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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琐事的意义

读博士的最后一年,我一边写论文,一边焦虑着前途和未来。“未来”又大又模糊,衬托着我手头上的事又琐碎又无聊,让我烦躁不安。

这时候,有个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去佛学院给僧人上心理学课。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听起来,佛学院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我想,我终于有机会从琐事中逃离了。

果然,上课的第一天,我就在佛学院遇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活动实践者。当我介绍意志力科学时,有个学僧跟我说,他正在辟谷,已经第五天了。辟谷啊!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了。于是我详详细细地询问了他辟谷的过程。他说辟谷有全辟谷和半辟谷,他做的是只喝水和吃少量水果的半辟谷。我问他感觉咋样,他说刚开始有点虚弱,现在情绪很好,很有活力。我敬佩地问他:“那你辟谷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脸庄重地说:“减肥。”

现在想起来,我还觉得,他眯着眼睛说“减肥”的时候带着禅意,跟为能在夏天穿上好看的裙子而忍饥挨饿的都市女孩不太一样。不过也说不定,也许那些女孩忍饥挨饿的时候也带着禅意,谁知道呢。

上完课后,我在那边用餐。原本以为吃饭是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但是我却见识了一套非常复杂而庄严的程序。吃饭之前,每个人把碗筷排列整齐。一声铃响,所有的人都止语肃静。大家齐声念诵感谢供养的供养偈。念完供养偈以后,所有的人开始端正坐姿,在静默中用餐。用餐过程中会有僧人提着盛饭菜的桶从桌前经过两次。如果要加饭或者加菜,你需要在僧人经过时把碗往前推,如果只要一点点,你需要做手指半捏的手势示意。餐毕,大家摆正餐具,齐声念一遍结斋偈,再一起有序退场。

我第一次在佛学院吃饭的经历其实不太光荣,差点就被执事的法师当场赶了出来,因为我企图在大家举行仪式的时候拍照,发微博。熟悉规则以后,我也开始喜欢佛学院这种专注而静默的用餐方式,这让餐食显得特别美味。

我并没能从琐事中逃离。但我在佛学院学到了一个更重要的东西:一件事是不是琐事,并不是由这件事的性质决定的,而是由你对待它的态度决定的。如果你不轻慢它,以庄重的态度对待它,那它就是重要的事。

《禅定荒野》的作者、长期居住荒野的诗人加里·斯奈德曾写道:

“我们都是‘现实’的门徒,它是一切宗教的先师。在寒风凌厉的早晨将孩子们赶进车里送他们去搭校车,和在佛堂里守着青灯古卷打坐一样难。两者没有好坏之分,都是一样的单调枯燥,都体现了重复的美德。

“杂务琐事并非烦恼一堆,别以为我们一旦逃开,就可以开始修习,步上道途——其实这些琐事就是我们的道。”

这些琐事就是我们的道。可为什么我经常处在杂务琐事中,却没有修行上道呢?难道是我修行的方式不对?

后来我想到了,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的心是自由的,所以在哪里、做什么其实都一样。就像这段话的作者加里·斯奈德,年轻时到处流浪,求神问道,过了很多年亨利·梭罗式的生活似的。人到中年,回归世俗社会了,才有了“哪里都是道”的领悟。在威廉·毛姆的小说《刀锋》里,主人公拉里·达雷尔因为在战争中看透了生死,所以抛弃了上流社会的生活和心爱的未婚妻,一个人去流浪,在印度修成正果后,到纽约当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他并不对无聊琐事失望,相反,心自由了,他对什么样的生活都充满热情。

这些自由人,他们不急着去什么地方,也不急着做什么。琐事跟他们的关系特别平等而单纯。他们不是被迫做这些琐事——琐事不是压迫他们的老板;他们也不是选择做这些事——他们也不是琐事的老板。他们只是和这些琐事“遇见”了,然后“做”它们。他们并不轻慢琐事,而是尊重琐事,庄严待它。

他们哪里也不想去,却反而自由了。而那些想要逃离的人,却看到到处是囚牢,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与他们的有关系,逐渐演变成了压迫和反抗、控制和逃离、意义感和无意义感的撕扯。

网络上曾有人问,为什么在办公室工作了一天,并没有做什么,却感到疲惫不堪?一个简洁明了的高票答案是:“因为琐事没有意义!”

可什么是意义呢?

我们总是习惯了用“好”“坏”或“重要”“不重要”,来评价一件事。这件事能帮助我们升职加薪吗?能够帮助我们快速成长吗?如果不能,那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呢?

评价并不总会带来“意义感”——有时候,意义感是我们沉浸在一件事中体会到的。但评价却经常带来“无意义感”。“无意义感”的意思大概是,我们想去更多的地方、见识更大的世界、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可琐事不仅没办法带我们去,还阻碍我们去。

当我们回顾一天的工作,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做时,疲惫就会伴随着失望自然产生。

正是对意义的想象,把生活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痛苦的,另一部分是快乐的;一部分是琐碎的,另一部分是神圣的;一部分是忍受的,另一部分是享受的;一部分是交钱的,另一部分是收货的。交钱总是痛苦的,收货总是幸福的。所以我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脱离前一部分,得到后一部分。而琐事不幸被我们看作了前一部分。

如果“琐事”是个人,估计他也得叫屈:凭什么你把我当作工具,去追求别人?你这么看轻我,我自然要报复你。于是,你越想逃离,琐事就把你箍得越紧。“琐事”和你就变成了一对冤家夫妻。而如果“琐事”真是个人,以平等心待他的背后,也就是慈悲和爱啊。

所以你看,对待琐事的态度,其实就是民主态度。说众生平等,其实也得说“众事平等”。不能因为它是琐事而轻慢它,尊重它就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我们对生命的态度,除了沉下心来体验,还能做什么呢?

正念导师卡巴金有一段时间想过去远方出家。那时候他迷恋禅修,觉得生活耽误了太多修行的时间。后来,他的孩子出生了。他每天要换尿布、哄孩子、捡玩具,做一个普通父亲该做的事。有一天他想,既然修行也一样枯燥和艰苦,就把做这些生活琐事也当作一种修行吧。于是,他开始以一种郑重其事的态度认真地对待它们。他的生活并没有变,但慢慢地,他的心却静了下来,而他与孩子的关系,也在全心投入中,变得日益亲近。

一行禅师曾说,很多人总是容易把做“正事”的时间看作“我的时间”,而把做琐事的时间看作“占用了我的时间”,好像因为琐事,那一段时间不再属于我了。实际上,陪伴孩子的时间和修行的时间一样,都是“我的时间”,我们有责任以认真的态度度过它。

有一天早上,我去佛学院上课。佛学院的门给锁上了,进不去。那天天很冷,又下着雨。我在门口等了十几分钟,开门的同学才匆匆赶来。我正想抱怨几句,那同学说,老师,你看风景多美!抬头一看,雨后的远山烟雨蒙蒙,满山的绿色茶树正在发芽,衬托着近处的几枝红蜡梅。欣赏着这远处的美景,我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了。我心想,如果不是我刚刚急着等开门没注意到,也许我反而多了十几分钟欣赏美景的时间。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什么呢?也许是,等待的时间,其实也是我的时间,我本可以好好利用和享受。也许是,要想脾气好,还得风景好啊! w/U/8kq4Y9BHhquvOg2quIjSkm7LOW46TD4OrUx9MR9qt5IGlBQiP6Tr6paOAB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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