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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东南的猛人

早先读唐末这段历史的时候,我的印象里中原是最乱的,西南也够呛,等后来写文章梳理到东南地区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乱。

唐末的东南,那是真的乱,而乱局的开端起自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们的老熟人——高骈。

自唐僖宗中和二年(882年)被朝廷一撸到底,免除了几乎所有的官职后,高骈虽然不爽了一阵,但并没有像传闻中的那样长期抑郁、日渐消沉,相反,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情是相当地轻松。不过高骈不问俗事的惬意生活也就持续了五年,因为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四月,他手下大将毕师铎突然起兵谋反了。

毕师铎的叛乱是高骈从来没想到的事。因为这位毕师铎就是当年败于张璘之手,而后心悦诚服归降的那位黄巢的同乡。也正是由于这点,毕师铎自投入高骈麾下后,一直克己奉公,严格遵守着低调做人、好好做事的理念,从而逐渐得到了领导高骈的注意,被一点点提拔了上来。

在事发之时,他已经官至左厢都知兵马使,相当于我们今天的军分区副司令,算得上是淮南军区数得上的高级将领,并且本应执行阻止秦宗权入寇淮南的重要任务。

无论是从以往表现上,还是从毕师铎已有的身份地位来看,这个人都完全没有反叛的理由,但是这个人却偏偏叛乱了,这是什么缘故?

我们有理由相信高骈是猜不出其中原因的,毕竟这五年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而那个蒙蔽高骈的和把毕师铎逼反的,其实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当时高骈最信赖的谋士、淮南地区及军队的实际最高统治者吕用之。

从高骈那里接手军务这五年来,吕用之一直在努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军中但凡有不服的,都被他想方设法除掉了。而以毕师铎的情况,面对专权阴险的吕用之,他自然选择了屈服,直到有一天,吕用之突然找到他,问了这么一句话:

“听说你的老婆和小老婆都很漂亮?”

毕师铎不是同时代的张全义,没有拿家中女性换平安的大气洒脱,因此他当场拒绝了吕用之见自己老婆们的无理要求。可吕用之就像《水浒传》里的高衙内一样,是个比较执着的臭流氓。不久之后,他趁毕师铎外出公干不在家,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毕师铎家,约见了毕师铎一个漂亮的小妾。

毕师铎回家后得到消息当即大怒,将与吕用之私会的那位小妾直接休掉,逐出了家门。两人就此结仇。不过因为毕师铎早就养成了为人处世小心谨慎的习惯,平时滴水不漏,一直以来吕用之也找不到整治他的把柄。直到这回毕师铎奉高骈将令,将率百骑前往高邮之时,他突然接到了吕用之的召见。

在这次会面中,据说吕用之表现得很是热情,见到毕师铎就像是见到了许久不见的亲人一样,上来就往死里夸,然后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地招待,最后还信誓旦旦地拍胸脯保证,等到毕师铎得胜归来,他一定会向朝廷和节度使为其请功。

毕师铎回到家后的当晚就失眠了。这几年间,他亲眼见过太多人在吕用之手上家破人亡了。因此,吕用之如此异常的举动被他判断为对方准备朝自己下手的前奏。

疑虑和恐惧的折磨让毕师铎近乎精神崩溃,好在在疯掉之前,毕师铎突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可以商量的对象。

此人叫张神剑,据说本名张雄,只因一柄宝剑使得出神入化,当世罕有其匹,故而江湖中人称其为张神剑,久而久之,这个响亮的称呼就代替了张雄这个本名,成了他广为人知的名字。

张神剑是个古道热肠之人,且时任高邮镇遏使,麾下有兵可用。更重要的是,他的女儿嫁给了毕师铎的儿子,也就是说两人是儿女亲家,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休戚相关。所以毕师铎认定这个人不仅会帮助自己,而且肯定会尽其所能地提供援助。

在认真地了解了毕师铎的遭遇后,张神剑用事实证明,他不只善于使剑,更善于分析,因为他做出了一个极为准确的判断:“吕用之目前还不准备向你下手。”

不过,同时他也告诉毕师铎,吕用之确实为人阴险狡诈,不可不防。

毕师铎的心暂时算是放回了肚子里,但是他的家里却根本安静不了,府上的人大多认定毕师铎即将面临杀身大祸,就连毕师铎的老母亲也大老远地派人给毕师铎捎了话,让他如果遇到危险就自己先想方设法逃走,不要因为惦念家人而受拖累。

在一片人心惶惶之际,毕师铎又收到了另一个人传来的口信。而正是这个口信,让他做出了起兵诛除吕用之的决定。

因为派去传话的人,是高骈的儿子四十三郎。这位高公子非常厌恶吕用之,很想除掉他。因此他打算让毕师铎率在外驻军的各将联名上书高骈,揭发吕用之的种种罪恶行径,之后再由他从中助力,一举拿掉吕用之这个人民公敌。

当然了,为了强化效果,推动进展,四十三郎还特意让人在最后说了一句加了些许虚构元素的话:“将军去高邮后,吕用之屡次三番在令公(即高骈)面前进谗言,想要趁此机会谋害将军,相应的密令文书如今应该已经送到了张神剑那里,将军宜早做准备!”

一听说张神剑接到命令要杀自己,毕师铎勃然大怒,立刻跑去找到了张神剑,质问他为何昨天晚上收到了使司的文书却不说。

张神剑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毕师铎几秒,最终只回答了两个字:无之。

所谓无之,就是说没有这回事儿。而张神剑也用严肃的表情告诉了毕师铎,信不信由你。

在对峙了一段时间后,毕师铎依旧没有相信张神剑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张神剑一眼后就扬长而去了。因为他很清楚,事已至此,无论真假他都必须采取行动。所谓先下手为强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现在立即动手,或许还能抢占先机,再晚就麻烦了。

匆忙赶回自己军营的毕师铎很快召集了他的心腹将领们,说明了吕用之想要谋害自己的现状,然后向众将现场征集应对之策。

将领们的意见主要有两个,大部分主张立即动手杀掉张神剑,兼并高邮的所有军队,杀回扬州(淮南道首府),逼高骈杀掉吕用之平息兵乱;另一部分主张离开淮南这一是非之地,去徐州投奔时溥。

这两个选择在当时看来都值得一试,但最后毕师铎做总结发言时却告诉大家:“你们说得都不对。

“吕用之诳惑主帅,涂炭生民,七八年来,天怒人怨。今日之事,说不定正是上天要假借我等之手诛杀妖邪吕用之,还淮南太平安定!”

听起来很鼓舞人心,不过靠这几百匹马、这几百号人就想杀掉吕用之,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对于这个问题,毕师铎早就考虑清楚了:

“郑汉璋是我归顺时的节度副使,他对吕用之弄权滥杀早就恨得咬牙切齿,如今他率领一支精兵驻扎在淮口。如果知道我们要讨伐吕用之,他一定会很乐意加入我们的。”

既然如此,那就赶快行动吧!

当夜,毕师铎带着麾下的骑兵就往淮口找郑汉璋去了。

不出毕师铎所料,郑汉璋得知他们要讨伐吕用之,当即大喜,而且十分配合地带上了所部所有人马跟着毕师铎回到了高邮。

现在毕师铎已经有几千士兵了,且以骑兵为主,因此他再次找到了张神剑,直接摊牌了。

“把你手里要杀我的密令交出来吧!”

看到死死地盯着自己,等待着回答的毕师铎,张神剑吃了一惊。受惊之后,他也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毕师铎精神出了问题,而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他不知道的问题。

“并没有什么密令。”

毕师铎怒了:“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骗我?”

毕师铎真的是急眼了,直接冲着亲家吼了起来。

没想到,张神剑比他的火气还大、还激动:

“你这人怎么这样糊涂!吕用之就是一妖物(史书原文)。此前他接受襄王的任命,本可坐镇广州,可却迟迟不去赴任,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志在割据淮南。现在令公已经被他迷惑,身无实权,他一旦成事,这一带势必生灵涂炭。你我堂堂国家大臣,岂可臣服于一妖物!我之前是不确定你的想法,所以才没提及此事,现在该说的都说了,你还有什么怀疑的吗?!”

张神剑话音未落,宝剑已在手中。他不是要砍毕师铎,当然也不想自残,而是表示愿意取酒割臂血,一同起誓。

于是毕师铎、张神剑与郑汉璋三人歃血为盟,决心联手起兵,灭掉吕用之这个死妖人。

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四月二日,被众人推举为行营使的毕师铎传檄淮南各州,宣布起兵讨伐吕用之及其同党张守一、诸葛殷。三天后,除了留张神剑所部守高邮外,其余全部在毕师铎、郑汉璋的带领下南下,直取扬州。

听说毕师铎带了人来砍自己,吕用之第一时间对高骈封锁了消息。他本想着像以往一样瞒住高骈,收拾掉对手之后再打报告,却发现这一次自己很可能按不住这事了——因为毕师铎已经来到广陵城城下了。

我说过,毕师铎的手下主要是骑兵,速度很快。

紧接着就是我们在电影、电视剧里常见的一幕了:城内闻报大惊,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吕用之紧急集结了麾下部队,他知道恨他的人很多,但却并不慌乱,因为他有自保的绝招,而这一招一旦使出,面前这些对自己可能心存不满的士兵将分分钟化身为自己忠实的守护者,勇敢地杀出城去,击退毕师铎。

吕用之的绝招就是钱。

他拿出了自己积聚多年的财宝,告诉城内的精兵们,只要出城力战,全力杀敌,凯旋之时,这笔钱就是大家的辛苦费。

于是城外的毕师铎和他的士兵们惊奇地发现与他们交战的士兵不太正常。这帮人似乎没有痛感,被砍了也毫不在意,只是如同疯子一般猛冲猛砍,死战不退。更可怖的是个别人的脸上的确浮现出了疯狂的表情,眼睛里似乎还闪烁着谜一样的金光。

毕师铎的部队虽是骑兵,但数量有限,一上来就遇到这样一群疯子,也着实是吓了一跳,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出现了退却。吕用之是抓机会的好手,他乘隙带人弄断了桥梁,堵住了城门,暂时遏制了变军的攻势。

可就在吕用之补好了西墙时,有人却告诉他,东墙塌了。高骈在找他过去问话。

城外鼓角争鸣,城内哭爹喊娘,要知道,高骈先生是长期修仙,不是长期休眠。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丝毫察觉。他找来左右一追问就问出了毕师铎兵变的事,随即急召吕用之来见。

吕用之一来就是习惯性地忽悠:

“毕师铎的士兵们想家了,擅自回来却被守城门的士兵挡在了外面,所以打了起来。不过令公不必担心。适才我已与生变士兵谈好了条件,做好了安排,用不了多久城外的变军就会自行退散,倘若还有士兵胆敢聚众闹事,我就劳烦九天玄女遣一力士来制服他们,必然不会打搅到令公。”

高骈望了吕用之一眼,这一眼已经同以往的含义不太一样:

“最近感觉你说的话很多都不太可靠,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我跟周侍中一样就行!”

所谓周侍中指的是邻镇的镇海节度使周宝,一个月前他遇到了部下哗变,被赶出了自己的节度使府,最后死在了外面。

以吕用之对高骈进行的消息封锁政策,高骈应该不会这么快得到这一新闻,可他却偏偏知道了。因此吕用之下去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城内的吕用之十分忐忑不安,城外的毕师铎心情也差不多。在攻城失利,退守山光寺后,毕师铎意识到自己此前的想法真的很傻很天真。广陵城坚兵多,不是打个诛灭妖人吕用之的旗号就可以让他们一举攻克的。因此远望扬州,毕师铎有些后悔了。

事已至此,后悔说实在的已经没什么用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于是经过思考,毕师铎决定再拉一个人下水,一起把这条道走到底或走到黑。

毕师铎找的这个人叫秦彦,和毕师铎一样以前也是黄巢的部将,后来投降了官府。不过他混得要比毕师铎好一些,此时已是宣歙观察使,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身为黑白两道都混过的社会人,毕师铎深知秦彦这位老同事的特点,那就是——能力越大,野心越大。

于是他给秦彦开出了一个对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的条件:若能出兵相助,克城之日迎您为帅!

秦彦激动了。说真的,这话谁听了都会激动。因为当年别管有没有读过书,都听说过这么一句“扬一益二”。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唐最繁荣富庶的城市当数扬州、益州(成都),扬州经济第一,益州(成都)第二,完全甩开了老大哥长安、洛阳,成了国家税赋的主要来源地,而作为淮南地区发展引擎的扬州比今天的上海还上海,是自开元年间就让人悠然神往的国际大都市(这也是唐朝诗人吟咏扬州最多的根本原因)。如果能占据富甲天下的扬州及整个淮南地区,一方霸业不用说是基本没问题,他日问鼎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秦彦化心动为行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准备出击扬州时,扬州城内的高骈却出人意料地采取了行动。

一日,天还没亮,高骈就把吕用之叫了过去。这一回,在高骈的压力下,吕用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事情原委。

听完吕用之的叙述,他平静地看着一脸恐惧的吕用之,给出了他的解决方案:

“我不想再出兵与毕师铎交战了,你可以选一位合适可信的大将,带着我的亲笔信劝他收兵。如果他不答应,我们再做打算!”

吕用之松了一口气,他以为高骈要现场办公,干掉自己去安抚毕师铎呢。不过现在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吕用之依然认为形势不容乐观,第一,他找不到一个不恨他的大将;第二,就算找到一个,他也很担心派去的那个人带去或带来的消息会对自己不利。于是吕用之派出了自己的亲信部将许戡带着高骈的和解亲笔信、自己不再追究的誓言以及美酒,前往城外犒劳毕师铎。

毕师铎一开始很是高兴,他其实也早有直接同高骈接触解决问题的打算,所以他很期待能通过这位将领将吕用之的罪状转述给高骈,处理掉这个始作俑者,还淮南一个安宁。然而毕师铎的这个愿望很快就落空了,因为在美酒出城的下一秒,他便见到了那个吕用之的人。

“梁缵、韩问何在,为什么要让这个恶心的家伙来(乃使此秽物来)?!”

带着招牌式的微笑,还没来得及发言的许戡,几乎是一露面就被怒火中烧的毕师铎命人拖下去砍了。

许戡被砍了,剩下的事情自然免谈。不过毕师铎并不甘心,他写了一封检举吕用之的信,并派人把这封检举信射进了城内。不过在吕用之的严密掌控下,这信很快被送去当了燃料。

事已至此,吕用之决意破釜沉舟了。为了将局势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先带了上百甲士直接跑到了高骈所住的延和阁下要求见高骈。

高骈没露面。

带着这么些全副武装的人来,你说你是汇报工作的,逗谁呢!

然而很快高骈就发现,自己不能就这样躲在卧室里。原因很简单,就算自己不出去,对方迟早也能进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难道要做缩头乌龟,让自己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绝不!

昔日纵横疆场的豪气在他的身体里翻腾激荡,勇气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在惶恐不安的左右的注视下,他镇定地走出了房门。

“此乃节度使所居之所,你们却无故带兵进来,是要造反吗?!”

高骈到底是高骈,这一嗓子吼完,吕用之和他手下的士兵都被当场镇住了,不敢乱动。

然后只听高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对自己的侍卫说的:“来人啊!把这伙人给我赶出去!”

慑于高骈的威势,吕用之仓皇带着他的人逃出了内城。至此,高骈与吕用之彻底决裂。而就在当夜,高骈紧急找来了他的侄子前左金吾卫将军高杰密议军事。次日一早,高杰便以都牢城使的身份接管了扬州城内城的防务,至于他手下的五百“牢城军”都是高骈的亲信,吕用之想掺沙子都不成。紧接着,他又使出了让吕用之猝不及防的一招:派人直接和毕师铎取得了联系。

这一次,高骈派出城的,是大将石锷。而为了显示和解的诚意,高骈不仅让石锷带上了自己和毕师铎老母亲的亲笔信,还让毕师铎的小儿子也跟着去了。

“劳烦将军把这个孩子带回城中!”

一见幼子,毕师铎出人意料地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但他很快便给出了解释:“令公只要斩杀了吕用之、张守一让师铎看到,师铎定不敢忘恩负义,今天愿以妻儿作为人质。”

得到了毕师铎这样的承诺,高骈为防吕用之向毕师铎的家人下杀手,赶忙派人将毕师铎的老母妻儿转移并保护了起来。

吕用之已经非常清楚了,当年那个令敌人闻名战栗的高骈又重新上线。自己又多出了一个难搞的对手。但事实上,他的新对手不止一个。

四月,辛酉。秦彦部将秦稠领兵三千赶来助战。宣州军先攻扬州城南门,没有攻下,但是在接下来攻打外城东南角时,扬州城屡次险些被拿下。而在巨大的城防压力下,城西南的守将最先撑不住了,他自行拆毁了防御工事,响应毕师铎。毕师铎趁机率兵进驻城西南,准备先拿下外城再说。

吕用之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竟然带了一千亲兵上阵攻坚,这才把毕师铎和他的士兵击败,赶出城去。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背后就响起了喊杀声。原来高杰带着牢城兵从内城杀了出来,打算擒住吕用之送给毕师铎。吕用之闻讯反应倒是很快,让人打开参佐门就直接跑出城了。于是高骈重新掌控了扬州,并于不久后与毕师铎见面。

会面在和谐融洽的氛围中进行,毕师铎与高骈分别以宾主身份向对方行礼致意,随后双方回顾了多年来的传统友谊,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最后高骈高度评价了毕师铎为诛除奸党所做的贡献,希望毕师铎能够接受节度副使、行军司马的职务,承担起消灭吕用之奸党、重整淮南军政的光荣历史使命。毕师铎接受了高骈的任命,重申了淮南是高骈不可分割的财产这一原则,自己只为除奸党,绝无意反叛,并表示将来会继续坚定不移地主张这一原则,拥护高骈的领导,将罪魁祸首吕用之捉拿归案。

次日一早,依据会谈的约定,毕师铎派兵把守住了扬州城的各城门,开始全城捕杀吕用之的亲信党羽,他本人则堂而皇之地住进了节度使院。高骈见状,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忽悠了,但他已经没有办法,只得宣布将于近日退休,暂时让毕师铎代理军府事务。至于宣州军也没白忙活,扬州城内的大小仓库全部交由秦稠麾下的士兵看管,而毕师铎也遵守承诺,派人前往宣州请秦彦来扬州接管军务。

这一举动很明显是不明智的,当时就有人劝毕师铎继续奉高骈为主帅,不要把淮南这么好的地方随手送给外人。然而对于高骈,毕师铎似乎早就完全失望了,因此高骈就这样被昔日的下属给囚禁了起来。

此时,高骈身边的人要么背弃了他,要么就是一样地力不从心,在外人看来,高骈一家的悲惨命运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了。但是即便在此时高骈也没有绝望,因为他相信还有人有心且有能力可以救他,至少有一个人可以。

高骈猜得没错。在距离扬州不太远的庐州,有个人正在竭尽所能地集结兵力,打算入扬州,救高骈。这个对老领导不离不弃的人,名叫杨行密。

我曾给唐末参与逐鹿的群雄做过一个排行榜,在我看来,论战略眼光,此人可排在第二名;论战术水平,他的能力应该能在第三;而讲治国安民,第一则非他莫属。所以个人认为,若非他出道太晚、过世太早,后来的历史将如何发展,还真的很难讲。

好了,闲话不多说,是该让杨行密正式登场了。

杨行密,原名杨行愍,字化源。唐宣宗大中六年(852年)出生于庐州(今安徽合肥)一户比较贫困的家庭。

在此前介绍朱温时,我们曾经说过,大中六年(852年)很不寻常,杨行密、朱温、钱镠、马殷这四位割据天下的人物比较凑巧是同一年出生的。

这是极为有趣的四个人,他们虽出生年份相同,但性格不同、想法不同、特长不同、关系不同,有的是邻居,有的是死敌,还有的是战友,虽然有些从未有过接触,不过在此后的十几年里,他们将为了在这个乱世中生存下来,去互相结交、互相残杀、互相猜忌、互相帮助,直至各自人生的最后一刻。

鉴于五代的事情我们不会讲到了,因此只能保证开个好头。

关于杨行密的早年身世,可以说是一个空白,空到现在,历史学家都没能搞清楚,只能交一个白卷。对于他的家庭情况,目前仅能肯定两点,那就是家里很穷,外加家里的人没得很早。不过与王建不同,虽然出身不尽如人意,但杨行密并没有早早走上偷鸡摸狗的道路。仗着自己有力气(能手举百斤)、跑得快(日行三百里),杨行密直接干起了打家劫舍的营生,成了当时江淮群盗中的一员。

俗话说得好,常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杨行密有一天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官军的追捕,让士兵给绑了,送到了庐州刺史郑棨那里定罪。然而等到郑棨要审他时,本来死定了的杨行密突然又峰回路转,神奇地捡回了一条命不说,还被当场释放。据说之所以会出现这样违反逻辑的情况,是因为郑棨望见杨行密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一般,因此私自做主玩了把“义释”。

事后的发展证明,郑棨的这次义释很有效果,确实是改变了杨行密的人生轨迹。躲过这一刀的杨行密不久后便改弦更张,应募从军,成了一名光荣的新兵,前往朔方戍守。

在朔方服役期间,由于表现良好,杨行密当上了队长。按照既有的发展路线,杨行密本来可能演绎一段由士兵到将军的励志成长故事。然而上天似乎想让杨行密的人生更加传奇一些,所以杨行密人生中的第一个敌人已经被安排好等他了。

当杨行密在朔方驻边期满,带队返回庐州后不久,他突然接到了一个通知。通知的内容是让他在几日后前往另一个地方戍守。杨行密是懂得业务的,知道这并不符合规定,肯定是有人在做手脚,于是经过他的悉心调查,终于找出了那双幕后黑手的主人。对方是一个军吏,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非常不喜欢杨行密,因而搞了违规操作,想把杨行密派到穷山恶水自生自灭。

一般遇到类似的情况,相信大部分人会选择通过向领导或有关部门申诉的形式维护自己的利益。但杨行密没有这样做,他既没显得十分无奈,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气愤的神色,他只是平静地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几天后出发的日子到了,恶整杨行密的那个军吏突然遇到了杨行密登门辞行,让他大惑不解的是,对方明明知道他存心不良,却笑容满面,还说了不少让他听了非常舒服的话。到了最后连军吏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便问杨行密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是自己可以帮上忙的。

听到这句话,杨行密瞬间收敛了自己的笑容,突然跳将起来,大喝一声:“我只想要你的脑袋罢了!”

言毕,手起刀落,人头亦落。

那位军吏还没反应过来就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

杀掉军吏后,杨行密直接提着对方的人头就回去了,回去不久,他便自己拉起了一支队伍,自称八营都知兵马使,攻略庐州。

庐州当时的刺史郎幼复是个标准的废物点心,还没怎么跟杨行密的乱军交战,居然自己主动弃城逃跑了。于是杨行密就凭借着一百来号人,杀了一位都将,便轻松地占据了庐州城。

唐僖宗中和三年(883年)朝廷正式承认杨行密为庐州刺史。这一年,杨行密三十一岁。

占据庐州的杨行密可以算是正式出道了,但以他的实力,只不过相当于拿到了一张角逐天下的入场券而已,还是站票。每天除了处理下庐州城内的军政,剩下的时间就是看着朱温、李克用等新势力迅速崛起,轰动天下。

像杨行密这种完全没有任何人脉关系,家底也不厚的势力,能够守住庐州这一亩三分地不被别人吞并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要说几年后杨行密会成就一方霸业,估计这话算命的都不敢讲,然而命运就是那么奇妙,杨行密这种小角色居然不久之后就和高骈这样的大佬级人物产生了联系,并且获得了不断升级发展的机会——拜吕用之所赐。

吕用之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他帮助杨行密其实也不是出于主观意愿,而是纯粹的巧合,因为他需要借刀杀人。

事情是这样的:想当年,吕用之通过左骁雄军使俞公楚的推荐接触到了高骈,并走上了自己的人生巅峰。但他没想到的是,由于自己平日里胡搞乱搞,祸害了太多人,间接给自己的恩人俞公楚形成了极大的舆论压力,最终二人因此反目成仇。

俞公楚是个武将,解决问题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讲求的是直接解决有问题的人。与吕用之谈崩了之后,他便有心干掉吕用之,恰好俞公楚的同事、右骁雄军使姚归礼因为正直敢言一直被吕用之打压,对吕妖人恨得咬牙切齿,见俞公楚已经跟吕用之掰了,就主动同俞公楚结成了反对吕用之的统一战线。相较于俞公楚,姚归礼做事更加直接,能动口的事情,尽量动手。所以一场针对吕用之的刺杀行动在广陵城中的一家妓馆上演了。

据载,行动的当天晚上,姚归礼的刺客成功潜入妓馆,烧掉了吕用之休息的房间,并杀掉了好几个与吕用之面貌相似的人,但狡猾的吕用之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干掉,他在一片混乱之中,乔装改扮,最终逃出了生天。然后第二天一早死里逃生的吕用之就下令严查此事,不久放火刺杀的人便悉数落网,经过审讯发现都是骁雄军的士兵,于是姚归礼、俞公楚的联盟就此暴露,一招毒计也在吕用之的脑海里生成了。

吕用之的毒计是令姚归礼、俞公楚带兵去慎县(今安徽肥东县梁园镇,当时隶属于庐州管辖)袭击在那里活动的民军,同时却秘密派人报信给杨行密,称二人要袭击庐州,让杨行密自行处置。

于是愤怒的杨行密设伏全歼了不明真相的骁雄军,姚归礼、俞公楚均死于乱军之中。

杨行密被吕用之当枪使了一把,但没白使。因为在吕用之的叙述中,姚归礼、俞公楚成了打着高骈旗号图谋不轨的叛将,杨行密被描绘成防守反击、智勇双全的大将。听得高骈对他的印象极好,给了重赏。

当然了,这对于杨行密而言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吕用之认定杨行密人傻听话,就此把他当作了专用的工具。大约一年后,他给杨行密送来了新的升级练手对象——高澞。

高澞的段位要比姚归礼、俞公楚加起来还要高上许多,此人时任左骁卫大将军,还是高骈的侄子。因此他虽然曾上书高骈弹劾吕用之二十多条大罪,可吕用之也没法把他怎么着,只是打发他去做了舒州守将。

看起来,吕用之是没能动得了高骈的亲戚,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当时的舒州(今安徽潜山)很受各民军头领青睐,民军往来频繁,几乎是每个月都要打上两三仗,非常危险。高澞刚刚入城没两天,就让民军给围在了城里。

高澞很清楚,有吕用之在高骈身边,就算他派人跑断了腿,也不会请来一个援兵,所以他直接去邻近州县找人求助,具体来讲,就是杨行密。

杨行密很是为难,他是听说过那个围城的民军头领陈儒的,陈儒手里兵力很多,为人强横,很难搞,而庐州的兵力有限,恐怕无法解围。但不派兵出去也是不成的,高澞到底是高骈的亲戚,如果他坐视舒州城陷,估计下场会比高澞更惨。

杨行密一时间没了主意,于是他找来了部将李神福商议对策。

这位李神福是个当时默默无闻,后来威震南国的人,此人起于行伍,一生未尝败绩,还曾打哭了另一个大名鼎鼎的猛人——钱镠。

这种人,自然有办法。然而李神福开口的第一句,就让杨行密觉得他是在忽悠自己:

“末将兵不血刃便可赶走他们。”

看到杨行密一脸怀疑的表情,李神福没有做过于详细的解释,只是要了一小队精干的士兵和一大批旗帜。

李神福走后没几天,舒州那边就传来了消息,好消息——陈儒率军撤围逃走了。

准确地讲陈儒不是被打跑的,而是被吓跑的。自抄小路进入舒州以来,李神福让守军遍立旗帜虚张声势,与此同时,他秘密带领舒州的军队出城,再挂着庐州带来的旗帜大张旗鼓地跑回来,营造出庐州援军源源不绝的假象。至于李神福本人更是贡献了本年度的最佳表演奖,他不顾危险,特地跑到显眼的高处做出了观看地形、比比画画部署军阵的样子。由于其表现得非常自然逼真,民军望见了他这个举动,再联系舒州城外援军的大排场,吓得不行,做出了庐州大举来援的错误判断,当晚就在夜色的掩护下跑路了。

李神福以一招出色的疑兵计解除了舒州城的危局,然而舒州最终还是没有守住。几个月后,舒州被吴迥、李本两个民军头领联手攻陷。高澞兵败弃城逃走,后来被愤怒的高骈派人处死了,而击破吴迥、李本的任务则被交给了杨行密。

杨行密没有辜负领导的厚望,他派部将陶雅、张训等统领精锐接连击败民军,最后生擒了吴迥、李本,斩首示众。杨行密的部将陶雅由此被委任为代理舒州刺史。

杨行密在吕用之的无意帮助下变得越来越强大了,可以说终于具备了一定的实力,而对于杨行密这样的刘备型猛人,缺的正是足够他施展的舞台。一旦登台后,他的光芒将不可掩盖!

此后,杨行密接连击败了来进犯的秦宗权的蔡州军和张翱的寿州军,让远在扬州、不问世事的高骈都听说了他的勇武,于是高骈正式为当时还叫杨行愍的杨行密改成了后来这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

高骈在杨行密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因而平常一直对杨行密照顾有加,杨行密则非常感激高骈对自己的关怀,虽说据我考证,这两个人应该是没见过面,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很深。于是当听说毕师铎在攻打广陵后,杨行密召集了他所有的精锐力量并从和州刺史孙端处借了兵,倾城出击。

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五月,杨行密率军抵达天长(今安徽天长)。他之所以在这里就停住了,是因为前方有两支军队在交战。交战的双方,分别是吕用之和郑汉璋。

原来吕用之逃离扬州后,就带兵北上,想抄毕师铎等人的后路,先拿下他们的据点淮口。谁知,淮口的守军比他想象中的难打得多,吕用之派兵猛攻了整整十天竟然一点进展也没有,倒是把郑汉璋的救兵给等来了。于是吕用之和郑汉璋两军就打了起来,这一打就一直打到了杨行密赶来。

郑汉璋并不知道杨行密会来,所以着实吓了一跳,而吕用之那边正好相反,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件事。

吕用之不是吕望,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好像知道庐州会派兵来,是因为他真的知道庐州会派兵来。因为一个多月前,正是吕用之假传高骈将令,任命杨行密为行军司马,让庐州火速发兵来援的。

杨行密终于到了!

吕用之当即收兵和杨行密合兵一处,在当时的吕用之眼中,这是最安全的选择,杨行密依旧是当年那个可以供他随意使用的枪。然而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杨行密不喜欢吕用之,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知道,目前发生的这一切,吕用之算是罪魁祸首,但是他没有任何的表示。

五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眼里不揉沙子,挥刀就砍仇人的愣头青,在经历了无数的阴谋诡计,亲身体验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与现实后,那个热血激昂的青年杨行愍早已一去无影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把一切情绪都隐藏在心底、深谋远虑的成熟政治家杨行密。

要适应这个世界,要学会隐忍和隐藏,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生存下去,才能达成想要的目标。

因此杨行密采用了他认为最合适的方法——对那个妖人吕用之笑脸相迎,高规格接待。

吕用之迟早是要杀的,不杀之不足以平民愤,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且让他多苟活一段时间吧。

就在将吕用之所部纳入救援扬州的军队之后不久,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也加入了进来。这个人就是张神剑。

说来惭愧,虽说张神剑与毕师铎是儿女亲家,又曾歃血为盟过,但在金钱面前能经得住考验的关系实在不多。张神剑就是因为毕师铎没有依据约定分给他攻下扬州后的相应份额,毅然决然地同亲家翻了脸,投到了杨行密麾下。而杨行密自然是照单全收,多多益善,很快与张神剑谈好了合作条件,结为了同盟。

此时,杨行密的兵力已经从一开始出庐州的数千人快速增长到了一万七千人,而且还有张神剑负责在高邮提供军粮,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五月二十五日,杨行密率军抵达广陵城下,分兵八寨列于城外。杨行密本部则驻军于大明寺(一说为蜀冈)。杨行密并不知道,就在两天前秦彦已经进入了广陵城,而跟着他一起进城的,还有三万多宣歙兵。不过有一点杨行密还是料到了,那就是别看守军闭门不出,但城内肯定会趁自己立足未稳之机前来劫营。

不出杨行密所料,敌人很快便来了,而且速度很快。毕师铎一马当先担任先锋,大将秦稠亲自出城指挥战斗,他们率领的八千精兵更是健步如飞,直扑杨行密大营。

就参与劫营的士兵们的亲身感受来讲,他们认定这次行动定会万无一失。这倒不是他们有多相信自己的将领,而是因为他们大部分人拔刀后不过两三次挥砍,营中的守兵就不敌而逃。

眼看杨行密军节节败退、无法抵挡,来劫营的士兵自然不肯放过争抢战利品的大好机会。于是不等秦稠、毕师铎下令,八千士卒已争先恐后地抢入杨行密的军营,寻找金帛财物。

可就在大多数人将找到的财物塞进衣服里的一瞬间,他们突然发现自己的军队开始陷入混乱!难以断定数量的伏兵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上来就是一通猛砍。毕师铎、秦稠大败,毕师铎单骑跑回城中,秦稠直接就阵亡了。

经此一战,秦彦、毕师铎再也不敢出战,而杨行密则因此一战成名,城中守将吴苗一次性就带了所部八千人翻墙跑来投降了。

从吴苗那里杨行密得知广陵城内食物匮乏的情况已经开始恶化,于是杨行密就此做出了一个精准的判断:城内近期必将被迫主动出战。

杨行密料中了。

八月二十六日,走投无路的秦彦派出了城中所有还能一战的士兵,总计一万两千人,让毕师铎、郑汉璋统领着在城西列阵,与杨行密决战。

一万两千人要是排开了,其实也是很大排场的,据载这一军阵延绵数里,且很是威风。

面对整军待战的敌兵,杨行密只在帐中高枕安卧,跟来报的部下交代了这么一句:

“等敌兵接近时再告诉我!”

看到对面的敌军来势汹汹,杨行密却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牙将李宗礼急了:“敌众我寡,势必不敌,我军应该依靠营寨严防死守,再慢慢部署退兵。”

不等杨行密回话,他的部将李涛就怒了:“我军顺应天道讨伐逆贼,说什么人多人少!如今我大军悉出至此,要回去还能到哪里去!末将愿意带领所部人马做前锋,保证为明公破敌!”

“诸位休吵,我自有办法。”

杨行密笑了。

什么办法呢?还是老办法,不过是升级加强版。

杨行密派人将军中的金帛粮食收集起来,囤积到同一座营寨中,却只派羸弱的士卒把守,至于精兵都被他安排埋伏在该营四周。

等一切布置妥当,杨行密亲自率领十余人冲向逐渐逼近军营的敌人,同样是交手几个回合后便假装不敌,拨马就走。

毕师铎和他的士兵们大多认得杨行密,如今杨行密就带了这么点人来迎战,虽然极其可疑,可抓住杨行密结束战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毕师铎们到底没能坚持住,于是快马加鞭追了上去。

一杀入杨行密特意布置的营寨,毕师铎的士兵们就全都激动得发疯,因为这里不但有非常多的粮食,还有满眼的金帛。于是不久之前的一幕再次上演了,毕师铎的士兵们忙着抢东西,结果在抢得正欢的时候遭遇了伏兵四起,广陵兵就此大乱。而杨行密适时挥兵杀了回来,一顿乱打,大败广陵兵。

这一次据相关史料记载,是“俘斩殆尽,积尸十里,沟渎皆满”,毕师铎、郑汉璋仅以身免。

连战连败让秦彦和毕师铎都非常愤怒,两人经过研究认定,这一定是高骈搞了厌胜之术、诅咒自己所致,同时考虑到高骈亲信众多,很有可能会有个把与城外勾结充当内应的,因此秦彦最终拍板决定,杀掉高骈,并灭其族。

九月四日,高骈及其兄弟子侄外甥均被秦彦部将刘匡时杀害于广陵城内的道院。

淮南的重量级风云人物、一时名将高骈,就此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终年六十六岁。

从长武开始,到安南,再到淮南,高骈活出了一个抛物线般的人生轨迹,在触及人生巅峰后,一步步将自己逼入绝境,虽然他自己并不知晓。

高骈,幽州(今北京西南)人,先世为山东名门“渤海高氏”,自幼好学,文武双全,上马平戎事,下马草诗章,北御党项,西定吐蕃,南平安南,东破黄巢,功勋卓著,堪与大唐任何一员名将争辉。然暮年壮心早逝,任用妖人,唯好求仙问道,不顾大局,自保一隅,坐视黄巢渡江入长安,致天下分崩,四海骚然,终于误国害己,身死族灭。

彪炳一时,遗祸万世,功勋可叹,死不足惜!

一天之后,城外的杨行密得知了高骈的死讯,开始带头望城痛哭,三军缟素大哭三日后,他向城中发出了最后通牒:不投降,就灭亡!

秦彦没有理会杨行密的忠告,他只是秘密开启了城池的北门,派出了五千军队。

不久,一个令杨行密震惊的消息就传来了:郑汉璋带兵突袭了张神剑、高霸的营寨,切断了自己的补给线,战败后的张神剑跑回了高邮,高霸撤到了海陵,不敢出头了。

此时杨行密已经率军包围广陵半年,城内无力解围,食物殆尽,饿死者大半,从秦彦、毕师铎到普通士卒百姓都处于身心崩溃的边缘,而围城的杨行密也不舒坦,客场作战,城池久攻不下,将士疲惫,粮道又被截断,据说杨行密本人都有了引兵回庐州的打算。现在双方正如两个势均力敌的拳手在擂台上打得筋疲力尽,胜负就差最后一口气以及最后的一击了。

十月二十九日冬夜,风雨大作之时,城外的军队发起了攻势。

组织进攻的,不是杨行密,而是另一个人——吕用之部将张审威。

这位仁兄率领手下士卒三百人在干掉了几个出城巡视的士兵后就一直埋伏在城西的堑壕里,等到城上的守军换班,他们就偷偷地攀上了城墙,守兵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在瓢泼大雨中一动不动地守了一夜,就为这一刻的工夫,因此当张审威和他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城头,犹如妖魔鬼怪一样登场,并用恶狼般的眼神扫视四周时,守军不战自溃,各自逃命去了。

得知城西失守,秦彦、毕师铎十分慌张,他们赶忙找到一个人。这个人叫王奉仙,是个尼姑。据说能耐比三国的吕奉先还大,能知过去未来事,占卜算卦异常灵验。因而深得秦彦、毕师铎信赖,平日里连出兵作战的阵型选择、时间方位,以至于军中赏罚轻重,都要由尼姑王奉仙来决定。到这时,事关生死,两人立马上门求见。

“请上仙开示怎样才能挽救局面?”

王奉仙镇定如常,淡然地回复了四个字:走为上策!

说走咱就走,留得青山在,咱还是好汉。

当日,秦彦、毕师铎自开化门出奔东塘。主将都跑了,城里的防守自然就没必要了。于是还没等城外的杨行密动手,扬州城门洞开,逃命的逃命,投诚的投诚,杨行密随即率军进城,接管了扬州。

杨行密控制住扬州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找到了高骈的大将梁缵,给他定了一个不守节赴难的罪名,斩首示众。

其实,杨行密同梁缵并没有任何私人恩怨,但是杨行密确定梁缵必须死,原因很简单,此人资历太老、能力太强、旧部太多,留着他终究是隐患,且会影响以杨行密为核心的班子的安定团结,于是只能委屈梁猛人去下面陪高骈了。

得知梁缵被定罪处死,高骈的另一员大将韩问长叹一声,投井自尽。他用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最终也是最真实的态度:

一、并不怕死。

二、绝不背污名。

三、去你的吧,杨行密。

高骈的亲属亲信至此全部死掉了。但杨行密不愧是杨行密,在短时间内竟然在城中找到了高骈的一个孙子(一说是族孙)让他代理淮南节度副使(主要负责高骈及其族人殡葬后事的处理工作)。

杨行密对待淮南军中的原高层可谓心狠手黑,一个不留,但对待城中的百姓却是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杨行密刚刚率军进城时,昔日的大唐第一经济中心只剩下了数百家遗民,这些侥幸在战乱中活下来的人都饿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

虽说当时杨行密军中的物资也不充裕,但他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赈济饥民,这不到一万的百姓才最终得以存活下来。

凭借着胡萝卜加大棒恰到好处的配合,杨行密把城中的人治理得服服帖帖,于是杨行密自称淮南留后,准备就此接手高骈的遗产。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料理好高骈的后事,就有人打算为他操办后事了。

十一月二日,一支来路不明的军队突然出现在广陵城西,强行占据了杨行密的城外旧寨,还把杨行密没来得及运进城内的辎重全部给收用了。

杨行密闻讯很是气愤,他马上派人前去摸清来者的底细,并同时下令集结兵力,准备出城一战。然而在他听到敌兵主将名字的那一刻时,杨行密当即改变了命令:自今日起,各部一律不得擅自外出作战!

杨行密之所以瞬间㞞了,是因为他知道对方是一个惹不起的主儿,不是由于实力悬殊,也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对方统帅秦宗衡是一个疯子的弟弟。那位杨行密眼中的疯子,相信你已经猜到了,就是秦宗权。

虽说作为阶段性大反派的秦宗权已经退场,但由于他当年折腾得比较厉害,惹到的地方比较多,因而时不时会获得一次上镜露脸的机会。这次拜杨行密所赐,秦宗权再度出场了,不过他只是跑个龙套而已,事实上,秦宗权并不是杨行密的直接对头,他的弟弟秦宗衡也不是,真正对杨行密的事业产生威胁的,是另一个人——孙儒。

孙儒,蔡州人,忠武军小兵出身,为人好勇斗狠,且极能打仗。自出道以来,一直走在战无不胜的路上,猛将李罕之、河阳节度使诸葛爽、郑州刺史李璠等都是他的手下败将,而朱温也曾畏惧过他,不敢与其正面交手。因此这一次来争夺扬州的大军虽是秦宗衡挂帅,孙儒做他的副手,但事实上的指挥官却是孙儒。

实践证明,孙儒很是有两把刷子,正是在他的建议下,蔡州军连夜疾行,出其不意地便抢占了杨行密的营寨和物资,为避免人生地不熟而吃了诡计多端的杨行密的亏,他又让秦宗衡派人把没跑远的秦彦、毕师铎招了过来,许愿为他们报仇雪恨。

这一下杨行密危险了。孙儒可以说是当时少有的攻城战专家,蔡州兵又素来善战,再加上有熟悉自己套路的秦彦、毕师铎在那边做顾问,无论怎么看,扬州城这回都凶多吉少。

不过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蔡州军在城西扎营后,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来攻城,搞得杨行密想了半天都没想通为什么,连续好几天都没睡上安稳觉。

其实连续失眠的,当时不止杨行密一个人,就我所知,这份名单上就得加上秦宗权、秦宗衡、孙儒这几个名字。

秦宗权睡不着是因为他这会儿正同朱温打到了关键阶段,急需调回外派的部队,集中力量跟朱温干;秦宗衡睡不着是因为他屡次三番催促孙儒带兵回援蔡州,可对方就是不干;至于孙儒睡不着则是因为他清楚地认识到秦宗权必然完蛋,所以有些犹豫是否要继续跟着秦宗权干。

最后,孙儒最先摆脱了失眠的困扰,他想通了。趁着一次与秦宗衡一起喝酒的机会,孙儒现场手刃了秦宗衡,然后将他的人头送给了朱温,表明自己已与秦宗权彻底决裂。紧接着,掌握了军队的孙儒分兵劫掠了扬州邻近各地,抢钱、抢粮带抢人,短时间内,孙儒就把兵力扩展到了数万人。

围攻扬州的兵力可以说是充足了,但孙儒不愧是专家级别,首先攻击的不是扬州城,而是为缺乏食物的扬州提供补给的高邮。

高邮的张神剑完全不是孙儒的对手,很快便被他攻破了城池,只可怜兮兮地带了二百残兵逃回了扬州。

形势很是严峻了。经过慎重思考,杨行密决定破釜沉舟,他下令给海陵镇遏使高霸,命他将海陵的军民物资全部迁入扬州,不得有误。而且杨行密说了,必须都走,抗命的就灭族,于是数万户没有选择,只得舍弃土地房屋,扶老携幼迁入广陵,他们就此成了这场杨行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赢的对决的第一批代价。

十月二十九日,杨行密完成了对海陵军民的安置工作,按照他的意思,是要派刚刚和自己拜了把子的高霸带领一队兵马前往天长驻扎,作为抵御孙儒的第一道防线。谁知命令还没发出去,他的谋士袁袭就急吼吼地来了。

“要任用高霸这件事为什么不先找我商量一下?”

“用高霸有什么问题吗?”

杨行密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说过了吗,高霸身为高骈旧部,反复无常,必不能为我所用,所以才召他来此,以防不测,你怎么又要用他。如果我们能打赢孙儒,我们就用不上高霸,如果不幸打不过,天长就不再归我们所有了。实不如杀了高霸,兼并他的军队更稳妥些。”

杨行密愣住了,他确实没想到这一点。确实正像袁袭所说的那样,一旦高霸出了问题,丢了天长或举城投降了孙儒,自己最后的归路也将被彻底截断,只有困死在扬州了。

就按先生的意思办吧!

杨行密最终下定了决心。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当高霸还在和朋友、部将共绘美好蓝图时,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突然冲了进来,将高霸等人抓了起来。不等高霸询问情况,杨行密便一声令下将他们全部斩杀。在高霸被擒杀的同时,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部队已经摸进了高霸部属的驻地法云寺,而随着信号的发出,一千骑兵亮出了屠刀,睁着发红的眼睛,杀进了营内。

经过一夜的混乱厮杀,高霸的部下已然全军覆没,而他的弟弟高暀也在侥幸逃脱的第二天被杨行密的士兵再次抓获,随即被送到下面跟哥哥团聚了。

将高霸和他的人团灭后,杨行密并没有立刻收起刀来,因为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早就该收拾掉的人没有处理,那个人自然是吕用之。

此前杨行密之所以没有杀掉吕用之,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了争取时间消化掉他的部队(吕用之的部队都是当年淮南军镇的精锐),第二个是因为吕用之说自己有五万铤银子(一说五千斤金子)埋在了扬州城内的住处,待城破之日愿意拿出来给士兵们买酒喝。

可等到扬州告破,杨行密派人一挖,什么金子银子都没见到,只发现了一个三尺高的铜人。而经专业人士验证,这个刻有高骈名字的铜人是吕用之拿来施法诅咒高骈的。于是杨行密当场怒了,下令将吕用之抓了起来。现在,正好可以顺手替高骈报仇了。

唐僖宗光启三年(887年)十一月十一日,杨行密趁阅兵之机宣布了吕用之谋害主将等罪行,将其判处腰斩。

我一直认为,腰斩是堪比凌迟的残忍而不人道的刑罚,但用在曾害死无数忠义之士、恶贯满盈的吕用之身上,应当予以高度肯定与支持。

吕用之到底还是死了,死得很透。据记载,在被拦腰砍作两段时,也没见黄巾力士、天兵神将什么的来救他一命,倒是他的尸体很快就残缺不全了——他的仇家们一拥而上,将吕用之乱刀分尸。

在将死了的吕用之千刀万剐后,这些人似乎还不解气,又很快杀到了他家,把吕家上下不论大小杀了个一干二净。其党羽张守一等人也于同日被杨行密下令当众处死,并祸及妻子。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句话果然不是随便讲的。

清除掉了队伍中的高霸、吕用之后,杨行密已然将扬州城内的不安定因素一扫而空,不过此时的杨行密依旧很是清醒,他并不认为,吞并了几千兵马后自己就能打得过孙儒。他只是确信了一点,那就是想要生存下去,为今之计,只有投靠朱温了,这是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是因为现在谁都看得出,朱温已经是中原地区的第一人了,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不久之前听闻高骈已死的朝廷任命了朱温兼领淮南节度使、东南面招讨使。换句话说,朱温才是扬州城名正言顺的统领者,他杨行密只是非法窃据城池的“贼人”。只有归附朱温,才能摆脱目前尴尬的身份,并且让城外的孙儒投鼠忌器,不敢轻易来犯。

丧失掉独立性无论怎么看都比失去继续生存下去的资格要强。于是下定决心的杨行密向汴州派出了使者,表达了归附的意思。

朱温对杨行密的主动投诚很是高兴,他当即派出牙将张延范为使者,代自己给予杨行密亲切的慰问,同时为表示对杨行密的赏识和重视,朱温宣布任命杨行密为淮南节度副使。

当然了,如果不在背后搞点小动作的话,朱温先生就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朱温了。在用一个淮南节度副使的头衔安抚了杨行密后,朱温很快便委任自己的行军司马李璠为淮南留后,并让牙将郭言领兵千人送李璠前往扬州上任。

这一招可以说是很毒辣了。倘若杨行密开门迎入李璠,以李璠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就会把杨行密架空,朱温一方便可非暴力地接收扬州,要是杨行密不接受,也没关系,以李璠和郭言的能力,二人联手也一定能取得扬州。

朱温很人精,可杨行密也不是傻子,他早就料到朱温会来这么一手,于是他也秘密启用了后招。杨行密的后招是一封信,这封信的收件人是时溥。

杨行密早就了解到时溥对于朱温后来居上、兼领淮南一事感到不爽,所以他让人传话给时溥,意思大致是朱温有意打着借道来淮南的旗号,入侵徐州。

据说得到杨行密的爆料后,时溥很是吃惊。偏巧就在这个时候,手下送来了朱温借道的公文,这下子不由得时溥不信了。

时溥拒绝了朱温的借道请求,不过李璠还是来了,直抵泗州(今江苏盱眙)。对于李璠的不请自来,时溥给予了最激烈的回应——他派兵袭击了李璠,若不是郭言带兵力战,李璠估计就被徐州兵砍成肉馅了。

在徐州兵的袭击下,李璠不得不回汴州了(顺便一提,徐、汴两股势力的梁子就是自此结下的)。不过这对于杨行密来讲已经足够了。他需要的就是让城外的孙儒得知两个消息:第一,扬州降了朱温;第二,朱温派兵前来接管,现在部队就在路上。

若论孙儒害怕的人,朱温确实算一个。正如杨行密所预期的那样,面对攻不下的扬州城和即将到来的汴军,孙儒一方在巨大的压力下产生了内讧。

文德元年(888年)正月,孙儒得到线报称秦彦、毕师铎暗通汴军。于是孙儒愤怒了,他不由分说地处死了秦彦、毕师铎与郑汉璋,兼并了他们的部队,然后亲自率军向扬州城发起了近乎疯狂的猛攻。

事实证明,孙儒疯狂起来了,杨行密真的挡不住。守城战持续到四月就到了极限,连立场十分坚定的杨行密本人都打得绝望了,主动找来袁袭询问往哪个地方逃跑。

杨行密个人的意见是跑去海陵。

袁袭说:海陵很难守住,庐州则是我们的老根据地,城墙仓廪完备,可让我们从长计议。

杨行密没有反对,他说:听你的。

两人达成共识后,杨行密立即组织了突围,于是杨行密成功率部突围回到了庐州,于是孙儒入据扬州,从此自称淮南节度使。

看起来杨行密是在扬州白忙活了一场,运气不好,但个人认为,正好相反,因为他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身份,离开了扬州那个是非之地,从而避免了提前与气势正盛的朱温交手。不过回到庐州的杨行密也不轻松,他知道以孙儒的性格绝对不会放过任何竞争者,一旦那个家伙把扬州完全置于掌控之下,一定会来攻击自己,因此他必须先做好防守的准备。

于是乎杨行密又找来了袁袭,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我打算领兵西取洪州,你觉得可行吗?”

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杨行密能够领悟到这一境界,实在让袁袭大为感动。所以他立刻做出了回答:

“当然不行!”

为什么呢?且听袁先生慢慢道来。

“钟传刚刚得到江西,兵势正盛,不便谋取。而秦彦到广陵前把宣州委托给了池州刺史赵锽,如今秦彦已死,赵锽无所倚仗,守宣州又不是出于他本人的意愿,况且最重要的是此人远非明公的敌手,所以宣州才是可以考虑攻取的目标。”

听君一席话,都不用去算卦。

杨行密当即做出决定,打赵锽。

这一路打下来,战事进展得很顺利,杨行密先在曷山一举消灭了赵锽部将苏塘、漆朗带来迎战的两万人,而后,他迅速包围了宣州。虽然这一举动立即引来了赵锽的哥哥赵乾之统率池州的倾城之兵来援,但池州的援军最终在九华被杨行密派出的部将陶雅击败,赵乾之不仅自己败走江西,连赵家的大本营池州城都给整丢了。于是宣州就此成了一座孤城。

事实证明,杨行密的征战就是自此进入困难模式的。别看宣州城孤援绝,但赵锽和他的士兵们居然凭着惊人的毅力坚持了将近一年,直到唐昭宗龙纪元年(889年)六月,城中粮尽,赵锽被部下造了反赶了出去,宣州才辗转落到了杨行密手中。

这仗打得实在是不容易啊!

不过个人认为,很值得。因为通过这场战争杨行密一下子发现了好几个对他未来事业有极大帮助的人才。

第一个人,是杨行密的部下。说来有趣,这位仁兄加入杨行密一伙的时间很早,是杨行密合肥创业之初的所谓“三十六英雄”之一,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人却混得相当差,差到与他同等资历的陶雅等人有的都是一州的制置使了,他却还是一个小军官,且没有一点要咸鱼翻身的迹象。

然而他终究是等来了自己的龙门,那就是宣州。

当时城破之后诸将纷纷涌入城里争抢金银财宝,只有他率所部一进城就直奔粮仓,占住后也不哄抬米价赚城里饥民的钱,而是立即找来了几口大锅,取米熬粥,免费发放给城中受饿的老百姓吃。

他这一与众不同的举动立即在城中、军中引发了极大的反响,更重要的是,他在送粥的时候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对外宣称是在执行杨行密的命令。这就让本是冷酷的征服者角色的杨行密分分钟变成了救黎民于水火的英雄,一下子为杨行密赚得了大仁大义之名。

于是杨行密就此想起并牢牢记住了这个叫徐温的老伙计。

单提徐温这个名字估计大多数人都没啥印象,但是如果说到他的养子和养子的儿子,相信只要是个中国人就耳熟能详。

他的养子叫徐知诰,四十八年后接受了南吴皇帝杨溥(杨行密之子)的禅位,尽取杨氏之地。当然了,后来他恢复了自己原来的姓氏,并取了那个广为人知的名字——李昇。

李昇之子就是留下了千古名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南唐中主李璟。

至于李璟之子就是留下了众多著名词章的传奇人物李煜了。

杨行密并不知道未来徐温一家人同自己儿子们的那些恩恩怨怨,他只是确定徐温是一个很有格局、非同凡响的人,因此对徐温颇为看重,以至于十六年后令他做出了那个改变中国历史走向的决定。

杨行密发现的第二个人才,名叫周本。此人据说来头很大,是三国时期吴国超级名将周瑜(历史上真实的周瑜确是少年英才,在此特地为周都督正名)的后人。但与身为智将的祖先不同,周本先生是猛将型的名将,早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凭借在严恭山中徒手格杀猛虎的本事震惊地方。后来他投到赵锽帐下为将,更是人尽其才,勇冠军中。因此早就听闻周本威名的杨行密在抓到他后,马上好言相劝,各种做工作,最后终于把这员猛将收入了自己麾下。

杨行密发现的第三个人才,没有徐温的高情商,也没有周本的名与力,但他却获得了徐温、周本都没能获得的礼遇——由杨行密亲自做主,迎娶了杨家的姑娘。

这位一不小心抱得美人归的人叫李德诚,他是赵锽的部将之一。在赵锽被赶出宣州却被杨行密的人追上带回来后,赵系树倒猢狲散,赵锽的亲信部下全部抛弃了赵锽改去找杨行密求生、求前途,只有一个人始终坚定地陪伴在赵锽身边,这个人就是李德诚。

忠义之士无论何时何地,哪位老板都是非常喜欢的,于是李德诚就此被杨行密拉到了自己旗下,还成了杨家的女婿。

杨行密接连取得池州、宣州,又得到了可遇不可求的猛将,实力大大增强,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让杨行密就此崛起的意思,因此他很快从杨行密身边带走了一个人,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龙纪元年(889年)六月,袁袭卒于军中。这位仁兄虽然在我们文章中出场的机会有限,但都是出现在杨行密做关键决策的重要时刻,且无一例外地帮助杨行密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如果将杨行密比作曹操的话,袁袭毋庸置疑就是他的郭嘉,冷静睿智,出手狠辣。可惜这位运筹帷幄、举无遗算的袁大谋士跟郭嘉一样命数不长,在主公创业中途就撒手而去了。

据载,袁袭去世时,杨行密非常悲痛,放声大哭,哀叹老天爷不想让他成就大业,狠心地带走了他的股肱之臣。能得到杨行密如此高的评价,想必袁袭也不枉这短暂的一生了。

从某个角度讲,袁袭告别了这个乱世也算是解脱了,但杨行密还需要继续挣扎,接着受苦,因为乱世的特点就是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不折腾到最后不罢休,更何况,在当时看来,杨行密还是被折腾的那个。

袁袭死后不久,孙儒派兵攻庐州,留守庐州的杨行密部将蔡俦不知是收了好处还是能力突然下滑,居然没顶住,举城投降了孙儒。这下杨行密的处境再度危险。不过杨行密清醒地认识到现在还不是同孙儒决战的时候,因此他没有尝试去收复庐州,而是派出了马步都虞候田頵等前去攻打常州,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地盘。

常州很快便被攻克了。但杨行密没想到的是孙儒很快也跟了过来。

十二月二十一日,孙儒自广陵出发率兵渡江,四天后,常州即宣布告破。不久之后,孙儒的部将刘建锋又攻取了润州(今江苏镇江),进一步压缩了杨行密向浙西发展的空间。

被逼到这个份儿上,杨行密终于忍无可忍,准备豁出去同孙儒决一生死。但就在此时,事情的发展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又有一股势力挤上了东南的舞台。

这股势力就是朱温。作为淮南地区的名义首长,朱温似乎决定对淮南地区行使权力,于是他派出了大将庞师古统领汴军渡过淮河前来讨伐孙儒。庞师古的这支入淮部队号称十万人,而且旗帜鲜明地打出了援救杨行密的口号,一出场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接连攻克天长、高邮,不过二十天已经深入淮南。

对于孙儒而言,杨行密是必须要消灭的,但遇到了庞师古这种狠角色,孙儒也不得不暂停对杨行密的步步紧逼,转过头来对付汴军。

大顺元年(890年)二月,孙儒与庞师古大战于陵亭,经过一番激战,庞师古兵败,率军逃回汴州。

虽然庞师古被打跑了,但他还真的救了杨行密。

趁孙儒回师之机,杨行密乘虚一口气连破润州、常州、苏州,并在朝廷那里成功获得了升级认证,将宣歙军升格成了宁国军,自己也荣任了首位宁国军节度使。

对于杨行密的荣升,孙儒的祝贺方式是攻下润州、常州、苏州,杀死那里的守将,然后统领手中所有的兵力过江进攻杨行密。

决战不可避免!无论怎么躲避,该来的终究会到来。

孙儒的地盘比杨行密大,兵比杨行密多,就连士兵的训练水平也比杨行密高出一大截,更要命的是,孙儒本人更是当时第一流的进攻型将领,在他面前,杨行密麾下的田頵、刘威等大将完全不是对手,一交手就战败,经常被打得溃不成军。好在,他还有李神福。

李神福打仗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能靠脑子打赢的仗,绝不靠士兵。面对在溧水驻扎的孙儒的前锋部队,李神福先主动撤退,假装畏惧,然后乘孙儒军不加戒备,亲自带领精兵夜袭。孙儒的前锋部队万万没想到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的杨行密军居然敢来这一手,结果战败,一夜之间损失了上千人。

李神福的夜袭告捷给了杨行密信心,他马上派出刘威、朱延寿统兵三万前往黄池进攻孙儒的主力。

战斗结果没多久便传回了杨行密的大帐,可以说这个结果让杨行密大失所望,刘威、朱延寿大败,把杨行密最后的老本给折了进去。

黄池之战再次验证了孙儒的可怕,而这一次朱温不会再派兵来了(他老人家正在忙活别的大事),李神福暂时也无计可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杨行密唯一能做的估计只有求神拜佛,恳请老天爷救自己一回。

没准儿他还真的祈祷过,因为不久之后,一场大水就冲了黄池,把孙儒的军营全给淹了。天气太差,孙儒也没有办法,只好带领残部回到了扬州。

就这样,杨行密在上天的帮助下,躲过了一次可见的灭顶之灾。

若论当年善于抓住机会的人,杨行密排在第二,就没人能排第一。孙儒一撤,杨行密立马精神了。他赶忙集结手上可用的兵力,然后把士兵们交到了从未让他失望过的李神福手上,命他尽快攻取和州与滁州。

李神福不辱使命,先攻和州,守将康暀投降,再打滁州,守将安景思跑路。

部下表现给力,杨行密这个做领导的,自然也不能让下面的人失望。在他的积极沟通下,汴州的朱温终于答应了联手对付孙儒。

新地盘有了,外援也搞定了,杨行密当即紧锣密鼓地筹备新的交战事宜。但有一件事他没有料到,那就是得知了朱温又要来插一脚后,孙儒彻底愤怒了,他对外发文历数朱温、杨行密的罪状,并宣称等平定了宣州、汴州就要引兵入朝,清君侧。

事实证明,孙儒绝不是个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放话完毕,他就动真格的了。先一把火烧了扬州城,随即强迫城内百姓跟着他渡江南下,其中年轻男子就被强行拉去做了壮丁,当炮灰使,老弱则依据蔡州军的一贯传统充作储备军粮。

大顺二年(891年)八月十八日,孙儒率军驻屯于广德。在得知孙儒的举动后,杨行密亲自引兵迎战。

孙儒绝对是个不按照套路出牌的对手。杨行密刚一到广德,他就派出了一大拨士兵把杨行密围在了营寨里。多亏杨行密的部将李简率所部百余人做敢死队力战,这才保着杨行密突出重围。

虽说刚一出战就险些没能回来,但杨行密并未丧失斗志,因为他得知自己的盟友已经采取了行动。

这一年的十一月,在朱温的宣传攻势下,寿州守将刘弘鄂主动抛弃了残暴的孙儒,举州归降朱温。

寿州投降朱温给孙儒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他打定了主意先灭杨行密,再打朱全忠。因此无论汴军在自己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孙儒只当没看见,就直奔宣州去了。

遇到这种对手,杨行密也算是倒了血霉。于是他被迫使出了绝招——召开大型军事会议。

杨行密很少开会,因为他以前有袁袭在身旁,有难题的话,袁先生直接就帮忙解决了,但现在袁先生不在了,大事情就只好集思广益了。

这一次的议题只有一个:大敌当前,我们如何应对。

作为会议召集人和团队带头人的杨行密首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退保铜官。

杨行密给出的理由很充分:孙儒的兵力是我军的十倍(当时孙儒来攻时号称五十万人马),而且我军屡次同他交手都被击败,现在全军士气低落,不便迎战,理应保存有生力量,退一步再说。

杨行密给出的分析条理清晰,事实清楚,无论怎么看,他的决策都是正确的。

但有人却不这么认为,而且是很多人。

杨行密的门客戴友规率先提出异议:

“孙儒来势凶猛,兵多气锐,其兵锋不可当,没有错。但我们可以挫其锐气,疲敝其士卒,静候战机。如果不战而走,很可能没等抵达目的地就被孙儒的追兵擒获了。”

刘威、李神福作为军中武将的代表紧接着戴友规发言,他们表示支持戴门客的意见,主张依靠坚城等防御设施节节设防,以达到不战而疲敝敌兵的效果。

杨行密当时(注意这个词)是个很有民主精神的人,听取了大家的意见后便同意采用疲兵战术,与孙儒玩沉默,任城外骂遍他八辈祖宗,就是打死不出头。

就这样坚持了四个月,孙儒那边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而由于饮食卫生方面的问题,孙儒军中很快闹起了瘟疫,最后连孙儒本人也中了招,一病不起。

在城内默默地看着孙儒军队闹病闹了十多天后,杨行密这才派兵出城,主动发起攻击。

杨行密军出动的时候,恰好赶上大雨滂沱、天昏地暗,在天色的掩护下,他的士兵轻松地摸到了孙儒的营外,并出其不意地杀入营中,大砍大杀。孙儒一方毫无悬念地大败,五十余座营寨接连被攻破,病重的孙儒没能跑掉,乖乖地做了刘威的俘虏,随即被杨行密下令斩杀,传首京师。

孙儒死后,杨行密从归降他的孙儒士兵中挑选了五千人,赐以黑衣黑甲,命名为“黑云都”,此后这支部队就成了杨行密的亲军。

当然,杨行密并没能将孙儒的旧部完全收入自己麾下,有差不多七千多人被孙儒的部将刘建锋带走了,南走洪州。这批人马后来在江西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其中的集大成者就是和杨行密同年的马殷。

景福元年(892年)六月,杨行密率军返回扬州。当时的扬州经历了长期的兵祸,已经被折腾成了一片无人之地,史称“圜幅数百里,人烟断绝”,看得杨行密都不禁哀叹。于是他决心恢复这里往日的繁华,从此之后的数年间,杨行密以“与民休息,政事宽简”为基本原则,招抚流民,恢复生产,修复城池,开辟荒地,让饱受战火摧残的淮南渐渐复兴起来。

鉴于杨行密工作成效显著,朝廷欣慰地任命他为淮南节度使、同平章事。至此,日后争夺天下的第四位重要参与人也具备了逐鹿的资格,一场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即将轮番上演。 VaScPeXQwfP8TFDXQy3RaYqreJOK4sTmpTpanDyicJLyF1pvTmoqdMmIonBk15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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