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父母来说,好像结了婚,
我才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成熟的、可以托付的成年人。
程佩:
领证一个多月后,我和马宁过着平静的婚姻生活。比起新婚夫妻,我们更像同居室友,主要原因是我和他虽然住在同一套房子里,却经常有着“时差”。我每次加班回来,他都已经睡了。早上他出门,我还在呼呼大睡。
实话实说,有时候在一间打扫干净的屋子醒来,厨房里放着他做好的三明治、洗好的水果,打开冰箱发现有新鲜酸奶、冷藏糕点,我常常要感叹,马宁就像一个田螺姑娘,本来觉得不怎么样的小公寓,开始散发出那种日剧里的小确幸风味。
这跟我的人生理想虽然有点差距,但好日子谁不想过呢?
你问我的人生理想是什么,赚钱,赚足够多的花不完的钱。
如果再深入一点,则是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来打扰我,让我安安静静、一心勇猛精进、一路高歌,只想着赚钱这件事。
但李秀英做不到,她时不时要打我电话哇啦哇啦说上一通,在我推诿了好几次后,她不由分说,出现在我家。
她开门见山、语惊四座:“我说,你们什么时候办婚礼?”
“没打算办婚礼。”这时我很希望马宁不在现场,这样我可以跟我妈吵上七十二回合,让她打消这个费钱费力又费时的念头。
但他在,气氛就很微妙,看起来他不愿意得罪我们任何一方。
“干吗不办,你不办,我以前送出去的礼金不是打了水漂?”
“办了就能拿回钱吗?能拿多少?”
“拿也拿不了多少,但是不办我们就亏了。”
“那到底是亏,还是赚?”
“哎呀,你还能靠这个发财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介意多结几次。”
“你要死啊!”李秀英朝我胳膊打了一下。
她随即换了个话题:“你表妹潇潇的钻戒你看到没有?听说是什么哈利王什么的,哦哟,你小姨说要三十万一枚。”
“海瑞温斯顿(Harry Winston),我看到啦,她发在朋友圈那么大的图,就算瞎了也会重见光明的。”
“海什么?”
一提起潇潇的钻戒,李秀英的脸上就黯淡了几分。同样是女儿,婚姻的成色却差了那么多。那可不仅仅是钻戒,表妹的盛大婚礼,将于两个月后在外滩五星级酒店举行。整个家族的亲戚都在期盼着这场婚礼,到时候他们还会派两辆大巴,去接郊区的亲戚。
我记得在我忙得四脚朝天的那几天,表妹曾经给我看过她办婚礼的酒店,外滩边上,当天包场的话,中庭有一块超大的液晶屏幕,会循环播放他们的结婚照片,自然,还有维拉王(Vera Wang)婚纱,海瑞温斯顿一克拉钻戒。你要问我对这些不心动吗?反正打听了一下价钱后,我就没了任何兴趣。
像潇潇这样的女孩,从小就觉得婚礼是一生中最梦幻的时候。但我可从来没梦想过,花这么多钱只为了这一天?疯了吧。
自然,这主要还是有钱人和没钱人的区别。虽然潇潇有时候也会大为不解地说:“佩佩姐,你赚这么多,压根不需要存钱就可以买包,你干吗不买啊?”
“笨蛋,我是你这样有房有车有老公的人吗?我的钱都是熬夜辛苦赚出来的,拿血汗钱去满足虚荣心,我疯了吗?”
从某些方面来看,潇潇根本不知人间疾苦,她在蜜糖一样的罐子里甜蜜生活着,烦恼只有想买爱马仕大象灰金扣的琳迪(Lindy)包,不知道找代购还是自己去买,真是一个甜蜜的小公主。
我刚这么想,李秀英就说:“她家现在吵个不停呢。”
原来潇潇结婚预订的五星酒店,大厅只能摆48桌,男方建议,女方多出来的几桌搬到隔壁小厅去。我妈义愤填膺:“什么道理,商量商量倒也罢了,凭什么开口就要叫我们坐隔壁去?”
她话音一转:“所以有钱人也难办,我们办婚礼,就办普通一点,怎么样?我去问过了,本来今年明年都爆满,不过六月份有家人嫌太热退了,这就是给你们空出来的位子嘛,怎么样?行的话我明天就去把定金交了。”
我和马宁都目瞪口呆。
李秀英又转向马宁:“小马,什么时候跟你父母见一下面?他们来上海吗?还是我们去你们老家?亲家总要见一下的吧。”
“妈,我手上这个项目要做三个月,我哪儿有空去办婚礼?”
“你俩只要当天到场就行了,我不耽误你工作。”
“婚纱不用买?化妆不用定?什么都不用?到时候我和他穿着T恤、牛仔裤就去了?”
“弄是自然要弄的,不用像你表妹一样大弄特弄,随便弄弄就好了。”
“你让我们考虑考虑再说吧。”
送李秀英去地铁站的路上,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说:“结婚了,你总要买个房子吧,郊区的房子你看不上,市区一个月一万块的房租,这不是每个月把钱扔水里嘛,还不如买一套房子。”
“妈,买了可是夫妻共同财产,离婚要分人家一半的。”
李秀英翻了我一个大白眼:“这都信不过,你结什么婚?你担心就做份额认定呀,你百分之九十九,他百分之一。”
“你不是说市区的房子又老又破又小吗?”
“我是不愿意,你愿意有什么办法?”
李秀英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朝她挥手拜拜,看着她坐自动扶梯慢慢下去的身影,我裹紧身上的风衣,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柔软。想到多年前大学毕业前,她求爷爷告奶奶要为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事少离家近,对女孩来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不愿意,我非要在市中心谋一份苦差,非要一撞再撞南墙,李秀英那时说:“反正我已经劝过你了,将来你别怨我。”
就像这回结婚一样,她透着一股“你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的哀怨,走回家的路上,我又收到了她的消息,急吼吼发语音来:“我们给你买的那套房子现在卖掉有五百万,首付总归够了吧?”
这就是结婚的魅力吗?结婚前我父母常说他们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结婚后他们开口就说,给你五百万好了。
我不明白这其中的逻辑,结婚前给我,好歹算是我的个人财产,结完婚再给,不就平白无故分给那个他们才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一半?
对他们来说,好像结了婚,我才变成了一个完整的、成熟的、可以托付的成年人。
马宁倒是比我镇定,我问他,如果买房了要离婚怎么办?
他毫不犹豫地说,房子归你。
老徐对此嗤之以鼻:“他说归你就归你啊?五百万首付的房子起码要一千万吧,对半分就是五百万哦,你觉得他会白白放过五百万吗?男人撒谎跟撒尿一样,都不用过脑子的。”
城市的独立女性,最擅长先预设好最坏结果,真的到了这一步,该怎么办?想好了,才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如果真的栽了,那就用上那个最坏的答案。
老徐步步为营,认真部署着她的扎根上海梦。
我们不止一次感叹,如果我能跟她结婚就好了,她能买房子,我能变成一个结了婚的女人。
现在我们的生活分别多出了一个男人,一个不可控制的变量。
她很真诚地建议:“如果要买房,不如还是写你爸妈的名字。反正用的也都是他们的钱。在我们老家,没本事的男人找你这种家庭,可是说得很难听的。”
“说什么?”
老徐顿了顿,才说出来:“吃绝户。”
我一时又有点脸上挂不住。我开始认真思索起马宁这个人,根据在人间活了三十多年的经验,我会因为婚姻就走入一败涂地的境遇吗?
我不信,我对婚姻没有任何期待,只保有最低水平线以上的观望态度。
“为什么男人可以找个老婆安定后方,自己出门好好拼事业,女人就不行?女人也可以找个贤惠的男人,不是爱得死去活来那种,结婚后安心做女强人啊。”
老徐毫不留情:“你想什么呢?什么时候男人能怀孕生小孩,你这个美梦大概能做上。”
我对她的反驳持有审慎态度,如果不要小孩,这样的日常就不行吗?
马宁:
岳母加了我的微信。
岳母喜欢叫我小马。
她来我家的时候,程佩还没下班。
“小马,你在做饭啊?你倒是蛮会弄,我女儿是一百样不会。”
我朝她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岳母在厨房看了一会儿,说:“小马,你说说,这种房子都要一万块一个月,是不是不如去还房贷?”
我点头,又摇头。
毕竟在上海,买房对我来说,显然还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
我以为她要揪着我说买房的事,她又换了个话题。
“佩佩是不是每天晚上回来都很晚?”
我点点头。
“叫她不要熬夜不要熬夜,从来不听,熬夜显老,她又比你大,等生了小孩,更加显老……”
我奋力炒着菜,假装没听见这种担忧。
“喏,我拿了点燕窝给她,你每天帮她炖一盅,这个不费事的,我教你。”
我点头如捣蒜,干活治愈一切尴尬。
“你们什么时候要小孩?她都三十三岁了,再拖下去就是高龄产妇,你懂吗?现在还不一定能怀上,我看新闻说,现在不孕不育的人占百分之十,我想啊,总归还是赶紧要……”
根据我对程佩的了解,她妈要是对她说这些话,她一定暴跳如雷。所以她妈换了个方向,从我这边着手。
程佩曾经问过我,喜欢小孩吗?
她还不想生小孩,或者说,她没想好这辈子到底要不要生小孩。如果我非要不可,她可以另做打算。
我立刻告诉她,我姐生了两个小孩,我对小孩的感情一般,并没有到非要不可的程度。
但看程佩亲妈的意思,小孩才是程佩结婚唯一的价值。
奇怪的是,等程佩回家了,她俩聊的却是婚礼,程佩的婚礼,和程佩的表妹的婚礼。
回来后,她又问我,要不要买房?如果买房的话,不是相当于赠送两百万给我。
我想了想,说,如果有这种担忧的话,可以把这个房子挂在她爸妈名下。
她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敢相信,又好像担心我是放长线钓大鱼的骗子。
曾经有一次,程佩在家忽然说:“这个家里连一颗钉子,都是用我熬夜剪片子剪出来的钱买的。”
她说这是一句有名的台词,讲独立女性打拼的不易。
城市的独立女性,如果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说明奋斗得还不够。
我想了想说:“那身为男人我很占便宜,不管我买不买房子,都没有人质疑我是不是独立男性。”
说起来,我还真不算独立男性,小时候我妈带着我,来上海后刚开始工作这一年,是我姐帮我付的房租,现在靠着老婆租房住。她连让我分担房租的想法都没有。
能干的女性,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