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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做这样的男人。”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程佩：
要说赚钱有什么后遗症，头痛和眼花应该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选项。
在公司楼下买了一杯热美式，我端坐在审片室里，眼球有种持续高压炸裂的感觉，时不时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节目播出两集，收视率勉勉强强，第一集尚可，白富美和赵可儿掀起了一波讨论，女孩条件再怎么好还是不如长得好？听前期编导八卦，白富美家极其富有，是真正有钱人家的孩子。又听马宁告诉我，赵可儿，不，赵婷，大概十年前他姐结婚的时候，赵婷才刚上初中，学习一般，但校门口经常有人等她，还经常有两拨人为她打架。读到高中，她怎么都不肯再念了，现在做做直播，拍小视频，在直播间里直播自己化妆，半小时有人刷好几万给她。
“她真人漂亮吗？”当我这么问的时候，其实觉得很多余。从初中就有男生为她打架，能不漂亮吗？
马宁的回答是：“挺好看的，不过也是比较吓人。”
让他举例说说，他想了半天说比较难解释。
看了两期素材后，我算明白了赵可儿有多么可怕。如果说我们大部分人的成长是一种规训，你在成长过程中一路调整着自己的期待和要求，女甲觉得自己虽然条件很好，但山外有山，她依然客气地处处保持涵养。女乙小镇“做题家”出身，拼得很凶，理所当然要求男人不能比她差。轮到赵可儿，这些所有的规训都是不存在的，她有时睥睨着所有人，有时又冷不丁忽然对其中一个男嘉宾很亲热，转眼又冷冰冰，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她让我想起了常见的“渣男”，是没有一点点愧疚心的女孩。
要说为什么，大概美貌就是她天生的财富，从小“恃靓行凶”。当我这么感慨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之后会和赵可儿产生一点人生的交集。
节目从第二集开始收视率略降，遇到了同期有竞技综艺打擂台，这边是清汤寡水的素人小清新恋爱，那边是上亿身家的大明星掉泥坑互相扔沙包。老板脸色铁青地说：“不是我说你们，能不能做出点花儿来？真人秀，重点还是秀，现在秀在哪里？一集下来连个爆点都没有，太不用心了，跟小学生交作业有什么区别？！”
整组人通宵加班，熬夜吃着薯条、汉堡剪辑，以为辛苦会有回报，结果只是被老板臭骂一顿，这种结局，谁都受不了。开会时异常安静，所有人看着眼前的办公桌，又看看我。
我挺理解老板，项目是他接的，他身上背负着收视率的使命，跟广告商承诺过，数据不达标是要赔钱的，即使有无数做数据的方法，这就跟注水牛肉一样，市场都知道是什么行情。前几天在他办公室里，还听他志得意满地吹着牛，刚刚买下一套三千多万的新房。
“我这房子，是留给我儿子的，我儿子刚考上重点高中，等他要谈恋爱的时候，看看，他有一套上海老房子，那是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有文化底蕴的，要传家的，怎么样，是不是有点意思？”
我睁大了眼睛说：“太厉害了吧，买这么贵的房子。”内心暗想，这还不是用我们的血汗钱买的。
那天他脸上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今天则像是在大庭广众下按着我的头在地上摩擦。
小学生作业，呵呵。
我酝酿着该说点什么，这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做作男人朝我们挥了挥手，径直走向李总。
“我向大家介绍一下，罗秋野罗老师，这是我重金挖来的后期创意总监，以前做过好几部浪漫爱情电影的后期，转型做综艺后，收视排名前三的综艺，他都做过。我好不容易挖到他的档期，现在可以跟我们一起做这个项目，也是为了多多分担一下大家的压力，有这么好的人才，是大好的学习机会……”
我司并没有后期创意总监这个职位，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归我管，还是凌驾于我之上？
按照李总的意思，这么有来头的空降兵，所有人都该唯他马首是瞻。
罗秋野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眯眯看了一圈在场的人。
“我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年轻人的心动时刻，太阳都要为他们让道的。我本人有后期制作的经验，也有很多恋爱的经验，还请大家多多指教，我们一起来做一个好玩的项目。”
油腻！十足的油腻！
那天的会上放了第三集的粗剪内容，看完之后罗秋野开始大说特说，大概就是说前两集的布局实在是四平八稳，故事线和情节毫无冲突点，一档恋爱综艺，整整两集，都没有让人脸红心动的地方，不应该啊。
我听到桌子旁有女生扑哧笑出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这要是还不能听出弦外之音，我大概是聋了。
当一个人好像有所指，我这个老女人没有恋爱谈，把一档恋爱综艺做得死气沉沉，所有人都觉得，啊，挺有道理。
会议的最后，老板让我说几句。
我大概是一个没有心的女人，非常诚恳地对着罗秋野说：“能跟着罗老师学习，是我们后期全体成员的荣幸，今后还请多多指教。今天听了意见，非常对，希望在罗老师帮助下，能剪出一集让所有人脸红心跳的片子，我想这就是恋爱真人秀的目的，撼动城市人麻木的内心嘛。”
对面的罗老师春风满面地望着我，好像在说，一定会。
这天我没有加班，随便布置了点任务后径直回家，路上查了查罗秋野的资料，这几年他竟然在我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印象，那算什么资深后期制作人？原来他花了两年时间在韩国KBS（韩国广播公司；韩国国家电视台）进修，今年刚回国，老板为什么连一句商量都没有？到底是想让我直接走人，还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我想不明白。
一想到我饭碗可能不保，肠胃一阵紧张，走回家只想赶紧上洗手间，打开门却发现客厅里坐着一个剃着板寸的老头。马宁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爸来了。”
马宁的父亲，不知怎么从小城赶过来，跟我的老板一样，脸色铁青地坐在我家。
我从未见过他父亲。
结婚前我在北京见过马宁的姐姐和妈妈，他姐姐在北京做全职妈妈，把她妈接过去，一起带两个小孩，姐夫是互联网大厂程序员，我们坐在一起吃了顿饭。还没聊几句，两个小孩闹起来，亲妈哄一个，外婆哄另一个，他姐夫置身事外，一个人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吃着饭，剩下我和马宁面面相觑，吃完赶紧告辞。
那时马宁说他爸不肯来北京，一个人在老家待着。
现在我终于见到了本尊，开口不禁有点犹豫，是该叫爸，还是叫叔叔？
“你们没办酒，怎么就住到一起了？”
马宁父亲一开口，我就知道了他是一名大男子主义“惯犯”。
他父亲穿着朴素，个子不高，但是气势凌人，双手一挥，就有教育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还没开口，马宁先开口了：“爸，这是程佩租的房子，我一分钱没付。”
老头脸色又暗了两分：“你一个大男人，住在女人租的房子里，算怎么回事？”
“对不起，我能先上个卫生间吗？”
老头不满地看着我，好像我并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在自己的房子里，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后悔结婚了，如果没结婚，一个人回家，什么事都没有，好好睡一觉，明天什么都会好的。
我从卫生间出来，老头依然没有消失。
他看起来好像很想教育我，如果李秀英在就好了，她对付起固执的老头来很有一套，也可能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场面相当火爆。
马宁看起来对他父亲有点畏惧。
当他招呼他爸来吃饭时，老头站起来说：“你一个男人，怎么做起饭来了？”
我在心里对老头说：那要不你就别吃了。
转头我还是比较热情地替马宁挽回了一点面子：“叔叔，坐吧，我工作特别忙，马宁喜欢做饭，真的太好了。”
老头不满地看着我：“总不能以后都是他做饭吧？”
以后不知道谁做，反正不会是我做。当然，这种话还是要咽在肚子里。
马宁抬起头，说：“以后都是我做。”
照理来说我应该很感动，但内心觉得大可不必，我们真的要天长地久吗？不一定吧。
马宁：
我父亲是个酒鬼。
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出生后几年发了一笔财。从此过上了吆五喝六的生活，那时候男人只有不在家才是有出息的证明，他带着兄弟们开开心心喝着酒，回来总跟我妈说两个字：“没钱。”
他们开始翻天覆地争吵不休，一开始是因为喝酒，后来是因为女人。
我妈总是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钱用哪儿去了，小狐狸精，我看到就撕了她。”
“神经病，哪里来的女的。”
我妈赌咒发誓，就是我爸店里那个女的，她说她一进去就能闻到那股味。
“你在小孩面前乱说什么东西？”
他们吵到最后，会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烂，我和马静躲进房间里，马静喜欢捂住我的耳朵，假装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我爸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充满了静谧、幸福的空气，他一回来，整个家都糟糕透了。
如果说他对我的人生有什么启示，那就是千万不要做这样的丈夫。
我爸年纪大了以后，没有以前那么犯浑了，现在他就像一只老狗，有点摇摇欲坠，还强撑着想给我们一点人生启示。
“你不能做这样的男人。”我爸说。
在程佩回来之前，他坐在沙发上，说一个男人等老婆回家，这不是颠倒了嘛，你不能比她先回家。
我叹了口气，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等程佩回来后，我看得出来，她忍了又忍，在我爸说了那么多大男子主义语录后，她一直保持着涵养，没怎么回话。
吃饭时我爸又叨唠上了：“男人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就是下班回家，家里的女人在厨房里煮饭。”
程佩终于忍不住了，她非常干脆利落地说：“叔叔，我租的房子每月房租一万块，马宁每天在家里做家务大概四个小时，上海钟点工一般五十块一小时，也就是说他每天产生二百块的家务价值，一个月就是六千块。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不然要让我给他煮饭的话，这一万块的房子我就租不起了，我这工作没有到点下班一说。”
吃完饭后，程佩进卧室睡觉。
我父亲本来不想浪费钱，说他住家里就行。我想程佩一定会不开心，还是带他出去住酒店。
他在酒店房间里忽然收敛起来，老老实实泡了杯茶，开始看电视。
我想有些事还是早点说明白比较好，随即告诉他，程佩他们家只提了一个要求，小孩要跟他们家姓。
父亲把酒店的瓷杯摔在地上：“你这是叫我断子绝孙！你敢这么做，我们就断绝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