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说过,公输遗冢就在此处,怎么你们找了这么久还未找到?”
仿佛是为了回应珞珞的疑问似的,同一时间,位于山脚下的一处树林中,几个黑衣人正在密谋。其中一人身材高大,披着件绣金的华丽斗篷,虎眼含威,质问着属下。
“蓝将军,这片山脉连绵不绝,地势复杂,而且此地毗邻青丘,我们搜寻时还要躲着青丘狐族,只能在晚上行动。饶是如此,属下也搜遍了每一寸山石,根本没发现什么坟墓,是不是地方错了……”他身前一个年轻的黑衣人,忙躬身汇报。
可他话音未落,一道蓝影便如虬蛇般从蓝将军的斗篷下飞窜出来,一下抽在了这黑衣人身上。他痛呼一声,跌落草丛中,变作了一只毛发灰黑的狐狸。狐狸的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哀哀鸣叫不停。
“长老说过,公输遗冢在此处,那就是在此处!”蓝将军压低声音,阴沉沉地说,“长老是涂山会的首领,不世出的智者,怎会弄错?”
余下的十几人再也不敢吭一声,垂手站立,身影伶仃颤抖,十分疲惫。
蓝将军看出他们已毫无斗志,从袖中掏出了一个蜡丸,轻轻捏开,抽出了一条细细的绢布。
“这是昨晚从京城来的书信,上面有长老的指示。”他展开绢布,轻声念,“七日之后,山河异变,遗冢现世……”
属下们听得这消息,不由暗暗欣喜,这琐碎而毫无头绪的搜索,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七日……,驿马送信也起码要六日,这书信上所说的第七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蓝将军眺望着山峦黛影,眸光中充满期待,“如果长老所料不错,传说中的公输遗冢,就要出现了。”
遥远的天边,乌云堆叠,遮蔽了星月,仿佛一场大雨呼之欲出。
颜君旭回到家中,却心神不宁,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睡,索性坐在灯下,提笔画起了图。
可他画来画去,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鱼翁的苍老的面容,和蔼的笑容。回想起两个多月来跟鱼翁在竹棚和山中研究机关,探讨交流的时光,真是如鱼得水般欢乐自在。
鱼翁对他来说,亦师亦友,更是知音,即便自己做出再精妙的机关,若是没人欣赏,又有什么快乐?他咬着笔杆,突然想起鱼翁下午对自己恶形恶状的模样,他明明说着难听的话,为何双眼却是红红的,似对自己非常不舍?他又仔细回忆鱼翁这几日的举动,确实十分反常。自己在做机关时,他却总是唉声叹气,有时还独自一人走到深山中,也不让自己跟随,不知有什么秘密。而且最近两日他面色阴沉,常常发呆,自己问他些问题,却总换来一顿呵斥。
“他一定是有事瞒着我,我不能丢下他不管。”他在灯下思来想去,决定明日无论如何,一定要去再看看鱼翁。
次日清晨,天色便阴沉晦暗,天边乌云堆积,仿佛在酝酿一场大雨。灰蒙蒙的天空中鸟雀叫个不停,还有走兽从山中跑出来,冲到了县里的街上,惹得百姓竞相追逐。
颜君旭也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暗沉的天幕,看这样子今日必有雷雨,也不知会不会引起山洪,将鱼翁的山洞冲塌了?他越发坐立不安,到了午后细雨飘飞,院子里的家丁不再盯着他之后,才拿起一套蓑衣斗笠,翻墙而出。
他快步跑出了县城,刚刚走到半山腰,雨势就变大了,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雨水一冲,山路变得越发湿滑,他摔了一跤,再爬起来时已经浑身淤泥,竟成了个泥人。
“爷爷,我这就来找你……”他却毫不退缩,仍手脚并用地在泥地里攀爬。
便在此时,突然间地动山摇,他再也站立不住,一下子坐在了泥水中。周围高耸入天的古树都晃个不停,几枝巨大的枝丫发出“噼啪”巨响,砸在了地上。他从未见过这等异象,只能护住头脸,随着地动滚来滚去。
山谷附近,珞珞正手持竹伞,坐在一株古松下,眺望着青山密林。天边积云如堆,方才还是烟雨如画,转眼间就变成了雨势磅礴。竹伞在风中飘摇,恰似一朵被雨打风吹去的花,已经遮不住风雨,将她的裙摆打湿。她也不避雨,一袭红裙在风雨中飞舞,飘飘欲仙。然而落雨纷纷中,只见几个黑影正在林中树梢上窜动,竟然是几个身穿黑衣之人,他们身影灵动,跳过一株又一株树,如履平地。珞珞美目流转,手持竹伞,纵身也从松树上跳下去,宛如一朵彤云,轻飘飘地落在了一根树枝上,恰好阻住了黑衣人们的前路。
几人在树枝上对峙,风吹树动,黑衣人们的身姿随着树枝上下起伏,谁也不肯先动身离开。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这妙龄少女,认出来她就是前一段时间将他们引入花墙的小红狐变的,心下就有了退避之意,此地毗邻青丘,不用问便知这少女必是青丘狐。
他们被她诱入蔷薇花阵,足足转了整晚,直至次日清晨,太阳升起后才筋疲力尽地逃了出来,显然这青丘狐族并不是好惹的。
“走!”为首的黑衣人轻啸了一声,掉头就跑,其余的几人不发一言,跟在他身后就退。
珞珞却手持着竹伞,脚步轻盈地追了上来,她熟悉地形,即便以少女之姿奔跃,也丝毫没有比几个大男人落后。
“这小丫头古怪得很,上次她诱我们,这次她又来追我们,不知是要干什么?”几个黑衣人边跑边慌张地商量。
“她只有一人,把她甩得远远的,如果实在不行就动手将她打昏甩掉,总之万万不能惊动其他的青丘狐。青丘狐们专攻法术修行,据说都是厉害家伙。”他们边跑边说,前方已经是一片空地,没有树木可以借力,只能下树奔走。可他们在空地上跑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空,竟然跌进了一个大坑中。坑里插满了尖利的竹子,是山中猎人用来捉野猪的陷阱。他们急忙变成狐狸模样,缩小了身量,总算没有被尖竹刺死,但也或多或少地受了轻伤。
“哼,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这山中忙了两月有余,到底是在找什么?”珞珞轻飘飘地从树上跃下来,袅袅婷婷站在陷阱边,居高临下地问。几只黑狐在陷阱中“吱吱”高叫,似在咒骂。此时雨势更大了,顷刻间积水就将陷阱淹了一半。
“不肯说就待在这里,做死狐狸吧,我看这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真是妙极……”
可她话未说完,刹那间整座山都晃了起来,她一个站立不稳,也掉进了陷阱。
她反应极快,身子尚在半空,就灵活地翻了个身,将手中的伞踩在了脚下。当伞掉落到尖竹上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只毛发火红的狐狸,后腿在伞面上一蹬,借力冲出了陷阱。
珞珞活了两百多岁,深知这山中变化,知道这是地震了。而地震之时山石崩塌,泥石成流,再危险不过。她不敢逗留,忙加速狂奔,想要找个安全的所在。
然而就在这时,树林中出现了一个浑身淤泥的人,她收势不住,一头撞进了那泥人的怀中。
这泥人不是别人,正是颜君旭。地震方歇,他便听鱼翁的住处传来隆隆巨响,似乎是山石滑落。他担心鱼翁的安全,手脚并用地爬山,居然突破险境,爬了上来。
可他刚站起来,便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撞到了自己怀中。他摸着这东西又软又暖,就忍不住多摸了几下。不过随即他就觉得手背一痛,再一看怀中正抱着个毛发火红的狐狸,狐狸的眼睛是金棕色的,正满含愤怒地瞪视着他。
“你是不是害怕了?所以才匆忙下山?”颜君旭双手举起狐狸,好奇地问。
但红狐狸却十分乖戾,毫不领情,扬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在他脸上扫了几下,趁他惊讶之时,迅速地翻身落在地上。狐狸刚刚落地,突然山体又抖动了几下,一块水桶般大小的巨石滚落下来,直冲狐狸落地之处砸来。颜君旭想都没想,上前一步,用胳膊狠狠撞上石头,把巨石挡开,然后把狐狸挡在身下,山上又洒落几块碎石,打在他后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好在石头都不大,他活动了一下胳膊,直了直后背,还好,没伤着骨头。他低头看了看狐狸,红狐狸正抬头看着他,似乎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金色的眼睛里放射着奇异的光。
“小狐,你若是害怕,就跟着我吧,我正要去见鱼翁爷爷,他一定会喜欢你。”颜君旭朝它伸出了手。在刹那间,珞珞看到了他左手腕上有个伤疤,似被利器割破的,经年累月,疤痕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白色。
她恍然失神,眼前出现了奇怪的画面,一个男孩正在用力扳开兽夹,兽夹上尖利的锯齿,割破了他的手腕,鲜血如注,染红了她的视线。她突然心中惶恐,似要逃避什么似的,转身就跑。
就在这时,山体又震了一下,身后的颜君旭“哎哟”一声,再次跌在了泥地里。
地震方歇,颜君旭忙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山坡,来到了鱼翁所住的洞窟附近,他一看到眼前的情状,心立刻凉了半截。只见雨幕之中,山崖竟然塌方,滑落了一半,巨石和树木堆在了鱼翁所住的洞窟前,高达四五丈,宛如一座小山。
他慌忙向被掩埋的洞窟奔去,暗暗希望鱼翁不要在里面。
“爷爷,爷爷你在吗?”他急切想要找到一丝缝隙,钻进洞窟里看个究竟,可哪里还找得到。山石和树木垒在一起,像是一只密不透风的大手,将洞窟封得死死的。
他看着这泥石成冢,仿佛看到鱼翁面容慈蔼地对他微笑,渐渐远去。他再也忍不住悲伤,扑在土堆上,号啕大哭起来。可他哭了一会儿,只听渐歇的雨幕中,传来了几声“叮叮当当”的细响,奇怪的是,这声音竟是从他头顶传来。他忙退后几步,抬头一看,只见滑坡的山体上,竟然凭空多了一个大洞。想来这洞窟一直都在,但被人以巨石挡住,经年累月,这巨石上又积累泥土,泥土上复生树木,跟山体融为一体,完全遮蔽了洞窟的所在。
但今日地震,巨石被地动震落,才露出了这掩藏已久的洞窟。遥看此洞构造跟鱼翁的住所极为相似,只是大了两倍有余。两个洞穴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脚,交相辉映,宛如天成。
在看清这洞窟的一瞬,“公输遗冢”这四个字,便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鱼翁一直说他是守墓人,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鱼翁守的墓竟然离自己这么近,他跟传说中的机关之神,不过几丈之遥。既然洞中有声音,多半是鱼翁还活着。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爬上了落石堆积的土堆。还好此时雨已经小了,他没费多少力气就爬到了洞口。只见洞中铺着青石砖,正中有一条注满了清水的甬道。甬道两侧是两列仙鹤造型的长明灯,仙鹤振翅欲飞,被鹤嘴衔着的火光映得栩栩如生。
他满怀激动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抬头看着山洞顶部,穹顶上刻着的车轮和尺矩的花纹。
可他再往前走了几步,却见甬道中的清水竟然变成了暗红色,吓得不由后退了一步。
他忙稳住心神,定睛看去,只见洞窟的暗处正伏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黑衣,再加上自己专注于洞顶的图案,方才竟然没察觉。血正是从这几人身上流出来的,沿着青砖的缝隙,流入了甬道之中,才将清水染上血色。他忙跑过去查看,只见一人被几根锋利的铁箭射中了要害,手中的尖刀也丢在了地上。那人口角流血,双眼翻白,显然已经死透了。
尸体上的箭都是半尺来长,短而坚韧,箭杆上还有凹槽放血,且没有羽翎,一看就并非由寻常弓弩射出。
“我只是偶然路过,你也不是我杀的,千万不要来找我啊……”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死人,忙嘀咕了几句,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跑。
可一想到鱼翁还生死未卜,他硬生生地压下了内心的恐惧,向洞窟深处走去。
“爷爷,鱼翁爷爷……”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两声,生怕鱼翁也遭此横祸。
可哪里有人回答他,呼唤在空旷的洞穴中化为连绵不绝的回声,幽魂般在耳边游荡。
他踩着长明灯纷乱的鹤影,来到了第二个洞穴。只见洞穴正中摆着一具石棺,棺边散落着玉枕缕衣等物事,石棺的盖子被推开了一半,里面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木制机关。
当他看到机关时,胸腔中一直被恐惧之手攥着的心,刹那间放松了。
只见这机关是一个两尺来宽的圆形转盘,上面有十个鸡蛋般大小的孔,而有几个孔中还装着箭矢,看大小形状,那些黑衣人就是被这机弩射死的。他好奇地想要看看这机弩的后半部是什么样,就一脚踏进了棺材。可哪想脚底却踩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事,随即棺内还传来一声闷哼。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叫都叫不出来,生怕里面躲着一具僵尸,被自己给踩活了。
“是臭小子吗?离老远就闻到你一身的狐狸臭味……”
声音幽幽的,毫无中气,变得虚弱如蚊蚋,但听起来正是鱼翁。
“是我,我来了!”颜君旭钻进石棺,果然见鱼翁正半躺在里面。他一扶之下,只觉满手黏腻,一股刺鼻的血气直冲鼻翼,立刻知道鱼翁受伤了。连忙道,“我们快下山去找常大夫,他家药房的门上挂着‘起死回生’的牌匾,应该能有办法……”
“呵呵,你不但是个臭小子,还是个傻小子……”鱼翁被他扶出了石棺,艰难地笑了笑,“无论人还是妖,甚至是天地万物,死了就是死了,又怎能复生?他挂个牌匾就能起死回生,还要阎王爷做什么……”
他话未说完,咳出了两口血,脸在灯光的辉映下黄如金纸。在这刹那,颜君旭只觉眼前的并非他所熟悉的鱼翁,而是个纸扎的假人,像极了他过去在老人下葬时看到的纸人人偶。
“爷爷……”他心中难过,哽咽着说,“你一定会没事的,我这就带你去水边,上次你一遇到水就活过来了。”
他连忙将鱼翁负在背上,往山洞外跑去。鱼翁的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又像是一阵随时会消逝的风。
“这些人觊觎公输子的墓,拿着刀剑就硬闯硬打,咳咳,可他们太蠢了,我诈死躲进了石棺,启动了弩机,将他们全部射死了,总算没有丢了公输子的脸。”鱼翁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嘿嘿地笑了,“幸好发现这墓穴的是这些蠢货人类,若是别的可就没这么容易……”
颜君旭不敢跟他说话,生怕他劳心费神会加速死亡。他从滑坡的软泥上溜了下去。还好此时雨已经停了,山路也变得好走了许多。
“小子,待我死后,你从我胸前的衣袋里,把东西取走。那些歹人就是为它而来,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
颜君旭脚一滑,摔在了地上,连着鱼翁也跌倒在地。
“爷爷,你不会死的,我们就要到水边了,我一定会救活你!”他眼见昔日硬朗高大的鱼翁,此时缩成了一团,连起身都不能了,泪水登时夺眶而出。
“臭小子,一点出息也没有,天天就知道哭,你要、要去读书,去考功名,去为官一方,用学到的机关术,去造福世人……”
“小子……”鱼翁声音越来越低沉,“你还要替我看看这世界……读万里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去的地方太少了,机关术在于应用,去的地方多了,就能做出更多的好东西……要让世人……都得益于机关之术……”他边说边向巍峨青山伸出了手,仿佛似在黑漆漆的夜里看到了光。
“爷爷,爷爷,你能撑过来的……”颜君旭抱着他的头,号啕大哭。
“撑不了了……我死了,把我放进水里……我……要……回……家……”
说完最后一个字,鱼翁枯枝般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头也歪在了他的胸前。
颜君旭跟鱼翁相识时间不长,但一老一小都热爱机关,又一同研发了不少机关玩意儿,倒像是认识了几十年一般。
他抱着鱼翁的尸体,悲伤恸哭了许久,直至哭累了,才慢慢地来到了山脚的溪边。
因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平时清澈的溪流也水势汹涌,变得污浊凶险。他把鱼翁的尸体放入溪流,但老人并未像上次一样丰盈强壮,而是变得像干枯的树叶般脆弱透明,最后竟变成泡沫化入水中。
“爷爷,爷爷呀!”颜君旭做梦都没想到鱼翁的尸体会融化,伸出双手在水中打捞。
可他捞了几把,没有捞到鱼翁的半片骨肉,倒捞到了个油布纸包,他把油布包捏在手里,又哭了一会儿,才将它放在怀中,又继续在水中寻找鱼翁的遗物。
最终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捞到,湍急的水流向东奔涌,一去不回头,恰似匆匆而逝的时光般,带走了一切。
他凝视着水流很久,觉得生如清风,死若尘埃,人生到头,宛如一场幻梦。他颓然地回到了岸边,又哭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