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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鹭书院

珞珞轻盈地走在前面引路,颜君旭毫不怀疑,跟在她身后一路沿山路攀爬,最终来到了一处山崖下。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夏夜清朗宜人,一轮弦月,像是只金色的小舟,泊在云丝之中。珞珞眯着眼睛走在颜君旭身边,看了看头顶,朝半空中吹了口气。刹那之间,高处传来隆隆轻响,颜君旭吓得慌忙抬头看,只见几块巨石正向他身上砸来。

“小心!”走在前面的珞珞回身扑来,抱着他巧妙地避开了落石。

颜君旭吓得抱着脑袋,耳边尽是“隆隆”巨响,鼻翼中尽是飞扬的尘土,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巨石困住,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身上,巨石排列整齐,交错叠垒,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石牢,将他困在其中。

“啊?这是怎么了,是山塌了吗?”方寸之中,一片黑暗,他惶恐地摸来摸去,却摸到了一个温软的身体。

“颜兄,是我呀。”黑暗中响起了个清脆的声音,正是珞珞。

颜君旭回想起落石掉下的一瞬,好像就是珞珈推了他一把,才让他幸免于难,否则自己早就被压成了肉酱,却累得他也被困住了。

“看样子,我们被压在山石下,一时半会出不去了。”珞珞叹了口气,状似忧虑,“只能等上山樵夫发现我们,可这崖下很荒凉,不知几时才会有樵夫过来,要是一个月后才有人发现,我们搞不好会变成两具干尸。”

颜君旭待了一会儿,双目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到周遭的环境。石头垒成的空间很小,他跟珞珞几乎是紧挨着蜷在一起,连伸腿都很费力。

巨石之间也并非毫无缝隙,有隐隐的月光,像是猫须般钻了进来。

此时发生的一切,尽在珞珞的掌握,她装出愁苦的模样,却暗中窃喜,因为事情进展得太顺利了。

这就是她昨晚想到的计谋,用落石将颜君旭困住,要想脱困,就要让他自己取灵珠还给她。眼下进行得一切顺利,只要给他些压力,在他精神最脆弱之时提出要求,必可成事。

她沉浸在自己构造的美梦中,几乎要笑出声来。在她身边的颜君旭一直扭来扭去,不知在捣鼓什么。

“颜兄,实不相瞒,小弟有个法子,只要颜兄给小弟一样物事,小弟定能助颜兄脱困。”她以为颜君旭被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说出自己的要求。

“什么物事?我的行李都留在客栈中……”颜君旭问道,从随身背着的布袋中拿出了一个信封,恋恋不舍地说,“这是去白鹭书院的引荐信,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了。据说这家书院是华国最好的书院,你去了一定不会后悔。我当你是朋友,才舍得将这个荐函送你的。”

“我不是要这个……”珞珞朝他翻了个白眼,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要的物事,在你的身体里……”

颜君旭哪里听得懂她没头没脑的话,将一根木杖塞进了她的手中,“珞君,想不想出去?”

“啊?出去?这不可能!这山石如此巨大,就算我有法术都不易搬开……”珞珞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一不小心说漏了嘴。

“你有法术吗?那我也会!”颜君旭却以为她在开玩笑,一点也没当回事,“我会的可多了,等会儿就让你瞧瞧。”

巨石叠垒的空间很狭小,他左右腾挪了一番,想要抽出手来,难免会碰到珞珞。

珞珞从未跟异性如此接近过,摸到他身上的肌肉,看到他修长的脖颈,羞得脸色通红,恨不得变成一只狐狸逃走。

“颜兄,你体内有一枚灵珠……”她毫不放弃,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猪?猪怎么会跑到我的身体里?”

可惜颜君旭根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两人说话如鸡同鸭讲。珞珞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知道再说也说不通,索性一翻身骑到了他身上,且看他如何脱困。反正这小子如果使尽招数都推不开巨石,依旧会来求她。

“哇,你好轻呀,我背着你一点也不累。”颜君旭回手将一块碎石塞到了她的手中,“等会儿我撬开这块石头时,你就把这石块塞到缝隙里。”

“这石头足有百斤,你要如何撬动?”珞珞打量着眼前的巨大石块,这块石头垒在另一块巨石之上,有两人合抱那么大。她突然有些好奇,不知他到底有何手段。

“这有何难?昨日我刚学了些‘四两拨千斤’之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

“你好像总说‘这有何难’?我倒要看看,你真的有这本事没有。”珞珞讥讽地笑。

颜君旭却不反驳,将两根结实的登山手杖绑在了一起,又拣出一块大点的石头垫在手杖下面,接着将手杖塞进了两块大石的缝隙中。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在手杖上,说来奇怪,石头发出咔咔轻响,竟然真的被他撬开了一点缝隙。

“快把石块垫上!”

他话音未落,珞珞手腕微动,手中拳头大小的石块就飞了出去,分毫不差地卡在了巨石的缝隙里。

“好本领!”颜君旭又捡起一块石头塞在她手中,笑道,“咱们配合无间,很快就能脱困。”

珞珞已经将设局之事抛到脑后,她倒要看看,这个古怪的少年,最终会如何搬开巨石。

有了第一块碎石垫着,他再撬动大石时已经轻松了一些,珞珞继续往不断扩大的缝隙中塞石块。待他们塞到第五块时,巨石下已经出现了一个由碎石支撑的碗口宽的缝隙。

颜君旭上下打量了一下巨石,用尽全力推起了石头。珞珞也没有袖手旁观,从他背上溜下来,跟他一起推。石头本就是虚叠在一起的,并不牢固,被撬开缝隙后,又被碎石卡住,破坏了它的平衡。两人齐心协力地一推,它就松动滚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飞扬。他们两人灰头土脸,狼狈地从石堆中爬出来,才发现此时已是黎明时分。东方夜空中金星闪烁,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珞珞跟颜君旭两人携手脱困,看着对方满是灰土的面容,都忍不住相视一笑。经历了这番波折,虽然只认识了两日,倒像是相识了很久似的。

“看来没法去珞君所说的,那个绝妙的地方了。”颜君旭看着天色,惋惜地摇了摇头。

“再有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正好可以看到我说的风景!”珞珞振奋精神,雀跃地答。

“那太好了,也算是不虚此行。”颜君旭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连连点头,仿佛这位姿容俊美的珞珈公子说什么,他就只有点头的份。

珞珞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只觉得他这人有趣至极,脾气又好,跟自己之前猜想得完全不同。

两人一路走上山,路上珞珞不停地问他机关之术,颜君旭也滔滔不绝为她解答,每说出一个机关,都会获得她的称赞。自鱼翁死后,他好久没有这种被理解的感觉了,竟希望这条山路永远没有尽头。两人走到珞珞所说的所在时,已是巳时,夏日的太阳也变得毒辣起来。颜君旭远远就听到了隆隆水声,随即一股清凉感像是雨雾般笼罩了他,瞬间就驱散了周围的热气。

珞珞拉着他跑了几步,只见巍峨青山中,竟然有一条瀑布。瀑布如一条白龙般从山崖上飞下,落入潭中,激起飞花碎玉,简直像是天上之水。

颜君旭哪里见过如此美景,立刻被吸引了,高兴得手舞足蹈:“太美了!太美了!诗人们说得没错,果然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还有更美的呢!”珞珞拉他踏上潭边布满青苔的石头,让他看向瀑布之下。

只见一弯彩虹,缤纷而瑰丽,像是一座桥,横跨在青山之间,蓝天之下,梦幻而缥缈,仿佛踩着它就能平步青云了。

“你说得没错,这景色确实难得。我赶路这几日的气闷,好像都消失了。如果珞君不嫌弃,就请收下我的薄礼。”颜君旭开心至极,从怀中掏出了巴掌大的机关木鸟,塞到了珞珞手中。

珞珞见这鸟红翅翠羽,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煞是可爱,竟然做得跟真鸟一样。颜君旭一拉鸟腹上的绳索,它的翅膀就开始扇动,正是他前一段时间仿造鱼翁的木鸟做的。

“为什么给我这么贵重的礼物?”珞珞捧着木鸟,有些奇怪。

“因为珞君欣赏我的机关术,跟鱼翁爷爷不同,你是读书人,却不觉得这是‘奇淫技巧’,所以我很感动……”颜君旭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是吗?那我若是想要别的,你也给我吗?”珞珞往前迈了一步,棕色瞳孔中闪烁出奇异的光。

“如果我有的话,而且你拿去不是用来做坏事,那也没什么。”

珞珞微微一笑,刚要说出自己的心愿。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刮过,吹起了瀑布飞流直下的水,泼了两人一头一脸。她脚一滑没站稳,一下就跌入了潭中,瞬息之间,就被瀑布的激流冲到了下游。颜君旭不知她去了哪里,抹了把脸上水,就见眼前只有山石瀑布,这奇怪的新朋友竟凭空消失了。他在瀑布边又站了一会儿,仍等不到珞珞回来,只能沮丧地离开,觉得自己定是哪句话说错,把这俊美的公子给气跑了。

“他说过白鹭书院是吧?那就在书院见。”山涧下游,水势稍缓,一只毛发浸湿的红狐狸爬上了岸边。

它眯着眼睛仿佛在笑似的,灵敏地窜入了丛林中,不知踪影。

颜君旭回到驿站,发现珞珈的行李也不见了,他睡过的床铺上,只留下了几片树叶。

“看来他是不告而别了。”好不容易交到了一个朋友,又如此分开,他难免有些失落。

他收拾了一番,就又晃悠悠地骑上青驴,背着行李上路了。

次日当他抵达第二个驿馆,发现书生中已经有人跟他同路了,都是前往白鹭书院的学子。而又走了几日,到了扬州府内的驿馆,馆内的学子已经有一大半都是去白鹭书院的。

这一行人足有三十余个,家贫者徒步,家境一般者骑驴乘马,更有富裕人家,是坐着金碧辉煌的马车而来。颜君旭见这些学子要么时刻不放松地苦读,要么在研究诗文,打算在科举之外做文章,没有一个懈怠的。

他也只能收起《公输造物》的残卷,一路在驴背上看科考的书,摇摇晃晃地往书院走。

“这位兄台,也是去白鹭书院吗?”这天烈日当头,他被晒得头晕眼花之时,一个长相老成的书生,好奇地跟他搭话。

“是啊,走这条路的,都是去白鹭书院的吧?据说书院为了防止学子们被打扰分心,特意建在了荒僻之地呢。”

“哎,其实我来的时候,听到了些不好的传闻,还颇为忐忑。不过见到这么多人都去求学,总算放了点心。”年长的书生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笑道。

“什么不好的传闻?”颜君旭的好奇心起,驱驴凑到他身边,连忙擦了擦汗问道。

“听说,这书院闹鬼……”他压低声音,神秘地道,“每年都有学子在这里就读,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痴呆……”

“那是压力太大了吧?”颜君旭只觉脑后生风,小声嘟囔着。

“当然不是,说是有屡试不中的学子在书院中自杀,变成了鬼魂,专门害那些成绩优异的学子。只要被这个鬼盯上,无一幸免。还有人从书院出来后就性情大变,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得,考上功名也不报告家中,仿佛像是没养这个儿子一般。”

“可、可是这跟书院无关吧?是不是他们读书读傻了?”

“哼,你这后生还小,才会有此想法。一次发生可以说是偶然,年年都有同样的事发生,就很离奇了啊!”年长书生感慨着看向同路的几人,“可惜世人被功名蒙蔽了双眼,只要能有高中的机会,即便明知是魔窟妖穴,也奋不顾身地往里冲,简直是飞蛾扑火。”

他说罢摇头叹息,从布囊里掏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金色锦囊,说:“这是我家传的辟邪锦囊,里面放着香灰和符咒,有驱邪避祸的功效,这位小书生,要不要买一个?只要五文钱!”

“不要!”颜君旭听他说了这么多,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没想到他竟转眼就开始卖东西,登时觉得自己太傻了,竟听这个奸商似的家伙说了这么久。

他拍了拍青驴的屁股,青驴立刻发足疾奔,将年长书生甩在身后。当他跑远时,还听到身后传来不死心的呼唤声:“我姓卢,记住了啊,在书院若是遇到怪事,别忘了找我买锦囊!”

颜君旭胯下的青驴似知道主人的心意,跑得飞快,一路不停歇,竟然在日落之前就赶到了白鹭书院。颜君旭只见这书院方圆十里外都没有人家,虽屋舍俨然,占地不小,却死气沉沉的,伫立在荒山野岭之中,宛如一座巨大的坟冢。书院外有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两边有高大的槐树,暮色四合,霞光似血,照在这寂静的路上,令人不由心生畏惧。

驴蹄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嘚嘚”轻响,此时此刻,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方才卢生说的话又开始在耳边响起,难道这书院真的闹鬼?否则怎会如此诡异?

他刚想停下脚步,再等等看看,却见不远处一直紧闭的大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青衣,梳着总角发型的书童。

“这位学子,远道而来,是来书院求学的吧?”书童朝他行了个礼,颇为斯文。

“你、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这铺路的青石板下都是空的,公子的驴蹄踩在上面,我们在门房处就听到了回音,特来出门迎接。”

“这个办法好呀!可以用在防贼上,也可以用于歌舞,舞者踏在地上,也能增加节奏之美……”颜君旭忍不住拍手称赞,但随即又摇头道,“不过听说现在的舞姬都能在鼓上起舞,若用此法,又显得笨拙了。”

书童见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嘟囔个不停,只觉得好笑,将他的荐函收下,就带他进入了书院。

颜君旭牵着驴,左顾右盼,看着书院中起脚飞檐的建筑,和屋脊上形色各异的镇宅兽雕,被这神秘而陌生的所在吸引。

他却丝毫没有发现,没有人,也没有一丝风,他身后书院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居然悄无声息地自动阖上了,宛如一双有魔力的大手,将院内院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此时,天色方黑,夜枭长唳。

书院屋舍排列整齐有序,东西两侧的十几间屋舍,住的全是来求学的学子。正中是一个开阔的厅堂,足以容纳百人之多,方便夫子训话。厅堂两侧则是宽敞的课室,分为明经科和进士科。此时华灯初上,正有学子们坐在课室中,摇头晃脑地苦读。读书的声音像是海涛般在庭院中涌动,听起来沉闷压抑。颜君旭的青驴在进门之后,就被门房给拉到书院外的马房去了。他背着沉重的行李,跟在青衣书童身后,在回廊下绕来绕去。

昏暗的天色中,只见几名戴着面纱的婢女,有的负责掌灯,有的提着水壶为学子们添水,还有的为他们研磨,如蜜蜂般忙碌不停。

颜君旭毕竟年少,虽心思纯良,但乍一下看到这许多少女,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些婢女是为学子们洗衣做饭,扫洒寝室的。进了白鹭书院,一律不许带家奴书童,以免助长学子们的骄纵之气。”书童见他左顾右盼,言有所指地说,“但平时她们都要戴上面纱,以免让学子们分心。我看公子一心向学,是不会为之所扰的。”

颜君旭忙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足尖,再也不敢四处乱看。

书童将他安置在东厢的一处卧房中,就告辞离开,说是还要去接别的学子。颜君旭一看这房间的模样,心立刻凉了半截。只见一间卧房中有四张卧榻,每张卧榻旁又有一方书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家什摆设,简直比寺庙还清简。

此时已经有两个少年先到,正在整理被褥行李,看到他都颇为友善地朝他微笑点头。

两人都生得一张团团的圆脸,眼睛和鼻头也是圆圆的,而且面容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竟是一对儿双胞胎。

“小生名唤丁宝玉,这是我弟弟,名唤丁宝贝,有缘跟这位兄台同窗就读,不知如何称呼?”两人中的一个走过来,热心地接过颜君旭的行李。

“我姓颜名君旭,我看你们跟我差不多大,咱们就以名字相称吧。”颜君旭见两人一团和气,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所幸没遇上不好打交道的舍友。

可他才高兴了半个时辰,刚收拾好被褥行李,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最后一个舍友也来了,此人年纪比他们大了几岁,看样子二十有五,脸色阴郁,眉头紧皱。

此人叫作冯守正,也正如他的名字般端正严谨,他穿着一身靛蓝色长袍,在踏进房间的一瞬,烛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跟颜君旭和丁家兄弟简单地互相介绍一下,连被褥都不铺,就坐在自己的桌前苦读。

颜君旭吐了吐舌头,哪敢跟他搭话。丁氏兄弟也是如此,两人不约而同地以被蒙头,呼呼大睡。白日里赶了一天的路,颜君旭也疲乏至极,一倒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他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似乎仍看到冯守正在灯下苦读,这股韧劲,竟如顽石一般。

烛光缥缈,将冯守正的身形映得伶仃消瘦,似一剪挂在西窗的月影。 EZgEX3MO8n2puyiwkVr2ldiSGf4pTYowUEsMHadV+Bi2eHznU7foREdJMdofHcS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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