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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遍地英雄

大唐王朝又送走了一任皇帝,此后剩下的皇帝还有两位。不过我们先不忙着介绍新接任的这位仁兄,而是可以先讲讲当时的天下形势,不然之后大家会觉得搞不清头绪。

其实搞不清头绪也很正常,唐末的那二三十年本就是著名的乱世,成天打来打去,你方唱罢我登场。别说你觉得乱,就是历史专业的学生学这一段时也头大,所以为了让大伙儿不至于跟着一块儿头大,我们先梳理一下。

首先是朝廷的情况。在丢掉长安后,朝廷的威信便持续走低,低到最后,唐僖宗执政末年朝廷所直接掌控的城市仅剩下了长安、同州和华州。而依旧忠于朝廷的仅剩下了河西、山南、剑南、岭南四道的数十州之地。这几道虽然听从朝廷号令,能够按时缴纳赋税,但毕竟所处的地理位置离关中地区有相当的距离,且被部分叛藩隔开(如秦宗权),再加上本身就是发展中地区,所以无论经济上还是军事上,能给朝廷提供的帮助很有限,可以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至于剩下的地方,情况就复杂且有趣得多了。概括说来,唐僖宗末年各大藩镇的势力范围划分大致如下:

王重荣据蒲州、陕州,诸葛爽据河阳、洛阳,孟方立据邢州、洺州,李克用据太原、上党,朱温据汴州、亳州,秦宗权据许州、蔡州,时溥据徐州、泗州,朱瑄据郓、齐、曹、濮,王敬武据淄州、青州,高骈据淮南之地(共计八州),秦彦据宣、歙,钱镠据浙东。

此外还有老牌的半独立的河北诸藩,基本上呈现出一种将朝廷直辖地区重重包围的态势。

不过,这些藩镇彼此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我们可以把他们分成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听调不听宣型。主要代表是王重荣的河中、李克用的河东、王处存的义武、朱温的宣武,以及齐克让的兖海,这种藩镇和朝廷的感情纠葛较深,在基于自己利益考虑的情况下,会选择性执行朝廷的诏命,偶尔也会向朝廷提供经济援助和军事支持,然而一旦朝廷的诏命有损害其利益的倾向,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甚至直接跟朝廷翻脸开干,因此被朝廷视作最亲密的盟友兼最危险的敌人。

第二种应该叫老死不相往来型。主要代表是高骈的淮南。像这样的藩镇,他们看朝廷如看空气,朝廷也对他们完全放弃,相互无视。这就相当于今天互删之后彼此拉黑,此后再无交集,所以朝廷的使者基本不往这些藩镇那儿走,这些藩镇更不会主动打听朝廷的最新动向,甚至对其他藩镇的纠纷也没心情围观。他们只是存在在那里,等待着最终的结局到来,像极了战国末年的齐国,以呆萌无为著称,只是偶尔㨃一下看不爽的邻居,仅此而已。

第三种是不作不罢休型。主要代表就是秦宗权了。其主要特点就是疯狂刷存在感,意图取唐朝而代之,但鉴于这类藩镇大多是手握五毛钱,心存五百亿,还喜欢得罪有实力的邻居,因而朝廷对秦宗权之类的叫嚣也就是听听罢了,从来没当真过。当然,如果对方叫得太凶了,朝廷一般会拉几个听调不听宣型的小伙伴攒个讨伐军去剿灭一下。

总之,经过这样简单的形势介绍,相信大家已经了解了,唐僖宗留下的天下只能用稀烂来形容。以朝廷之力要想打好这手烂牌,赢回整个天下,如果没有一个具备大智慧、拥有大视野的领导人是不可能成功的,朝中的文武群臣都很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李儇病重期间,大臣们一致主张放弃李儇的两个儿子,改立他已然年长的弟弟为大唐的新天子。

这一建议得到了以杨复恭为首的宦官集团的认可。不过,在具体人选方面,双方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大臣们众望所归的是唐懿宗李漼的第六子李保。

据说这位吉王李保“于兄弟为最贤”,而且在李儇驾崩后,他是李漼在世的几个儿子中最年长的那位。既长又贤,这在文官看来简直就是完美的皇位继承人,所以朝臣们联合提名李保出任李氏公司的第十九任董事长(武则天和唐殇帝除外)。

杨复恭并不认可大臣们的主张,在他看来,李漼第七子寿王李杰才是最佳的人选。因为寿王相对于吉王具备先天的优势,他是皇帝(李儇当时还没死)同父同母的弟弟,即我们常说的胞弟,血缘上同李儇更近。估计是出于同李儇的深厚感情,杨复恭觉得不立他的儿子已经有些对不住李儇了,因此坚决地要立李杰。

两边经过一番较量,最后的结果终于赶在李儇咽气前出炉了:立寿王!(还是大太监说了算。)

从事情的后续发展来看,其实吉王殿下不必太过伤心,因为六年之后,他还有一次机会。至于杨复恭也不必太过高兴,因为六年之后,他是欲哭无泪的那个人。

所以我一直相信,如果杨复恭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估计他会立马跑去给李保三跪九叩,求他老人家赶紧坐上龙椅。

文德元年(888年)三月五日,朝廷下诏,立寿王李杰为皇太弟,监军国事。同天,右军中尉刘季述亲自率领禁兵赶往寿王宅迎接李杰入宫主政。紧接着,李杰被安排在少阳院接见了宰相和朝中主要大臣,并在宫中住下。而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先皇遗诏,被告知自己已被改名李敏,即将在一个时辰后接替死去的亲哥哥登基为帝。

自被从家里叫出来,到入宫见大臣,再到被人服侍着换上龙袍,送上宝座,整个过程中,李敏表现得相当平常,让很多朝堂上见到他的大臣深感失望。

在当时的很多人看来,这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皇帝,大唐复兴无望矣!

然而等到次日大臣们再上朝时,却无一例外地全都惊呆了,因为他们见到了一个英气逼人、精明强干、言谈有物、满腹经纶的皇帝。

其实李敏跟他的哥哥完全不一样,是一个非常喜欢学习的人,尤其热爱文学,如果李儇的知识储备量算作一的话,他的就是一百。而且事后的发展证明,这还是个胸怀复兴大志,很有自己一套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此前之所以表现得不尽如人意,完全是由于真的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突然被带进宫里被一群人跪倒山呼万岁,确实没能反应过来啊!

而一天过后,等反应过来了,人也就马上恢复了正常的真实状态。

那个始终深受哥哥信赖,从容护驾,建言多切中军务机要的寿王又回来了。

虽然他此前从不被人关注,也没人重视他的意见,但那些岁月已经通通翻篇了。现在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李敏知道他肩头的担子有多重,也清楚他需要做什么。

于是他一即位就带头厉行节俭,缩减宫中开支,亲近大臣,求教振兴国家之术,一时间朝廷气象大变,又出现了生机与活力,史称“有会昌之遗风”。

李敏确实有他伯伯李炎那样的雄才豪情,在整顿后宫朝廷的同时,他就在酝酿着收拾下面不听招呼的藩镇。

第一个要收拾的,自然是秦宗权。此人以破坏为能事,以杀戮为乐趣,如果不尽早解决掉,帝国赖以存在的基础一定会被他腐蚀掉。

不过,以朝廷现有的力量,抓个强盗都费劲,更不要说消灭荼毒四方的秦宗权了。要想完成这一任务,必须依靠强有力的藩镇的力量。

此时,王重荣已经死在了作乱的部将手里,齐克让早就被天平牙将朱瑾取代了,王处存还需要他看住河朔那些虎视眈眈的藩镇,李克用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是如果准许他带兵入关,估计这位老兄直接就带人去砍朱温了。所以思来想去,皇帝陛下决定,还是靠朱温吧。

在朝廷决意全力支持朱温消灭秦宗权前,朱温已经孤军奋战了很久。但是我一直认为,朱温最终对秦宗权是感谢多于憎恶的,因为正是在此人的逼迫与压力下,朱温才一步步走向了强大,并终于成就了自己的霸业。而光启二年(886年)的下半年对于朱温来讲是一个事业的重要转折点。

这一年,义成节度使安师儒那里闹了兵变,他的邻居天平节度使朱瑄想趁机攻取滑州,就派了部下濮州刺史朱裕把义成乱兵们的带头人骗来杀了。按照朱瑄的剧本,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他或朱裕受邀进入滑州城中接受感谢,然后伺机夺取城池,吞并义成。然而朱瑄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千里之外的朱温也早就盯上了义成这块肥肉,而且他还抢先一步派出手下大将朱珍、李唐宾统率精兵连夜奔袭滑州。

说来也算是有些传奇色彩了,朱珍统兵奔袭滑州时,刚刚入境就遇到了大雪纷飞的恶劣天气,但朱珍和他的部队就如同当年李愬风雪袭蔡州一样,不做任何停顿,顶风冒雪前进,一夜之间便抵达城下,然后上百架云梯同时竖起,开始攻城。

滑州就这样被朱温的宣武军所占领,安师儒也由此成了朱珍的俘虏,最后被送到汴州杀掉了。拿下滑州后,朱温很明智,没有选择自己兼任义成军节度使,而是将自己信任却毫不知名的牙将胡真保举为义成留后。

实际掌控了义成军辖地后,朱温实力大增,此后他又接连收留了被秦宗权夺取地盘的郑州刺史李璠、河阳留后诸葛仲方(诸葛爽之子),在中原地区的威信与日俱增。

见朱温渐成气候,秦宗权坐不住了。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趁自己兵力尚是朱温十倍的时候,集中力量先灭掉朱温,彻底摧毁汴州。

他相信只要打倒了朱温,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将是天下之主!

得到这一消息的朱温意识到,决战终于在所难免。而在决战到来之前,他必须提升自己的短板,弥补自己的不足,为此他任命诸军都指挥使朱珍为淄州刺史,前往东方募兵,二人约定在初夏时分实现新老部队的会师,打赢即将到来的生死对决。

事实证明,朱珍没有让朱温失望,他在淄青待了十天就招募了一万多新兵,更厉害的是,此人竟然将新兵稍加训练后,便直接带去袭击了青州,不仅得胜而还,还缴获了不少朱温最需要的战马。

光启三年(887年)四月初八,朱珍按时返回汴梁。见到朱珍和他带回的上千匹马和上万名士兵,朱温难掩喜悦之情:

“我的大事必成!”

他没有说错。

秦宗权的蔡州军是在朱珍回来后不久出现在汴州城下的。这一回,秦宗权真的是拿出了几乎全部的家底。蔡州军竟然围着汴州城设立了三十六座营寨,连绵二十余里,而秦宗权麾下最能打的秦贤、卢瑭、张晊等几员大将也悉数到齐,这架势看起来是不把朱温打成渣绝不罢休。

敌人都围上来了,自然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朱温召集了他的高级将领们,用无比坚定而自信的声音对他们说道:

“敌人是在养精蓄锐后,方才来攻击我们的,他们并不知道朱珍招兵回来了,肯定认为我军兵少,必然心存畏怯,选择坚守不出。如果我们出其不意,主动出城攻打他们,必可得胜!”

实战的结果证明,朱温的判断无比准确,在他亲自带领下,宣武军士卒踊跃争先,给了驻扎在板桥的蔡州军秦贤部意想不到的猛击,秦贤此战连失四寨,所部阵亡一万多人。

宣武军初战告捷,全军上下十分兴奋,但此时此刻,朱温却难能可贵地保持了冷静,并做出了一个非常准确的判断:自己这边的兵力仍然不足。

前面之所以得胜是由于捡了对方大意无备的便宜,如果摊开了来打,以适才所见的部分蔡州兵的凶悍,汴州很可能难以坚持到最后。

于是朱温命令牙将郭言趁城外敌军混乱之机,率部突围,前往河阳、陕、虢一带募兵。这位郭言也是个很有水平的将领,不久之后也出色地完成了招新任务,领回了一万多新兵,而这支生力军最后成了朱温战胜秦宗权不可或缺的力量。当然,这是后话了。

想要赢得胜利,除了要有充足的兵力外,后勤粮道也必须保持通畅,这就要想办法打卢瑭的主意了。

这个卢瑭率领蔡州军的一部驻扎在万胜,在汴水两岸设置了营寨,想断掉汴州的漕运。若不能尽早拔掉这颗钉子,汴州城早晚会在物资上受到巨大影响。因此朱温在一个雾气迷蒙的早上亲率精锐前往偷袭卢瑭的大营。

由于这一天大雾很浓,直到朱温的士兵出现在营门口,守营的蔡州士卒才发觉,更要命的是,在这片灰蒙蒙的迷雾中,营中兵将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人,只知道这帮人作战很是勇猛,砍起人来毫不手软,所以在被猝不及防地一通猛砍后,惊慌失措的蔡州兵只能跳河逃生。

最惨的人,还是卢瑭。他还没看清楚对手就被人打得溃不成军,眼见大势已去,无力回天,自知以秦宗权的脾气绝不会放过自己,便只好投河自尽了。

朱温击破了卢瑭的大营,并几乎全歼守兵(掩杀殆尽)。这一消息对于其他各营的蔡州兵而言实在是件非常震撼的事,所以士兵们纷纷转向跑到了硕果仅存的大将张晊处寻求庇护。汴州城外的环城营阵就此自行瓦解。

收拢了其他将领部下的士兵后,考虑到人数问题,张晊放弃了原来驻军的北郊,改屯于赤冈,没想到这却正中朱温下怀。趁张晊新扎营寨,立足未稳之机,朱温又一次突然袭击,杀死蔡州兵两万余人。

几天后,朱温与张晊正式交手。张晊这次是真正了解了昔日黄巢麾下猛将的能力了,他被打得大败,连退数十里,据说因此被打出了“恐朱症”,连猪肉都戒了。

前线失利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秦宗权的耳朵里。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下令处罚战败的将领,而是自己集结了所有能集结的精兵,亲自率领这一精锐之师从郑州出发,与张晊等将在汴州城下会合。

五月五日,秦宗权抵达汴州城下。此时汴州城外的蔡军总数已达十五万,环城的三十六座营寨也再次恢复如初。其中张晊原驻地北郊的大营正是由秦宗权亲率数千精兵坐镇。

于是朱温和他的将领们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景象,十几万人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士兵们的铠甲和兵器上所反射的阳光晃得人头晕目眩,而密密麻麻环城设置的军营,猎猎招展的军旗,响声连成一片的号角声,更是让人倍觉惊心动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数倍。

啥也别说了,快去请朱瑄兄弟!

虽说被朱温抢去了快要吃进嘴里的肥肉,但朱瑄、朱瑾对朱温似乎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我估计是朱温平时的公关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把这两个兄弟哄得很好,因此再次得到朱温的求援信后,兄弟俩没有一分钟犹豫,分别亲率各自的全部兵力从郓州、兖州出师,星夜兼程赶往汴州。

五月八日,朱瑄、朱瑾兄弟率军进入汴州城,处于朱温实际控制下的义成军也几乎同时赶到。朱温看起来很是高兴,于是当即关闭城门,大摆盛宴,为来援的诸军将士接风洗尘,一时间汴州城内丝竹音乐之声、畅谈欢笑之声响彻云霄,据说方圆数里之内都听得见。

秦宗权和蔡州兵们都亲眼见到了朱瑄等军入城,亲耳听到了城内的宴饮之声,但他们绝对想不到的是,这其实乃朱温诡计的一部分。

他们并没能探知,就在城内酒席吃到一半时,一支轻兵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北门出城,直奔张晊的军营而去。

张晊真是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人接风宴吃到一半,竟然会扔下筷子,提刀来砍人。所以慌乱之下,他来不及通知秦宗权,只好先自己率军顶上。以张晊的能力,挡住这支宣武军的轻兵,撑到秦宗权率大军前来,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可他顶了一会儿就发现,吃饱了出来干仗的不只是宣武军,朱瑄的天平军、朱瑾的泰宁军以及胡真的义成军也都有份儿。

在四镇兵马的围殴下,张晊和他的部下们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大败而逃,崩溃的败兵很快影响到了邻近营寨的蔡州兵,引发了雪崩效应,于是最后连秦宗权也不得不在亲兵的护卫下落荒而逃。

此战,朱温合四镇兵力大破蔡州军,斩首两万余级,获牛马、辎重、牲口、器甲不可胜计,追兵一直追至阳武桥(当时中牟的著名景点,地位相当于卢沟桥之于北京)才返回。史称“边孝村之战”。

而此战的影响远远比参战的朱温和秦宗权预料到的大得多。当时,秦宗权攻杀鹿晏弘,驱逐李罕之,将东都、河阳、许州、汝州、怀州、郑州、陕州、虢州等地相继纳入了自己囊中,堪称中原地盘最大、实力最强的藩镇。但经此一败,守在这些城中的蔡州兵全部吓得弃城而逃,秦宗权的地盘一夜之间缩水了近三分之二。

秦宗权很愤怒,为了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他亲自率兵屠杀了郑州城内的所有居民。与之相呼应,他的部将孙儒也在河阳进行了屠城,最后还纵火焚毁了整个城区。

可以说这是秦宗权第一次伤到元气的大败,因而回到蔡州后,他余怒难消,当即传令张晊让他再去汴州一战。

张晊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到了汴州。

听说张晊又来了,朱温一开始有些震惊,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因为他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除掉张晊的好机会。

在亲兵的护卫下,朱温亲自登上了封禅寺后山,观察张晊部队的行进路线,在看了一会儿后,他叫来了大将朱珍:

“你带一路兵在后面跟着他,待会儿他发现了你在跟踪,他一定会立刻停止前进。你看到他的军队停下后,便立即返回,千万不要与他发生战斗。”

朱珍领命而去。

不出朱温所料,张晊不久就察觉到了尾随自己的朱珍,下令部队停止前进。见前面停下来了,朱珍很听话,马上下令后队改前队,赶紧往回跑。

按照朱温之前的交代,朱珍率部逃进了一片林子里隐蔽了起来。而在认真观察了朱珍士兵跑路的动向后,张晊做出了自己的判断:这不是演戏。

于是他率兵一直追到了林子边缘,把朱珍所部堵在了林子里。

张晊到底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知道林地作战比旷野上肉搏更消耗体力,因而并不着急让士兵进林中砍人,而是让部队就地休息,开始吃饭,等吃饱喝足了,这才令士卒拔出旗帜,进林子里追击朱珍。

实践证明,猛跑一阵后,没吃过食物补充能量的,打不过吃饱了的,朱珍的士兵在敌人的猛攻下开始退却。而张晊和他的士兵们的脸上却开始浮现出喜悦之色:有了这拨人的人头就可以回去向秦宗权交差了!

全心全意追着朱珍及其士兵们砍的张晊等人并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东面的坟墓间埋伏多时的一支精锐骑兵已经悄然摸了上来。

又是熟悉的喊杀声,又是同样的下场,张晊所部又一次被打得措手不及,被朱温的骑兵断成三截,围起来打,这一次唯一不同的是,战败后逃回蔡州的,只剩下了张晊和他的少数卫兵。

这下没法交代了,这条命倒是要交待了。

张晊又一次料中了,不过这是他最后一次做出精准的判断了。秦宗权对于他的表现感到十分愤怒,于是下令处死了张晊。

虽然秦宗权自戮骁将,接连失地,但他依旧很强,此后他不只派弟弟秦宗衡率军进入淮河地区谋取繁华的扬州,还自行带兵又攻陷了一次郑州,而在秦宗权的压力下,他的部将们也再次活跃了起来,就连蔡州军久攻不克的荆南也终于被秦宗权委任的山南东道留后赵德諲攻陷。

于是乎朝廷再也坐不住了。

当时,朝廷早就任命朱温取代时溥出任蔡州四面行营都统,节度诸镇兵讨平蔡州,不过此时朱温恰好在事业初级起步期,事务繁忙,要打的仗很多,根本没工夫摁着一个秦宗权死磕,因此皇帝陛下决定提醒一下朱温,让他尽快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

怎样才能够在不引发下属逆反情绪的情况下,促使下面的人好好工作,加班加点完成任务呢?这无疑是一个很考验领导能力的问题。李敏虽然刚刚走上领导岗位,但在这方面却很有天赋。他没有直接派使者前往汴州传令施压,而是采取了一种让朱温更容易接受、感恩戴德的方式。

文德元年(888年)五月三日,朝廷突然对外宣布加封朱温为检校侍中,增食邑三千户。几天后,皇帝又下令给宋州砀山地方,将朱温出生的乡里赐名为衣锦乡沛王里(据说此地系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处),同时还下诏书大大夸奖了朱温一番,称他是朝廷所倚重的、可以安定中原的国家重臣云云。

老奸巨猾的朱温自然很清楚朝廷是什么用意,事实上,他确实也有主动出击秦宗权的打算。因为此时朱温已然将洛阳、孟州收入囊中,再无西顾之忧,巧的是,赵德諲不久前也以汉南之地向朱温投降。所以在朱温看来,这似乎是上天在督促自己收拾秦宗权。

既然天意人愿都要灭秦宗权,那朱温只能当仁不让,主动出击了。

接受侍中官职后,朱温当即上表一道,在感谢朝廷栽培厚爱之余,请求朝廷同意批准赵德諲做自己的副手,助自己讨平蔡州。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朝廷马上批了相关文件,以山南东道为忠义军,授予赵德諲节度使之职,同时令他充任蔡州四面行营副都统。与此同时,朝廷又以河阳、保义、义昌三镇的节度使充任朱温的行军司马兼粮草供应官(粮料应接),帮助朱温搞定了后勤难题。

一切俱备,只欠出兵。

朱温没有辜负朝廷的期望,他很快便集结了大军,并在汝水会齐了赵德諲等道唐军,紧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奔到了蔡州城郊,在城南击败了敌军,攻克了北关门,继而兵临城下,挥军包围了城池。

估计朱温是有意向城中的秦宗权示威,短短五日之内,他围着蔡州城总共设置了二十八座营寨,而且每天都派士兵去城下敲锣打鼓,挑衅求战。但不知怎地,任凭朱温的士兵怎么叫嚷,秦宗权就是不肯出头。

不出来也没关系,那我们就自己攻进去嘛。

朱温等了几天,见没什么动静后,便指挥部队对蔡州城发起了猛攻。

攻守双方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唐军几次冲上城墙,但都被剽悍的蔡州兵击退。最后为了鼓舞前线士气,朱温发扬了领导的模范带头作用,亲冒矢石参与到了前线的攻城战斗中。

朱温的加入极大地激发了唐军的士气,可同时也激起了城上蔡州兵的斗志。

一天,朱温又亲自上阵,但刚上去没多久,突然一支冷箭飞来,一箭就射在了朱温的左腋。由于惯性,老朱当时就仰面栽倒了。好在当时士兵们都在忙着冲锋,注意到的人不多,因此并没有直接致使攻势瓦解,不过朱温的亲兵倒着实吓了一跳,赶忙冲过去检查主将的伤情。

解下铠甲一看,幸好不是致命伤,但也伤得不轻,用史书上的原话讲,是“血渍单衣”,亟须送下去包扎止血。

就在要被抬下去送医治疗之时,朱温突然睁开眼睛,看了身边的部将一圈,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

“勿泄!”

所谓“勿泄”,就是让大家不要把这事儿讲出去,这不是害怕丢脸,而是战场之上你死我活往往靠的就是一口气,如果主将被放倒的消息传开,士兵们的那口气泄掉了,他们就很容易直接崩溃,成为敌人的刀下鬼。

所以朱温负伤后,战斗依旧在继续,直到这一天的仗打完了,士兵们才得知战场上曾出现过这样的一幕。

于是唐军上下都极为感动,这样的感动最终化为动力,让朱温在八月初三收获了蔡州的南城。

可是,仅仅一个月后,唐军在蔡州的作战就戛然而止,朱温更是带着他的宣武军回汴州了。

根据朱温后来给皇帝的报告中的解释,是后勤上出了问题,前线军粮出现短缺,因此只得先撤退。

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在朝廷看来,基本是不存在的,因为朝廷早就为此事做了周密的安排,即使出现粮草供应不及时的情况,那也是暂时的、短期的,因此拿粮草说事,明显是借口。

我个人比较赞同当时长安方面的内部结论,而根据本人的分析,个人认为,朱温之所以中途擅自撤军,原因有二:

原因之一在于,经过这一次交手,朱温已经能够确定秦宗权不再具备足以对抗自己的实力。既然对手随时可以灭掉,何必急于一时,更何况,秦宗权的仇家很多很多,也不一定需要自己亲自动手。

但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第二个。

朱温在攻打蔡州期间发觉了铲除新的对手的机会,他必须抓住这一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地采取行动。

这两个原因,前一个是司马光写在书上(《资治通鉴》)告诉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第二个则是朱温通过自己的行动提醒我的——在撤军的同时,他给大将朱珍下了一个命令,让他统兵五千护送楚州刺史刘瓒到任。

这个刘瓒并非新官上任,事实上,他此前在楚州(今江苏淮安)已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刺史了。后来是因为楚州所在的淮南地区发生了战乱,被人抢了地盘,这才投靠了朱温。

现在朱温派兵送他回楚州复任,看起来是履行当初的承诺,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送刘瓒只是一个幌子,朱温的真正目的是玩一把假途灭虢的把戏,或是借此挑起争端,光明正大地出兵征讨他的目标。

而一切正按照他的安排在一幕幕上演。

文德元年(888年)十月,朱珍、刘瓒在去楚州的半路上,遭遇了徐州兵的武力拦截。二人受阻后,一没有向朱温汇报情况,请示交涉;二没有灵活自主,选择绕道走,而是直接统领宣武军对挡道的徐州兵发起了进攻。

这一战,朱珍、刘瓒下手可以说是非常狠,一举便斩杀了上万徐州兵,还乘胜占领了沛县和滕县,不走了。

你猜得没错,朱珍、刘瓒不是无意的,而是故意的,他们真的是对人不对事。因为朱温想要打的,正是徐州的时溥。

朱温和时溥两个人并没有什么矛盾,真要说有的话,就是不久之前,老朱曾上书给朝廷,表示身为东南面都统的时溥讨伐蔡州却无尺寸之功,不配挂都统的名头。所以在时溥看来,是朱温刻意找碴在先,如今又悍然出兵杀了自己的人,占了自己的地方,要是不给他朱温一点颜色瞧瞧,这老朱恐怕早晚要骑到自己的头上来作威作福。

于是,十一月初,时溥亲自统领七万人马进驻吴康镇,摆出了与宣武军决战的架势。

时溥的本意是通过大兵压境,让只有数千兵马的朱珍知难而退,谁知对方并不在意,而是直接带兵打了过来。

说起时溥的指挥能力,我们基本可以向他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七万对五千,素以勇猛善战著称的徐州兵居然被打得大败,时溥本人也是在为数不多的亲兵的保护下才好不容易逃回徐州,真是窝囊死了。

吴康镇一战充分暴露了时溥麾下感化军的中看不中用,朱温自然不再客气,他向时溥发起了全面进攻,迅速分兵占领了丰县、萧县,并收降了宿州刺史张友。

在朱温的指令下,朱珍部驻屯于萧县,骑兵大将庞师古率军包围了徐州,一时间大有一口吞掉感化军的势头。

每每看到这一段,我都会不由得感慨,朱温不愧是残唐五代最有战略眼光的男人,其眼光之毒辣,判断之准确,实在是令人佩服。

他料定徐州可攻,完全没错,而他断定秦宗权快要完蛋,也很快得到了事实的印证。

就在时溥遭到意想不到的重创后不久,秦宗权终于走上了自己的末路。

文德元年(888年)十二月,秦宗权被自己的爱将申丛囚禁,还被打断了一条腿。随后蔡州城内发生了激烈的内讧,最后都将郭璠杀死了申丛,控制了全城,不过,秦宗权的命运却并没有因此而发生改变。

龙纪元年(889年)正月,秦宗权被郭璠送往汴州,送给朱温,作为交换条件,朱温上表朝廷,为郭璠提名出任淮西留后。

据相关史料记载,秦宗权被押送到汴州城门口时,朱温亲自带人以礼相迎,而且还说了一句非常有曹操风格的话。这句话是这样的:

“下官曾屡次向将军传达天子之命,如将军前年时能幡然悔悟,与下官同力勤王,怎会有今日之事呢?”

听到朱温这样讲,秦宗权笑了,他给朱温的答复也只是一句话:

“从来英雄不两立,这是上天要用我的灭亡来成就大王的霸业啊!”(朱温当时的爵位是吴兴郡王)

看着脸上毫无惧色的秦宗权,朱温没有说话,他只是招了招手,令行军司马李璠和牙校朱克让带兵将囚在囚车里的秦宗权尽快押解到长安,进献天子。

半个月后,皇帝李敏在延喜楼受俘,并在同一天下令将秦宗权与其妻赵氏斩于独柳树下。

祸害中原长达六年之久的秦宗权终于走向了覆灭,然而他的旧部们却依然活跃在各地,且将继续出现在我们今后的文章中,不过有必要说明的是,秦宗权的部将们并不完全和他一样以破坏杀戮为目的,至少那个叫马殷的人将会以与秦宗权完全相反的行为被历史铭记。

蔡州的战火熄灭了,不过朱温的征战仍在继续。

龙纪元年(889年)正月,朱温麾下骑兵将领庞师古攻拔宿迁,进军于吕梁。不久,时溥亲自率军前来迎战,但被打得大败,逃回了彭城。

按照这个势头,就算不用朱温亲自出马,仅凭朱珍、庞师古这两员大将,便足以消灭时溥,略定感化军辖地。可是五个月后,朱温还是不得不上前线跑一趟,因为淮南左司马敬翔告诉他,他的心腹大将、战功卓著的朱珍刚刚擅自处死了军中骁将李唐宾,现在朱珍派来报信的使者正在外面等待他对此事的处理回复。

朱温之前曾经出面调解过朱珍与李唐宾之间的矛盾,虽然说不上让两人和好如初,但好歹是让两个人继续合作了很长一段时间,且再也没听说过出现什么问题,因此当他听说了这件事时,那真的是极其震惊,他挠破了脑袋也没猜到自己的得力大将杀死了他的同僚到底是为了什么!

其实原因很简单,只是为了一口气。

事情的起因是朱珍听说朱温近期会来前线视察,为了向领导展现前线部队的良好风貌,他便传令诸部修葺马厩。当时李唐宾有个叫严郊的部将,得令后行动迟缓,过了规定的时间还没能完成任务,因此受到了负责督办的官员的斥责。结果心怀不满之下,这人去李唐宾那里挑拨了一番,最终促使李唐宾怒气冲冲地找到朱珍门上,然后被惹急了眼的朱珍当场拔剑干掉了。

从事后的情况来看,朱珍没有拥兵自立,也没有投靠其他藩镇,而是派人连夜跑到汴州,向朱温禀报了此事(当然,朱珍说是因李唐宾谋叛才杀掉对方的),等候处置,应该不会闹出什么大事,然而朱温还是决定拿掉朱珍。

这就是一个比较有风险的决定了。一旦走漏了风声,逼反了朱珍,宣武军必定元气大伤。

朱温也知道其中的风险,因此在和智囊敬翔商量后,两人决定先假装认同朱珍的说法,将李唐宾的老婆孩子下狱,再派人前往萧县抚慰朱珍,稳住局势,最后由朱温出面在前线军中直接拿下朱珍。

事实证明,这一招很有效果。当朱珍听说李唐宾的家属全部被关起来后,非常高兴,在他的坐镇下,李唐宾的部下不但没有闹事,前线的战斗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一如既往。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朱温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来到了萧县。

朱温和朱珍的见面很有戏剧性。是的,有点像当年汉高祖伪游云梦擒韩信桥段的翻版。

到郊外迎接朱温大驾光临的朱珍也是还没来得及上前向领导行礼,就被一拥而上的武士当场摁倒,绑成了粽子。

这一幕发生得很突然,很多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大多当场呆住了。

但他们也就呆了不到一分钟,因为很快朱温的厉声斥责便在众人的耳畔如雷般响起:

“你怎敢专杀我军中大将!李唐宾若有罪在身,也由不得你来杀,军中自有法度在。杀人者死,左右与我斩讫报来!”

眼看朱温手一挥,朱珍立马就要被拉出去砍头。反应过来的将领们见状,纷纷跪地叩头替他求情,表示人才难得,且人死不能复生,若为此再杀一员大将,对军队的发展建设不利。

朱温回应以霍存为首的几十名将领的集体请求的方式,是直接抄起了自己坐的胡床(类似于今天我们的小马扎)朝他们砸了过去。

于是所有人都害怕了,不敢再劝,退了下去。

朱珍被缢死了。他空下来的都指挥使的位子被朱温授予了庞师古。表面上看起来前线的军队并没受什么影响,但朱温带这群兵出去打了一仗,才发现其实绝非什么都没有改变。本来在朱珍统领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士兵,在朱温的亲自指挥下,居然连时溥一方的一座普通营寨都没能打下来。

看来时溥可以侥幸逃过一劫,再苟延残喘上三五年了。趁着天降大雨,朱温领兵回了汴州。中原地区以朱温为主导的战事暂时告一段落。不过,这不是群雄乱战的结束,而是新一轮更大范围的生死搏杀的开始。这也就意味着,对于朝廷而言,对于新皇帝李敏而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 qXPDInumWVgWVo1aEj3X8l5vyctoTfHFEsZ4I9yJnoOEMmxhqPZEBxdtzcpbZc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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