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们现在去领证。”
“等等,我还要再去趟洗手间。”
程佩:
我要结婚了。站在民政局门口,心情有点像当年准备去高考,手上出了点汗,三月初江南的春风明明还带着七八分寒气,但到底是慌了。
都已经到民政局了,准备跟我结婚的另一半,不知道为何,在半小时之内如人间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手机信号在楼里不太好,拨不通电话,我特意跑到民政局门口,摁下未婚夫马宁的电话号码,一阵忙音。
果然,结婚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有时你明明已经豁出了所有勇气,就算听说那么多恐怖的故事,还是打算亲自尝一尝梨子的滋味,你相信自己控制得住,因为女人的命运,怎么就是男人主宰的呢?
我就不信了,我要自己主宰一回,我来决定故事的开场、走向、结局。
可是在民政局,单单一个女人,无论如何是办不成结婚这件事的。
这事还是我大意了。
早知道我就不该在拍结婚证件照前,因为看前面等待的准夫妻太多,特意提出:“要不我去上个洗手间吧?”
马宁当即点头,回答说,他也要去照照镜子,争取拍出一张这辈子最得体的照片。
我在洗手间最多只待了五分钟,从这种事情上可以看出,我不是一般女人,从来不爱磨磨蹭蹭,以前交往的男朋友都很吃惊,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他们早就习惯了在洗手间门口左顾右盼,甚至找个地方坐下来打一盘游戏。
不,我做什么事情都快手快脚,除了结婚这件事,一直拖到三十三岁的春天,终于有个男人答应。好吧,既然你想结,那我们就去结吧。
这个人就是马宁,你或许还瞧出了另外一点端倪,不仅结婚是我提的,其实求婚的也是我。我对天发誓,本人并非是长相丑陋、奇形怪状、怪癖累累的奇葩女子,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大上海混口饭吃的上班族,不仅如此,平常也紧跟时代,努力把自己打扮得不露痕迹,看起来满脸都是虚荣心的势利女性,看谁都是那么不屑一顾。
但谈恋爱这回事,只要在上海谈过三回以上,我不禁有了种渣男一样的感慨,感情,真烦啊。为了把恋爱谈好,要去排队等位吃饭,要一起去看浪费时间的注水电影,要拼命花点冤枉钱,来让自己和对方相信,是真的投入了,“你看,我花了时间、精力、钱,我是认真的”。
我们每个人都好像被一种奇怪的恋爱观绑架了一般,这种恋爱观天天教导我们,男人应该为女人做什么,要为她夹菜,要送她礼物,要帮她开门。
马宁什么也不会做,我刚跟他相亲后,就明白,为什么这个虚岁三十的男人,竟然会沦落到还单身。他比三十岁时的我,差了点,比现在的我,差得远得多。他没什么优点,除了单身,但也没什么明显的缺点,没有离异,身上没有难闻的味道,对自我认知还算正常,并没有一坐下来就大吹大擂,身高体重都在正常范围内……
如果按照正常相亲,我根本碰不到他,只要你在相亲网站填写自己的年龄是三十加,匹配的总是一些令人一言难尽的人。
马宁是我骗来的,我在豆瓣把自己的年纪写小了五岁,作为一名三十三岁的女人,我勉强觉得自己和二十八岁并没有太大差别。当时本来只是想认识一些真正的“90后”男性,窥视一下他们都在想什么。
我发誓,本来只是出于调查的目的,一顿饭结束战斗。
为了弥补谎言,每一次都是我买单。“90后”跟“80后”真的不一样,回想二十五岁时和别人约会,到要付钱的时候,我说要不我来吧,对面的男人会从口袋里迅速掏出一沓钱,扔在桌上说:“不,不,怎么可以你来?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那时候我们还用现金买单,现在什么都是扫一扫,服务员客气地拿着扫码机器过来,在我们面前站定。我说我来吧,这些比我年轻的男孩,已经能非常优雅客气地看着我买单,并礼貌大方地说一句:“谢谢姐姐。”
该死,不是说了我二十八岁吗?
怎么又把我当成“大姐头”?
马宁是唯一一个,在我请过饭后,说下次他请,并真的找我一起吃饭的男人。
世态炎凉,倒不是说买单,是说我主动请了吃饭,这些男孩子依旧失落在了风里。
第一顿饭,我还记得,是泰国菜,见面后走到新天地,琢磨着闷热的天气吃个冬阴功汤应该还不错,马宁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他跟着我走进去,跟着我落座,就像公司里跟在我后面的助理一样。
他好像看起来挺服从的。
那天我点了好几个菜,冬阴功汤、脆皮烤鸡、咖喱牛腩、沙嗲牛肉串……因为好久都没休假了,走进泰国餐厅,心情忽然放飞了一阵。啊,这也算短暂的度假吧,至于眼前的男人,反正也不讨厌,他是那么默默无闻,话量只有我的五分之一,落座许久后才说,公司组织去泰国旅游,他很爱去泰国的夜市吃炒面。
“那要点一份吗?”我扬手招来服务员,来一份Phat Thai(泰式炒面),这种炒面有点甜滋滋的,我不那么喜欢。我们聊了聊在泰国的见闻,马宁似乎是一个很爱吃路边摊的人,他提到夜市的青杧果时,喉结明显动了一下,然后嘟囔出一句:啊,真的很好吃。
呵呵,我笑了一下。在吃上,我们明显没有共同语言。
那顿饭最后,我告诉他,其实自己不是二十八岁,是三十三岁。
马宁愣了一下,说:“怪不得我觉得你好霸气啊。”
我跟他解释了一下,我是一档综艺节目的后期编导,正准备做一个年轻人的恋爱综艺节目,想调研一下年轻男性对恋爱和结婚的想法。
他用一种有点惊喜的眼光看着我,问我:“是那种明星谈恋爱的综艺节目吗?”
“不是,是素人。”
“素人是什么?”
“想变成明星的普通人。”
……
我为什么会在区民政局,想到大半年前的事?
哦,对了,在民政局被人“放鸽子”,还算是一件可以拿出来讲,起码能换女朋友三顿酒的糗事吧。
三十三乱刀斩,上海滩有个隐秘的传说,说时年三十三岁的女人,这一年会碰到极其不吉利的事。你问我相不相信这件事?我在门口台阶上,隐约有点信了。
答应好的要结婚,为此两人一大早从市区打车过来,花了一百多块钱,怎么能说不结就不结了呢?
他想骗我钱,还是骗我色?第一,骗钱,我们之间没有借款,婚还没结,怎么可能先在经济上产生纠纷。第二,骗色,好像更不至于,难道我是那种失身后抱头痛哭的女人吗?
那么,他就是骗感情?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欲火焚身般的感情啊,双方一直都以温和平静的面貌进行友好交流,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或许他其实是一个结过婚有两个孩子,在上海寂寞无聊的男人,也就是传说中专门找大龄单身女青年解决寂寞的“泡良族”?所以在最后一刻决定逃之夭夭,没办法再继续瞒下去?
那我就更不理解了,他何苦要跟着我来这里,在领证前一天或者早上“放鸽子”,似乎更合理一些。
一边考虑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一边暗自庆幸一件事,噢,幸好没有像那些蠢女人一样到处声张,在朋友圈发合影发玫瑰,只要没领证,我就没打算告诉任何人自己要结婚了。免得没结成,比如像今天这样,你还得跟所有人解释,为什么他消失了。
几年前,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在婚礼前一天,紧急通知所有人,明天不用来了。取消婚礼缘于女方的亲妈在那天跟男方开口说,明天最好准备一枚五万块的戒指,不然新娘面子上下不来。男方断然拒绝,最后说,不结就算了。我每次听我母亲谈起这个故事,都感慨女人的执着真是无法理解,她们好像很喜欢用临门一脚这种做法,来达成自己美丽的愿望。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年头不结婚的男人很少,但没结婚的女人很多。
好了,到底是因为什么,马宁不跟我领证呢?
虽然没有难过得撕心裂肺,但也想“死得瞑目”,于是我再一次拨打他的电话。
民政局门口的老大爷,自从我站在那个台阶上开始,已经送来了好几次关切的眼神。
一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门口丧心病狂地打着电话,他一定很好奇我到底是来办结婚还是办离婚的。
马宁从大厅走出来的瞬间,我甚至觉得不太真实,哎?不是“跑路”了吗?
他看起来跟我一样迷惑,嘟囔着问我:“你去哪儿了?我从洗手间出来就找不到你啊。”
我深感不可思议:“这么长时间,你一直在蹲厕所?”
他点点头,又嘟囔了一句:“对啊,怎么肚子痛起来就没完没了?”
“你不打电话告诉我一下?”
“啊,隔间里没有信号。”
“我以为你跑了。”
“为什么?”
……
马宁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面面相觑,他在等待我的行动,我在犹豫到底是发个火还是赶紧去办正经事。那时,我又想到了五万块钻戒的故事,人为什么要意气用事?多么愚蠢的行为。
今天我立刻马上要办的事,是要变成法律意义上的已婚者。
“走吧,我们现在去领证。”我一声令下,他跟在后面,重新摁下大厅电梯按钮。
突然,他在后面一把拉住我:“等等,我还要再去趟洗手间。”
马宁:
我要结婚了。跟高考的时候一样,我紧张得拉肚子了。十八岁那年没发挥好,只考上了二本线。这一次也没发挥好,看到程佩气势汹汹的眼神,我习惯性谄媚地笑了一下。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没有任何反对她的理由。
我第一眼见到她时,就想起了小学时候的班长,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生。那是小学时代的暗恋故事,起于我给她写了一张“喜欢你”的小字条,最终班长把那张字条当成废纸一不小心扔了。
我当然谈过几次恋爱,但女生好像总希望我是个拿主意的人,她们喜欢问:“今晚吃什么呢?”这个问题实在让我为难,就像解一道数学题,中途忘记公式,完全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有一次我认识了一个北方女孩,以为她会爽朗地下达指示:“走吧,今天去吃火锅。”
那个女孩讲一口“改装”过的台湾普通话,站在夜色里问我:“哥哥,今天去哪里吃呢?”
当时我真的很难过,一个没有主见的男人,难道就没有活路了吗?
我对程佩一见钟情,那天甚至激动得忘记了买单。不过那顿饭有点超出我的约会标准,在上海,一个男人不随便谈恋爱的理由很简单,太贵了。小女孩或许可以和我一起去吃路边摊,但程佩这样的女人,她们觉得恋爱应该是超乎日常生活之上的存在,是一种必须带点仪式感的正式活动。
幸好她买了单,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我领导看我一样,有种“唉,你这人,我还能说什么”的无奈。她吃得不多,还帮我叫了一份炒面,在聊天的末尾,她告诉我,自己并不是二十八岁,其实是三十三岁。
那时我忽然感觉到了一阵放松,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孩,如果那么成熟老练,更显得我好像是个“废柴”。
三十三岁没问题,三十三岁棒极了!
紧接着她问我,对现在的男女恋爱怎么看?
我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她想了想问我:“就是这样吃饭、看电影的约会,有意思吗?”
“有啊。”
几个月后,她问我“要不要跟我结婚”的时候,我愣了一下。
唉,怎么会这样?
我没想过结婚,这件事有点大,看起来并不是我控制得住的事。我努力挣扎出了一个理由:“现在可能不行吧,手头没什么钱。”
程佩在一月的寒风里很潇洒地表示:“结婚又不需要什么钱。”
那天我们刚吃完一顿粤菜,前一个话题是她跟我抱怨:“你觉不觉得那家店的肠粉实在差点意思?没一点水平,真是失望。”
程佩对食物极其挑剔,跟她吃过几次饭,她好像从来没有大声赞叹过食物的美味,但是挑剔起来毫不留情,有时说这个猪肉有味道,有时又说鱼肉太腥。
我“嗯”了一下,如果早知道下一个话题是结婚,一定会在菜上面多评论几句,肠粉做的差点意思,但是那家的粥还是不错的,好久没吃到这种新鲜的生滚粥了。
说不定话题一转,她会跟我争辩,这家真的不行,不如下次去另外一家。我怎么知道,说完肠粉后,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干脆利落地问我要不要结婚?
真让人手足无措。
连没钱也不是她的障碍,那除了答应她,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谁想到领证这天我会腹泻得死去活来?我想应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吃的烧烤小龙虾,来的路上就不太舒服,我以为是自己太紧张,后来憋不住终于去了厕所,没想到几乎死在那里。
我不是故意的,拉住程佩那一下,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全吐出来。
她回过头,一脸诧异:“不至于吧,结个婚你要吐成这样?”
我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住,程佩带着我去了两千米外的医院,当时我建议她,不如等领完证再去。程佩说:“别废话,结婚就结婚,我不想结婚的记忆里只有你拉个不停。”
有道理,那时我已经痛得直不起身了。
医院的诊断是急性肠胃炎,折腾了一番,我竟然住院了。
程佩用一种相当佩服的眼神看着我,她坐在病床旁边的椅子上,说:“是不是天意?可能老天叫你躲过这一劫。”
……
我觉得女人有一点奇怪,她们解决问题从来不走直线,明明改日再去就可以解决的事情,非要求助玄学。
当程佩呈现出这样的特质时,她身上的女人味有点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