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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别有用意

吴少阳,沧州清池(今河北沧州)人。

他是前淮西节度使吴少诚的生前挚友兼结拜兄弟。元和四年(809年),吴少诚病重,不省人事,吴少阳抓住了这一机会,一转手就干掉了老哥们儿的儿子吴元庆,等吴少诚彻底停止了呼吸,吴少阳便自立为淮西留后,向朝廷申请继任淮西节度使之位。

李纯并不喜欢军阀做派的吴少诚,不过他更加不喜欢心狠手辣的吴少阳。

如果一个人为了上位,连自己多年老友的儿子都能干净利落地干掉,怎么能保证他忠顺于朝廷,不惹是生非呢?所以李纯当时没有批准吴少阳的申请。

在是否让吴少阳继任节度使这一问题上,朝中的大臣们第一次完全和皇帝达成了高度一致,因为在他们看来,吴少阳的确做得过分了些,特别是把情同手足的哥们儿直接断后的这一点已经突破了众人的底线,直接犯了众怒。所以,许多官员纷纷上表,主张用兵淮西。

然而李纯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这个时候的皇帝陛下注意力还完全在王承宗身上,一脑门子心思要荡平成德,逞威风于河朔。淮西的吴少阳虽说也很讨厌,擅行废立,但为了集中力量办成德,李纯必须避免两线作战的风险,于是他下诏以自己的儿子遂王李宥(此人就是后来的唐穆宗李恒)遥领彰义军节度大使之职,同时正式任命吴少阳为留后。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前面已经讲了,王承宗没有消灭掉,朝廷不得不收兵停战,终结了这场没有胜利者的战争。

当李纯再回过头来看淮西时,他已经错过了一个大好时机。

淮西暂时是打不得了,无论以当时朝廷的实力看,还是以天下的局势看,都不利于再生事端,于是,矛盾的焦点由吴少阳的身上迅速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这个人就是统兵征河北的吐突承璀。

吐突承璀从河北回来后,根本没有因为作战不力受到任何的惩罚。相反,李纯看在他设计拿下卢从史的功劳上,给他升了官,晋封为左卫上将军,充左军中尉。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朝中大臣闻讯群情激奋。

怎么?打了败仗,害得朝廷颜面尽失,居然还有功了?

那个罪该万死的卢从史不也是因为他吐突承璀力保才官复原职的吗?

还有出征前大家早就再三劝谏过,不可令宦官领军,不可令宦官领军,结果呢?

于是,群臣对于皇帝的不满,对于卢从史的厌恶以及对于吐突承璀的不忿全部叠加在了吐突承璀的身上,终至爆发。

宰相裴垍当仁不让,作为尖兵,打响了弹劾吐突承璀的第一枪:

“吐突承璀首倡用兵,疲敝天下,结果却无功而返,陛下纵使念在旧日情分不公开处决此人,也不该不贬黜他以谢天下!”

宰相的话犹在耳,给事中段平仲、吕元膺就跟上了,这两个人虽然数量加倍,但话说得却言简意赅,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承璀可斩。

宰相和言官看起来非常地不友好啊,那么处事相对冷静平和的翰林学士们怎么说呢?

“陛下不责承璀,他日复有败军之将,何以处之?”

这就是翰林学士的领头人兼首席发言人李绛就此事在奏表中写下的第一句话。

他的态度同样坚决且明确:吐突承璀是一定要处置的,不然难以服众。

政事堂、御史台、翰林院以及所有朝堂上的大臣都拿出了赤膊上阵的架势来,比逼宫还狠,看来不给个说法,是真的熬不过去了。

两天后,李纯终于让步了,他下诏罢掉了吐突承璀左军中尉的职务,把他降职为军器使。

虽然不是将吐突承璀砍了,以谢三军,但皇帝终究还是迫于朝野压力,做出了妥协,采纳了舆论意见。

经过长达半个月的斗争,大臣们胜利了——至少他们自己这样认为。

李绛等人弹冠相庆、互道胜利的时候,坐在兵器库房里的吐突承璀却没有显露出一丝的沮丧,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己只是表面上被降了职务,皇帝其实仍然需要自己,而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证明了吐突承璀的判断是对的。

同年十二月的一天,翰林学士、司勋郎中李绛带着满腔的怒火走进了皇宫。他是来向皇帝检举吐突承璀的种种不法之举的。

这几个月来,李绛一直都能从各种渠道陆续接到关于吐突承璀收受贿赂、干预司法等行为的举报。

看起来,这个吐突承璀并没有因为被贬谪而有所收敛,他还是一如既往地专横跋扈,还是完全不把国法纲纪放在眼里。而且由于基本上和朝中所有大臣都撕破了脸,吐突承璀现在贪污收钱什么的,已经基本上不怎么避讳纪检部门了,是想怎么搞就怎么搞,真正地肆无忌惮。

这实在是太嚣张了吧!

李绛感到忍无可忍了。他虽然不是言官系统的,但却是一个责任感极强的人。在他的理念中,身为一个合格的负责任的大臣,有必要把这一切如实地反映给领导,让皇帝陛下尽早认清吐突承璀的丑恶嘴脸,将此害群之马清除出朝廷。

不出所料,听完李绛的汇报,皇帝显示了震怒,他就在当场,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你说得太过分了!”

是的,皇帝吼的对象不是吐突承璀,而是向他揭露吐突承璀罪行的李绛。

李纯显然误会了李绛,在他看来,李绛不是来维护国家法纪的,而是来拿自己当枪使,以完成对吐突承璀的致命一击的。至于那些黑材料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是逼自己就范的一个工具。

李纯平日里虽然经常会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听从大臣们的建议,但他却从来没有做傀儡皇帝的想法。

所以,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然而下一秒,李纯就怒不起来了。因为他亲眼看到李绛跪在那里,泪流满面。

“陛下待臣如心腹耳目,如果臣只知道明哲保身,知而不言,那臣就辜负了陛下;但如果臣说了,陛下却不爱听,那就是陛下辜负了臣!”

李绛的这句话说得极为恳切,李纯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没有说谎。

李纯刚刚燃起的怒火就这样瞬间飘散如烟,他赶忙改换回原本的温和语气,对李绛郑重地说道:

“爱卿所说的话都是别人不愿说或不敢说的,如此,朕才能听到原本听不到的声音。所以你真的是一个忠臣啊!以后有什么话,爱卿但言无妨,就像今天一样。”

李绛这下子哭得更加厉害了,跪在原地数度哽咽。

经过了这次君臣对话,李纯了解到了李绛的忠诚耿直,因此没过多久,他就将李绛升作了中书舍人(但依旧保留了其翰林学士的身份,请大家记住这点),作为嘉奖。

值得注意的是,李纯虽然奖赏了李绛,但却没有处置吐突承璀,这意味着,皇帝本人并不昏庸,他坚持任用宦官,其实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即便在很多人看来,这样的行为是不可理喻和十分荒谬的。

为什么会是太监呢?这是当时和后世许多人表示不能理解的一个问题。但是在唐朝皇帝那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很简单——因为太监很必要。

我们看到已经下线很久了的唐德宗李适同志沉痛地点了点头,没有错,李适可以说是唐朝中后期宦官专权干政之滥觞的开启者,而他,是有苦衷的。

经历了当年的泾原兵变、李怀光之乱等磨难,唐德宗李适在内心深处认定,统兵的将领是不值得信赖的。

会形成这样的认识,那也真的是没办法,不说站在李适的那个位置上思考问题,就是翻翻相关史料,相信大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段时间唐朝武将的集体形象可以用三个字来概括——不靠谱。

这批武将那会儿不是在叛乱,就是在准备叛乱,抑或是四处逃窜(被叛军打的),好一点的也是观望局势,等待着随时换新东家。甚至于连本该无条件保护皇帝安全的禁军(主要是神策军)将领到关键时刻也找不到人,让皇帝陛下陷入了无人救驾的尴尬境地。

平心而论,除了李晟、浑瑊、段秀实等少数几个将领,大部分武将的表现都让人备感寒心,要树立正面形象,那是相当地难。

可是太监就不一样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基本都跟在皇帝的身边,无论是皇帝逃出长安时,还是被困奉天时,都寸步不离。

在唐德宗最脆弱、最无望的时候,是这些太监始终守在他的身边,照顾他,安慰他,支持他,从未迟疑过,也未曾动摇过。

陪伴的力量是强大的,哪怕对于天下间最尊贵的人亦是如此;因为地位越高,就越孤独。

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我们有理由相信,唐德宗眼中的那些可呼来喝去的家奴慢慢转化成了他可以生死与共的朋友和伙伴。

所以在回到京城后不久,唐德宗便重新启用宦官执掌禁军,并真正确立了以宦官为主导的神策军中尉制度。

而后来朝臣间的不间断斗争,也使得唐德宗逐渐对文臣们失去了信赖感,让他在陆贽罢相后,决定不再任命新宰相,改由自己亲自处理朝中的大小事务。

武将的跋扈、文官的结党,促使唐德宗更加坚定地和太监们站在了一起。

他对太监、文臣和武将的态度显然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他的儿孙们。

更重要的是,唐德宗亲手构筑了一个新的特别的权力体系,即依靠文官来制衡武将(藩镇),再用太监去平衡文官,最后由皇帝支配太监,并让太监、文臣和武将互相牵制,互相维持,以实现皇帝对整个帝国的有效控制,达到君临天下的终极目的。

现在,李纯接过了祖父的衣钵和这一整套权力操作系统,经过了初期的实践,他惊喜地发现,还真好用。

所以李纯不会任由大臣们灭掉太监,也不会让太监势力坐大,影响到文臣集团对藩镇武将的压制。

他要的就是所有皇帝都梦寐以求的——权力的平衡,以及,操控一切。

如果不考虑那几个不听招呼的藩镇,现在的李纯几乎办到了。

因此他决意把这一套统御之术继续沿用下去,并传之子孙。

沉浸在良好体验中的李纯当然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而为大唐帝国的彻底崩溃埋下了伏笔。

因为他犯了两个十分致命的错误。

错误一: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常识——棋子和棋手的角色是不断变化着的。

李纯自然可以驾驭好和他一路走来的太监,让他们完全听命于自己。可是,他的子孙后代们却一和他的太监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二又有自己亲近的近臣内侍,所以难免在权力交接之际会产生矛盾。

而一般的情况基本都是新皇帝一派初来乍到,难以匹敌老太监同盟(老太监有兵权在手),所以到了唐朝后期,宦官凭借兵权,有的可以完全操纵国家大政,甚至可以立废皇帝。可以说,他们突破了自身的权力极限,实现了自身由棋子到棋手的身份转换,翻身做了皇帝的主人。这是李纯所不曾料到的。

错误二:看走了眼。李纯原以为他在玩的是裁判游戏,身为裁判的自己永远不会被牵扯进局,还能偶尔客串下选手,看到朝臣或宦官哪方占了完全优势,就上去打一顿,以维护比赛平衡。

可这个世界到底是有原则的,既当裁判又当选手的情况不可能长期维持,等到后来的皇帝们摘下了裁判的哨子,被命运赶回赛场,他们才惊讶地发现,这里玩的游戏竟然是棒子老虎鸡,所谓的天子,不过也是循环其中的一环而已。至于发现这一秘密的那位皇帝将试图改变这一游戏的玩法,当然,这是后话了。

李纯护住了亲信吐突承璀,让他逃过了国法的制裁,这使得吐突承璀极为感激。

感激的同时,他也异常愤怒。他意识到,朝中那些看似人畜无害的大臣一直在紧盯着自己,且是将自己视作祸害,必欲除掉而后快。

吐突承璀本就是个太监,心理有些问题是难免的,你不惹他还好,一惹他,他势必要出手报复,并且还是心黑手狠、没完没了的那种。

吐突承璀的反击是很快的,快到李绛还没在新的办公地屁股坐热,就突然接到了一纸调令。

这份调令不是贬谪通知,而是升职通知。

李绛被擢升为财政部副部长(户部侍郎),即刻生效。

这看似一件喜事,其实是个坑,而且很深。

因为李绛升职的代价是被调离翰林院,不再兼任翰林学士。

我们前面提到过,翰林学士的品级虽然不高,可能量极大,甚至堪与宰相比肩。毕竟这些人长年待在皇帝左右,听候咨询,跟皇帝的关系并不一般,故而对皇帝和朝政有着巨大的影响力。

现在李绛表面上是升了官,实际上是被强行降了热度。

很明显,吐突承璀来了一招明升暗降,想要疏离李绛与皇帝的关系。

而他给李绛挑选的新职位,也很有讲究。

因为在当时,户部不只是一个很有深度的坑,还是一个很有深度的火坑。

朝廷在前一年的成德讨伐战中,一口气砸出去了七百多万缗的军费,国库的存款消耗殆尽,现在正是急需筹措经费,以保证国家继续运转下去的关键时候。这就要求户部的领导们必须生财有道,既不能增加除两税外的苛捐杂税,影响到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又不能让朝廷上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让藩镇看笑话。所以,这绝对是个难题。

李绛有能力解决这一难题吗?

答案是:没有的。

像刘晏、杨炎那样的理财奇才到底还是稀有动物,用今天的话讲,当年像李绛那样的知识分子大多数是文科生。平时算个数是没问题,但搞起财政来,那就完全是抓瞎了。

吐突承璀的阴谋正是基于此设计的,他要让李绛在不熟悉、不擅长的专业领域被搞得焦头烂额、错漏百出,在朝廷里自己先混不下去,主动走人。

不出吐突承璀所料,李绛就任户部侍郎不久,就因为工作上的问题被皇帝叫了过去。

李绛被找去谈话的原因,倒不是工作没干好,而是没干到位——他没有按照惯例,向宫中的内库进奉“羡余”(政府财政收入的盈余部分)。

当被问及为何没有按惯例送钱上来时,李绛回答得很直白:把户部的钱献给陛下,存入内藏,是用国家的钱来向陛下卖人情。

听了李绛的话,皇帝陛下显得很高兴,当场大大夸奖了李绛的忠直。

消息传来,吐突承璀气得简直一口老血直喷出来。

娘的,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哪,那张嘴果然能说出花儿来。

吐突承璀的计谋看起来并不怎么成功。但是,吐突承璀却依旧不急,因为户部事情多,这个难关让李绛涉险通过了,没关系,还有下一个。总之,在李绛未来漫长的户部侍郎职业生涯中,早晚会有一个坎儿让他跌倒。

这个想法是没错的。可惜,吐突承璀是无法亲眼见证那一刻了,因为他自己的麻烦很快就到来了。

元和六年(811年)十一月,弓箭库使刘希光被人告发收受了羽林大将军孙璹的巨额贿赂(两万钱),帮助后者安排一个藩镇的节度使的职位。

事发后,皇帝陛下极其愤怒,立即下令赐死了行贿的孙璹。然后他指令司法部门以刘希光为突破口,顺藤摸瓜,找出幕后的真正主事者。

李纯很是好奇,究竟是谁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可以左右朝廷对于节度使的任命?他很想见见这个人。

于是司法部门开始了系统调查,经过几次突击审讯和相关人员的传唤,一个名字终于浮出了水面。这个人就是不久前刚刚升任为左卫上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吐突承璀。

售卖官职、操纵朝政,还直接涉及了最敏感的藩镇事务。这回真的是连神仙也救不了吐突承璀了。

李纯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定夺:

“贬吐突承璀出京师,去淮南监军!”

吐突承璀完蛋了,没有人能够救他,更没有人愿意救他。

吐突承璀被赶出长安城的几天后,李纯召见了李绛,问了他一个问题。

“朕把吐突承璀赶走了,爱卿觉得这件事办得怎么样(朕出承璀何如)?”

“外面的人都没有想到陛下竟然能做出如此果断的决定!”

李绛恭敬地回答道。

这句话一下子让皇帝陛下得意了起来:

“此人不过是朕的家奴罢了,因为他伺候了自己十几年,又一向忠心耿耿,这才对他多有照顾;但他一旦犯法,朕拿下他,就如同去掉一根毫毛一样容易。”

事后的发展证明,就是这份得意最后毁掉了他苦心开拓的一切。

吐突承璀被贬一个月后,李绛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这场宦官与文臣的较量,看似以李绛的胜利告终。

但是,吐突承璀真的彻底失败了吗?这个问题是当时朝廷内外很多人思考的话题。

试太子通事舍人李涉经过对时局的分析,做出了一个肯定的判断:李纯对吐突承璀的恩宠并未消减,他只是出于某些考虑,暂时做了退让。

为了个人的进步,李涉决定拉吐突承璀一把,并给皇帝一个台阶,一举拿下两个人情。

于是,他写好了一篇替吐突承璀说情的奏表,投入到了征集百官意见的铜匦中。

自投送了奏表,李涉连晚上做梦都难掩兴奋。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那么只要皇帝看到自己的请求,就一定会高兴地同意。届时回到朝中的吐突承璀为报答自己必然会有一番说法。荣华富贵,在他看来已经指日可待了。

然而李涉掰着手指数了好几遍,愣是没见皇帝那边有何反应。

难道君心难测,自己还是误判了皇帝的想法了吗?

不,不会的。如果皇帝有心要处置吐突承璀,以吐突承璀的所作所为,都可以杀他十次了。不会只是简单地把他贬去淮南就算了结了。此事一定有其他的变故!

几经打探之下,李涉终于弄清楚了情况。

原来负责处置铜匦内奏表的知匦使孔戣看到了李涉奏表的副本,觉得内容太过恶心和无耻,便拒绝递交上去,浪费皇帝陛下的宝贵时间。所以李涉费尽心思撰写的请愿奏表就这么被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以李涉的级别要面见皇帝奏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而找人代为启奏的话,很有可能被大家一起揍。所以思来想去,如果铜匦上奏行不通的话,那就只剩下了一种选择——内递。

内递就是通过一些非正统手段(主要靠塞钱),让奏表通过光顺门和皇宫的一道道宫门,直接出现在皇帝的御书案上。

李涉真的是豁出去了,他拿出一大笔钱疏通了关系,终于把奏表送进了宫里。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虽然他的奏表成功抵达了指定地点,但他还是输了。因为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紧盯着他,并在他采取行动的时候,也立刻出了杀招。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孔戣,他的杀招是弹劾。

因为孔戣除了知匦使这个职务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御史大夫。

在孔戣的带头抨击下,朝中对李涉的声讨之音响成一片,骂声绕梁,三日不绝。

几天下来,李涉在朝中已经是人见人厌,人人喊打,而事情闹得这么大,皇帝也不能不出来表个态了。

应该说皇帝对待李涉的态度还算十分宽容,因为按照孔戣的意见,李涉这种奸诈险恶、欺君祸国的小人最好是予以公开斩首,以儆效尤,但皇帝却只是下令将李涉贬到峡州(今湖北宜昌)去做仓库管理员(司仓)。

因为李涉的确没有猜错,皇帝陛下对吐突承璀是有感情的,他的气愤只是那一会儿的事情而已,他还需要吐突承璀以及其所代表的势力。但现在,他更需要的是李绛,所以贬谪吐突承璀就成了一种拉拢李绛的必要手段。

皇帝需要李绛去做一件太监们永远做不到的事情,去制衡一个无比强大的潜在权臣。

这个连皇帝本人都要忌惮三分的彪悍角色,名叫李吉甫。

李吉甫,字弘宪,赵郡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唐代著名的政治家、地理学家。

此人的成分很高,是著名的赵郡李氏西祖房的后人,其父李栖筠是代宗一朝的名臣,官至御史大夫。因此李吉甫进入政坛很早,也很轻松。在同龄人还在挑灯苦读的时候,他便早以门荫入仕,在左司御率府仓曹参军的职位上打拼多年了。

和同批入仕的其他贵族子弟不同,早早当官的李吉甫似乎从不认为读书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相反,自为官以来,本来就手不释卷的李吉甫更是加倍学习,如饥似渴地涉猎各种书籍,把别人拿去游猎娱乐的时间全都用在了学习上。

上天是不会亏待那些有心打磨自己的人的,李吉甫的经历再次向我们印证了这个道理。

唐德宗贞元初年,二十七岁的李吉甫凭借着渊博的知识和对国朝典故的了如指掌,在朝中青年一辈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太常博士。不久,又兼任屯田员外郎(说了知识特别丰富),再升任驾部员外郎,可谓春风得意。

而他的才学也得到了当时很多人的称许,这其中还不乏传奇级别的人物,比如我们熟悉的奇人李泌。但是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并不特别看好这位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缺陷的年轻人,这个人就是料事如神的陆贽。

陆贽多年阅人的直觉告诉他,李吉甫并非他看上去那么简单,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很少会有身负大才,同时品德还非常高尚、毫无瑕疵的人。虽然他暂时看不出李吉甫到底有什么问题,可他确信,李吉甫必定有问题。

因此当陆贽当上了宰相后,就一直暗中盯着李吉甫的一举一动。直到有一天,他察觉李吉甫在交际上过于活跃和频繁,便以“结党”的嫌疑,将李吉甫出为明州员外长史,送出了帝国政治的中心舞台。

这是李吉甫政治生涯中遭到的第一次贬谪,当然,这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在李吉甫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也是这一次。

因为这次打击说明了李吉甫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影响力,他的能力得到了当世一流人物的注意和认可,要是水平不够,陆贽才不会亲自动手,加以干预。

此外,更加重要的一点是,这次事件让李吉甫认识到低调的必要性。如果再行动时仍旧引人注目,他想要实现的那个理想,终究会功亏一篑。

好了,就先这样吧。

得到通知的李吉甫老老实实地收拾了行李,便去明州上任了。

他本以为这一去将会十年八载,在明州待上好一段时间。谁知没几年的工夫,他就得到了新通知,自己将被升迁为忠州刺史,而曾经打击过他的陆贽也下台了,朝中再也不会有人阻碍自己一路高升,重回长安了。

李吉甫就这么心情舒畅地来到了忠州。此时此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步入一个预先设置好的局中。

李吉甫是在交接公务时,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的。

陆贽?他怎么也在这里?!

“此人是您来上任不久前,贬到这儿来的。”

李吉甫在当地的属下如此回答道。

明白了。这是朝廷里有人同陆贽不对付,想要收拾他。而自己恰好和陆贽有矛盾,这才被送上了这个位置。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个时候啥都别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机会来了。

陆贽不仅要整,而且要狠狠地整。这样不但能够一雪前耻,还能得到朝中那位大员的“赏识”,运气好的话,凭借这张“投名状”,李吉甫回到长安的速度会提升数倍。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李吉甫没有那样做。

面对曾经无情打击过自己的陆贽,李吉甫的脸上没有怨毒,只有笑容。他不但没有找陆贽的麻烦,反而热情地帮助初来乍到的陆贽一家安顿了下来,最后两人还成了要好的朋友,经常一起聚会言欢,好像之前的一切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无数人就此目瞪口呆,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有想明白,李吉甫到底是中了哪门子的邪。

不是中邪了,而是放下了。

放下了过去的恩怨包袱,才能够走得更远,不是吗?

李吉甫放下了宿怨,但却因此惹上了新的麻烦。陆贽在朝廷的对头得知李吉甫没有构陷陆贽,十分愤怒,在此人的运作下,李吉甫为他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在之后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李吉甫被牢牢地定在了忠州刺史的位子上,和他同批当选为刺史的人,要么进了三省六部的中央机构,要么成了藩镇的高级官员,最差的也去了更大的州做刺史,只有李吉甫的职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俸禄也没涨。

很多人都为李吉甫感到着急,毕竟看着一个曾经才华横溢且年少成名的后生就此慢慢沦为一个小地方的平庸官僚,是一件很让人深感可惜的事情。于是李吉甫身边的亲戚朋友纷纷出来劝他赶紧找关系疏通一下,至少给得罪过的大佬低头认个错,让人家高抬贵手,别再整你。

李吉甫拒绝了。在他看来,有些原则比个人宠辱更为重要。恰好当时李吉甫的身体多有不适,他便以此为由,表示要辞官休养一阵。

在这个世界上,不乏有骨气、有原则的人。相应地,也就有欣赏这类人的人,于是在这些人的帮助下,李吉甫很快得到了起复,被授为柳州刺史,不久又改任饶州刺史。

由于李吉甫在饶州(今江西鄱阳)的工作做得不错(史称“治称流闻”),经地方领导推荐,李纯决意把他召入朝中加以任用。

就这样,李吉甫在南方历练了十三年后,终于回到了长安,而等待他入职的职位还很不错,是考功郎中、知制诰。前者管每年的官员考核,笔下能要人老命,让谁滚蛋谁就滚蛋;后者专职草拟诏敕,可以直接跟皇帝打交道,掌握第一手的前沿动态。

这一个肥差,一个要职的组合,足以让不少人争得头破血流了,而两者集于一身,只能说李吉甫的运气非常之好。

不过,事实证明李吉甫的好运还没有到头。他刚刚回朝不久,就接到了消息,自己又升了。

这一次,李吉甫直接进了翰林院做翰林学士,同时还担任了中书舍人一职。

而李林甫先生真可以是不辱使命,入职不久,就向皇帝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意见——开除滑涣。

滑涣是中书省里的一个小吏,他虽然官小,能量却很大,因为他有着一位好朋友,那位朋友叫作刘光琦,是枢密院的长官(时任知枢密中使)。

我们之前介绍过,枢密院的职责是接受朝臣以及四方表奏并宣达皇帝的诏命,而中书省则执掌决策大权。两个部门相互制衡,各司其职还好说,一旦联合起来,同声连气,连宰相们都得靠边站。

贞元末年以来,刘光琦就是依靠着滑涣的密切配合,不断蚕食着本属于宰相的权力,扩大他们自己的权柄。出于对权势熏天的刘光琦的畏惧,朝中大臣虽然有很多人看破了这一点,却始终不敢说破。

现在,李吉甫决定伸出手指,戳破这层窗户纸。

当然了,李吉甫是聪明人,他斗争起来是很讲究方式方法的。从头至尾,绝口不提滑涣同刘光琦的关系,仅是揪住滑涣一顿狠骂,偶尔再暗示两句此人打着宫中重要人物的旗号,做尽恶事,稳住刘光琦。

于是刘光琦不敢出手相助了。而那滑涣终究只是个胥吏,在一大堆铁证如山的罪证前,终于还是没撑住,走人了。

李吉甫一来就解决了朝中为患多年的奸人,这一成绩一下子就在朝中引发了轰动。

在接下来处理刘辟、李锜叛乱的过程中,李吉甫也是妙计百出,很好地推动了战事的进展,因此无论是皇帝还是百官都对李吉甫日益信任,把他视为朝廷智谋担当。所以当元和二年(807年)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杜黄裳出任河中、晋、绛、慈、隰节度使后,李纯毫不犹豫地任命了李吉甫为宰相。

拜相命令下达的那一刻,李吉甫十分感动。他泪流满面地表示将不负朝廷重托,进贤任能,做好一国宰相的分内之事。

事情的发展证明,他做到了。特别是在用人方面,数月之间,李吉甫将朝中新晋的三十余名人才全部安排妥当,而且还做到了人尽其才。一时间,李吉甫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权势也如日中天。

平心而论,李吉甫这个宰相做得很是称职,但所谓树大招风,在这个位子上基本等同于坐上了风口,想要一路四平八稳地走下去,那是不现实的。

风很快来了,而且来势凶猛。

风,起于元和三年(808年)的科举考场之上。

在这年科举直言极谏科一科的考试中,有多个考生在作答过程中,以极为犀利的语言讥刺时政,还不点名地批评了几个朝中位高权重的人物。

于是被批评的急眼了,加上这其中主要涉及了若干权监,自然更谈不上什么宽容大度,所以上面一声令下,相关部门开始彻查此事。特别是公公们非常关心的,如这几个考生是谁,社会关系如何,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如果有人授意的话,那么指使者又是何人?

就在有关部门全力追查,寻找相应答案的时候,一个小道消息已经在长安城的街头巷尾悄然传开:是执掌朝政的人教考生这么做的(殆执政使然)。

能对国家大事有决策权的,且能量够大,这次还没被骂的,有且仅有一人。

这个人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都猜到了。除了李吉甫,不做他想。

但事实却是,李吉甫根本不知道这事儿,消息传来时,他也很惊讶。

而经过仔细观察和调查,被骂的几位发现,考生们的行为很可能并非出自李吉甫的指使,是自发的。从李吉甫事发前后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也是偶然被卷了进来。

碰巧,碰巧,一切都是巧合罢了。

教训一下那些“妄言朝政”的愣头青,事情就解决了。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样,只是个偶发事件,事实上,这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

有人刻意引导舆论,试图让以李吉甫为首的文官派系同当权的太监火并,借机把水搅浑,再浑水摸鱼。

但在几个久经考验的老江湖面前,计划失败了,于是幕后黑手不得不现身了。

此人的名字叫作裴均,他的身份是尚书右仆射判度支,是真正的国家级高官。

位极人臣,又不差钱(判度支),在外人看来,裴均该有的东西都有了,应该十分满足才是。可裴均本人却不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自己的人生里还欠缺一样东西,如果没有它,自己的人生就不会真正完整,是会有缺陷的。

这样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李吉甫所拥有的——宰相的职权。

虽说在唐朝,尚书仆射等三省的长官都被视作宰相,但自从出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同平章事)的职设并形成了定制后,到了唐朝中期,更形成了不挂同平章事的职衔就不是真正的宰相的观念。相应地,尚书仆射的相权早在唐太宗的时代就已经被削弱了。到了玄宗朝,尚书仆射早就被完全排除于宰相的行列之外,变成了尽人皆知的虚衔,不作数了。

裴均估计是个极其追求完美的人,他对于尚书右仆射这样有名无实的虚位并不满意,而且显然还很介意。所以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圆满,他结交了朝廷里的一些权贵幸臣,打算在他们的帮助下入主政事堂,做一个说话算话的宰相。

在一群宰相中,说话能算话的,只能有一个,而现今的这个,恰好是李吉甫。

在裴均看来,自己和李林甫只能有一个在那个位置上,执掌朝政,指点江山。所以,他向李吉甫下黑手,是对事不对人,是完全不夹杂任何私人恩怨的、纯粹的上位之争。

但裴均身边的党羽们却不全是这样纯粹的争位者,至少有三位不是的。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窦群、羊士谔、吕温。在加入裴均的阵营前,他们都曾经是李吉甫的朋友,关系很铁。比如窦群先生御史中丞的职位就是在李吉甫全力举荐下得来的。

但李吉甫之所以会和三个朋友全部闹掰,恰恰也是由他帮了窦群这一把而起。

窦群和羊士谔、吕温同样也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所以当他坐上了御史中丞的宝座,想到还在御史台辛辛苦苦做监察御史的羊士谔,以及写得一手漂亮文章却憋屈在司封员外郎的位置上熬资历的吕温,心里就有点不落忍。

于是他当即奏上一表,请求朝廷任命羊士谔为侍御史,吕温为郎中、知杂事。

窦群本以为有李吉甫在主管人事,自己的举荐一定会顺利通过,谁知,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一帆风顺,好几天过去了,李吉甫那边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其实,李吉甫是有反应的,而且反应很激烈,他很是愤怒。因为窦群做这事之前根本没跟他商量,况且窦群为那两个人所求取的官职根本和二人的资历对不上号,如果李吉甫同意了,他就难免会有违背程序,用人唯亲的嫌疑。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口子决不能开,这个锅也坚决不能背。

因此李吉甫故意拖着不办,让这事彻底黄了。

而在得知李吉甫的作为后,窦群等三人当机立断,同他们共同的朋友分道扬镳了。其后这三位辗转加入了裴均的阵营,并自觉自发地充当了反对李吉甫的排头兵。

事实证明,这三位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因为第二次向李吉甫发难的机会,就是他们找到的。

这一次,他们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打算直接将矛头对准李吉甫。经过一段时间的蹲点,他们等来了李吉甫的一场大病。

当然,李吉甫本人生病不是重点,重点是给李吉甫看病的医生到了晚上没出来,留宿在了李吉甫的府中。

这其实也没什么,毕竟当年的医生全都是男子,不会涉及生活作风的问题。然而要命的却是,李吉甫请进家里的,还不是个普通的医生,而是京城中很有点名气的巫医陈克明。

这可就有话题了。

窦群随即派人将陈克明抓了起来,关入了监狱。然后他一面向皇帝报告,说交通术士,意图不轨,一面疏通狱卒,对陈克明严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诬陷李吉甫有意使用法术谋害皇帝。

接到窦群的报告以及羊士谔、吕温接踵而至的弹劾,李纯震惊了。他马上下令给刑部、御史台以及大理寺联合调查此事。

由于陈克明十分清楚,他如果认了罪,不仅自己会必死无疑,还会连累李吉甫,失去唯一一个死里逃生的可能,因此他断然拒绝了。

拿不到陈克明认罪的供词,怎么搞都是扯淡。而对于这种领导主抓且特别关注的案子,如果刑讯逼供搞得太明显,最后只会得不偿失。

完了,这下子玩不转了。

窦群只能如实上奏,表示查无实据,暂时不能定李吉甫的罪。

皇帝陛下就此再次愤怒了。

深感被人耍了的李纯一声令下将窦群和羊士谔、吕温通通贬了官。然后,他接到了来自李吉甫的辞职信。

李吉甫在辞职信中表示,窦群等人原本都是自己的朋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遭受诬蔑的自己也是有责任的,所以他诚恳地请求引咎辞职。

当然,为了保证自己走人后,朝中政务的处理不会受到太多的影响,在辞职信的最后,李吉甫向皇帝推荐了翰林学士出身的户部侍郎裴垍接替自己的位置。

对于李吉甫的态度以及提名,李纯都感到极为满意。于是他遂了李吉甫的愿,任命裴垍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李吉甫主持朝政。同时,他也给了李吉甫很大的面子,让李吉甫以检校兵部尚书兼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身份,去做淮南节度使,并亲自在通化门为李吉甫送行。

李吉甫就这样第二次离开了长安,下到地方锻炼了。种种迹象表明,他是在认清了对手以及其意图的前提下,做出这样的选择的。

平心而论,李吉甫这招以退为进十分厉害,不仅有效地保护了自己,还巧妙地赚取了皇帝陛下的认可和同情,顺便打击了敌人(谋求宰相位子的裴均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不久之后就被打发去做山南东道节度使了)。

不只是皇帝,裴垍也很领李吉甫的情,虽说此前两个人曾有过一场不愉快,但经过这件事后,裴垍对李吉甫的好感度大增,以为他高风亮节,有容人之量。因此在三年后的重病之际,他又向皇帝力荐了李吉甫来接替自己。

李纯听从了裴垍的建议,派人召回了在扬州兴修了三年水利工程的李吉甫,让他官复原职,回朝秉政。

以李吉甫的资历和能力,政事堂中无人可出其右,因此再度回归的李吉甫俨然成了政事堂的决断者,其他宰相班子的成员如李藩、权德舆,只有研墨、跑腿的份儿。

慢慢地,皇帝也觉察到李吉甫有些独断独行了。但此时,李藩已经被李吉甫排挤出了政事堂,那个权德舆则是个公认的和事佬,想来是没甚用的。于是,李纯就找来了李绛先生。

说起来,李绛和李吉甫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呢。因为李绛同样是出身于赵郡李氏,只不过他是东祖房的后人。但是俗话说得好,“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李绛和他的远房亲戚显然不是一个路数的选手,自然就有矛盾,再加上李绛先生性格向来耿直,平日里拿话㨃皇帝都是家常便饭,他决然不会放任李吉甫过于专断的。

事情的发展表明,李纯的安排是英明且有远见的。李绛入相后,果然有力地起到了监督和督促李吉甫的作用,他不仅在政事堂多次顶撞李吉甫,更经常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就同李吉甫死磕起来。而在大多数情况下,李纯同志都坚定地站在了李绛的一边,搞得李吉甫脸上经常红一阵白一阵,却又无可奈何。

不过李吉甫和李绛这两位宰相的争论没有无穷无尽地持续下去,因为朝廷得到了这样一个重磅消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病死了。

机会来了!

这一回是真正千载难逢的良机。因为田季安在病死前曾精神失常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也就是这一个多月里,无数魏博的能人猛士倒在了田季安的屠刀下,没有任何理由。

田季安的滥杀很快使得整个魏博陷入了一片空前的混乱中,等他死掉的时候,魏博已经是一幅军政废弛、民生凋敝的末世景象。

至于继承魏博节度使位子的田怀谏(田季安之子),不过是一个只有十一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带动整个军镇迅速恢复秩序、重整旗鼓了。

所以,在朝廷看来,这是乘势拿下魏博的大好时机。

于是,朝廷迅速起用左龙武大将军薛平为郑滑节度使(就是三十九年前主动舍弃昭义节度使位子,送老爹薛嵩灵柩还乡的那位),打算利用薛氏一族在唐军和河北的影响力,控制住群龙无首的魏博。

为了加快对魏博镇的收复工作,李纯第一时间召集了宰相,向他们征询意见。

李吉甫的意见很简单明确,立刻马上出兵征讨。

但是李绛则认为不用那么麻烦,魏博不必用兵,会自己主动归服于朝廷的。

李吉甫觉得李绛是在扯淡,魏博虽说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但几十年下来,实力还是很强的,不出兵讨伐就等他们臣服,这就是痴人说梦。

皇帝陛下比较赞同李吉甫的意见,他也认为魏博的问题还是需要靠武力手段来最终解决。

既然皇帝陛下都明确表态了,这个事情就算有定论了,毋庸多言。

可李绛表示,他仍旧有几句话要讲。

开这个会就是为了集思广益,让大家畅所欲言,既然李绛不吐不快,那就让他再讲两句吧。

于是李纯点头示意李绛说完他要讲的话。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接下来的这三言两语改变了整个决策的走势。而元和中兴的历史序幕也自此正式开启。

“据臣观察,两河藩镇中即便是再跋扈的节度使都会分散兵权给手下众将,不会让一人统领太多兵马,这是他们担心一个人兵权过重就会乘隙谋害自己的缘故。只有使诸将势均力敌,相互制约,想要扩充力量相互合作,却心思不同,担心密谋外泄,想要独自起事,却囿于兵少力微,难以单个儿成事,这才能制得住下面的骄兵悍将。

“此外,还要有丰厚的赏赐以及严酷的刑罚,这是让将领们互相猜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法宝,也是节度使们历来奉行的驭将之策。不过臣相信,要想让这一招能够真正地发挥作用,必须得有一个执法严明、手段过人的主帅才行。但现如今,在位的田怀谏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不能做到果决明断,因此魏博军府大权必定将另有归属,而魏博军中诸将权势不均,为了争夺大权,必定先生内讧,互不服从。所以其昔日分兵之策,恰恰会成为此时祸乱的源头。”

说到此处,李绛道出了他对魏博局势的最终判断:

“田氏若非遭人屠戮,则必定会成为他人的俘虏或阶下囚,这样的情况下,当然是不需要朝廷出动一兵一卒的。而部将弑杀主帅,自立为主,这是所有藩镇都忌讳至极的一件事。取而代之的那个人如果不选择主动依附朝廷,获取到朝廷的支持,恐怕立马就被邻近藩镇轰成粉了(立为邻道所齑粉矣)!”

在上述详尽分析的基础上,李绛再次重申了他的观点:不必用兵,可坐待魏博之自归也!

当然,李绛也同时提出,朝廷不能简单地坐等胜利,在静候佳音期间,朝廷仍需秣马厉兵,严令诸道选练士卒,向魏博施加压力。而且要做到不吝惜爵位俸禄封赏有功之人,最大限度地分化瓦解魏博内部,以达到不战而屈人兵者的效果。

听完了李绛所有的话,皇帝陛下只说了一个字作为结语,这个字是:善。

很好很好,李纯本来仅以为李绛是个敢于忠言进谏的直臣而已,现在他才认识到,原来对于时局和人心,李绛也有着非常精准的判断。于是他高兴地接受了李绛的建议,决定先不出兵。

李吉甫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固执的人,他对于李绛的分析并不认可,因此在不久之后的一次朝会中,他再次掀起了话匣子,力劝皇帝出兵征讨,同时还明确地表示作战所需的粮草、金帛都已经准备妥当,就等陛下一声令下了。

面对李吉甫天花乱坠的陈述,皇帝没有说话,只是看向了李绛。

“爱卿,你意下如何?”

“兵不可轻动!”

李绛就是这样驳斥李吉甫的。

他接着说道:

“前年征讨恒州,发四海之兵二十万,又派出神策军自京师赶赴河北,天下骚动。所花费的军费高达七百余万缗,结果却没能成功,这使得朝廷沦为了天下人的笑柄。现在国家疮痍未复,百姓畏战,如果朝廷又下令驱使大家去打仗。臣恐怕非但依旧要无功而返,还会生出其他的变故来。

“魏博不必用兵,事势明白,愿陛下勿疑!”

李纯心中最后的疑虑终于打消了。

他当即拍案而起:朕决意不用兵了,此事不必再多言了!

“陛下虽然这样说了,但恐怕退朝之后,还会有人荧惑圣听,扰乱君心啊!”

这句话是李绛说的,他话里所说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李纯怒了:朕志已决,谁能惑也!

皇帝话音未落,李绛立马跪倒拜贺道:此社稷之福也。

事已至此,即便是李吉甫也无能为力了。他只能跟着静静地等候河北方面传来的消息。

两个月后,消息传来了,对于朝廷而言,是好消息。

魏博军果然如李绛所料,起了内讧,主政的田家家僮蒋士则引发了魏博军兵将们的不满,这些人共推田承嗣的侄子、都知兵马使田兴为主,取代了田怀谏,并杀死了蒋士则和他十几个党羽。

田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他十分清楚自己并非田承嗣的嫡系子孙,出来做节度使基本等同于坏了“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矩。仅凭这一点,魏博军中就会有很多人不服,更会有很多麻烦在后面等着他。因此在被衙兵们强迫出来主政军府前,田兴就和大家谈好了条件,事后要向朝廷奉上魏博六州的典册图籍,并请朝廷任命各级官吏。

现在,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在田兴的坚持下,魏博派出使者来到长安,呈上了田兴的奏表,以及魏、博、相、卫、贝、澶六州的地形图与户籍册。

这意味着半独立了将近半个世纪的魏博无条件地臣服于中央。

李纯激动了。不费一兵一卒之力,没花一文钱,桀骜不驯的河北强藩竟然就这样归顺了。这都是李绛的功劳啊!

兴奋的皇帝陛下当即召集了宰相,好好地夸奖了李绛一番。

“请陛下速遣中使赶赴魏博宣慰,以观其变。”

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李吉甫。然而下一秒钟,他就毫不意外地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反对声响起。

“不可!

“如今田兴向朝廷奉上了土地和军民,坐等朝廷的任命,如果陛下不乘这个机会显示诚意,下诏安抚,示以恩典,而是派人取回当地将士要求节度使旌节的奏表,然后再由朝廷予以委任,那对于田兴来说,恩德就不是来自朝廷,而是来自他的将士。如此一来,他感恩戴德之心必定不如现在直接任命来得大。所以臣以为该当即刻授予田兴节度使的节钺,不然机会一失,悔之无及!”

关键时刻,李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毕竟这种情况无论对于他这个皇帝而言,还是对于朝廷来说,都是几十年里的头一遭,毫无成例可循。

见到皇帝犹豫不决,李吉甫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给皇帝身边的枢密使梁守谦使了个眼色。

梁守谦是李吉甫的政治盟友,见状立刻会意,出面发言道:“按照惯例,藩镇节度使有更替都要派中使前往宣慰,如今魏博若不派人前去,只怕他们更会不听从皇命了。”

好吧,那就派中使张忠顺去魏博宣慰,等他回来后再继续商议魏博的事宜。

得知这一情况,李绛再也不能淡定了,他马上进宫面圣,表示反对。

经过李绛一番诚恳地劝谏,李纯终于反应过味儿来,如果把晋封田兴的人情拱手让人,自己就白忙活了。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好!追上张忠顺,让他传朕旨意,任命田兴为魏博留后。

“臣说的并非留后,而是节度使啊!

“田兴恭顺如此,朝廷如果不示以隆恩盛典,就不可能让他对朝廷感恩戴德。如果田兴万一对留后的任命不满意,拒不接受诏命,那么又会重现昔日藩镇顺而复叛的一幕了。”

李纯想了一下,认定李绛说得没错,于是他接受了李绛的意见,派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魏州,终于赶在张忠顺之前见到了田兴,并宣布任命田兴为魏博节度使。

消息传来,魏博军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继而欢欣鼓舞起来。

对于朝廷的认可,田兴非常感动。

然而让田兴感动的事还不仅于此,几天后,田兴又接到消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从内库拿出了一百五十万缗钱,赐予魏博,作为对魏博官兵的封赏。同时还宣布免除了魏博百姓一年的赋税和徭役。

元和七年十一月初六,当朝廷特使裴度带着皇帝赐给士兵们的赏钱及免税的诏书抵达魏州时,全城欢声雷动,魏博的民众们奔走相告,其热闹之景象,浑似过年。而时隔四十九年后,这片土地上终于再次响起了人们发自内心的山呼万岁之声:圣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李纯的荣耀,更是朝廷的荣耀。

田兴已经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了,在他看来,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唯有切实的行动才能向朝廷表达他由衷的感激。

于是他不仅用最高标准接待了朝廷的特使裴度,还亲自陪同裴度下去视察魏博下辖的各个州县,把魏博归顺朝廷的消息传遍了军镇的每个角落,并让所有魏博的官员军民亲眼见证了这历史性的一刻。

送走裴度后,田兴又按照约定奏请朝廷任命节度副使及所部缺额的官员,并请相关部门监督魏博各地输纳赋税、落实朝廷法度等具体情况。末了,还派人把田季安的儿子田怀谏送到了京师,由朝廷处置。

十一月二十六日,朝廷下令任命田怀谏为右监门卫将军,赐予府邸居住,就此好好地养在了长安。

第二年年初,朝廷又下诏任命田兴的兄长、博州刺史田融为相州刺史,并赐田兴名为田弘正。

双方的亲密关系由此再上了一个新台阶。

魏博一转眼就成了朝廷最亲近的藩镇之一,这个世界的变化之快,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但要说到受到最深震撼的,还是成德、淮西、淄青等老牌的割据型藩镇。

说到底,五大强藩(河朔三镇加淮西、淄青)之所以胆敢不听朝廷招呼,把辖境变成自己的半独立王国,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这五家每每在最为关键的时刻能够迅速摒弃内部的小隔阂,一个鼻孔出气,同朝廷死磕到底。而只有在五镇联手的情况下,大家才具备了能跟朝廷正面叫板的实力。

现如今魏博被挖了墙脚,不仅意味着河朔三镇原有的防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也意味着五大强藩有开始走下坡路的可能。

因此,另几个藩镇所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魏博拉回来,重归集体的怀抱。

但是,任凭幽、恒、郓、蔡的说客辩士巧舌如簧,来来往往,魏博的田弘正竟是不为所动,悉数打发回去了(弘正皆拒遣之)。

眼看威逼利诱不奏效,淄青的李师道决意采取武力的方式解决问题,直接出兵干掉不给面子的田弘正。为此他派人去跟驻扎在中原一带的宣武节度使韩弘打招呼,表示田弘正得位不正,是大家都厌恶的,加之他违背了与淄青世世代代共同进退的盟约,所以打算联合成德一起讨伐魏博,并因此恳请韩弘给淮西军北上让个道。

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遇见如此强横又天真的人哪。

韩弘有些哭笑不得了,于是他丢下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知利害,只知道奉诏行事而已,你的军队要是一过黄河,我立马出兵拿下你的曹州(今山东定陶县)。

听韩弘这么说,李师道不敢再出声了,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和成德军联手是否一定能拿下魏博,他倒是很确定,如果自己一北上,韩弘一定会说到做到,发兵攻取曹州。

这个风险没必要冒,所以想来想去,李师道最终还是决定待在淮西静观其变。

想要等到变故,可以说是很难了。毕竟在田弘正的治理和朝廷的关照下,魏博已经进入了稳定发展的新时期,而几个强藩的节度使谁也不打算当出头鸟,打响进攻魏博的第一枪。因此在多方势力的默契下,天下再度恢复了平静。

但平静终究是短暂的。

元和八年(813年)三月,随着一个人的进京,这种平静开始被真正打破了。

因为此人的归来,预示着朝廷今后将在藩镇问题上采取更为强硬的立场。

因为这个被召回朝廷的人,叫作武元衡。 7XhpOP+PoocGAV0De6BkCzpNIy5flJxgNQB+dC2/Ps+KCOoIss0BFWgk7QPAeC3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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