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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来自敌营的援手

元和四年(809年)二月,李纯终于等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其子王承宗自立为留后。

一开始得知这一消息时,李纯的脑海中就是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做节度使。

自王武俊以来,王家已经在成德军节度使的位置上坐了两代人了,倘若再传到了王承宗手里,这成德几州之地就真的要成为王氏一族的祖产了。

无论如何都要维护大唐的领土和主权完整,不然百年之后,实在无颜见列祖列宗啊!

于是李纯决定装一回傻,不予回复。看王承宗怎么办。

而不管王承宗怎么办,朝廷都有办法。

要是反了,朝廷就借此机会兴兵征讨,武力拿下成德军。

要是任凭处置,那就另行委派节度使,兵不血刃地收回成德军军政大权。

总之,是吃定你了。

果然,在被晾了几个月后,王承宗坐不住了,他几次三番上奏表给李纯,为自己辩解,只求能得到皇帝陛下的答复,哪怕是吱一声也是好的。

但成捆的奏表发出去了,长安方面竟然还是一丝动静也没有。

王承宗快要疯了,因为他是不能造反的。

时至今日,河朔三镇虽然都还在,但早已经没有了当年那么深厚的感情。更何况,幽州的刘济和魏博的田季安据说近期都得了大病,卧床不起。而淄青的李师道(李纳之子)目前对于朝廷也是一副恭顺的姿态,他不仅将军镇的征税权和官吏任免权通通奉还给了朝廷,还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完全支持和拥护朝廷对骄横跋扈的藩镇采取一切需要的制裁措施。

说实话,就算是李师道领兵来了,王承宗也未必敢打开城门放他进来。原因很简单,李师道是李宝臣的外孙,相信大家还记得,李宝臣之子李惟岳一家子当年就是死在王武俊手里的。

有如此血海深仇在,淄青不帮着朝廷打自己,就算不错了。

王承宗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没有人可以指望了。谁知,关键时刻,竟然有意想不到的人为王承宗解了围。

出来让王承宗躲过一场灭顶之灾的,是朝中的宰相裴垍。

对于借机除掉王承宗这件事,裴垍是坚决反对的。

这倒不是裴垍同成德军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而是裴垍坚定地认为,朝廷这样做会显得非常地不地道。

为什么这么说呢?

裴宰相是这样认为的:德宗在位期间,平卢节度使李纳是最为嚣张不臣的节度使之一,而成德节度使王武俊虽说也不是啥善茬儿,但好歹倒戈灭掉了李惟岳,又率兵打垮了朱滔,对于国家而言多多少少是有过贡献的。

既然之前朝廷能够容许叛臣李纳的儿子顺利承袭节度使的位子,现在又有什么理由拒绝王武俊的后人上位呢?

裴垍相信,如果坚持剥夺王承宗的继承权,不但不合情理,也会让王承宗及其部下们不服。

李纯认为裴垍简直迂腐得令人发指。那会儿要不是朝廷对西川的征讨进入到了最为关键的阶段,无力兼顾东面,怎么可能让李师道窃据淄青的军政大权。

李纯没有直接当面否决裴垍的话,毕竟老头儿岁数不小了,还是宰相,面子总是要给的,不然老人家一个激动不已,过去了,这账算谁的。

所以皇帝陛下拿出了皇帝们的惯用伎俩,换一拨人来问,通过这些人中有利于自己的发言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让反对声消停下来。

然而李纯万万没想到,事情不是按照他的剧本上演的。

当他将相同的话题抛给了几个翰林学士时,翰林学士李绛等人居然站在了裴垍的一方,劝谏自己不要轻举妄动,轻启战端。

这下李纯傻眼了。

当然,李绛等人提出的江淮一带水灾严重、藩镇世袭的积弊不可能一举革除,王承宗现在事实上已经接管了军政大权,不可能轻易屈服等情况也都是客观存在的实情。

在强大的反对声浪下,李纯不得不考虑智囊团的集体意见了。

就在皇帝显得有些孤立无援时,一个人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发出了无比坚决的支持声。

这个力挺皇帝意见的人,叫作吐突承璀,时任左神策中尉,而在唐代,担任这个职务的一般情况下都是太监。

没错,吐突承璀也没有例外。虽然他是个不完整的男人,可是他却有着普天下所有男人指挥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的梦想。因此,他不仅公开支持了皇帝向成德军出兵,还主动请缨,表示希望能带神策军走一趟,去扫荡素来不听话的河朔系藩镇,扬我军威。

对于吐突承璀的申请,皇帝那边还没做出反应,朝廷里面就有人激动了。

“承宗不可不讨。承璀亲近信臣,宜委以禁兵,使统诸军,谁敢不服!”

说这话的,是宗正少卿李拭。

作为一个管理宗室事务的人,按理说,这样的国家大事,是轮不到他发言的。

但他还是发声了,为了达到两个目的:在皇帝陛下面前刷存在感、拍吐突承璀的马屁。

事后的发展证明,他没能成功地达成任何一个目的。

因为李纯从来不吃这一套。但是,皇帝陛下还是露出了笑容。

李拭上表不久,皇帝就召集了宰相班子和翰林学士,将李拭的奏表给他们看:

“这个人是个奸臣啊,他知道了朕打算让吐突承璀领兵出征,所以才呈上此奏。诸位爱卿切记,自即日起,不能擢升和任用此人。”

皇帝陛下的这句话意味着李拭就此前途尽毁,再无用武之地。不过,这个并不是李纯的真实目的。如果想整一个投机分子,完全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的。他不过是借题发挥,拿李拭来说事儿,或者更准确地说,宣布一件事:我要命吐突承璀领兵出征!

假装生气,顺便把这档子决定突然讲出来,让反对的大臣们要么默认这一决定,要么促使他们据理力争,再被自己否决。

然而出乎李纯意料的是,大臣们个个都不开口,似乎对于李纯这个决定既不惊讶,也不在意。

李纯太过天真了,和朝廷里这帮老油条比起来,他的的确确就是个小学生的水平。

凭借多年的政治经验,不用仔细去想,下面的那帮大臣也很清楚,李纯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所以他们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皇帝和那位太监想怎么玩。

皇帝、太监、文臣都已经各就各位了,一场大戏即将开幕,但在开幕之前,这场戏又挤上来一个人。这个人是员武将,他的名字叫卢从史。

对这个人,很多人都有印象,因为在几年前,他原本是昭义节度使,在任上干得有声有色。只因为老爹不巧去世了,不得不回家守孝。

要知道,节度使的位子可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那真的是大家趋之若鹜,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位卢从史一回家,马上就过气了。在家里待了很久,不但没有接到夺情的旨意,更迟迟得不到起复。

对于一个在官场上混的人,一不怕挨骂,二不怕被整,最害怕的就是被遗忘。特别是像卢从史这样身居过高位的,让他感觉自己被彻底遗忘了,会比杀了他,还让他痛苦上千倍万倍。

为了从这种日复一日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卢从史七转八转,托人找到了吐突承璀,请求吐突承璀替自己给皇帝带个话,大致意思是,只要皇帝陛下肯起复他,他一定带上昭义军去跟王承宗拼命,得胜乃还。

好,成交!

李纯当即下旨起复卢从史为左金吾大将军,余职如故,令他好生训练部队,做好出征准备。

刀已磨好,只待挥下了。不过在此之前,李纯还是决定再开个会,同他的智囊团商量一下。

“如今我打算依旧以王承宗为成德留后,但要拿来他下辖的德、棣二州,另设一镇,来削弱他的势力,并且要令他像李师道那样,按时上缴两税,各级官吏的任免权也需交还朝廷。这样处置,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以李绛为首的翰林学士们商量了一下,做出了这样的答复:

“德、棣二州久属成德,如今一旦将这两州割走,恐怕会引发王承宗及其麾下将士们的不满情绪,使他们怀疑或怨恨朝廷,有理由以此作为借口,图谋不轨。况且他临近的藩镇情况差不多,得到消息,难免也会担心有朝一日被朝廷分割,他们怕是会相互勾结起来,一起抗拒朝廷。倘若如此,局面会很难收拾。希望陛下三思啊!”

这样的回答,李纯是不会特别满意的,事实上,应该说是会特别不满意的。所以,为了能继续端住这个饭碗,李绛等人还有话说。

“至于税收和用人权的问题,陛下可以考虑派遣一名使臣去吊唁王士真,然后让使臣以个人名义向王承宗提议,援引李师道之例上表让出这些权力,不让他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如果他同意,那当然最好;即便他不同意,也不会有损朝廷的威严。”

果然,听到这句时,李纯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他轻轻点头,表示同意。随即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话题:

“现在刘济、田季安都生病了,如果他们都病死了,岂能让他们都像成德一样把藩镇传给自己的儿子?那样天下什么时候能够太平?!”

李纯有点激动了,缓口气,接着说:

“很多人提到此事都认为朝廷应该乘机委派新节度使取代他们,如果他们拒不接受新节度使,就发兵讨伐他们,切不可错失良机。对于这样的看法,你们有何意见?”

李绛回答道:“群臣见陛下西取蜀,东取吴,易如反掌,所以有些轻浮之人就争相献计,怂恿陛下开拓河北,而不为国家深谋远虑,陛下似乎也由于此前的成功很容易而误信了他们的话。臣等认为,河北的局势同那两个地方并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且听李绛慢慢道来。

“西川、浙西本都不是反复叛乱之地,它们的四邻也多是忠于朝廷的藩镇。刘辟、李锜二人都是自作主张,举旗反叛,他们的部下根本不是真心依附他们,所以朝廷大军一到,立刻就分崩离析了。当时臣等劝陛下诛除此二人,正是因为这一点。

“成德则不然。成德内部盘根错节,羁绊很深,外部则蔓连势广,他们的将士百姓对历代节度使多有感情,心怀其恩,早不在意君臣之谊,跟他们讲道理,他们不会听,以武力威慑他们,他们也不会屈服,反而会让朝廷蒙羞。

“加上,成德周边的藩镇虽然平时互相猜忌,可一旦听说朝廷要派人代替他们,必定会联合在一起,为了他们的后世子孙着想,以防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如此一来,天下兵连祸结,朝廷财尽力竭,西戎、北狄(指代吐蕃、回纥)伺机入侵,其中的忧患不可胜道啊!”

总之,李绛等人的意见是不要急,要淡定。从长计议,见机行事。

李绛等人的话并非毫无道理,甚至可以说是比较符合当时实际的。对于这一点,李纯心中有数。因此在短暂的思考后,李纯决定依照先礼后兵的习惯,先派出使臣前往成德,以吊丧的名义探探虚实,顺便实践下李绛等人的主意,诈一下王承宗。

元和四年(809年)八月,京兆尹裴武奉命作为皇帝特使,来到成德军节度使府衙,吊唁王士真,同时开诈。

不得不承认,像王承宗这样的“藩三代”,无论是谋略心眼,还是胆识魄力,跟他爷爷、老爹相比,真的差得不止一点半点。裴武就找他聊了一次,这位王承宗兄竟然立马就答应了割出德、棣二州,效法李师道缴税,交用人权等所有的条件。

王承宗会如此配合,这实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更重要的是,王承宗还不只是说说而已,谈完的第二个月,他就老老实实地做好了交接准备,并表奏朝廷,请求派人来接手。

这下就连一直摩拳擦掌的李纯都不好意思喊打喊杀了。于是他顺水推舟,任命王承宗为检校工部尚书、领成德军节度使。然后以德州刺史薛昌朝为保信军节度使,统领德、棣二州。

消息传来,王承宗就是再傻,也看得出,李纯在使坏了。他任命前昭义节度使薛嵩的儿子薛昌朝(同时也是王承宗的姻亲)做新设立的保信军节度使,摆明了是要挑拨河北三镇,引发河朔系的内斗,意图坐收渔翁之利。

为了避免薛家的势力死灰复燃,打破河北原有的政治生态平衡。王承宗果断出手将薛昌朝抓了起来,囚禁在了自己的老巢真定。

王承宗这一次的动作再次让朝廷始料未及。

面对突然开了窍的王承宗,朝廷只能迅速调整策略,一面宣布任用棣州刺史田涣为德、棣二州团练守捉使,负责二州事务,先保证德、棣二州到手;一面派出中使景忠信前往恒州传令,释放薛昌朝回归本镇。

人是好不容易才抓到的,自然说什么也不能放。更何况,王承宗扣住薛昌朝的举动,此时还得到了魏博田季安的暗中支持。王承宗更是有恃无恐,不怕朝廷发兵来攻了。

王承宗强硬回绝的消息传到了京城之后,李纯被激怒了,被真正地激怒了。

出尔反尔也就罢了,竟然敢公然非法拘禁朝廷委任的节度使,把皇帝的诏令当耳旁风!

这样要是忍了,大唐天子威严何在?朝廷养兵有何用!

打!

元和四年(809年)十月,癸未。

李纯连续下达了两个命令。

命令一,削夺王承宗所有官爵。

命令二,以左神策护军中尉吐突承璀为统帅,统领左右神策及河中、河阳、浙西、宣歙兵前往讨平成德镇。

为了保证出师得胜,李纯还特地给吐突承璀找来了一个帮手——赵万敌。

赵万敌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很猛,事实上也的确很猛,根据史书上的记载,那是“以健斗闻”,特别能打。不过更为关键的是,此人曾经是王武俊的部下,在被王士真送入朝中任职前,在成德军中服役多年。所以对成德军行军作战时惯用的套路,他十分了解,当然也深知成德军的短板与软肋。

有鉴于此,李纯安排他同吐突承璀一道领兵。

皇帝陛下相信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依靠着强大的军力,讨伐军必能像先前征讨吴蜀一般,一举荡平,很快凯旋。

然而这一次,他要失望了。

得知朝廷大军即将进入河北地界,最紧张的人还不是王承宗,而是田季安。

身为魏博节度使,田季安理所当然是站在自己根本利益的一边,选择支持王承宗的。不过,由于嘉诚公主(唐代宗李豫之女、田绪之妻)到底是自己的养母,且自始至终是真的把自己当亲生儿子来养,所以为免背上一个忘恩负义的恶名,田季安决定开个紧急会议,让别人代替自己把话说出来。

“朝廷的军队已经有二十五年没有渡过黄河来河北了,如今他们要越过魏博讨伐成德,而一旦成德被消灭,我们魏博也就危险了,诸将以为我们该如何应对是好?”

会议一开始,田季安就表现出了忧心忡忡的状态,而他发言期间也一直是愁眉不展,显得很是矛盾与焦躁。

田季安所面对的压力,魏博军的高级将领们都很清楚,但是唇亡齿寒,大家总不能让老郡王开创的基业因为同公主的情愫而毁之一旦吧。

于是,有人站出来说话了:“愿大帅借我五千骑兵,我定能为大帅解除忧患。”

“好!”

要的就是这样的话。

田季安当即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宣布即刻出兵,并对外放了话:胆敢阻挠出兵者,斩!

一时间,魏博军上下紧急动员起来,战争的阴云几乎覆盖了河北全境。

魏博军各营的频繁调动,惊动了一个人,这个人叫作谭忠,他是幽州节度使刘济麾下的牙将,当时正以使者的身份出使魏博。这位仁兄虽说是河朔系统里面混的人,但却是个有着家国情怀的人。

所以眼看着魏博军将对朝廷不利,他没有犹豫,就直接找到了田季安。

“大帅,您此番动作会招致天下兵马围攻魏博,这对您而言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啊。”

“此话怎讲?”

田季安被谭忠这么一番抢白,显然有点反应不过来。

“往年朝廷的部队取蜀取吴,算无遗策,据说都是宰相在出谋划策。但如今,朝廷讨伐成德,却不派老臣宿将,而是派一个中臣出马,不调派全天下的部队而只出动关中的驻军,您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吗?”

田季安估计是在继续发蒙中,没有应声,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谭忠。

谭忠点点头,表情严肃地说道:

“对,这是天子自己的主意。天子这么做当然是为了证明自己英明神武,让朝野对他敬畏拜服。可是如果朝廷的部队还没有抵达成德镇,就先遭到魏博军的迎头痛击,大败而回,大帅您觉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听到这里,田季安大惊失色,他终于意识到谭忠最一开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堂堂天子的谋略还比不上他的臣下,这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天子既然引以为耻,必将在大怒之下任用谋臣猛将再度过河,前来讨伐。再来的部队一定会吸取之前的教训,不再越过魏博进攻成德,而是集中全部兵力直取魏博,到那个时候,大帅是否有足够的把握来抵挡倾国之兵呢?”

虽说早已经进入了十月(农历)初冬,但听完谭忠的这番话,田季安后背的衣服已然在不知不觉中被汗水湿透了。

于是乎,他问出了那个之前无数人问过,之后必须还会有无数人问的经典问题:

“你说该咋办(计安出)?!”

“朝廷的大军到来时,您可以好好地犒劳他们,然后带上魏博的全部兵力去跟着讨伐成德,同时暗中写信给成德军,就说魏博如果讨伐成德,就是出卖朋友;如果与成德站在一起,则是反叛君主,无论是出卖朋友还是反叛君主,这都是魏博不能接受的。所以,希望成德方面能够故意让魏博拿下成德的一座城池,这样魏博就可以以此奏报皇帝,显示对朝廷的忠诚,从而在朝中作为成德的后援。而成德则用微小的损失换来魏博的友谊和万世的安宁,这不很划算嘛。您这样说成德一定会答应,而如果成德不再对抗朝廷,魏博也就安全了。”

田季安对于谭忠的这一建议十分认可(季安然之)。

而事实也证明,谭忠的计策可行度极高,效果也非常好。成德方面果然接受了这一提议,让魏博军“攻克”了堂阳县(今河北新河县),而田季安因此得到了皇帝陛下的高度认可,此后虽然一直按兵不动,默默看戏,朝廷也没好意思催促。

的确是不好意思啊,因为两相比较而言,吐突承璀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

作为讨伐军的指挥官,自进入河北地界以来,吐突承璀的指挥水平只能用一个成语来形容——一塌糊涂。

在他的领导下,神策军持续作战不利,连战连败,居然还致使军中素有骁将之名的郦定进(此前因擒刘辟有功,受封阳山郡王)也战死沙场。

按照这个节奏发展下去,这场战争难免会以朝廷的羞耻惨败而收场。李纯将为自己此前的轻率决策付出惨痛的代价。与此同时,朝廷此前积累的威信也将由此付之东流。

对于吐突承璀的糟糕表现,其实很多人都有先见之明,但在目前这个情形下,能够力挽狂澜的不多,谭忠算一个。

谭忠兄绝对对得起他名字中的那个“忠”字,虽然没有拿过一天朝廷的俸禄,但他对于国家的认同感和对李唐皇室的忠诚度,却远远超过了朝堂上食君之禄的大部分人。他甚至敢将自己的生死安危置之度外,只求为朝廷争取更多的胜算。

这一次,他要争取的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幽州节度使刘济。

谭忠赶回幽州的那天,刘济刚好召集了军中的高级将领们,就河北目前的局势咨询他们的意见。

“天子知道我们与成德多有仇怨,如今肯定会命我军前去讨伐,成德对我们肯定也多有防备。所以我想问下你们的意见,出兵与不出兵,哪个选择会对我们更加有利?”

不等其他人开口,谭忠第一个抢先出来发言:

“天子一定不会命我军讨伐成德,成德也不会对我军严加戒备。”

对于谭忠的积极发言,刘济给他的回应是拖下去关好。

因为在他看来,谭忠这番话是在说自己早和王承宗串通好了,准备一起谋反。

然而不久之后,他便意识到谭忠完全没有暗讽自己的意思,他做出的只是自己的判断,而且还是极为精准的判断。

据前方探子传来的消息,成德军果然没有在两镇边界处增派兵马,而长安方面来的诏书也讲得很明白,这场仗不需要幽州兵参与,幽州只需守好北疆,防止北边的契丹、奚人南下,让朝廷能够专心对付王承宗就可以了。

一切正如谭忠所言,真乃神人也。

刘济赶忙派人把牢狱中的谭忠放了出来,亲自致歉。

但在他的心中,也有着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于是借此机会,他请教了谭忠:

“形势和将军的断言一模一样,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谭忠笑了笑,给出了他的答案:因为卢从史啊!

看到刘济更为疑惑不解的眼神,谭忠当即继续解释道:

“卢从史表面上与我们很亲近,实际上对我们存心不良;表面上与成德势不两立,实际上却与之暗中勾结,据我手下探子来报,此人曾为成德方面出谋划策,说卢龙是成德的屏障,虽然与成德多有恩怨,但一定不会出兵来攻,所以不必严加防备。这样一来,一是可以显示成德并不将卢龙视为敌人,二是可以使得卢龙遭到天子的猜疑。成德既然不防备卢龙,卢从史就会派人把这一情况转告给天子,称卢龙同成德积怨颇深,但成德遭到朝廷的征讨却不防备卢龙,这说明卢龙和成德早有预谋一起反叛。这就是为什么我能知道天子一定不会下令命大帅讨伐成德,而成德也不会防备我军。”

谜团终于解开了,刘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被人卖了,还在帮着别人数钱。

被绑在了人家的战车上,充当挡箭牌,这个滋味相当不好受,更何况,成德打赢了,对于卢龙没啥实惠;打输了,自己作为“帮凶”,势必将成为朝廷下一个讨伐的目标。反正是怎么干怎么赔,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到。

真正是岂有此理啊!

谭忠看见刘济已经醒悟,便趁势又点了一把火:

“卢龙与成德有仇,天下无人不知,而今朝廷讨伐成德,大帅您手握幽州大军,却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追随朝廷出战,这就足以让卢从史从中作梗,诬陷卢龙勾结成德,背叛朝廷了。那最终的结果就是卢龙枉怀忠义之心,却要背负反叛的骂名,既得不到成德的感激,又落得个恶名远播的下场。这样的结局,大帅愿意接受吗?请您务必三思啊。”

听到这里,刘济顿时火冒三丈,他立刻下令全军:五日内务必完成全员集结,南下攻伐成德,如有迟误者,剁成肉酱示众!

元和五年(810年)正月,刘济集结了七万大军,由自己亲自统领,南征成德。

卢龙军本来就在河北地界上,去成德也就串个门的工夫,再加上刘济先生真的是气急了,行动很快,因此不等同朝廷派出的其他几路军队会师,卢龙军自己就先干了起来。

要说卢龙军真不愧是边军,战斗力果然强悍,一战之下就一发不可收拾,连拔饶阳、束鹿两城,进而包围了乐寿,加班加点地猛攻,将成德北境的战火燃得轰轰烈烈。

一个人凭借一嘴一舌一颗赤子之心,竟然成功地让有心反叛的魏博成了中立派,让有心中立的卢龙成了讨伐者,将本来爱抱团的河朔三镇一举分化,这等神通,着实让人甘拜下风,佩服无比。

在长安的李纯此时并不知道谭忠这个人的存在,以及他为朝廷所做出的这些突出贡献,他只知道,那个毛遂自荐的卢从史是不能再用了。

李纯从很多渠道了解到,这位卢从史先生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知恩图报、公忠体国。自从他到了河北之后,就开始跟王承宗各种暗地里眉来眼去,养寇自保的迹象非常明显。不过有意思的是,明明和成德打得火热,这位仁兄竟然还屡次三番派人密奏朝廷,检举其他部队与成德军暗中勾结,企图破坏征讨大计。

在贼喊捉贼的同时,卢从史还多次假装无意地暗示朝廷授予自己平章事的称号,美其名曰提振前线将士士气。

对于卢从史这些不要脸的表现,李纯只想回他两个字:死去!

不过大战期间,要拿下卢从史这样的高级将领,必须得无比慎重才行。一个操作不好,打击了前线士气不说,还可能造成昭义军的哗变。

所以李纯虽然知道卢从史是个王八蛋,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三月,突破口来了,他的名字叫作王翊元。

王翊元是卢从史帐下的牙将,他此次是奉卢从史之命,入京奏事的。一般说来,像王翊元这种级别的军官,去相关部门填写个材料,说明完情况,就可以回了。但李纯直接派宰相裴垍去见了他。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是要把王翊元搞定,拿到更多确切可靠的情报,为处理卢从史的问题打好基础。

宰相裴垍是个比较有水平的领导,至少在做思想政治工作方面,是专家级的水平。

一次促膝长谈后,被讲得感动到稀里哗啦的王翊元就全都交代了。

他供述的内容可谓极其精彩,包括卢从史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是如何想方设法阻止军队向前推进的,他又是怎么命令部下乔装成成德军的部队,自导自演打假仗的,以及卢节度使如何化身为大奸商,抬高并虚报粮食和草料的价格,来骗取更多军费,中饱私囊的。

李纯从来没有如此恼火过,他没想到卢从史竟然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壮举”,不办了此人,自己岂不是要被三军将士和天下人耻笑。

于是必杀卢从史计划正式提上了日程,并被列为朝廷优先处理事项。

但即便掌握了卢从史犯罪的确凿证据,依然不能轻举妄动,还需要温水煮青蛙,不动声色地采取行动。

于是,被策反了的王翊元先被安排回到了卢从史军中,执行发展同盟者的秘密任务。

而几乎同时,吐突承璀也接到了密令,要他伺机拿下卢从史,送到长安治罪。

吐突承璀公公虽然打仗智商从不在线,但搞阴谋诡计绝对是一流好手,不出一个月的工夫他就设计抓了卢从史,至于卢从史的死党,被吐突承璀当场杀了一部分,剩下的想要带兵闹事,却不承想军中的都知兵马使乌重胤已经经王翊元向朝廷输诚,亲自出面震慑住了打算哗变的士兵,成功地化解了昭义军的叛乱危机。

就这样,卢从史终于为自己的胡作非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贬为欢州司马(因为考虑到昭义军的情绪,李纯咬咬牙收回了刀)。

估计是卢从史的倒台给前线的诸将带来了一定的压力,几个月不见动静的战场上开始捷报频传。

当年四月,范希朝、张茂昭(义武军节度使,张孝忠之子)联手在木刀沟大破王承宗大军;

五月,刘济又发兵攻克了安平。

讨伐军对成德的战略合围眼看着即将完成,王承宗只能认输了。

元和五年(810年)七月,王承宗派遣巡官崔遂连上三表,言辞恳切地向李纯讨饶。

当然了,要把反叛的罪责都自己扛,王承宗很相信他会活不到第二天天亮,所以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卢从史的身上。如此一来,自己只是初来乍到误信奸人教唆而已,大错是有的,大罪是没有的,是可以得到原谅,值得宽容的。

这些显然是鬼话,而且鬼都不信。

可出人意料的是,朝廷居然公开表示:相信了。

皇帝陛下还亲自出来表了态,称认定王承宗仅是年少无知,相信他本质上还是个好同志,会知错能改,故既往不咎云云。

紧接着,双方达成协议,朝廷恢复王承宗的所有职务,并归还德、棣二州给成德,赦免王承宗以下所有战事参与者。

作为交换,成德军释放被扣留的薛昌朝,并送他入朝,保证其一路上的人身安全。

对于这样的结果,后世不乏捶胸顿足者,这部分人一致认为,这仗打得虎头蛇尾,匆匆结束,不值。

我认为,这些人得出这一结论,完全是没有好好读书所致。因为就我所知,在当时,这已经是最不坏的结局。

好不容易割出来的两州无条件地还回去了,没错。

战事好不容易取得了突破,但却立即叫停了,也没错。

看上去是朝廷犯了典型的投降主义错误,其实却是一群老狐狸好不容易给皇帝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台阶下,保住了朝廷宝贵的威严。

因为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再继续打,参战的人将都不会是赢家,这才是背后的真相。

为什么说打不下去了呢?

个人以为,原因主要有三点。

第一点,当然是师出太久,主帅太㞞。打了大半年,部队的锐气都耗尽了,而主将吐突承璀也不会打,继续强行坚持下去,必然得不偿失。

第二点,是由于淄青、卢龙数次出来劝和,李纯到底要给些面子。特别是卢龙的刘济,在战事的后期基本已经从即兴参与打成了绝对主角,现在主角不想上了,这出戏自然也该到此为止,见好就收了。

第三点,是别人很少提及,或者是提到了也很少着重讲的。但在我看来,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在长安的君臣有了一致的、更加合适的、胜利更有保证的新目标。

李纯和他的智囊团相信,元和中兴的局面将在这里真正开启。

这个地方,是淮西。

坐镇淮西的,是吴少阳。 FWNCRFH1Lx8lAM9zcFpIrtSieEvh7BKU1E13cdFGX/taQDjGVCq12nMOyuxbtYJ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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