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于我,不过是一道选择题,于我爸妈,是一道必做题。
程佩:
没能成功领证这天,我接了个新项目。李总欲言又止,说一档恋爱网综节目差不多定档了,你们能不能先做个宣传片?
一档全新的素人恋爱综艺,跟原来电视上的明星恋爱真人秀不一样,观众被骗了几年,大概知道明星是出来“刷任务”的。素人倒也不是全素人,能把自己全方位暴露在镜头下的,多半还是对出道有一定兴趣和一定打算的年轻人。
我有点意外,这档素人恋综满打满算预算不会超过三千万,这个档次、这个级别竟然叫我来负责?好歹上一档节目,连着两季广告赞助都是上亿计算。前两个月老板反反复复说来说去,跟我聊的都是另一个项目,一档全是明星夫妻的生活观察类节目,请到了娱乐圈如雷贯耳的几个一线大咖,前期策划早就做了好几次,按照什么方向来做,每位明星绝不能提到和剪到的敏感词,家庭关系中的人设,可能出现的矛盾点,一一开会讨论。
光策划书我写了不下三份,明明期待的是一桌满汉全席,现在就给我一碗阳春面凑合着吃?
老板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往常定了项目就开始开讨论会,这次我拿着手里的素人恋综策划案,一直没走。
我想要讨个说法。
怎么死的,总要明明白白吧?
李总抬头看了我一眼,他明白的,他可以不说。不过跟他一起做项目七八年,我值得知道一个理由。
他叹口气:“程佩啊,本来那档明星综艺,肯定是你做,但是你也知道,这回请的最大那个‘咖’,她有多难搞。前几天她助理给我打了两个小时电话,两个小时啊,就围绕她要在节目里呈现出什么样的人设,哪些事情绝对不可以提……”
“这些我都做过功课……”
他看我一眼,继续说:“你做过多少功课,我能不知道?但是她就明说了,这节目是谈婚姻谈家庭的,问我能不能找个结过婚的人来做,说这样可能更能明白她,也更能做好这个节目。”
有病,这简直是胡说八道,照这么说,那上法制节目是不是都要去监狱体验过生活?
看我不吭声,老板替我圆了个场:“程佩,这个项目没办法,你也知道,现在明星是最大的资方,等于老板提了要求,我们除了配合,又能怎么办?”
这一刻我才深感我身份的尴尬,如果二十几岁,做恋综一定是最喜欢的活。三十几岁想要探讨生活的模样,却被人一脚踢出来,你没结婚,你怎么懂?
有个作家说,没结婚的人,是没有中年生活的,你将一直维持着青年的模样,直到有一天,忽然坠入老年生活。别说我,就算是女明星,三十几岁不结婚,还是要一遍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结?是不是年轻时候受过伤害?将来有没有结婚计划?
这已经是我错过的第二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一档国民女婿节目,大明星女婿回到岳父岳母的老家,买菜做饭帮忙干农活。那次李总说,要不还是找个结过婚的后期总导演,我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了,我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不结婚就是因为知道结婚要经历得太多。”
当时我就没想到,这种事竟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我,这么一个行业内资深后期总导演,因为不结婚、涉世未深这种理由被拿走了两个大项目。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很多职场男人在三十岁左右,无论如何要结个婚,不结婚,领导总觉得你不够稳重,不能忍辱负重,担不了大任。我本以为,像我这样不结婚不生小孩的女人,将一路高歌猛进,走到行业翘楚之列。
谁知道以前结婚生小孩都要隐瞒粉丝的明星,眨眼之间都经营起了老父亲老母亲人设。
至少,婚要结过。
我再次按熄了心中燃起的不结婚之灯,要结,必须要结,哪怕结了再离,也是对所有人的一种交代。
我回到机房,把一群手下叫起来开会,一听闻是素人恋综,表情都和我一样,充满沮丧,原本准备要赴饕餮盛宴,结果只吃了一碗面。
项目大小和奖金提成有直接关系,两者的差价,当然天差地别。
开完会后,我在电脑前翻着素人们的前期采访,海外名校毕业的白富美,说想找一位soulmate(灵魂伴侣),年纪轻轻开咖啡馆的女孩,也说想找一位soulmate,大家都说,要爱情。不过这些年轻人又很现实,爱情是要的,但条件太差的,就不叫爱情。
灵魂伴侣,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唉,这些年轻人干吗这么在意灵魂上的共鸣?
一定要聊得到一起,看一个品味的片子,对对方读的书感兴趣,同样喜欢旅行音乐,才算灵魂有了共鸣共振吗?
我不想跟别人有共鸣,我的灵魂已经懒得从身体里跑出来跟别人击掌了。
小女孩才需要认同,我们成熟女性,灵魂很庄重的。
话是这么说,活却不能这么干,不仅不能这么干,还要把灵魂伴侣做出感动,做出怦怦心跳声。这是我的工作。
我的工作让我痛恨爱情。
素人们假装寻找爱情,其实是在寻找出名的机会。编导们假装理解爱情,其实是在完成爱情的流程。不过的的确确,无数人都会打开电视,参考别人的爱情。
李总经常说:“你要放热爱进去,你不爱你的人物,你指望观众爱他吗?”
对,是,要爱人物,要爱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帮人物谈恋爱,挖掘每一个令人心动的细枝末节,这就是让我在大上海安身立命活下去的饭碗。
李秀英打来的电话不屈不挠地响着,她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女人,是苦情电视剧里会给男主角打几十个电话的女主角,是永远不觉得这有什么好丢脸的彪悍女人。
虽然知道电话接起来就是一声炸雷,我却不得不接。
果然,她在电话那头一声怒吼:“你干吗要跟他结婚?”
威力之大,让我赶紧拿着电话急步出门。
她不满意,扯开嗓子大吼:“你爸要气死了,找来找去找了个外地人,你小姨家隔壁邻居的大女儿你知道吗?找了个外地人,在外滩边上买了套大平层。你是要气死我们,这男的赚得还没你多,你跟他结婚干吗?”
这么多年了,我早就被这些话锻炼得宠辱不惊,她对女儿永远都不够满意,不管考了多少分,赚了多少钱,李秀英心目中永远有一个别人家的小孩,随时随地可以拿出来“秒杀”我。
对着电话那头,我连一点抗争的意思都没有:“你自己考虑吧,要么跟他结,要么我就不结了。”
“你就爱他爱得那样死去活来?你不要犯傻。”
这不是爱情啊。我在心里默默反驳着,我没有爱马宁爱到死去活来,也没觉得跟他分手会痛彻心扉,我只是想变成一个结过婚的女人。
哪怕过半年离了都行。
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我妈只会更加暴跳如雷,怒不可遏,说不定会冲到市中心来咚咚咚敲我家门并狠狠打我一顿。
“怎么样,你实在不同意,我就不结了,不过以后就不要催我结婚了。”我反客为主,把问题抛给了她。
结婚于我,不过是一道选择题,于我爸妈,是一道必做题。
“反正我提醒过你了,将来发生什么事,不要找我。”
她又退回一步,发表起了免责声明。
这更激起了我的逆反心理,烦死了,结婚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
我拿着手机从楼道往回走时,路过同事平常都会跑去放松的茶水间。
组里几个女孩在里面聊天,我本想直接走过。
但她们的声音实在有点大,大到不可能会忽略,那扇虚掩着的门其实并没有任何作用。
“听说了吗?程总本来要做明星夫妻那个项目,据说因为没结婚,女明星说不想用她,换了另外一个已婚男导演来做。”
“好惨啊,三十多不结婚真够要命的。”
“我觉得都是借口,不结婚怎么啦?那她还不恋爱呢,不照样做恋爱综艺。”
“你怎么知道她不恋爱?”
“行了吧,程总你还不知道,加班能加到凌晨三点,她跟谁谈恋爱?”
“其实她那些观念都好过时,土了吧唧的,再用力还不就这样。”
“老女人都这样啊,自己没恋爱谈没男人要,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吃住在公司都行。”
……
换了老徐,大概会一脚踢开门,一人给一个耳光。
老徐是性情中人,因为没办法和别人共事,干脆自己做老板。
我一边听一边琢磨:平常对她们这么和颜悦色,时不时请外卖叫奶茶,大家表面笑嘻嘻,原来都是养不熟的狼。
三十三岁,要说老女人,那是过头了,无非就是因为没有男人要这一点,让小女生们瞧不起,“你程佩没人要,我可是有人要的”。
“明天去领证吗?”
马宁在几秒钟后回复:“好。”
马宁:
领证是一件有点麻烦的事,拍照,体检,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医生,摸了摸我的下体,并直截了当地问我:“勃起有问题吗?”
“没有。”
最后我们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聆听一个医生的教诲。他告诉我们,抽血化验的结果一个礼拜后会出来,乙肝、HIV、梅毒,这种如果有的话,会打电话通知的。
程佩不解地问医生:“那我们等下就要去领证了,一个星期后才知道结果有什么用?”
医生看了她一眼,扔出一句:“你不放心可以等一个礼拜再去咯。”
程佩又问:“真的有人在婚检查出来艾滋吗?”
医生点点头:“有啊,这个我们就有义务告知本人的,但不告知伴侣,要由本人决定是否告知。”
她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耽误行程。我们开始约会没多久,大概在第一次接吻前,程佩已经直截了当地提出:“喂,要么把今年的体检报告给我看下吧?”
作为回报,我拿到了她的,最后一页上,密密麻麻有好多个注意事项,甲状腺结节,颈椎、腰椎退行性病变,窦性心跳过缓,慢性咽炎,过敏性鼻炎,肛门外痔……
程佩不屑一顾地说:“都是小毛病。”
走完所有的流程后,我们终于得到了两本红色的结婚证。她对结婚证上的照片很不满意,直说太丑了。
但事已至此,我们走出民政局,立刻打车回去,她下午有一个会,耽误不得。
路过一所中学时,她给我指了一下:“喏,那是我上学的地方。”
其实我有点想在附近溜达一会儿,去她原来的学校看看,到校门口的面馆吃碗面。我在大学的时候因为喜欢做这种事情,很容易谈恋爱,那时候的女生,只要男生愿意花大把时间去做点无聊的打发时间的事,就很好哄。
程佩是我见过最不愿意消磨时间的女人。回去的路上,她想了想说:“等下去商场好不好?”
我被她带进了一家珠宝店,内心很忐忑,刷卡的话,不知道额度够不够。
笑容满面的导购对着我们说:“先生、小姐看点什么?”
“看婚戒。”程佩毫不犹豫。
“这边是我们家最畅销的钻戒款婚戒,二位可以看一看,这几款克拉数大一点的还是蛮闪的。”
“不要带钻的,要素圈。”
导购听到程佩这句话,笑容略有凝固,带着我们到另一个柜台:“这里就是我们家的经典对戒啦。”
程佩看都没看,直接说:“给我拿一对最便宜的。”
导购惊愕地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
大概很少有人买婚戒的时候像买菜一样,直截了当地说,给我拿一对最便宜的。
程佩拿起一枚店里最便宜的铂金戒指,戴在手上,问我:“怎么样?”
我对这方面完全外行,公司有同事曾经叹苦经说,女朋友要某某品牌的对戒,两枚大概六万块,不买不结婚。同事跟程佩一样,是上海本地人,抱怨归抱怨,买还是买了。
程佩挑中的对戒,两枚三千块。
导购没再做热心推荐,开始开票,她的笑容已经变成了某种宽容性质,开完票后抬起头:“您哪位买单?”
话音未落,我的新婚妻子已经抢得先机:“我买。”
走出珠宝店门口,程佩把那个精美的袋子递给我:“送给你!”
“啊?”
“开玩笑的,你拿回家吧,我觉得以后应该有点用吧。”
“其实可以买对贵一点的,我来付钱好了。”
“结婚是我提的,戒指当然也应该是我买,这么看来女人主动要求结婚还是挺爽的,如果男的送女的一枚一千五的戒指,应该会被女的一脚踢飞吧。”
这……
她潇洒地跟我拜拜,留下我一个人有点转不过弯,好像挺对,又好像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