的沟里。
看到全身是血、一动不动的裴度,刺客们做出了误判,认为裴度已死,于是立刻撤离了现场。
事实上,裴度并没有死,他的气息虽说已经非常微弱,身上的伤势也极其严重,可在随从的及时抢救下,他最终活了下来。
经过二十多天的休养,裴度渐渐恢复了健康。但是朝中很有一部分人不希望他回到工作岗位上来,有人甚至直接劝皇帝借机罢免裴度,用以安抚成德、淄青二镇。
“裴度能够活下来,那是上天的庇佑!如果朕借此免了裴度的官,不就更是让奸人的计策得逞了吗?!我用裴度一人,足以破此二贼!”
面对皇帝陛下这番充满了火气的回戗,所有人都不敢吭声了。
应该说,李纯这个老板是很不错的。话说完,马上就予以落实了。
六月二十四日,李纯召裴度入宫长谈,次日即正式宣布任命裴度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在裴度休养期间,皇帝陛下更是直接派兵到裴度家里宿卫站岗,切实保证了不会有闲杂人士接近裴先生。
对于皇帝的任命,裴度没有任何推辞,虽然在外人看来,这是个极为凶险且完成难度十分之大的工作,但裴度却欣然领受。
因为在得知武元衡被杀的那一天,裴度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他要为这个为平定淮西付出一切、鞠躬尽瘁的人报仇雪恨。即便身处险境、历经艰险,也在所不辞。
伯苍啊(武元衡的字)!你若有在天之灵,请保佑我军凯旋!
愿望总是美好的,但现实却往往是残酷的。
武元衡死后,皇帝虽然在裴度的建议下撤换了无能的严绶,改任宣武节度使韩弘为淮西前线总指挥,又向淮西加派了兵马,但这一切并没能给战局带来转机。
淮西的战事对朝廷而言似乎已然成了一处泥潭,让朝廷越努力想要作为,越会深陷其中,不得要领。
而河北的王承宗与此同时也没闲着。在被披露为武元衡一案的主使人后,成为舆论谴责对象的王承宗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出兵劫掠四邻,搞得成德临近诸镇叫苦不迭。
当然,哪里有侵扰,哪里就有反击。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率先上书朝廷,请求领兵讨伐王承宗。
起初,李纯并没有答应,因为他深知两线作战将会给朝廷带来更大的压力,可是田弘正比较坚持,一连上了十道奏表,表示要打。这下子连李纯也不得不给个面子了。
于是元和十一年(816年)正月,李纯正式下令给河东、幽州、义武、横海、魏博、昭义六道,命他们集结军队一同讨伐王承宗。
不得不说,诸位节度使还是很给力的。
幽州节度使刘总率先击败成德军(毕竟离得近且能打),斩敌千余,并攻拔武强。然后,昭义节度使郗士美也击破了他面对的敌军,斩首千余,接下来,幽州、魏博持续发威,连败成德,相继拿下了固城、鸦城,并包围了乐寿。而义武节度使浑镐也充分发扬了其老爹浑瑊的奋战精神,经过一番激战在九门(地名)击败成德军,将战火逐步引向了成德的腹地。
就在北线战事顺利推进时,淮西前线却再次丢人了。
这一年六月,唐邓节度使高霞寓在铁城(今河南遂平县西南)一役中大败,除了高节度使本人,他的属下基本上都躺在战场上了。
全军覆没,真的是全军覆没。这样的惨败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了。战报如实传到了长安,皇帝陛下震怒,朝野惊骇,停战派兴奋。
于是又是一票大臣轮流上表,一个劲儿猛劝李纯罢兵休战,甚至连宰相韦贯之也加入其中。一时间,声势汹汹,大有逼迫皇帝当场就范的意思。
对于这些反对者,李纯的应对手段十分简单,就是一个字:贬。
铁城之战后,李纯先把主要责任人高霞寓打发去做归州刺史,然后又将接应不力的襄、复、郢、均、房节度使李逊送去教书(左迁为恩王傅)。
整顿完外线的节度使,就轮到朝中的反对派了。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倒戈的宰相韦贯之。李纯先借朝中有人指控韦贯之结党一事,免去了其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职务,将他调到人事部搞人事去了(吏部侍郎)。
然后在短短几天之内,他又连续降了右拾遗独孤朗、吏部侍郎韦顗、考功员外郎韦处厚等停战派大臣的职,要是加上去年年底因此被免职的宰相张弘靖、翰林学士钱徽等人,那么李纯基本上就将朝廷主要部门内的反对派都横扫了一遍,且做到了一视同仁,见一个灭一个。
事办到这份儿上,皇帝急眼了,大臣也疯了。力主停战的官员们私下串联起来,展开了有组织、有策略的集体劝谏,一波又一波地上奏表,甚至是联名上疏抗议。多亏了李纯先生此前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赤膊上阵的情况下,左闪右避,勉强还能抵挡得了,稳住局势。
然而到了第二年(元和十二年),李纯也终于感觉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先是去年年底原本高歌猛进的义武节度使浑镐也打了大败仗,恒州一战直接被王承宗打回了定州,可谓一夜回到开战前。
其次是新任的唐、随、邓节度使袁滋的表现继续了前任的疲软,不但不怎么主动出兵打仗了,发展到后来被敌军包围时,居然要靠谈判告饶解决问题,真的是把朝廷的脸面都丢尽了。
当然,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人的问题,而是钱的问题。
从元和十年(815年)正月开打,到如今的元和十二年(817年)五月,淮西已经打了两年多,总计出兵近十万人,耗费的粮饷难以计数,而且照目前的形势看,这场战争一时半会儿很难结束,这也就意味着,日后要砸的钱还多着呢。
同样地,河北战场的开支也很大,据史书记载,光幽州刘总的那路部队,朝廷每个月就要给上十五万贯的补贴。而你要知道,刘总不是河北战场上唯一一个伸手向李纯要补贴的,剩下的五路军队虽说补贴不一定比幽州军多,但绝对不会比幽州军少。
运费、粮食钱、军械钱这些都不算,仅是这部分的花费时间长了,就足以让大唐朝廷亏损到关门大吉了。
于是新任宰相的李逢吉和王涯一起找到了皇帝,摆事实,讲道理,诸如国家财政紧张啊,老百姓苦啊,经不起折腾了,之类的话,说了很久很久。末了,两个人又相互配合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恳请李纯下旨宣布罢兵。
李纯没有说话。他心里很清楚,李逢吉等人说得没有错,淮西的战争拖延一日,大唐就距离崩溃的深渊近了一分。是时候做出一个真正能改变局势的抉择了,不然保不齐祖宗留下的产业就会断送在自己的手里。
李纯决定说些什么了,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裴度一直就站在殿上,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裴度,对于他们刚刚说的话,你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陛下!”
李纯的脸上闪出了一丝失望的神情,但不等他继续发话,就听到了一句让自己意想不到的话。
“臣只请求亲赴前线,亲自督战。”
说实话,李纯很是震惊,他的第一念头其实是同意的,但转念一想,又隐隐觉得这事似有诸多不妥,毕竟前线凶险万分,淮西气焰正是嚣张的时候,而讨伐军的那些领军大将也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裴度去了真的能够实现破局吗?而且这会儿他是不是一时冲动下,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这点也很难断定。
国家遭逢战事之时,永远都会存在主和、主战两派。主和者一般显得低调,毕竟不能打、不要打之类的话,通常状况下不利于号召大家群起响应;主战者就厉害了,口号都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喊上一嗓子就能激动一片人。可主战的一方,并非全是真正的主战派。
最一开始,反正谁也不能预料到未来的战局发展究竟会如何,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激动一把,发泄一下情绪,所以慷慨激昂的口号不喊白不喊,喊了还不一定白喊,至少能缓解下生活压力(作用类似于今天的唱K)。更何况,仗也不用自己打,钱也不必自己掏,还能落个不错的名声。
可是,一旦战事的进展不甚顺利,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很多人就会立刻改头换面,高呼和平,好像大批死人,大把烧钱的事情都与他无关。而现在正是人也死了,钱也花了,架也掐了,可就是死掐偏掐不死,掐成僵局的关键时刻,更是需要有人能真正豁出去的时候。
李纯并不是不相信裴度有决心,他只是不能确定裴度的决心到了怎样的程度。
他很清楚,环境会变,人心也是会变的,虽说裴度是武元衡一手栽培出来的,也一直力挺讨平淮西,但万一他明天又反悔不去了,那就非常尴尬了。
所以基于以上考虑,最终皇帝陛下示意先散会,他需要给自己和裴度充分思考的时间。
次日,李纯一如既往地上朝,与群臣议事,虽然不可避免地涉及了淮西停战的问题,但皇帝陛下都机智地避了过去,直到朝会结束,他也没有问裴度一句话。
等到大臣们都走了,李纯将裴度留了下来。
裴度知道皇帝要问什么,而他也早就做出了最终的决定。
“卿真的能为朕走这一趟吗?”
李纯终于问出了这句让他憋了一早上的话。然后他不再多讲,只是瞧向阶下的裴度,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臣誓不与此贼俱生!”
当李纯听到裴度如此坚决有力的答复时,他终于放心了。
于是李纯当即下诏,任命裴度为门下侍郎、平章事、彰义军节度使、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作为淮西战场实际上的最高总指挥,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裴度磕头谢恩,然后启奏道:
“臣昨日见到了吴元济的乞降表,想必战事进行至今日,淮西三州显然也已是势穷力蹙,他们之所以仍负隅顽抗,只因我军诸将不够齐心协力,实现合力围歼。但若臣亲赴前线督战,形势就不一样了。战场上的诸将担心臣抢了他们的功劳,必争相出战,进击破敌!”
听到裴度的这番话,皇帝陛下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裴度准备出发了,出发前,他写下了一份奏表,向皇帝要了两个人跟自己一起上战场。
其中第一个是时任刑部侍郎的马总。此人性格刚直,长于理政,因此裴度推荐他作为自己的副手(宣慰副使),协助自己处理前线复杂的军政要务。
而另一个人,职务并不高,只是个小小的太子右庶子(正四品下),且在当时的风评还不是很好,但裴度依然选择了他。直觉告诉裴度,这个人极有才华与远见,在今后的工作中会帮上忙的。
事实证明,裴度的眼光很准,那个被他选中充任彰义行军司马的中年人,姓韩,名愈,字退之。
元和十二年八月初三,裴度出征。在通化门给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因为那天在延英殿,裴度的辞别辞是这样说的:主忧臣辱,义在必死。贼未授首,臣无还期。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将自己的荣辱生死完全置之度外,而裴度这一走很可能就是永别。
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带上这条犀带和这三百名神策军的骑兵吧。希望你马到功成!
元和十二年八月二十七日,裴度抵达征讨军的指挥总部所在地郾城。而他在这里得到的第一条情报就是一则败讯。
半个多月前,得知裴度前来的淮西行营大将李光颜和乌重胤为了抢先立功,策划发动了贾店之战,然而最终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唐军战败。所以,裴度见到的兵将都正处于士气衰落的阶段。但紧接着,裴度就用了一招便迅速地提振了全军的士气。因为他只给皇帝陛下写了封信,就解决了一个困扰前线将领多年的问题——太监监军问题。
按照唐代规定,但凡军队出征必须有一个监军,这个监军的人选可以是文官,可以是武将,也可以是太监。然而安史之乱后,监军的这个职位开始慢慢地被太监这一群体垄断了。在皇帝们看来,依靠可亲可信的太监监管带着大军出征的将领,这很让他们放心,可在将军们看来,监军太监并没有皇帝眼中那么可爱,大多数监军太监很让将军们糟心。
因为这群监军太监似乎对于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的事情都特别热衷,往往一来监军就监成了太上将军,侵权指挥,干预部署不说,还在军中作威作福,恣情赏罚,严重影响到了作战部队的军威军纪。这样的情况在唐代中后期的军队中是很普遍的,淮西前线自然也不例外。而深知其中种种弊端的裴度,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皇帝召回这些乱来的太监。
裴度到底是裴度,一说有问题,皇帝马上就给批了,于是淮西前线的监军太监得到通知,全部回长安述职,困扰各部将领的一大难题就此彻底得到了解决。
裴度将作战指挥权交还给了各位将领,然后他亲自巡视每座营寨,犒赏并激励他见到的每位将士,重新整肃军纪,明赏罚,一号令,于是不到一个月,淮西前线就焕然一新,将领们各司其职,士兵们士气昂扬,就连马厩里的战马都洁净如新。
但是,在裴度看来,这些变化还远远不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需要更加努力。
他决定去最前线看看,比如沱口、五沟一带。
其实裴度等人所在的郾城已经是前线了,而沱口、五沟确切地讲,应该可以说是火线了。因为唐军正在沱口筑城,那里更加成了敌军重点关注的对象,每隔三五天都会派兵来,来强拆。所以去沱口巡视,在很多人看来过于冒险,不是裴度这样的最高指挥该去的地方。
可裴度坚持要去,没人拦得住,于是经过总部商议,决定让最能打的李光颜与善用骑兵的田弘正的儿子田布陪同领导走这一趟。
事后的发展证明,这个安排是极其明智的。
裴度到达沱口的赫连城的那天,不知是巧合,还是唐军内部出了叛徒,正好赶上了淮西军大举来攻。这支拆迁队据载由淮西军第一猛将董重质亲率,人数很多,杀声震天,仅靠喊杀声和擂鼓声,就震得城墙上的泥层一块块地往下掉。
估计这也是裴度生平第一次亲临大战的战场,所以当淮西军士兵的箭矢、刀刃快要招呼到裴度身上时,裴度居然都没意识闪躲,估计也是蒙住了。多亏了李光颜早有预案,反应又很迅速,先率领本部兵挡住了逼近的敌兵,然后早就率骑兵埋伏在附近山沟内的田布又来了个漂亮的会心一击,直插敌后,这才让裴度有机会躲进城中。
在李光颜和田布的前后夹击下,淮西军最终战败了,在逃跑的路上,他们又遭到了田布埋伏下的精骑的伏击,结果又损失了一部分人马。等到最后一统计战果,唐军欣慰地发现光是败逃中跌进沟里和自相践踏身亡的敌兵人数就达千余人之多。
战果虽然不错,但裴度知道,这都是侥幸。沱口一战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敌人虽然是强弩之末,可依旧十分难对付,如果想要尽快克敌制胜,那就必须有奇招妙计。
于是,这一夜,思考许久的裴度从书桌案上再次抽出了那份上书。
这是来自裴度麾下一名将领的密奏,里面详细谈到了他的一个计划,这个计划任谁看上去都很悬,很不好掌控,但此时此刻,裴度决定批准它。
因为除了这个看似冒险的计划,眼下确实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更因为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裴度相信那位提议者并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不靠谱。
不要让我们失望啊!李愬!
李愬,字元直,时任随、唐、邓节度使。
此人是在此之前不久刚刚来到淮西战场的,比裴度仅仅早了几个月,但和裴度相同的是,这位也是主动请缨过来的。
可这一点,似乎是两个人唯一的共同点了。相较于裴度的认真负责,李愬无论让人怎么看,都完全是个纨绔子弟的样子。
这位昔日名将李晟的八公子和他老爹在战场上的作风表现真的是完全不同。当年驰骋疆场的李晟经常喊的一句话是:来啊,兄弟们,跟我上!
而这位八少爷在淮西前线喊的则是“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面对新历败绩、士气不振的士兵们,李愬刚来就对大家宣布说,天子是看在自己慈爱且能忍耐,这才派自己前来安抚大家的。
当然帮他彻底而成功地奠定了浪荡子弟的不良形象的,还是就职演讲里最后的那句话:
“至于作战,不是我的事(战者,非吾事也)。”
从实际情况来看,李愬并没有说谎。
他从不整顿部队,也不注重士兵们日常的训练,至于军事布防等重要工作更是不在他的日程表内,最多只是在有人出现伤病的情况下,这位主将才会现身军营,亲自前往探望。可抚肩慰问完了,这人就再次找不到影儿了,即便连他的卫兵也不知道他又跑到哪里玩去了。
李愬的所作所为,让许多本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不住摇头叹气,更让很多人认定,这又是一个到前线公费旅游、混吃等死的家伙,与他的前任袁滋没什么两样。
不得不说,这些人的判断似乎没有错,但他们还是忽略了一点。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李愬虽说经常找不到人,然而自他到任以来,他所在的军营里就再也没有设宴开席,更不曾响起舞乐之声。原因很简单,李愬把那些擅长吹拉弹唱的,全部遣散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麻痹外人的烟幕弹,在烟幕弹之后,则是李愬洞悉了纷乱战局背后所有真相的眼睛。
经过实地观察、和士兵们的交谈以及同被俘敌将的交流,李愬意识到,战争之所以会打来打去却迟迟没有一个结果,除了唐军将领本身的不作为和淮西军本身的凶悍外,很大一方面的原因还在于唐军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的对手。
这两年来,朝廷与淮西虽然大大小小打了上百仗,可根本没有真正地对这个对手进行过深入的剖析。朝廷并不清楚,淮西军看似以吴元济为尊,但实质上却并非如此。吴元济的权力其实早被以董重质为首的悍将们架空,因此记述这段历史的史料中会有这么一段奇怪的描述:元和十二年(817年),吴元济先后向皇帝和裴度上书请降,但战场上却依旧打得热闹。
不是吴元济决心一条道走到黑,而是淮西军的将领们需要他坚持走到最后,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获得更多、更大的利益。
虽说淮西诸将是以董重质为首,可军中的各个山头还是存在的。董重质厉害是厉害,但尚不足以威服所有人,大家也还没有对董重质马首是瞻。在董重质外,淮西军内还有诸如赵昌、凌朝江、李祐、李宪、王览、赵晔、王仁清等实力派,他们单个的力量不足以匹敌董重质,可联合起来的话,董重质却处于绝对的下风。这就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势力平衡,让淮西众将必须都以吴元济为旗帜团结在一起,这样才能同朝廷对抗,保住既得利益。同时他们又不得不在淮西军中实力最雄厚的董重质的统一指挥下作战,以便扩充自身的力量,不被对手淘汰。
团结一致,又各自为战。这就是朝廷所面对的对手的本质情况。换句话说,只要能够想办法干掉吴元济,拔掉这杆旗,淮西便将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统一应战,战争也将就此结束。
于是李愬产生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他要统领所部轻骑,直取蔡州城,拿下吴元济。
奔袭蔡州,有可能吗?对于大多数淮西前线的将领而言,这是绝无可能的事,但对李愬来说,却是可能的。因为他干了一件此前所有唐军将领都没有干过的事——收降将。
淮西军之所以强大难搞,很重要的一点在于其军中将领的素质普遍较高,拜吴少诚、吴少阳所赐,淮西军这四十年来最不缺的就是战争,因此在长期持续的艰苦战争中培养出了不少优秀的将领,他们作战勇敢,精通兵法,所以即便有朝廷大军压境也打得不孬,甚至多次打得唐军四处乱跑。所以唐军从将领到士兵都很愤恨这帮人,一旦战场上有机会擒得敌将,都是二话不说,直接杀掉报功。
李愬却没有那样做,特别是在他攻下青陵城,遇到丁士良之后。
丁士良是淮西军的一员骁将,他在青陵城之战中面对名不见经传的对手李愬大意了,结果被唐军士兵俘虏,扭送给了李愬。
见到丁士良的第一眼,李愬就知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因为他从这名俘虏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镇定。
经过问询,李愬发现丁士良是个人才,于是他命人给丁士良松绑,并当场任命他为捉生将(相当于今天的侦察兵主管)。
对于李愬的信赖,丁士良十分感动,于是他主动向李愬献上了进取文成栅的淮西军猛将吴秀琳的计策。
李愬毫不犹豫地采纳了丁士良的计策,设计擒获了吴秀琳的智囊陈光洽,迫使吴秀琳领兵投降,然后李猛人又很快公关下了吴秀琳,并在其帮助下收复了吴房县的外城,射杀了敌将孙忠宪。
事实证明,吴秀琳的归降带来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县城和一员敌将,正是他帮助李愬认识了那个领他通往胜利之路的人——淮西军兴桥栅守将李祐。
“将军若想破贼,须得李祐,我是没有能力帮您完成这件大事的。”
吴秀琳是这样向李愬推荐这位李祐先生的。
对于吴秀琳的话,李愬深信不疑。事实上,他也对这个叫作李祐的淮西军将领早有耳闻。此人身为骑兵将领,很有胆识,曾屡次击败唐军,让各部都吃了不少苦头,是那种十分难搞的对手。但李愬轻易地搞定了他,因为他是当时还寂寂无名的李愬,而且还有吴秀琳等降将的支持。
李祐为自己的轻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成了李愬的俘虏。但是对于李祐而言,最惨的下场还不是当俘虏,而是被斩首。
由于李祐此前的表现过于抢眼,李愬的部下兵将大多吃过他的亏,因此诸将对李祐恨得牙痒痒,此番听说主将擒得了李祐却没下杀手,便马上聚集起来跑到李愬营前请愿,要求李愬下令处决这个大家的眼中钉。
李愬当然是拒绝了。他不仅不听,反而将李祐奉为上宾,请到自己的内帐中长谈。这就更加令人替李愬着急了。因为李愬进行的这次谈话是屏退左右那种,算上李愬本人,一共就三人参加,而李祐和另一位参与者李忠义(又名李宪)都是降将,他们要是一合计将李愬杀了逃走,或劫持为人质,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得知此事,军中将领们十分担忧,纷纷劝说李愬同这两个人保持距离,防止被人暗算。可李愬却像处于叛逆期的青少年一样,别人越是劝,就和李祐等人走得越近。
李愬当然不是傻子,他当然知道可能存在的风险,但他更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能真正获得李祐的忠诚,实现自己的计划。
就在李祐的心门逐渐向李愬敞开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件事险些令李愬为奔袭蔡州所做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
原来这一年的五月到七月,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不知谁率先传言说,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天气,是老天爷惩罚李愬不杀李祐所致。本来大家对李祐就极为不爽,最近对主将的作为也有很多非议,这种言论一出,立即就激起了全军的情绪,军中以此为借口,向李愬施压,强迫他杀掉李祐。如李愬坚持要保李祐,那这些人大可将天一直下雨、影响出兵的责任推到李愬的身上,搞倒这个主将,再想办法杀李祐。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李愬一个人保得住的了。而李愬显然也没有办法了,急得直哭。
“难道上天不想让朝廷讨平淮西吗?为何会遇到这种事,让你死于悠悠众口之下?!”
上天并没有打算要抛弃李愬,只不过他老人家的性子向来如此,在选中某人去完成一项注定惊天动地的事业前,总要把这位仁兄折腾得死去活来,以便这个人能够在磨难中学到更多,领略更多,具备完成其使命的种种素质。
因此所谓“上天要你受苦,往往会回报更多给你”,这句话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是上天给予李愬最后的,也是最为艰险的人事考验了,他要确定李愬是否真的愿意为讨平淮西全力以赴,不惜一切。
李愬亲手将李祐送上了前往京师的囚车,但这并不代表着他要放弃李祐和自己的志向。早在宣布这一决定之前,他就秘密写下了一份奏表,派人快马送往长安,交给皇帝。在这份奏表中,李愬竭力向皇帝说明了李祐的重要性,且做出了一个近乎极端的断言:如果一定要杀了李祐,天下便无人能帮助破蔡州!
李纯决定像李愬信任李祐那样,信任李愬和李祐。于是在李祐被押解抵京不久,李纯便一纸诏令宣布释放李祐,并将他送回李愬处效力。
李祐一回来,李愬就任命他为散兵马使,令他佩刀在大营中巡警,并可自由出入自己帐中,不久又将李祐改任为六院兵马使。
署名为六院的这支部队,全部由来自山南道的精干奇伟之士组成,总计有三千人,可以说是李愬麾下最为精锐的武装。
当李愬将这支部队的印信交给李祐时,不仅全军都震惊了,就连李祐也有点不敢相信。
“我相信你,这支部队今后就交给你带了!”
李祐接过任命书时,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从这一刻起,他下定决心,即便豁出去这条命,也要帮大军平定淮西。
其实我一直相信,作为后世追捧的名将,李愬最厉害的能力并不是奔袭,而是攻心。
因为就在彻底让李祐归心的同时,李愬又一举策反了一大票人。这票人都是同行,他们的职业叫作细作,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间谍。
那个时候对于细作的处治是很严酷的,一旦被发现做了细作,还不仅仅是被砍头那么简单,这个人的三族都要倒霉,要一起上刑场,一起被砍。
然而李愬在自己军中废止了这一军令,他认为淮西战场上现有的很多细作都是迫于叛军的威逼或由于生活过于困难,才铤而走险的,所以他抓到了敌方细作不但不处死,反而一律好好对待,然后放走。
时间长了,就算是脸皮再厚的细作也不好意思了,于是细作们纷纷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双面间谍,将淮西军的最新动向源源不断地送到李愬处。
而机会正是由此闪现的。
元和十二年(817年)冬十月,李愬获悉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情报:为挡住越战越勇的李光颜,淮西高层经过研究决定,将淮西军中的精锐士卒悉数调往洄曲。
一个大好的奔袭机会就此出现在李愬面前。
说起来也得多多感谢唐军这两年的普遍持续疲软,他们让淮西军高层做出了误判,以为李光颜是他们唯一值得防备的对手,从而露出了自己的软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十月七日,李愬派出判官郑澥前往位于唐州的指挥总部,将自己的奔袭计划告诉了主帅裴度。
“兵非出奇不胜,常侍(李愬)的想法很好!”
裴度如此回复道。
总指挥那边没问题了,那就行动起来吧!
胜败荣辱,在此一举!
十月十日夜,李愬突然召集了所有部下,下令全军分为三队,即刻出行。
这大冬天的晚上,北风呼啸,连月亮都没出来,我们却要出去做甚?
面对诸将七嘴八舌的请示,李愬这回一反常态,没有温言解释,而是仅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向东走(引而东)!
军令如山,不执行是不行的,而身为主帅,其实也没规定说有向部下解释的义务,就算他让你平地翻几个跟头,再学两声猫狗叫,你也必须照办。
所以没有更多的提问,也不再有更多的回答,所有人整理好装备,老老实实地上路了。
打前锋开路的三千人,是由李祐统领的,李忠义作为副将协同行动。李愬自领三千兵马作为中军,负责殿后的田进诚同样带领了三千人,可以说这次行动是倾全军之力了,所以随行诸将大都猜测到,今晚绝非简单的夜行军拉练,李愬绝对有仗要打。
果然,向东行军六十里,到达了敌军所在的张柴砦后,李愬新的命令传来了,依旧简洁明了:拿下它!
小一万的兵力夜袭一个敌军堡垒,要拿下来对于唐军而言还是不太费事的,实践也证明了确实如此。在夜幕的掩护下,众兵将一拥而上,分分钟攻下了张柴砦,全歼了敌方守军。
战斗结束后,李愬下令全军原地休息,吃些东西恢复体力,同时检查军械的损耗状况,及时进行补充。
不对,不对,这看起来并不像是结束了的样子,而是要持续作战的节奏啊。
部分将领开始觉察到一些反常之处,他们意识到今晚的行动不会如此简单,而李愬接下来的命令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在全军再度动身之际,李愬抽调了五百名士兵守在张柴砦,李愬交给他们的任务是以此为据点,阻断敌人可能来自朗山的救兵。
与此同时,他命丁士良带上五百人去破坏洄曲及其他敌主要据点通往蔡州的大小道路和桥梁。
以上迹象已然表明,接下来还有仗要打,而且规模不小,还肯定是场硬仗。这下子就不能保持沉默了。
于是众将再度一起找到李愬,向他请示下一步的行动。
事已至此,也不必隐瞒了。李愬便通报了他计划已久的进攻方案:入蔡州取吴元济!
今晚要打的仗,现在在路上才通报,除了考虑到保密,让奸细来不及通风报信外,还有另一个用意,那就是让大家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进,打这一仗。
这明摆了就是在算计大家,很让人不爽啊。但是事实上在当场,听到李愬的话后,众将的内心深处感受到的不是不爽,而是惊恐。
监军使者带头发作,当场号哭:果然中了李祐的诡计啊!
这么讲不是没有来由的。
因为这会儿天降大雪,寒风凛冽,连战马都冻得站立不稳,一路之上更是接连有士兵冻僵,一头栽倒在地,就没反应了(马栗而不能跃,士卒苦寒,抱戈僵仆者道路相望)。
而此去蔡州山高路远不说,更要命的是前面的路是唐军的侦察兵未曾探索过的,换句话说,这次奔袭意味着大军就要在天黑雪大的险恶环境中急行军,并且走上一条真正不可知的路。这就是拿全军的性命在赌博啊,稍有闪失就会万劫不复,全军覆没!
一片哀怨之声中,李愬没有动摇,他坚持着自己的计划,严令军队继续前进。
深入敌境,且事已至此,只能是有进无退了。
就这样,队伍在一片苍茫中继续进发,持续飘落的雪花很快覆盖了部队经过的痕迹,而尖厉的风声则掩盖了行军发出的声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此时已是夜半三更,雪势却越来越大,当初几乎所有人都在心中认定,自己这次就要交待了,不过到了这一刻,这样的想法却消失了,因为他们看到自己的主将策马行走在最前方。
前进,前进,目标就在前方!
我们这一夜的付出不会白费的,敌人决计料想不到我们会冒着大雪来袭。
我们将会顺利击败丧失警惕的敌人,攻克蔡州,俘获吴元济,结束这场战争,然后,回家!
没有人再窃窃私语,没有人再恐惧顾虑,勇气和力量渐渐又回归到了这群疲惫的士兵身上。
走啊!得胜!回家!
在从张柴砦出发,又急行军了七十里后,李愬和他的部队终于抵达了悬瓠城。此时部队的兵力只剩下了原有的八成,但李愬确信,他已胜券在握。
李愬先命人前往城旁的鹅鸭池惊起一池鸭鹅来混淆守军视听,然后命李祐、李忠义统领死士掘土为坎,潜进城头,不声不响地控制住城门。
这听起来是一个不算很难的任务,但事实上对于在低温条件下长时间长途跋涉过的唐军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够㞞!
关键时刻,李祐和他手下的六院兵发挥了先锋模范作用,带头爬墙。等到他们悄声到达了城墙上,不禁大喜。城上十分安静,守军不仅尚未察觉到大军的到来,还都在熟睡之中……
接下来就是夜袭桥段中常见的一幕了,敌人守兵被接二连三地捂嘴干掉,不出一顿饭的工夫,唐军便迅速消灭了所有城头敌兵,控制了城门,还顺带手抓住了巡夜打更的人。
接下来,按照既定计划,城上唐军悄悄开启城门放大军入城,同时命被俘的打更人继续照常工作,以麻痹敌人。
行动进展得异常顺利,唐军很快依样画葫芦拿下了内城,等到黎明时分,雪停之际,李愬先生已然率兵进了吴元济家的外宅。
这时,已经有人觉察到情形有异,便马上跑去向吴元济报告,说是官军来了。
刚刚起床的吴元济同志当场就乐了:“这肯定是有俘虏或囚犯作乱,天亮了我就派人把这些家伙全部抓起来杀掉!”
吴元济话音刚落,又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带回来了三个字:“城陷矣!”
吴元济更是开心了,乐完之后,他自信满满地做出了新的定论:这是洄曲的士兵子弟来找我讨要厚衣服御寒了!
紧接着,又有声响从外面传来,这次是十分清晰有力的四个字:“常侍传语。”
“哪儿来的常侍(何常侍得至于此)?”
吴元济有些蒙,但下一秒钟他就很快反应了过来,因为他听到了李愬军中的号令声。
应该说,吴老兄的应激反应还是值得称道的,一个激灵就起了身,带着亲兵们一口气跑上了牙城,登城固守。
见吴元济不肯缴械投降,李愬一边安排田进诚带兵围攻,一边命人去城中寻访一户人家,他相信只要有这家人的配合,那吴元济是折腾不了太久的。
李愬派人找来的这家人正是董重质的家人,经李愬亲自出面安抚公关(这里要画重点),董重质的家人决意同朝廷合作。
于是董重质的儿子带上家信及李愬的手书就奔老爹的营地去了。
很明显,董重质这个猛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家人。见到书信之后,二话不说,自个儿骑匹马就跑来蔡州投降了。吴元济固守待援的计划就此破产。
奉命攻城的田进诚那里此时也取得了突破,他先攻下了敌军的兵器库,随即派兵点燃了牙城的南门,并用弓箭阻止住了守军的救火行动,最终唐军以此门为突破口,强攻成功,抓获了吴元济。
吴元济被生擒,董重质也投降了,淮西军真的是群龙无首了。于是申州、光州的三万守军宣布归降,驻扎在洄曲的淮西军精锐也在前线投降了李光颜。
淮西战场上自此再无战事。
自擒得吴元济,入驻蔡州城以来,李愬不杀一人,从吴元济的亲信左右到他家的厨师马夫,全部让他们各复其职,继续安心工作。至于李愬本人则屯兵在城内的蹴鞠场,还住他的帐篷。
战争结束了,李愬还立下了不世奇功,他本可不必如此的,可他却坚决要这样等候裴度到来,因为他有这样做的必要理由。
新任的彰义军(淮西军的别称)节度使裴度是第二天才赶到蔡州的。他刚刚来到城郊,就远远望见了顶盔掼甲的李愬。见到李愬有意向自己行军礼,还是负甲下拜,裴度下意识想要避开,以示谦让,但就在此时,李愬的一句话让他决定从容地接受这一拜。
“淮西这个地方不讲究上下尊卑的规矩已经很久了,我们应当给他们做个表率。”
李愬考虑得真是周到啊!
裴度当即不再推辞,以宰相的身份接受了李愬的拜谒。
事实证明,这招果然有效果,蔡州军民见到这颇有仪式感的一幕,大多肃然起敬。以至于李愬次日率军撤走后,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找裴度的麻烦。
裴度先生也不愧是牛人,接手军镇政务后,废止苛政,优待百姓,还直接找了一帮蔡州兵做自己的亲兵,且不加忌惮,于是没两天淮西军民就被这个新节度使彻底折服了,淮西军镇的安抚工作就此顺利完成。
十月十八日,李愬命人将吴元济押送京师。
元和十二年(817年)十一月,丙戌朔,皇帝陛下亲登兴安门受俘。在经历过一番烦琐程序仪式后,吴元济被送出庙社,斩于独柳之下,年三十五(《新唐书》记作二十五)。
吴元济两个弟弟和三个儿子先被流放江陵,后被下旨处死,其妻沈氏被没入宫廷为奴。他的亲信属官除了董重质在李愬力保下仅被贬职处分外,其余十余人全部被诛杀。
这就是不可一世的淮西吴氏的最终下场。
淮西的事了了,这三十多年的事情也该有个盖棺定论,而这场战争中的英雄也需要得到后世的颂扬。于是李纯下旨,立一块平淮西碑,至于碑文嘛,就交给那个叫作韩愈的行军司马来写吧!
韩愈先生到底是一代文豪,据说文不加点,挥笔立就。领导看后,也十分认可。
但在我看来,这篇文章不只是一种纪念,更是一次宣言。
它宣告了一种态度:不平逆藩,决不罢休!
正如碑文中所说的那样——其告而长,而父而兄;奔走来阶,同我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