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个有钱人,我想买断她的熬夜时间,她需要早点睡。
程佩:
罗秋野一上班,公司里的小女孩都开始心花怒放起来。
原来后期的男同事,跟“程序猿”一样,都是不修边幅的款式,每个人穿件格子衬衫、黑色夹克,马马虎虎、邋邋遢遢。罗老师虽然蓄着胡子,但天天把自己弄得像只小公鸡一样,似乎每日上班前,都尽心尽力舔了一番身上的羽毛。
我看他不爽,并不因为他是空降兵。年轻女孩很喜欢这种留着胡子的老男人,但我这个年纪,对于这种三十几岁的男人,还每天把自己弄得跟楚留香一样,施展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魔法,这让我经常像吃到一口油腻的东西般,要吐出来了。
罗秋野表面叫我程总,但好像总是在指出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他说其实一集里故事性不用太强,情节没必要太讲逻辑,恋爱本来就是不讲逻辑的事情,可以保持点神秘感。
我想到几年前做另一个节目时,因为故事线上玩了点手法,被一群明星粉丝骂足三个版面,会剪吗?这不是故意恶心人吗?垃圾剪辑,整个脑壳都晃的是黄浦江的水吧,好笑死了,这么简单的逻辑都不会讲……
“不过嘛,我觉得最糟糕的并不是剪辑。”他很擅长卖关子,说完这句话,又满脸笑容等着我提问,我偏不问,直直看着他。
节目收视率不高,谁都可以挑出一堆缺点。难道这就是我的错吗?不是说有些电影拍到一半,就知道完全失败了吗?综艺又何尝不是,有些综艺还没开始就已经输了。
他等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了这两集,觉得最大的缺点是缺乏共鸣。第一集的焦点是那个女甲白富美,拜托,有多少人会跟白富美产生共鸣?为什么剪下来大部分都是她的镜头?在我看来,女乙才是当仁不让的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女人的代表啊。她出身一般,小镇姑娘,勤学苦练,现在好不容易在大城市打拼到了一个位置,她为什么要谈恋爱?要来这个节目?”
“你剪了两句,比起令人心动的对象,她更想在大城市里找到共同拼搏的对象。素材我看过了,她谈了挺多的,如果是我,我更想剪另外两句。”
我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女乙的素材,跟女甲比起来,她显得精明又势利,带着一种小市民气息,只能她占别人便宜绝不能别人占她便宜,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自然不喜欢,但对待每个人物,都只能秉持着要剪出她最好一面的做法。
罗秋野半坐在我工位旁的电脑桌上,手插在休闲裤口袋里,那条裤子剪裁不错,面料一流,很是潇洒有型。有几个年轻女孩背地里已经在偷偷讨论他的着装,每一件都是名牌,连一件皱巴巴的风衣都是巴黎世家出品。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我喜欢她那两句,做人不能既要又要,条件好的男人我可以包容他别的部分,但条件不好,我包容不了。”
我喝了口热美式:“这样的话,女乙会被骂死吧。”
“怕什么,她的话就代表了现在很多女孩子的想法啊,人家不怕被骂讲出来了,你怕影响不好剪了,这多没意思。先打开一个点,后面自然可以救回来,怕就怕扔水里什么水花都没有。”
“是你跟李总说的吧,前两集像小学生作业?”我问得很自然。
他答得更自然:“我夸啊,我跟李总说,程总交的作业,真是连一个杠精都挑不出错,但现在我想先试试错。”
罗秋野还劝我说,其实好活不用磨那么多遍,有时候要懂得放松,才会变得更有弹性。
当晚他请后期所有人去看电影,问我去不去。我婉拒:“不去了,我要回家好好放松。”
他说得没错,做了这么多年,我早就已经像个中规中矩、不敢跨越雷池一步的工具人,我善于面对审查,做的节目绝不会让人挑出任何毛病,但是你要问我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吗……
不,累了,特别是在一部真人秀里反复谈爱情,我有时候真想爬上意念中的高山大喊:去你的爱情吧。
二十多岁时,我梦想要做出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作品,三十多岁后,梦想已经变了,没有那么激进了,撞了那么多回南墙,梦想逐步调整为希望能够顺利度过每一天。
罗秋野的出现,预示着我的职场之路将非常不顺利,一山不容二虎,看来李总是打算支起斗兽场,让我跟他好好厮杀一番。
下班时表妹潇潇出现,说想跟我一起回家坐坐。她一出现,门口许多路人都转过了头,潇潇是有光环的女孩,穿着格子短裙、黑色长靴,扎着高马尾,挎着一只格调不俗的棕色小包,朝我挥挥手,我甚至看到人群中已经有人举起手机在偷拍她。
“听说你结婚啦?”她一看到我,直奔主题。
我点点头,李秀英应该已经做过了亲友间的“新闻联播”,宣布家里的老大难终于结婚了。
我以为她还要多问两句,没想到第二句话就转了话题:“我这个包好看吧?”
“好看,跟你这一身很搭。”从办公室出来我饥肠辘辘,随口答了一句。
她得意非凡地告诉我:“今天刚拿到手的,太不容易了。”
“怎么不容易啦?”
“我天,这是爱马仕超难买的康康包(Constance Bag)。”
潇潇自打有了“小红书”后,就像被洗脑了一样,整个人活得跟网红一般,朋友圈充满高级餐厅打卡、酒店打卡、限量版球鞋、限量版上衣……
那是一个我看不懂的花花世界,以至这两年我跟潇潇的见面次数减少了很多。
我们走的是两条路,一条是满是鲜花的路,一条是披荆斩棘的路。
“杨家明呢?在忙什么?”潇潇的未婚夫杨家明有一辆开起来很响的跑车。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跟当时的男友路过一辆敞篷跑车,信誓旦旦地说,这种车我就算有钱也不会买。男友在旁边尴尬地笑了一下,说:“如果我是你,我至少拥有过后再说它的坏话。”
好多年过去了,我承认那个已经忘记名字的男友说得很对。
潇潇说杨家明忙得很,最近跟一个兄弟一起搞了个创业项目。
“靠谱吗?大部分男人的钱都是创业折腾没的。”
必须诚恳地说一句,我不喜欢杨家明,虽然他条件优越,是个正经青年才俊,富二代的身份无可指摘。要知道上海滩那些开跑车的有钱男人里,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经不起考验的空架子。有人看起来像模像样,其实开的保时捷是辆换了好几手的,不过是用来充充门面“掼掼派头”。
杨家明家底丰厚,可惜他被我归入无法平等交流的一类人,这类人表面上很喜欢为女人开车门,吃饭时拉拉椅子,实际上他们从骨子里不相信男女平等,对男人该干的事和女人该干的事划分得一清二楚。杨家明就像从小被骄纵惯了的独生子,只有在被荷尔蒙冲昏头脑时,才对潇潇大献殷勤。
他每次跟我说话,那眼神里似乎都反射着:你一个女人懂什么?
我脑海中的杨家明,就是这么一张下巴冲着人的脸,附带满脸的不屑。
不过潇潇既然没意见,旁人又能多嘴什么呢?
她跟着我一路回家,要看一看马宁长什么样。我耸耸肩膀:“他能长什么样,就是个普通人。”
“可是表姐,你在我心中不是普通人啊。”
我截住她的话头,起码五年前,我也觉得自己不是普通人,不可一世,比谁都厉害,现在好像没那么心高气傲了。
“你看了我最近做的综艺节目了吗?”
“看啦。”
“你觉得怎么样?”
“赵可儿很美啊。”
“哦,她现在说起来跟我是亲戚。”
“什么?!”
我跟她解释了一番,赵可儿竟然是马宁姐夫的亲妹妹,世界的确就是这么小。
“还有一个月要结婚了,酒席的事搞定了吗?”
王潇潇说起这件事开始滔滔不绝,关于女方亲戚是否应该安排在隔壁小厅,她是无所谓的,作为全场最隆重的主角,她只关心她的婚纱、出场方式能不能跟女明星一样闪耀。但在两家人看来,那是顶顶关键的面子问题。按王潇潇母亲的说法,没结婚就这么欺负人,结了婚怎么办?
所以她家一定要争取。
而杨家明的父母想法很简单粗暴,既然婚礼是男方承办的,男方亲友自然更重要,不服气的话,你们女方可以另开一场。
我听了半天,得出一个十分简单的结论:幸好我没打算过办婚礼,劳民伤财,何必呢。
王潇潇满脸不解:“婚礼哎,一个女人人生最美好的记忆,你不要了?”
我举了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买一件十万块钱的婚纱,需要埋头苦干至少一个月,这期间熬夜通宵不计其数,剥层皮才能赚到的钱,我去买一块纱?”
王潇潇听完并没感同身受,鲁迅说得对,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我跟马宁提前打了个招呼,带着表妹到家时,他刚刚做好饭。
我表妹走进出租房时,有种寒舍陡然蓬荜生辉之感,不知道马宁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他围着一条深蓝色的围裙,挺客气地跟王潇潇点了点头。
餐桌上有一碗咖喱炖牛肉、切好的法棍面包、一大盆青酱意面蔬菜沙拉。
王潇潇说着为了婚礼减肥不吃,跟我一起坐下来后,吃得津津有味。我对马宁不禁另眼相看,忍不住要夸夸他:“我还以为你只会做家常菜,没想到西式简餐也会啊。”
马宁嘿嘿一笑说:“这菜做起来比中餐简单多了,下回我还可以自己做面包。”
王潇潇看起来有点惊呆了:“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说自己爱做面包的男人。”
我也有点纳闷,怎么回事,有种娶到一个贤妻的感觉。
外面“兵荒马乱”,家里有碗热汤饭。
马宁:
程佩的表妹问我一个问题:“如果她要看你手机,你同意吗?”
还没等我回答,程佩云淡风轻来了一句:“放心,我不会看的。”
她表妹笑嘻嘻地说:“你听说过吗?没有一个女人能活着从男人的手机里走出来。”
这是对我们普通男人的一个误解,她们好像总觉得我们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密谋做着怎么样千奇百怪的坏事。其实我得说,男人的快乐很简单,有的男人热爱钓鱼,有的男人热爱做饭。女人却总想着,他不可能喜欢这么无聊的事情,他一定在钓鱼的时候,刚放下鱼竿,就跟别的女人去开了一间房,他做饭肯定是有什么目的,为了讨好哪个女人。
其实普通男人只想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在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大脑可以保持不动。
要对付女人,脑子得一直动个不停呢。
她表妹走了之后,我跟程佩说起这些,她依然淡淡地说:“我一点都不怕出轨,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背叛我的人浪费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讲了段往事,她二十多岁时有个男朋友劈腿。“那时我很怕男人劈腿,当时我还想,怎么办啊,以后都找不到这么好的男朋友了,说不定一辈子没人要。”
程佩每次讲到以前的事,都显得往事诸多坎坷的样子。
我有点疑惑:“你三十岁前为什么运气这么差,碰到的男人不是劈腿就是让你刷马桶?”
她挺惨烈地笑笑:“当时条件差啊,谁看得起一个月薪几千块的女孩。”
“我对你惨烈的情事兴趣一般,能不能具体谈谈你是怎么发财的?”
“我这不叫发财,只是叫生活终于可以独立自主,你看你每天十一点就能睡觉,我每天要熬到凌晨三点呢,都是拿命换来的。”
她说完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停拿手揉着眼睛。
如果我是一个有钱人,我想买断程佩的熬夜时间,她需要早点睡。
我父亲来了趟上海,虽然口口声声说要跟我断绝关系,但是第二天我还是陪他去逛了东方明珠,在外滩附近找了一家面馆吃面,站在外滩上拍了几张照片。临走时他说:“要是孩子真的跟他们家姓,我回村里都抬不起头。”
“爸,如果有孩子,就要跟他们家姓。”
我爸带着满腹不满转身回了老家。
我跟程佩转述了这个小小的讨论,为了孩子跟谁姓的问题,他想跟我断绝关系。
“那你怎么办?”
“断绝就断绝呗。”
程佩倒没有显得特别高兴,她只是淡淡地表示:“这样你好像为我牺牲了很多的感觉。”
我头一回觉得上海人的确很难搞,他们既不喜欢付出太多,也不喜欢无端欠太多人情,好像世间万物,都有一个交易的砝码,在不停推算着,如果他为我做了这件事,那么我要回报什么,才算公平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