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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信任危机

就在四号人物杨行密使尽浑身解数在东南求生存、谋发展时,早已结下梁子的一号和二号人物已经打起来了。

虽说这次交手并非两股势力第一次全军事化交流,但可以说,这次是规模最大且历史影响最为深远的,因为这回不但当时几个地方实力派参与了进来,就连朝廷也被卷入其中,总之应该算得上各路势力的一次大站队和集中摊牌,是唐昭宗年间绝对的重头戏。

那就让我们从最开始的一幕讲起吧。

唐僖宗光启二年(886年)九月,李克修又一次狠狠收拾了他的老对头孟方立,他此次出战不但生擒了孟方立的部将吕臻,还一口气攻下了孟方立所掌管的故镇、武安、临洺、邯郸、沙河五座城池。回师前,为了让孟方立难堪,李克修特地任命自己的麾下大将安金俊为邢州刺史,暂时代管新收获的五座城。

估计有些人会有印象,李克修和孟方立这两个名字我们曾经提到过一次。没错,前者就是李克用的堂弟、朝廷新任的昭义节度使,而后者则是原任的昭义节度使。简单说来,两人是竞争者关系,他们争夺的是昭义军镇以及昭义军的领导权。不过李克修到底有李克用的支持,因此在这场竞争中一直处于优势地位,经常打得孟方立丧师失地,一溃千里。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孟方立是只挨打无力还手的弱者,事实上,他一直在等待时机,准备给对手出乎意料的一击。

文德元年(888年)十月,孟方立趁着李克用助力李罕之,被卷入了同张全义的河阳之争(张全义后来求救于朱温,因此最终变成了李克用与朱温的较量),无暇东顾之机,突然发威,起兵三万,奔袭辽州(今山西左权)。

绕过李克修统领的昭义地区,直接攻击河东军镇,抄李克用的后路,这就是孟方立计划的精妙之处。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的计划居然泄露了出去,宿敌李克修早就在辽州的东山一带设好了伏击圈,等待着昭义军过来。

所以孟方立的昭义军的结局不用我说,相信大家也猜得到——全军覆没。连统兵大将奚忠信那样经验丰富的将领也没逃出来,被李克修的士兵俘获,送到了晋阳。

李克用岂是好惹的,他在河阳一腾出手来,便派出李罕之、李存孝猛攻孟方立。李罕之此时已获得了“李摩云”的绰号,攻坚能力和经验早就今非昔比,而李存孝更是闻名遐迩的五代十国第一猛将,孟方立自然完全不是这两个人的对手。磁、洺二州很快被河东军攻下,派出去抵挡的大将马溉、袁奉韬也在琉璃陂兵败被擒,数万军队损失殆尽。

望见邢州城外重重的包围,孟方立此时已经完全绝望了。万念俱灰之下,他在一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饮鸩自杀。

孟方立死后,他素得军心的弟弟孟迁被众人拥戴为昭义留后,继续守城。当然了,所有人都知道,仅凭现有这点人马是守不住邢州的。于是孟迁一上台便派人紧急前往汴州,向朱温求援。

朱温早有插手河朔地区事务的想法,此前他受邀参与魏博军队的内战时本就有规划了,只可惜当时条件还不成熟,脚刚迈出去,还没落地,魏博那边就自己结束了。如今得到孟迁的出兵邀请,朱温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渗透势力的机会。于是他先给魏博节度使罗弘信去信,请求借道魏博,入援邢州。

出于对朱温和李克用的畏惧,罗弘信没敢答应。不过这一点儿也难不倒朱温,魏博不让过,他就派大将王虔裕先带着数百精兵走小路赶到邢州帮助昭义军守城,再想别的办法。谁知他误判了李克用的攻城能力以及孟迁的意志力。

大顺元年(890年),还在大正月里,一个让朱温气得吐血的消息就传来了:孟迁因食竭力尽,绑了王虔裕和赴援的汴军投降了李克用。

朱温很是愤怒,当场问候了孟迁及其家中所有长辈,但是他也只能过过嘴瘾,毕竟他与李克用之间被几个地方实力派隔开了,要想报这个仇,要么就一个个吞并北上的沿途各势力,要么就得获得朝廷讨伐李克用的准许。但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两种情况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发生,所以也就只有再等机会了。

朱温还要耐着性子隐忍下去,李克用却是可以完全放开手脚了。控制了昭义全境后,李克用再无后顾之忧,终于能够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

他的第一个复仇对象,是时任云州防御使的赫连铎。

这个赫连铎是吐谷浑人,十二年前正是他响应朝廷的号召,带领吐谷浑骑兵追着李国昌、李克用父子到处跑,还意图买通达靼部的人杀死李克用。后来成德、卢龙联军攻击王处存,他也有参与,因此他在李克用那里早就上了黑名单,且是重点加粗的人物。现在李克用决定给赫连铎的名字上加一个框框,于是他亲自统兵来到了云州。

经过多年战火的洗礼,李克用的部队已经形成了以沙陀骑兵为野战主力,以河东军步兵为攻坚担当的比较全面的战斗序列。而作为拥有百年成军历史的河东军可不是吃干饭的,面对更长于野战争锋的吐谷浑士兵,河东军充分发挥了攻城经验,专拣对方注意不到的边边角角打,一套攻城套路还没用完,云州的东城就陷落了。

赫连铎有点慌,赶忙派人去向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求救。

李匡威是个很靠谱的人,闻讯立马带了三万人马前来解围。奉命抵挡卢龙军的,是邢洺团练使安金俊。这位安团练使是位很有能力的将领,与李匡威交手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只可惜的是,他的运气不太好,刚刚上战场没一会儿,就被飞来的箭矢给射死了。关于射死安金俊的那一箭,有的史书认为就是偶然射过来的一支冷箭,有的史书却记作是李匡威亲自射出的。但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安金俊到底是没发挥威力就彻底冷却了,他的部队由此溃散,而受到这一消息的影响,前线的万胜军使申信叛降赫连铎。

这回轮到李克用慌了,大将一出战就阵亡了,申信叛降又让城内尽知己方虚实,再加上李匡威的卢龙军又跑得贼快,眼看就要来与赫连铎内外夹攻,于是身为好汉的李克用一咬牙,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

李克用从云州回师后,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李克修死了。还是在上一年(889年),李克用亲自带兵讨伐孟方立得胜归来后抵达潞州,李克修负责接待,等酒菜一端上来,李克用当场就炸毛了。

在李克用眼中,这接待标准简直差得不忍直视,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与侮辱。

其实他真的错怪李克修了。李克修平日里就崇尚节俭,从不浪费,自己带头吃粗茶淡饭,因而后厨跟着久了,也养成了习惯。想来当天李克修也是工作繁忙,忘记嘱咐一句,以至于不小心激怒了李克用。

这事一般情况下不算个事,但不巧赶上了李克用憋了一肚子火的时候,结果李克用大发雷霆,派人把李克修叫来,上来就是一顿狠骂加鞭打。

李克修挨了骂又被狠打了一顿,心里非常委屈,没多久就病倒了。一个月后就因病医治无效,英年早逝。

李克修死了,李克用便上表朝廷推举其弟决胜军使李克恭为昭义留后,统领昭义军。当然了,如果他知道这一决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后果的话,只怕他马上会抽醒自己,然后再狠抽这个弟弟。

李克修应该称得上是李克用家族中仅次于李克用的猛人了,他的死讯一传开,李克用的敌人们全部额手称庆,紧接着蠢蠢欲动。其中最活跃的当数赫连铎和李匡威,前者是李克用不共戴天的仇人,后者则倚仗骁勇的燕、蓟劲兵,有并吞四海之志,因而都欲除李克用而后快。于是两个有共同利益的人一合计,就联名上了一道奏表给朝廷,请求朝廷下令讨伐李克用。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这一基本准则,在汴州的朱温闻讯赶紧上表附议,表示李克用终将成为国家心腹大患,如今理应趁其刚在云州战败进行讨伐。为了说动朝廷,朱温郑重提议由汴、滑、孟三军作为主力,联合河北三镇一起铲除李克用,同时他还请求朝廷能选择一位大臣充任讨伐军的统帅。

看完朱温等人的慷慨陈词,李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对下面的大臣们说了这么一句话:“李克用击败黄巢,功劳很大,不可轻易讨伐。”

虽然皇帝陛下已经金口玉言放了话说不想打,但碍于朱温等人的面子,他还是决定开一个会,郑重其事地召集大臣们讨论一下这件大事。

与会的全是三省以及御史台四品以上的官员,其中有近七成的人赞同皇帝的意见,认为不能讨伐李克用,其中还包括了杜让能、刘崇望这两位宰相。但是有的宰相则认为必须打,而且要全力去打。这位力主与李克用一战的宰相,就是张濬。

张濬(又作张浚),字禹川,河间人。十多年前,他通过一个人的路子,以处士身份进入官场,那个帮他的人叫杨复恭。

八年前,他奉命去执行了一个谁也不愿意接受的任务——说服当时已接受黄巢官爵的平卢留后王敬武反正发兵,助王铎作战。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张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由此一说成名。等黄巢被平定时,他已官至平章事、判度支,可谓位极人臣。

那几年张濬的官位是越升越高了,可做人的底线却越来越低。为求进步,他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当时失势的恩人杨复恭,投入了田令孜的怀抱,而当他的翅膀硬起来后,却一点也没有关照杨复恭,反而对杨太监态度很差,净给白眼。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田令孜后来倒台跑路了,杨复恭又重掌大权了。

鉴于张濬的操守和表现,杨复恭毫不犹豫地拿掉了他的官位,把他扫出了宫门。

后面发生的事情,相信大家已经能猜到了,在李晔摆平杨复恭后,张濬以受迫害者的身份官复原职,成了新皇帝的亲信。

据说自从再度出山以来,张濬就在历史中找到了自己的偶像,并在之后的岁月中一直把他的偶像挂在嘴边,与自己相提并论。

他的偶像是两个人:东晋的谢安以及唐宪宗时的裴度。

张濬的偶像不是随便找的,至少在他本人看来,自己与这两个人有着诸多的共同点,比如身处乱世,守护着危机四伏的朝廷,都很有能力(这个待议),且都注定要建立绝世功业,名垂青史。

张濬从不掩饰他对军功的向往。一次皇帝曾同他就古今治乱有回私人谈话,张濬当时先狠狠地捧了皇帝一番,称李晔英武睿智、非同凡响,但很快话锋便一转,慨叹皇帝受制于强横的臣下、大权旁落,等到皇帝陛下的情绪被引导出来了,热切地询问国家的当务之急时,张濬这才图穷匕见,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治国主张:莫若强兵以服天下!

张濬的主张很有点后世普鲁士宰相俾斯麦铁血政策的意思,从某个角度看也是正确的,因此李晔采纳了他的意见,大规模征兵于长安,将朝廷的直属部队扩充到了十万人。

但年轻的李晔并不知道,张濬其实是一个善于画大饼,但不怎么会实操的人,所以这也注定了皇帝陛下的复兴雄心和他的十万人马要最终毁在此人手上。

李晔没看清张濬,但李克用却看得很清楚。在李克用驻军河中征讨黄巢期间,张濬曾以都统判官的身份与李克用共事过。那会儿的李克用虽说政治上还不完全成熟,但只相处了几天,他对张判官便有了一个直观且清晰的判断——这人是个大忽悠。

像张濬这种只会耍嘴皮子的人,李猛人是看不上的。而当他听说张濬竟然当上宰相时,更是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当然了,李克用是有身份的人,无论如何要保持威武雄壮的公众形象,因此他强忍住了叫声,改为直接给了传达诏令的使臣一句话。

这句话是一个在历史上极其有名的论断,是这样讲的:

“张相公喜好空谈而不能务实办事,他这种人很容易倾覆国家,主上听信他的虚名而重用他,将来必有一天会出事情。导致天下大乱的,一定是这个人。”

这个断言说对了几分,我暂且不讲,因为大家不久之后就会知道了。

李克用的这番话最终传到了张濬的耳朵里,让张濬十分气愤,于是这就构成了他支持讨伐李克用的第一个原因。

第二个原因可能张濬先生不太方便说,就由我代他说了吧,他收了朱温的钱。其实收不收钱、收多少钱,对于张濬来讲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能够就此与朱温结好,与其形成政治上的同盟,来稳固自己的权位。

最后一个原因就是张濬想进一步报复杨复恭,让杨太监失去最后的靠山,永无再出头之日。

于是那一日张濬慷慨激昂的声音在朝堂上适时响起:

“先帝再幸山南,正是这个沙陀人所致。为臣常常忧虑,担心李克用会与河朔藩镇互为表里,致使朝廷不能掌控。如今有两个河朔藩镇一道向朝廷请求征讨李克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臣只求陛下将统兵权交付给臣,臣敢保证不出十天半个月一定可以踏平河东。现在如果错失机会,将来就后悔莫及了!”

“张濬所言极是!”

接话的是另一位宰相孔纬。

事情进展到这里,李晔的立场稍微有些动摇了,身为九五之尊,他对于不听话的猛人自然有发自内心深处的忌惮,不过他还是不愿意去招惹李克用那样强大的对手,打一场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和预料的战争,赌上大唐的国运。

然而两个人的发言最终改变了李晔的想法。

第一个发言人是杨复恭。他虽然被剥夺了实权,但虚职还是有的,因此这样高级别的决策会议他还是有权参加,并且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

杨复恭的看法是这样的:先朝播迁,虽说是藩镇跋扈所致,但同朝中主事大臣举措失当也有很大的关系。现在朝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不应当再轻起兵端。

平心而论,杨复恭讲的话很有道理,比较客观。只可惜观点是对的,但讲话的人不对。由他的嘴里说出来,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怎么都像是在袒护李克用,为自己的后台靠山保驾护航。

于是皇帝陛下的态度进一步向讨伐倾斜,并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李克用有兴复大功,如今我们乘其危难之机去攻打他,天下人会怎样看待我?”

够格列席这次御前会议的,都是官场的老油条、老狐狸了。皇帝陛下这句话一出来,大部分人都已明白,李晔已经有心出兵,只是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完全接受,并避开舆论的压力。

这是孔纬先生最擅长的,于是不等其他朝臣出列,孔纬马上朗声启奏道:“陛下所言,是基于一时的体面;张濬所言,乃今后万世的大利。昨日臣私下计算过调遣军队、运送物资、犒劳奖赏所需的费用,敢保证一两年内都不至于匮乏,现在就等陛下当机立断、宣布兴兵征讨了!”

李晔终于被彻底说动了。

大顺元年(890年)五月,朝廷下诏削夺李克用官爵、属籍,任命张濬为河东行营都招讨制置宣慰使,京兆尹孙揆作为他的副手。同时委任镇国节度使韩建为都虞候兼供军粮料使负责粮草辎重,以朱全忠为南面招讨使,王镕为东面招讨使,李匡威为北面招讨使,赫连铎为北面招讨副使,兵分三路,各路军队都将直奔他们的对手,消灭一切敢于拦阻的顽抗分子,待时机一到,便三路合击,最终直捣晋阳。

这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完美的军事计划,但最终实施起来却……

对于这次作战,皇帝陛下给予了高度重视,早在那天的会议结束前,他便给主战的张濬、孔纬撂了这么一句话:“这事如今就交给两位爱卿来办,但不要令朕蒙羞(兹事今付卿二人,无贻朕羞)!”

话是说到了,但能不能听进对方的耳朵里并产生实际效果,谁都不能确定。

当然了,也有人早就断定这事不能成。此人叫牛徽,时任给事中,他当时被张濬看中,奏为行营判官,不过对于张宰相的抬举,牛徽并不感冒,反而对家人说了这么一句:“国家刚刚经历了丧乱,元气未复就想要做出震惊天下的英武举动,且还是鲁莽地挑起与强敌的战争,使各藩镇离心离德,我看天下是又要大乱了!”

说完,他便以年老有病为由拒绝了张濬的邀请。

就在朝廷和朱温等藩镇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准备兴师讨伐李克用时,李克用内部先出了大乱子。大乱的缘起,是因为李克恭。

在潞州军民眼里,接替李克修的李克恭与他们敬爱的先大帅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十八层。李克修节俭,李克恭骄奢;李克修能征惯战,李克恭不懂军事;李克修爱兵如子,李克恭目中无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潞州军民是越来越怀念蒙冤身死的李克修,而日益厌恶李克恭。对于这一点,李克恭丝毫没有察觉(吃喝玩乐那么忙,哪有这工夫)。他更不会察觉的是,在自己麾下早有一群将领对现有的局势深感不安,整日担惊受怕,分分钟会选择铤而走险。

这群人以牙将安居受为代表。早先正是安居受等人不满孟方立的统领,这才召李克用来取潞州,谁知,在孟迁以邢、洺、磁三州归降李克用后,李克用居然没对孟氏一族斩草除根,反倒是十分宠信孟迁,让他担任了军城都虞候这样的要职,而跟着孟迁一道投降的部将也都得到了不错的安置,混得有声有色。

这样的状况,怎么能让安居受这群卖主求荣的人睡得踏实呢?安居受们几乎每天都能想象得到自己这伙人被孟迁报复,身首异处的惨状。

有个不太有名的人曾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这个世界上最让人痛苦恐惧的事不是知道自己即将死去,而是知道自己在等待死神的降临。

想来等待死亡的过程确实很容易令人精神崩溃,因此距离安居受们疯狂一把,为求生而战,其实仅缺少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昭义军素来有一支号称“后院将”的精兵,李克用完全兼并昭义军后,就打算进军河朔,以“后院将”作为东征的主力之一,于是他下令给李克恭,让他在精锐的“后院将”中再精挑细选出最为骁勇的五百人送到晋阳去。

想当年,被兼并的降军精锐基本上都是被拉去当炮灰的下场,得知李克用的命令,潞州人对被挑走的这些将士都深感惋惜。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既然被征服了,就要付出代价,讨价还价已经太晚了。

这五百后院将的士兵到底还是上路了,统率他们的是牙将李元审,负责送他们的,则是小校冯霸所部。

然而一行人刚刚走到铜鞮(今山西沁县),冯霸就毫无迹象地率所部反了。他们循山而南,到达沁水时,人马已达三千。

李克恭闻讯,赶忙派出部将李元审率兵追击,没承想,冯霸虽然官职低微,却很能打,竟然一战击伤了李元审,迫使李元审回到潞州养伤。

五月十五日,李克恭亲自赶往李元审住所探视了因公负伤的李元审。然而还不等李克恭关切地询问完李元审的伤情,嘱咐他安心养伤,安居受就带着一帮乱兵杀了进来,把李克恭和李元审双双砍死。

李克恭死后,安居受在众人拥戴下自称留后,然后他一面派人向朱温投诚,一面派人召冯霸返回潞州。

冯霸接到了安居受的亲笔信,但是没有理会。本来就有些神经衰弱的安居受越想越害怕,最后竟然自己逃出了潞州,被城外的“野人”杀死。

潞州再次成了无主之地,冯霸这才领兵进城,自我任命为昭义留后。

这一下,潞州成了各方势力关注的焦点。朝廷确认李克恭的死讯后,是“朝臣皆贺”,大伙儿消灭李克用的信心短时间内提升了十个以上百分点,朱温则比较务实,派出了河阳留后朱崇节统兵星夜赶往潞州,代理昭义留后之职。李克用那边依旧是很愤怒,他第一时间令康君立、李存孝领兵包围潞州,收拾掉所有闹事分子。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向着不利于李克用的方向发展着,这似乎印证了张濬等人的推断。于是朝廷决定不再耽误时间,就在这时候出兵,平定河东!

五月二十七日,张濬统领长安城内五十二都及从邠、宁、鄜、夏四州招募来的游牧民族的雇佣军,共计五万人,从京师长安出发奔赴河东战场。

为了获得最终的胜利,皇帝陛下已经将他所有能集结的军队都交给了张濬,现在李晔能做的事只剩下了一件,那就是鼓舞士气。

因此李晔御驾亲临安喜楼给张濬和大军送行。张濬很激动,因为这在唐朝近三百年的时间里是少有的礼遇,所以张濬连喝了好几杯,直喝得泪流满面。

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激动过了头,张濬也不顾皇帝身边都有谁,张口就说:“陛下动辄为贼臣掣肘,臣为此深感悲愤,愿誓死为陛下驱驰,先除外忧,然后为陛下除内患。”

张濬这话一说完,站在皇帝身边的杨复恭据说当时脸色就变了。但杨复恭到底还算是个文明人,没说什么,直到中尉内使在长乐坂为张濬饯行时,杨复恭才举杯过去,做出了要与张濬干一杯的样子。

张濬是把杨复恭视作自己的头号政敌的,自然不准备与杨复恭喝酒,见到对方凑过来,他赶忙装模作样地大声说道:“圣人赐酒,已醉矣!”

这意思很明确,就是说给杨复恭听的:你不要过来了!

张濬脑子转得很快,不过杨复恭也不慢,他马上用开玩笑的语气冲张濬喊话道:“相公手握禁兵,又刚刚搞了阅兵仪式,已然能独当一面,所以就不再领复恭的面子了吗?”

张濬笑了:“贼平之后,方见面子。”

说罢扬长而去。

杨复恭自此同张濬彻底决裂。

虽然两个人完全闹翻了,但张濬基本上不会受什么影响,毕竟杨复恭已经被剥夺了所有实权,皇帝也不待见他,不㨃白不㨃。因此在这次与杨复恭的交锋中,张濬实际上早就站在了胜利者的位置上,不过接下来他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行军近一个月后,张濬抵达了晋州。在这里,他与宣武、镇国、静难、凤翔、保大、定难等军镇的兵马顺利会合。在与众将分享了最新获得的李克用处的情报后,张濬决定徐徐进军,边继续前进,边等待朱温的汴军按照约定打响开战的第一枪。

当年七月,张濬率军进入阴地关时,朱温那里就如约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朱温麾下骁将葛从周奉命统领一千骑兵秘密自壶关出发,在一个深夜抵达了潞州城下,一举袭破了城池,令征讨大军初战告捷。与此同时,另一路汴军在李谠、李重胤、邓季筠三将的带领下猛攻依附李克用的李罕之,把泽州团团围住。

这还不算完,要知道此时的朱温已经是兵强马壮、实力雄厚,所以他还派出了由李罕之死对头张全义以及自己的儿子朱友裕统率的一路人马驻军在泽州的北面,作为葛从周的后援。

看到前线打得不错,部队全部到位,朱温当即上书朝廷,请朝廷新委任的昭义节度使孙揆赴镇。

朱温的申请正中张濬下怀,他正担心这一仗打下来,昭义就此成了朱温的势力范围,于是闻讯立即分兵两千,交给孙揆,让他尽快赶到潞州接手军务。然后,孙揆离开了晋州,火速赶往潞州,但他最终还是没能到任就职,因为李存孝探知了这一消息,在潞州长子县西面的山谷中亲自带了三百骑兵打了他的埋伏,就此一战把“褒衣大盖,拥众而行”的孙揆生擒(没办法,太显眼了)。跟随孙揆出发的除了五百多牙兵被俘外,其他的都被李存孝和他的骑兵斩尽杀绝。

李存孝也是艺高人胆大,虽然手上仅有三百骑兵,但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跑到了潞州城下,派人押着孙揆和同时被俘的太监韩归范示威,还很嚣张地向城内喊话,大致意思是朝廷任命的昭义节度使孙揆在这儿了,派来赐发节度使仪仗的使臣韩归范也在这儿了,城内可以立即开门,并让葛从周滚蛋,好让孙揆到职就任。

城内对于李存孝的喊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最后估计李存孝自己也觉得在城墙外待得无聊了,就回去把俘虏献给了李克用。

李克用希望孙揆能够归附自己,为此,他给孙揆开了一个听起来相当不错的条件:河东副使。

孙揆虽说不是一个能打的战将,但他以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称职的大唐官员。他严词拒绝了李克用的提议,并表示甘愿一死,也绝不妥协。李克用愤怒了,他命人找来锯子,威胁要将孙揆锯成两截。

孙揆倒是乐了:“锯子锯人当用板夹,就说你什么也不懂吧!”

在孙揆那嘲弄轻蔑的眼神注视下,李克用气急败坏地下令锯杀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孙揆也没有一声示弱求饶。这让李克用再次意识到,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唐朝还有很多忠义之士在用性命守护。

李唐天下看来不是可以轻易取代的啊!

不过李克用顾不得发更多的感慨了,因为他马上收到了李罕之的告急文书,看样子战事比预料中的还要激烈。李克用当即毫不犹豫地派出李存孝统领五千骑兵援救泽州。

当时的泽州被朱温的宣武军围得铁桶一般,矢石四处乱飞,战事异常激烈,据说连在这一带飞的鸟都遭了殃,被流矢殃及了不少。但李摩云到底是李摩云,是打过硬仗苦仗的,打到这个程度,愣是死撑着撑住了。

于是汴军开始加入心理战元素,向李罕之喊话,劝他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李罕之没有搭理城外,因为他相信沙陀骑兵,沙陀骑兵是很快的。

事实证明,沙陀骑兵没有让李罕之失望,在猛人李存孝的带领下,沙陀骑兵不仅传承了固有的快,还升级了狠。

李存孝一到,城门都不进,就拣选了五百精锐骑兵跑到宣武军的营寨外挑战。见对方人马并不多,汴将邓季筠认为不能认㞞,便引兵出战。同样被人视作骁将的邓季筠不会知道,李存孝不只是李克用麾下的一员骁将,也是被后世人称为“唐末第一猛将”之人,所谓的“将不过李,王不过项(项羽)”,说的那个李就是他老人家。因此在李存孝面前,素来所向无敌的邓季筠分分钟成了单挑拳王的小学生,被李存孝轻松生擒。

邓季筠这样的猛人都被李存孝拿下了,这一结果实在是太过骇人,于是当夜,李谠、李重胤一合计觉得打不赢,便带兵跑路了。

我说过,沙陀骑兵很快,从李存孝得到消息准备追击,到在马牢山追上汴军,也就是不出一个时辰的事情。

追上了,就好说了,直接开砍。在恐怖的沙陀骑兵的来往蹂躏下,汴军大败,阵亡上万人,被一直追击到了怀州才脱身。

追击完了李谠、李重胤,李存孝依旧精力充沛,他随后马不停蹄地带兵猛攻潞州。在李存孝的猛攻下,葛从周、朱崇节挡不住了,他们放弃了潞州,逃回了大梁。

九月二十五日,面对一大帮子败军之将,朱温大动肝火:一群废物!一个李存孝就把你们所有人都打得逃回来了?你们让老子的脸往哪儿搁!

这个锅一定是要有人来背的。于是李谠、李重胤被拉出去斩首示众,成了李存孝的连带伤害品。

李存孝为李克用收复了潞州,击溃了汴军,可谓大功一件。可是论功行赏时,李克用却把昭义留后的位子给了康君立,李存孝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汾州刺史的职务。李存孝怎么想也想不通,为啥自己忙活了半天,好处却都让不知道在做什么的康君立拿了去。李存孝一怒之下绝食数日以示抗议,可他最终悲哀地发现,一切都是无用功。

之前李存孝一直以为他的世界(李克用)抛弃了自己,结果却发现他的世界其实根本没空搭理自己,于是李存孝的世界就此塌陷。

事后的发展表明,李存孝的愤怒是时间所无法平息的。这种怨怒的情绪就如同一颗毒芽,在李存孝的心中不断生长,并将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开花结果,震惊天下!

李克用确实是没工夫察觉十三太保的情绪,因为北境告急。

卢龙的李匡威攻破了蔚州,俘虏了蔚州刺史邢善益,赫连铎则引来了吐蕃和黠戛斯人,集结了数万人马攻下了遮虏平(在今山西五寨县西北三十里处),斩杀了遮虏军军使刘胡子。李克用原本是安排了四太保李存信去对付二人的,谁知号称识兵善战的李存信也战败了。

情况紧急,李克用急调大太保李嗣源充任李存信的副手,自己则统领大军在后,充当援手。

这位李嗣源就是后来的后唐明宗李亶,此人思虑周全,行事谨慎,加上从十三岁起就跟着李国昌混,跟班了两辈人,资历很老,镇得住场子,恰好能很好地弥补李存信刚猛有余、周全不足的问题,因此,自从他去做了李存信的副手后,前线的战况迅速好转。待得李克用大军一到,李匡威、赫连铎相继败走,前者的儿子武州刺史李仁宗和后者的女婿,还都成了河东军的俘虏,保守估计,二人的兵力损失至少一万人。

南路军退了,北路军也退了,现在能够对晋阳形成真正威胁的,只剩下张濬的那支人马了。

此时朝廷的部队已出阴地关,有小股部队在汾州一带游弋,邠、岐、华三镇的士兵则在平阳扎下了营寨。作为应对,李克用派薛铁山、李承嗣带三千骑兵在洪洞设下营寨,遣李存孝领兵五千驻扎在赵城。

李克用的意思是步步为营,慢慢地跟张濬过过招,但谁也没想到的是,有人很急。这个人不是张濬,也不是李存孝,而是时任镇国节度使的韩建。

这个韩建就是当年的忠武八都之一的韩建,也就是和王建关系很好的那位仁兄。他没能像好友王建那样割据一方,建立自己的霸业,但内心深处还是渴望震惊天下、流芳千古的。因此他曾在自己的辖区劝课农桑,全力建设,把管辖的华州建设成了少有的安宁和谐之城,获得了当地百姓的衷心爱戴,而现在他要在战场上扬名立万,以另一种方式——军人的方式。

韩建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李存孝。不过他非常清楚,以自己的水平,跟李存孝对战只有吃败仗的份儿,想要打出传奇的效果,就必须玩点阴招,比如夜袭。

于是,在李存孝抵达赵城的那天晚上,韩建亲自统领壮士三百人前去赵城劫营。

在夜色掩护下,韩建和他的士兵们顺利地摸到了李存孝军营的大门前,可刚到门口,军事经验丰富的韩建就发现了问题:实在是太安静了。

一个军营就算是军纪极其严格,士兵行军非常疲惫,也不可能达到如此安静的程度。这种安静的原因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就是有埋伏!

韩建猜对了。李存孝探知到了他的计划,并在军营里安排好了伏兵,只等韩建自投罗网。

不等韩建发出撤退的命令,李存孝已经带着伏兵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劫营不成反被围,镇国军当即大乱,连韩建也镇不住局面了,再加上李存孝名声在外、勇武在线,韩建的这支夜袭小部队很快便被打得伤亡过半,好在韩建经验够足,紧急集合残兵抓住一点猛攻,这才冲出了李存孝的包围圈。

但是李存孝实在是个很执着的人,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好意思让你们活着回去呢?

韩建在前面拼命跑,李存孝就在后面使劲追,两军一前一后,一不留神就跑到了晋州城的西门。

这时听闻韩建兵败的静难、凤翔二镇士兵全都不战而走,一部分禁军也直接自行崩溃了,只有张濬自己上了。

但毕竟城外的对手是李存孝,不是李太白,估计就算士兵全变成张濬也打不过,所以,毫无意外地,张濬出战战败,部队阵亡近三千人。在张濬战败之时,同来的友军充分发扬了敢抛弃、敢放弃的传统精神,关键时刻拿领导垫背,什么静难、凤翔、保大、定难,各军争先渡河西归,只剩下了张濬手里的禁军和宣武军,外加韩建的残部,加在一起才有一万人。

好在还有一万人,所以张濬和韩建一商量,决定闭门固守。按照他们的想法,凭借晋州的城墙和储粮,至少还能坚持两三个月,届时朝廷闻讯必然会派兵前来接应。

能有这种想法,只能说明张濬忘性大,或者是已经糊涂了,要知道,出征时皇帝手头上能带的部队都让他带上了,除非李晔发了疯,不守长安,不顾自己的人身安全,动用最后的京畿卫戍部队来救,不然从哪里找人来当救兵?

所幸,李晔在有关张濬的事情上只昏头过一次,所以唐朝社稷暂时是保住了。

在攻打晋州前,李存孝先去打了绛州,刺史张行恭没等敌人到来就先行弃城跑路,于是李存孝在领兵攻打完绛州后,十一月初开始进攻晋州。

李存孝到底是猛人,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晋州打得濒临崩溃,但就在即将破城前,李存孝突然组织众将开了个会。

这个会不是军事讨论会,而是军令发布会。会上,李存孝只说了一句话:“张濬是宰相,俘虏了也没什么好处;而城中多是天子的禁兵,不宜加以杀戮。”

对于李存孝的说法大家都表示认可,于是根据十三太保将令,各部统一退五十里安营。

城中的张濬等人并不知道城外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看到敌人撤军了,突围逃生有了一线生机,于是张濬、韩建由含山路逃回朝廷。

在确认了该跑的都跑掉了之后,李存孝先后攻取晋、绛二州,然后领军大掠慈、隰二州,满载而归。

这场对李克用的讨伐就此以朝廷的惨败而告终。

李克用那里战事是结束了,事情却没完。他让被俘的太监拿着自己的奏表回到长安,公然质问朝廷为何背信弃义,需要时就给红脸,不用时就亮白脸,一点都没有朝廷应有的样子。

李克用奏表的内容一经传开,朝廷上到皇帝、下至群臣,可以肯定的是,全都是一张白脸,惨白。真的是吓得不行。

但李晔不愧为杰出的青年政治家,生死关头义无反顾地装了孙子:陇西郡王英雄了得!都是朕的错!

皇帝陛下表示都是他年轻不懂事,误听奸臣谗言,做了错误决定,希望陇西郡王不要在意,继续发扬忠君报国的家族精神,为朝廷再立奇功,以便名留青史,为万世传颂。

好话说完了,接下来就得用行动表示,朝廷是个知错能改的好朝廷,值得大家支持和守护。

大顺二年(891年)正月初九,朝廷对外宣布以太保、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孔纬为荆南节度使,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张濬为鄂岳观察使,算是将两个支持讨伐的踢出了宰相班子,贬出了京师。

但这一手也就是糊弄一下小孩子而已,李克用已经三十五岁了,自然不干。于是他上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对于李克用的意见,皇帝陛下立刻予以了高度重视,他第一时间指示吏部重新调整对张濬、孔纬二人的职务任命。

于是张濬被贬为连州刺史,孔纬被贬为均州刺史,一个月后,张濬又被贬为绣州司户。

绣州的范围大致是今天广西桂平市南部一带,这一带到二十一世纪都是欠发达地区,在当时其环境的恶劣自然可以想象,所以张濬很明白,一旦自己过去了,必然要死在那里。像张濬这种雄心勃勃、一心想扬名立万的人,自然不会容许自己的余生那样悲惨地度过,因而走到蓝田,他就中途跑掉了,躲到了华州的韩建处,不久之后他秘密联系上了孔纬一起向朱温求救。朱温便给朝廷上了一道奏表为张濬、孔纬申冤。

这个案子肯定是不能翻的,但朝廷也不敢就此得罪朱温,因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张濬、孔纬在华州待着。

其实对朱温,皇帝陛下是有怨言的。因为此番攻打李克用,朱温很明显连一半的力气也没用,他虽说派出了部将领兵进攻泽州,但自己从未出场,倒是由于魏博不提供粮草兼不肯借道,同魏博的罗弘信打了起来。

看起来朱温是跑偏了,但从朱温自己的角度看,这才是走上了正轨。因为经过四个月的征战,汴军五战皆捷,占领了黎阳、临河、淇门、卫县等地,一直推进到了永定桥,打得魏博损失了上万士兵,直接经济损失也很严重(汴军在魏博境内四处焚掠),最后罗弘信是真的被老朱打服了,主动遣使奉上了巨额赔款请和。

朱温达到了他的战略目的,将势力范围成功拓展到了河朔地区。而这一成功立即在河朔地区引发了连锁反应。

大顺二年(891年)四月,原本依附于李克用的邢洺节度使安知建派人暗中联系朱温,商议投奔事宜,但他的保密工作没做好,让李克用知道了。于是李克用上表朝廷,请求以李存孝代替安知建做邢洺节度使。安知建吓得不行,直接逃到了青州,结果在赴任朝廷授予的神武统军的路上遇到了和李克用关系好的朱瑄,被对方打了埋伏,之后他的首级被送到了晋阳。

安知建的事在当时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却给李克用敲响了警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自留地受到了宿敌朱温的染指,于是李克用决定加快征伐的脚步,迅速拿下北方。

李克用的第一个目标自然还是赫连铎。

当年四月,李克用大举进攻赫连铎,他先在河上击败了赫连铎的迎战部队,进而包围了云州加班加点地攻打。就这样打到了七月份,赫连铎城中粮尽,被迫突围逃归吐谷浑本部,李克用由此得到云州,表奏朝廷任用大将石善友为大同防御使。

云州拿下来了,下一个打谁?

李存孝对此给出的建议是进攻镇州。原因很简单,此前成德的王镕参与了对晋阳的讨伐战,虽说他后来并没啥实际的对抗行动,但以此作为出兵的理由是足够的。

李存孝在政治上是越来越成熟了,在感叹之余,李克用采纳了他的意见,移师成德。

大顺二年(891年)十月,李克用在龙尾岗大破成德军,斩敌万余人,然后乘胜攻拔临城,转攻元氏、柏乡。

魏博已经臣服于朱温了,如果成德再让李克用控制住,同气连枝近百年的河朔三镇就要被彻底拆散了。于是卢龙的李匡威不再沉默,主动统领幽州兵来救。李克用也很机灵,知道卢龙军很棘手,就在成德境内大肆掳掠一番后,退到了邢州。

景福元年(892年)正月,王镕、李匡威带着一起凑出的十五万大军进攻邢州的战略要地尧山。李克用闻讯,立刻派出李存信带兵前去增援守军,同时调李存孝提供支援。

李克用可能是忘记了,或者根本不知道李存信和李存孝之间存在着私人矛盾,互相极不信任,因此李存孝得令后,一直拥兵不进。李克用没办法了,只好又紧急派出李嗣勋、李存审带兵增援。

经过一番激战,河东军大败卢龙、成德联军,斩获三万敌兵,取得了尧山一战的胜利。

李克用深知河朔藩镇的特点,知道一旦招惹了对方,不把他打服,就会永无宁日。因此他当即叫上了盟友王处存,一道向成德军开刀,先灭掉王镕。

三月九日,李克用、王处存联手攻克了滹沱河东北的天长镇。王镕所在的镇州就此暴露在了李克用、王处存面前。

对于王镕而言,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三月十四日,在镇州九门县的新市,双方亮出了底牌。

李克用、王处存联军总兵力约为十二三万,王镕、李匡威联军总兵力约为十万,双方军队数量大抵相当。

但在统兵将领的水平上,两边的差距就很明显了。战略进攻的一方,由李克用、王处存亲自统率,麾下包括以李存孝为代表的十三太保,基本上个个都很能打。

战略防御的一方,由李匡威及王镕部下追风都团练使段亮、翦寇都团练使马珂统领,王镕由于年纪太小(虚岁十七),不太方便,就没上战场。而除了一个李匡威还凑合外,这一方的将领基本都不能打。

换句话说,要是打起来了,王镕、李匡威必败无疑。

但史书却告诉我们,这场会战的胜利,属于王镕、李匡威。他们在新市大败李克用、王处存联军,斩获三万余人,迫使李克用退守栾城,打得朝廷都发了紧急通知,严词要求河东及镇、定、幽四镇和解休兵。

王镕、李匡威是怎么做到的,史书上没有详细描述。但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个人认为是由于王镕具备此前李克用所有的对手都不具备的条件——藩镇军民的绝对忠诚。

自王镕的太玄祖父王五哥(王武俊养子,回鹘阿布思部人,本名没诺干)算起,他老王家已经有八代人在成德军中效力了。而从王镕爷爷的爷爷王廷凑算起,他家已经有五世六人在成德军当家做主了。要知道,河朔三镇骄兵悍将是出了名的,动辄不高兴了就换主帅,但王家厉害的是,在七十年间,隔壁的强藩卢龙、魏博换了好几姓人家的情况下,始终屹立不倒,甚至厉害到了当年王镕十岁继任成德节度使,全军上下竟一致衷心拥戴,无一人反叛闹事。

如此团结一心的成德军,李克用想要灭掉,自然没那么容易。

就在李克用总结新市战败的经验教训时,他突然得到了一个让他极为震惊的消息:李匡威出兵入侵云州、代州。

李匡威是在赫连铎的引领下杀过来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趁李克用没缓过劲儿来,凭借手上的八万大军一举夺回云州。

如果云州有失,李克用的后方将不再安定,攻取成德,就更是痴人说梦。于是获知此事后,李克用当即拍板决定,自己跑上一趟,亲自击退李匡威、赫连铎。

既然是要秘密回云州,肯定不能大张旗鼓地带着大军一起走,所以李克用派人传令给部将李君庆,命他从晋阳发兵限期赶往云州与自己会合。而他本人则带领一支轻骑兵,星夜兼程,潜入了云州的新城。

李克用到云州时,李君庆还没赶到。一般来说,应该在城内歇歇脚,等人到了再开打。但面对宿敌赫连铎,李克用的字典里就没有等会儿这三个字。

他只稍做休息就带兵去云州城南的神堆设伏,三百吐谷浑的巡逻骑兵就此手拉手进了城中的战俘营。

整队巡逻骑兵不声不响地就消失了,李匡威等人闻讯大惊,不过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李克用会大老远地跑回来与自己交手。

八月二十五日,李君庆率领大军按时赶到。

终于可以放手一战了!

第二天一早,李克用亲自统兵从云州城内杀出,猛攻李匡威大营。

这个举动大大出乎卢龙军的意料,李匡威没有提防,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败。

当得知击败自己的人就是李克用时,李匡威完全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勇气,他命人烧毁营寨主动撤退。谁知李克用在后面紧追不舍,从云州一直追到了蔚州东北才罢休。当然了,为了摆脱要命的李克用,这一路上李匡威又折损了不少兵马。不过也没关系,毕竟卢龙镇兵多将广,再这么输上三两回,李匡威也能做到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可是事后的发展证明,正是这种不怕输、不在乎的性格,最终让他失去了一切。

后方终于再一次安定了,但这一年对于李克用而言注定是个劳碌年,很快他就陷入了另一个危机之中——背叛危机。

背叛李克用的人,是李存孝。而李存孝背叛的直接原因,是李存信。

我们前面提到过,李存孝和李存信关系一向不太融洽,虽然他们都是李克用的养子,但说实在的基本没一起成长生活过,手足感情什么的基本谈不上。李存孝只知道这个回鹘的小子明明资质勇武都比不上自己,但还要跟自己争高下,十分之可恶。而李存信则认为自己从小就精通骑射,更掌握了四种语言,通晓六蕃文字,远比那个只会喊打喊杀的莽汉子安敬思(李存孝的本名)强。于是李存孝立志立下大功,让李存信输得心服口服(欲立大功以胜之),李存信则选择留在李克用身边,通过搞定李克用,最终搞死李存孝。

实践证明,李存信最终成功了。在他持续不断地刻意中伤之下,李克用渐渐对李存孝的忠诚度产生了怀疑。

金戈铁马十余年,竟然比不上李存信的一张嘴!

李存孝的不满终于爆发了,他不想看到李存信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更愤恨于李克用的偏听偏信。但是对此,李存孝无力改变。

在软刀子下,即便是李存孝这样的猛人,也不过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弱者。

以李存孝的性格,他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为求自保,李存孝暗中与王镕、朱温取得了联系,并上表朝廷,希望以自己控制下的邢、洺、磁三州之地的归附换取节度使的旌节以及朝廷会齐诸道兵讨伐李克用的诏命。

朝廷很快给出了回复,大致意思是:归附朝廷,欢迎;授予旌节,可以;讨伐晋阳,不行。

见朝廷不敢采取行动,李存孝也只好选择隐忍。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举动早就被义父李克用了解到了。

李克用的情报部门不是吃干饭的,特别是自李存信屡次反映李存孝怀有二心,一直不全力进攻成德时,他们便开始密切关注李存孝。此后李存孝的“附梁通赵,自归于唐”的行动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于是在认真读完他们递交的报告后,李克用当即做出决定:出兵邢州,清理门户。

景福二年(893年)二月,李克用亲自带兵包围了邢州,将李存孝堵在了城内。李存孝的反应很快,在义父的军队合围前就派出了使者向成德求援。

王镕接到李存孝的救援请求后,当即表现出了一个政治家的天分,他并没有马上派兵去救邢州,而是派出了牙将王藏海代表自己前去拜会李克用,从中调解。

听说王镕派人来调解他和李存孝的关系,李克用顿时火冒三丈,连王镕写给他的信都没看,就让人把王藏海拖出去砍了,然后亲自带兵去打王镕。

李克用先在平山击败了成德军,而后迅速进攻天长镇。

成德军野战干不过沙陀骑兵,守城还是没问题的,李克用在小小的天长镇打了十天,硬是没有取得丝毫突破。

本来李克用一筹莫展,但是王镕很快便给他带来了一个机会。

说起来王镕到底还是太过年轻,沉不住气,听说天长镇被围攻了十日,唯恐有失,当即调兵遣将组织了三万人马前去增援。

这下李克用立马精神了。在叱日岭下,李克用统领他的沙陀骑兵大破王镕援军,斩首万余级,又一次打得成德军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得胜之后,李克用乘势进军井陉。就在李克用准备挥军镇州的时候,密探告诉他,李存孝带兵前来援救王镕,此时已经进入镇州,同王镕商议应对之策了。

臭小子,还真是彻底反了你了!

李克用的愤怒值再度突破了历史最高点,此时此刻,他真的对他的十三太保起了杀心。

李存孝确实来了镇州,在和王镕碰头交流后,二人一致认为,要扭转目前的不利局面,必须要靠朱温。因此最终由王镕写信派人快马加鞭送到朱温处,请求朱温尽快派兵前来救援。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的朱温正和时溥打得激烈,根本没空去管其他的事情,老朱只是抽空写了封短信,派人送到了李克用军中,此信内容如下:

“我在邺下驻有十万精兵,只因我的管控他们才未推进到河东。”

个人认为,朱温的这句话与曹操同志那句著名的“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有异曲同工之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杀气逼人。

可惜的是,李克用不是初登大位的孙权,拥有沙陀骑兵这一大杀器的李克用可比孙权硬气得多。

出于礼貌,李克用很快派人回了信,他是这样回复的:

“倘若你在邺下确实驻有雄兵,那么我恭候大军的到来;如果真的想要一决雌雄,请到常山脚下决战!”

朱温没有再回复了。我说过了,老朱最近很忙,灭掉时溥才是他这一阶段的主要工作。而就算朱温有新的回信,估计李克用也没工夫看了,因为他也忙了起来,他需要对付刚刚到来的对手——卢龙的李匡威。

李匡威来得依旧很及时,而且表现得也很给力,到来的当天就在元氏击败了河东军。

李克用得知李匡威到了,就先撤到了邢州。

压力之下聚力在一起的对手是不好办的,但只要减缓进攻的节奏、麻痹对方紧绷的神经,待对方松懈下来,就好办了。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不过发生变故的不是李存孝、李匡威、王镕三者之间,而是李匡威自己的家里。

原来李匡威在出征前的家庭聚会上,干出了一件颇为令人不齿的事情,他趁着酒醉欺负了弟弟李匡筹的老婆。

老婆遇到了这样的事,而施暴者还是自己的哥哥,李匡筹自然十分愤怒,但由于李匡威到底是卢龙节度使,执掌生杀大权,李匡筹只得把牙齿咬出血,强忍下来,等待复仇的机会。

机会就在李匡威出征后。

趁李匡威不在,李匡筹秘密谋划并成功发动了兵变,占据了卢龙军府自称留后。

消息传到李匡威这里时,李匡威刚刚带兵返回,走到博野。

事实证明,身为百年老牌边军的卢龙军果然训练有素。其具体表现是只认兵符,不认领导,见到李匡筹的使者亮出了兵符,宣布各部自行返回幽州后,李匡威麾下的士兵们很快便一哄而散,只留下了李匡威和他的少数亲信。

幽州是回不去了,李匡威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滞留在深州。不过,他也并不绝望,因为按照惯例,像他这种突然无家可归的节度使可以向朝廷申请,入朝去做个闲官,虽说实权就此不再,但人身安全和品质生活一般都会有保障。

于是李匡威派遣判官李抱贞送奏表到长安,申请入觐京师。谁知,朝廷不久之后居然给了他一个完全没想到的答复:不行。

不行,是真的不行。因为李匡威“金头王”的威名早就流传在外,他要入京的消息一传开,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毕竟是屡经大乱的城市,居民们的神经比较衰弱,唯恐李匡威是来谋夺李晔皇位的,一时间谣言四起,各处都在传“金头王来图社稷”,胆子小一点的老百姓直接就举家搬进了山谷里。

这人还没露面,长安城里就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要是真来了,皇帝陛下的日子估计还真不好过。所以拒绝是最佳的选择。

李抱贞失望地回到了深州,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问题居然解决了。

原来王镕听说了李匡威的遭遇,认为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所致,于是便把李匡威接到了镇州安置。

王镕对待李匡威可以说是相当够意思,他为李匡威在镇州修建了大宅院,并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李匡威,军中的机要事务在李匡威面前也完全不回避,基本上就是把李匡威当作自己人来看待。

李匡威表现得也很让王镕有找到家人的感觉,他帮助王镕修缮城池兵甲,指导王镕方略政务,几乎也是把王镕当自己的儿子悉心培养。

当李匡威目睹了成德的美好山川,切身体验了权力回归掌握的舒爽快意时,沉睡着的野心便再次悸动起来,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已然无法甘于做配角了,每当他看见身边那个稚气未脱却执掌一方大镇的少年,便想起了曾经的峥嵘岁月,一种想法就会油然而生:

彼可取而代之!

当这种想法反映到行为上时,他便开始暗中拉上李抱贞计划夺取成德,同时各种施予小恩小惠,四处收买人心。

这一套方法如果用在别的藩镇,无疑很管用,李匡威的鸠占鹊巢计划说不定能成功,但是很不幸,这里是成德。是全军上下无一例外忠于王氏、始终团结在王镕身边、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成德军。因此李匡威越努力,成德军上下对他越是厌恶,只不过李匡威本人并不知情。他反倒是自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可以行动了。

李匡威采取行动的那一天,是其亲人的忌日,王镕理应过府参与祭拜。于是李匡威趁机设下伏兵,将王镕劫持到了牙城。

镇州兵闻讯集体愤怒了。不需要动员,不需要指挥,怒火被彻底引燃的成德军士兵自发出动,猛攻牙城。

李匡威估计也是头一次面对如此不要命的猛攻,居然一时失神,让王镕被他的仆人救走了。牙城外的成德军见王镕安全归来,便再无忌惮,将这段时间以来积压的怒火完全发泄了出来。在成德军士兵的奋力进攻下,李匡威到底没能顶住,被杀,其亲信党羽也跟着一起被全部干掉,一个没留。

得知李匡威死在了镇州,最激动的是他的弟弟李匡筹,他第一时间上奏朝廷请求皇帝批准他举兵攻打成德军,为自己的哥哥报仇。

对于李匡筹的请求,朝廷依旧是那两个字:不行(诏不许)!

这是李匡威对时局产生的第一个直接影响。

先是被仆人举上马,后抬上屋顶,折腾了一通下来,原本身子就没几两肉的王镕着实脖子疼、脑袋歪地难受了好几天,而从长远来看,他的心理确实受到了李匡威的极大影响,变得日渐冷酷起来。

这是第二个直接影响,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影响。

李匡威真正对时局以及历史造成重大影响的地方,其实是在蔚州,而且是个间接的影响。虽然间接,但很重大。

当时卢龙军有一个将领带兵在蔚州驻守,过了轮换期也没等来接替的人,而他麾下的将士都人心思归、意见很大。没有办法,这位仁兄只好派人回去打听情况,这才接连得到了李匡筹代兄自立,以及李匡威死于镇州的消息。

于是他在士兵们的拥戴下还攻幽州,没承想到了居庸关就被守兵击败,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此人只好引残兵奔向河东,投奔了李克用。

由于此人十分熟悉卢龙军的内情,且有勇有谋,很得李克用重用。此时的李克用并没有预料到,这个新来的降将会与他的后半辈子产生无数的纠葛,并让他在临终之时还念念不忘。

没错,这个卢龙军将领的名字,就是刘仁恭。

虽然朝廷明令禁止李匡筹进攻成德军,但李匡筹到底还是杀来了,他出兵进攻了王镕治下的乐寿、武强。这一举动虽说没给成德军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却等同于向天下所有人释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那就是河朔三镇的联盟彻底闹掰了。

成德与卢龙反目,想要挡住李克用的话,只有靠联合李存孝了。

景福二年(893年)七月,王镕派兵救援邢州。这一次的救援,王镕指示得很清楚:要小心谨慎,注意防范一切可疑敌情,尽力尽早与李存孝会合。

不过李克用这种对手可不是仅仅靠小心就可以应付的。成德军刚刚进入平山一带,就遭遇了闻讯赶来的李克用,一场激战后,成德军大败,李克用乘胜追击,一通猛赶,竟然一路进击到了镇州城外。

王镕害怕了。此时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外援,而年纪轻轻的他自忖也没有能力力敌李克用,让沙陀人退兵。于是他只有一个选择:背叛李存孝。

七月六日,成德军方面遣使赴李克用大营,提出了两点退兵条件:

条件之一,成德方面提供军粮二十万、帛五十万犒军,与河东重修旧好;

条件之二,成德军愿出兵助攻邢州,直到城破、李存孝覆没为止。

李克用同意了。事实上,李克用暂时没有一举吞掉整个成德的能力,他担心的只是李存孝放弃了邢州后,投入王镕麾下,如果真是那样,李克用控制成德的日期至少要推迟十年。

现在好了,他可以全心全意地清理门户了。

从镇州撤军后,李克用暂时驻军于栾城,王镕的三万援军依照他的安排驻军于邢州东南方向的任县,而身为李存孝死敌的李存信自然也不会缺席,他统领所部驻扎在邢州龙冈县的琉璃陂。

这个时候,邢州城内的李存孝同样知道了自己失去了一切外援的处境。但是,他比王镕冷静得多,镇定得多。

出入疆场,一骑当千,李存孝从来都不畏惧死亡,他害怕的只是枉背污名而死,受到不明真相的人的唾弃和鄙视。

骄傲的李存孝完全无法忍受这些,他宁可放弃一切,也不愿声名受损,有失尊严。

因此当他得知陷害自己到如此境地的李存信也到了时,李存孝做出了一个决定:劫营,杀李存信!

九月某夜,月黑风高。李存孝偷偷领兵出城,向琉璃陂快速挺进。他们趁着黑夜悄悄拨开了栅栏鹿角,潜入了李存信的军营里。紧接着,随着一声呼哨响起,李存孝的士兵们以猛虎出笼之势杀向他们曾经的友军、今晚的死敌。

刀砍到身上时,李存信的士兵们才反应过来。他们面对这些不速之客,说实话,完全没有任何防备,加上对方又是一副拼死一战、不留余地的样子,李存信的大营短时间内便一片大乱,李存信和他的将领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就这样,李存孝一战俘虏了李存信麾下的奉诚军使孙考老,只不过由于当时场面过于混乱,李存信又很精,最终还是让始作俑者给溜了。

收到李存信大营被一夜攻破的消息,李克用沉默了。过了很久,他才突然站起身来,做出了他最后的选择:

“就待本王亲自去会会那个逆子吧!”

李克用很聪明,他深知自己的这个养子十分勇猛,正面死磕的话,无疑会伤亡惨重,所以他并没指挥士兵攻城,而是让人围着邢州城深挖壕堑、构筑坚垒,意图把李存孝和他的骑兵困死在城里。

李克用没想到的是,李存孝跟随自己多年,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用意,而且他比想象中更为勇猛,仅凭小股骑兵不断突击,就打得各处的施工队天天前功尽弃,身心俱疲。

眼见堑垒不能成形,就不能收拾李存孝,李克用十分上火。就在这时,一个叫袁奉韬的人出场了。

此人原是孟方立的部将,后来成了李存孝的手下败将,被活捉,但他运气不错,没有被杀,反倒是在四年内慢慢做到了河东牙将。他与李存孝的关系平常应该还不错,至少说得上话,因此此时他派人秘密入城找到了李存孝,传了这么几句话:

“大王等到壕堑挖成就回太原去了,如果堑垒未成,恐怕才要在此久等。尚书您所畏惧的人只有大王一人,想必河东诸将没有一个是您的对手。倘若大王西归,即便是黄河天堑,您也不在话下,这窄窄的沟壑,怎能阻挡得住尚书的锋锐呢!”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告诉你,你真好骗!

李存孝被袁奉韬一席话忽悠得高兴了,坐视城外的施工队抢修完工,等到十日后人家干完了,李存孝基本上也完了。要知道,李存孝虽然善射,但也射不透坚垒,虽然一手执槊,一手舞铁楇,就能出入敌阵,无人胆敢近身,但在又深又宽的壕堑的阻隔下,他已经连敌阵都到不了了。这下就算李存孝身披重铠,有两匹宝马随身换乘,英雄无敌,也只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李存孝完了。眼看城中粮尽,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乾宁元年(894年)三月,数月不见动静的李存孝突然登上了邢州城头,表示他有话要讲。

李克用很快得知了这一消息,他当即纵马亲临城下。

远远望见了那熟悉的身影,李存孝百感交集,当时眼泪就开始往下掉。不过,他没有大哭,因为他发现坐在马上的李克用正冷冷地看向自己,那是李存孝所熟悉的,义父看强敌时的眼神。

于是李存孝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公共场合的发言。

“孩儿蒙父王大恩,位至将帅,若不是有人进谗言离间,怎么会舍弃父子深情,依附仇人!孩儿虽然心胸气量有限,但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李存信构陷所致。如今唯愿生见父王一面,即便见后则死,也心甘情愿。”

素来不善言辞的李存孝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让李克用心中一酸。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刘夫人入城抚慰李存孝,劝其解甲出城。

不久,刘夫人就带着李存孝出来了。

见到李克用的第一眼,李存孝当即下跪叩头,诚恳请罪:“孩儿立有小功,本无大过,但被人中伤,申明无路,所以至此,这都是李存信从中作梗造成的啊!”

李存孝本以为他的主动告饶会继续换来李克用的怜悯,谁知,等来的却是一声怒喝:

“你给王镕写信,大肆毁谤于我,这也是李存信逼你干的吗?!”

当李克用这话传到李存孝耳朵里的时候,这位唐末第一猛将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这样被李克用挥手招来的士兵绑成了粽子,装到了车子上,送回了太原。

当月月底,李存孝的结局被最终确定:车裂于市。

李存孝,代州飞狐(今山西灵丘)人,本姓安,名敬思,沙陀族,为李克用养子,后世人称“十三太保”。其人骁勇冠绝,常将骑为先锋,未尝挫败,“盖古张辽、甘宁之比也”。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虽勇猛无俦,却不知和光同尘,不晓人情世故,终为妒火所伤,含冤殒命。

存孝死,自是克用兵势浸弱,而朱全忠独盛矣。

李存信终究获得了胜利,但不是最后的胜利。李克用平常的事情是很多,但他还是了解情况的。如果他连自己最得力的大将为什么要背叛自己这个问题都搞不清楚的话,称雄北方的就不会姓李了。

而且按照司马光的说法,临刑期间,李克用本来指望众将出面为李存孝求情请命,然后顺水推舟把人从刑场上救下来。毕竟临上刑场再拉下来的做法,同样很有教育意义,足以好好教训一下李存孝,让这个养子痛改前非。但是李克用一直等到了监刑官回来交差,也没有等到一个将领出列为李存孝发声。

妒忌啊,都是妒忌,为了自己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宁愿让有能耐的人死得不明不白,这是什么素质!这种当面肝胆相照,背后捅你一刀的同事关系,又是多么令人不寒而栗!

在为李存孝伤心而休息了十余天后,李克用做出了一个决定——让那些构陷李存孝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一个倒霉蛋不是李存信,而是康君立。

这位康兄平日里同李存信关系很好,因此在平日里经常帮着李存信在李克用面前说李存孝的坏话,不过他之所以倒霉还不是因为这事,而是纯粹由于嘴欠。

这一年的九月份,李克用曾组织了一次将领们的聚会,在酒会上李克用喝得可能不少,于是又开启了酒后多言的模式,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李存孝,然后就开始哭(语及存孝,流涕不已)。

按照职场原则,领导既然都哭了,你就跟着作垂泪状,不然在那里沉默也是可以的。这康君立偏偏上来一句话(不好意思,具体说了啥,史书中没有明确写,我没查到)就把李克用给惹急眼了。

大家应该都记得(可参考此前的上源驿事件),酒后的李克用是没有啥不敢说不敢做的,抽出佩剑就是一招劈砍,将康君立砍倒在地,然后就叫人把他扔进了马步司的大牢里。

次日酒醒后,大家本以为康君立就要被释放出来的时候,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传了出来:李克用已下令将康君立鸩杀于牢中了。

众所周知,想当年正是这位康君立带着一伙人助李克用起事,因此可以说,康君立是李克用大业的第一功臣。此后,他又跟随李克用转战各地,立下了汗马功劳,官至昭义节度使,算是股肱老臣了。但就是这么一个功臣宿将因为说了李存孝一句不中听的话,便被李克用毫不犹豫地毒杀了。由此可见,李存孝在李克用心中的地位确实不一般。

相较于康君立,李存信的结局要好得多。李存孝死后,李存信不但没有受到惩戒,反倒是荣升蕃汉都校。此后他跟着李克用长年征战,累功官至检校司空,领郴州刺史。混得还算不错。直到李存孝被杀的两年后,在一次作战中,李存信因为疏忽大意被敌人击败,李克用当时就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古人三败,公已二矣。”

古时候,将领战败三次,基本上就可以拉出去砍了。李克用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起了杀心。虽说最后在李存信的玩命磕头告饶下,才没把李存信拖出去斩首,但这一经历却让他吓得不行,自此之后李存信便常常称疾告病,深居简出,苟且偷生了六年,最后在晋阳的家中病死。

无论如何,世间再无李存孝,当十几年后,那个号称王铁枪的王彦章完全崛起之时,李克用麾下已再无一人可以抵挡住这员名将的锋芒。

顺便一提,就现有史料来看,李存孝和王彦章这两个猛人应该是没有碰过面的,所以演义小说中的那些精彩较量不过是杜撰而已,不必当真。

在李克用失去一员大将的时候,他的对手朱温已经获得了新的决定性胜利,再一次脱胎换骨了。后世的许多人都认为正是这一关键的阶段性胜利最终决定了大唐的命运将牢牢控制在这个叫朱温的男人手里。 wJLKZKkdnX9XETFftKabn4ZsR3B7XPgPjvbiS7GYdJ3Q7OOxIIkv5cgcN7iJIxK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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