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颜君旭这晚又忘了时间,从鱼翁的洞窟中走出来时已是酉时。他提着个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林中,却见眼前几个黑影在灌木中纵跃而过,依稀是几只狐狸。
“咦?最近山里狐狸怎么多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觉得定是自己眼花,平日他总是看到狐影,也不以为意,继续向家中走去。
那几只狐狸却潜在草丛中,通身毛发漆黑,幽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莹莹发光,活似一簇簇鬼火。黑狐在灌木中奔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长草中传来“簌簌”轻响,引起了黑狐的注意,它们向响声处奔去。只见长草中出现了一只毛发火红的小狐狸。红狐狸左窜右窜,飞快将几只黑狐引到了山坳中。黑狐找不到它的身影,开始在山坳中来回打转。
它自己则迅捷灵活地爬上了山巅,眺望着脚下的如海群山,夜风猎猎,树影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神魔,在黑暗中舞动。它又朝山谷中瞧了一会儿,一甩尾巴,转身离开了。
夜雾在林中弥漫,红狐如闪电般在林中穿梭,在经过一片花丛时,狐影闪动,激得花瓣缤纷而落。随着花瓣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只少女的纤足,方才的红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身穿绯色衣裙的美貌少女。她杏眼桃腮,生得娇俏动人,尤其一双眼睛灵动有神,湛如秋水,令人一见之下,为之失魂落魄。少女弯腰摘下一朵蔷薇,插在鬓间,脚步轻盈地向丛林深处走去。
“珞珞,这么晚,你又跑哪儿去了?”她刚走进雾霭重重的树林,就有一个颇有威严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咱们青丘这几天很是热闹,我见来了几名不速之客,就将他们引到我摆的迷阵中去了,保管他们转到明天也转不出来。”少女说得开心,拍起了巴掌,“话说我那迷阵摆了好久了,此番终于能派上用场。”
老妇人虽头发花白,身材肥胖,打扮得却极为年轻。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满了鲜花,身穿紫色衣裙,严肃中又有几分活泼。
“你这孩子,就是爱多管闲事。青丘之外不是我们的领地,人类自相残杀我们也无权干涉,至于几个小贼,更不用管理他。须知这世上有天道轮回,神仙、人类、精怪都逃不过天道,他们种下孽因,将来自有恶果等着。”她皱了皱眉,教训起了少女。
名唤珞珞的少女吐了吐舌头,但丝毫没有悔过之意,脚步轻盈地跟在老妇人身后。
老妇人裙底伸出了一条洁白蓬松的狐尾,她徐徐走在林间,脚步落在哪里,哪里就绽放出几朵鲜花。不过须臾,她走过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鲜花满绽的花路。
“珞珞,虽然青丘里年幼的狐狸很多,我却最担心你,你知道为什么吗?”狐狸奶奶拉过她的手,忧虑地说。
“是因为我特别美丽吗?”珞珞偏着头笑,一副不知忧愁的模样。
“离你的渡劫之日,只有一年多了……”狐狸奶奶声音都变得深沉,“你体内的灵珠少了一颗,所以必须要将它找回来。”
“啊?可是您之前不是说我是生下来就这样吗?”珞珞迷茫地看着老狐狸奶奶,“要去哪里找回来?”
狐狸奶奶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失去了这枚灵珠,自然连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消失了。我一直骗你这是天生的,其实你在十年之前,将这枚灵珠赠予一个凡人,要想取回,就要找到这个凡人。不过这人还你灵珠,可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人性自私,没有几人能同意这种要求……”
“那便也没什么,反正我还有八枚灵珠,也不妨事。”珞珞倒是很豁达,一点也不在意。
“只靠八枚灵珠,怕是没法抵御那天雷之劫吧。”幽静的树林中,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声音在林中回荡,如琴声般悠扬动听。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俊美少年,踏着鲜花蔓生的道路,向她们缓缓走来。他眉目英挺,黑发只用一根缎带系在脑后,周身似笼罩了一层朦胧轻雾般飘逸出尘,宛若仙人。
“无瑕,果然有珞珞的地方就有你。”狐狸奶奶慈目流转,脸上浮出戏谑笑容,似看出这两个少男少女的心思。
“奶奶,你总是笑话我……”珞珞脸色绯红地垂下头,避开了无瑕的目光。
无瑕是青丘年轻狐狸里的佼佼者,不但长得俊美,本领还高,年纪轻轻就修炼出了三尾。
这个完美的少年,总是守在她的身边,目光时而会淡淡地扫在她的脸颊上。她并不傻,当然明白他的心意,但却觉得他为人严谨,过分认真,自己在他面前总是束手束脚的。
“立夏之后,天地之间将有异动,很多人的命运也将改变,包括你我,甚至整个青丘。”狐狸奶奶抬起头,遥望着广袤星空,“而你跟失去的灵珠,也将会在不久的将来,再次相逢。”
苍穹浩瀚如烟海,银河如玉带般横贯九天,璀璨星空中,有一枚星子陨落,像是在丝绒般的天幕上,划出了一道伤痕。
珞珞和无瑕被这奇异的天象震撼,仰望星空,许久没有说话。像是在回应狐狸奶奶的召唤一般,天幕上群星闪烁,月辉皎皎,将青丘照得亮如白昼,仿佛拉开了命运的帷幕。
时光飞逝,转眼颜君旭已经跟鱼翁相识了俩月。昔日的杏花凋谢,枝头结出了酸甜的青杏,此时正是蔷薇开满山坡的盛夏。山中美景四时不同,颜君旭跟鱼翁一起研究机关,闲暇时就品尝美酒,畅饮闲谈,过得逍遥自在。而且自他初春时将秦夫子气得差点中风,县里就没有一家私塾肯要他,即便颜老爷带着厚重大礼登门拜访,也处处吃闭门羹。须知读书人最讲究尊师重道,颜君旭如此欺师,在这些夫子的眼中,已是无可救药。
颜家历来是书香门第,哪想会出了这么个喜欢木工的痴儿,颜老爷别无他法,只能把他送到外乡读书。一听到这不幸的消息,颜君旭整天都无精打采,他不想离家读书,更不想跟鱼翁分别。不过无独有偶,鱼翁也一反常态,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树林,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喂,小子!”两人各怀心事,直至晌午时分,鱼翁才打破了僵局,朝他喊道,“过来陪我喝杯酒。”
颜君旭前几日将那五彩斑斓的木鸟拆了,发现木鸟的肚子中藏着个机栝,只需把机栝上满弦,钢丝做成的弦就能牵动翅膀,令木鸟振翅飞翔。他正在削树皮,晒皮革,打算依样做个大的。听到鱼翁叫他,就垂头丧气地走了过去。鱼翁斟满两只酒杯,将其中一只塞到他手中。颜君旭平时是不喝酒的,可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杯中又是香喷喷的玫瑰蜜酒,掺了这山中绽放的野玫瑰,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鱼翁见他喝完,又给他斟了一杯,他再次喝光。如此三杯酒下肚,他的头已经晕乎乎的,多日来的烦恼,仿佛也随着酒气蒸发了。
“从明日起,你便不用来了。”鱼翁沉着脸,冷冷地说。
“为什么啊,爷爷!你是不是讨厌我了?”颜君旭惊得从矮凳上跳起来,明明前几日他还对自己和蔼可亲,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鱼翁的脸色更难看,皱着眉道,“没什么缘故,我说不用来就不用来了!”
“不行,留下你一人在这山中,我不放心。”
“屁的不放心!老子在遇见你之前,已经一个人在这鬼地方守公输遗冢守了几十年,还不是好好地过来了?”鱼翁气得眉毛倒竖,瞪圆了眼珠。
“公输遗冢?”像是前几次一样,颜君旭又敏锐地发现,鱼翁再次说漏了嘴。
“没错,就是公输遗冢!我的机关术就是从他的手记中偷学的,被你这小子知道了又怎样?”鱼翁气急败坏地指着他,“你瞧瞧你,小小年纪不学无术,明明有大好前途,却终日窝在这山沟中,成什么样子?我若是你就进京赶考,考个状元扬扬威风,天天就知道唉声叹气,真是没出息!”
颜君旭身边的人,几乎都在劝学,只有鱼翁一人从不提科考之事。他想鱼翁隐居山中,心中自然对凡尘俗事毫不牵挂,还对他颇为敬佩。
可没想到就连不问俗世的鱼翁,竟然也要他去读书了。他心中难过,仿佛失去了这世上唯一的知己,颓然地垂下头,小声问:“那如果我不来了,谁给你送酒呢?”
鱼翁愣住了,最终还是咬牙道,“老头从此戒酒,没了你小子的酒,怎的还活不成了?”
话已至此,多说一句都是多余,鱼翁别过了脸,不去看他。颜君旭也没再说留下,他躬身朝鱼翁拜了三拜,转身离去。
颜君旭一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从未觉得从山中到家的路这么难走。
树枝绊住了他的衣角,似一只只牵绊他的手,风吹动了他的书生巾,像是在说着挽留的絮语。
他神思恍惚地在山中兜来转去,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还未走出山林。
待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山谷。山谷中一簇簇绽放的红蔷薇连成花墙,绿叶红花相映成趣,像是有人精心栽培的。
他好奇地走进花墙欣赏蔷薇,转了几圈后,却发现自己总在一个地方绕来绕去,竟走不出来了!他心中一紧,连忙打量四周,才知自己深陷迷阵之中。可深山中杳无人烟,在这里摆个迷阵,是要困住谁呢?
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此事必有蹊跷,这迷阵的中心,搞不好有什么了不得的宝物。
所幸他喜欢旁门左道的书籍,知道点辨位之法,很快就根据太阳的方位找到了正北。明确方位后,他根本将蔷薇花墙视若无物,径直向北方走去,有时花墙挡路,他要么绕过去,要么钻过去,身上扎满了花刺,痛得他眼泪直流。这般直接猛进,不过半个时辰,他就来到了迷阵的中心。
只见迷阵中有块水井见方的空地,空地上有个烤架,架子上正架着一只褪了毛的野鸡。野鸡被炭火熏烤,靠近火焰的部位已经焦黑,而另一边还没熟,显然这烤鸡的人毫无烹饪技巧。
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费尽力气突破了蔷薇迷宫,居然面对的是一只烤鸡。他登时觉得自己蠢到了家,当然,这建迷宫的人跟自己也是半斤八两。
他刚转身要走,却又看到了那只半焦半熟的烤鸡,只觉碍眼至极,忍不住又管起了闲事。他利索地卷起袖子,把鸡从木架子上拿下来,从花墙下挖出些湿泥,糊在了鸡皮上,又将被泥封好的鸡放进了炭火中。
忙了一会儿,已是傍晚时分,眼见落日即将坠下林海,他暗叫糟糕。若是天黑了找不到方位,还真不容易破这迷阵。
他再也不敢耽搁,再次冲破了一堵堵蔷薇花墙,钻到了迷阵之外。此时西天已经变成了黯淡的紫色,夜幕如绛纱帷帐般笼罩了深山,树林变得幽暗而深邃,恰似一座庞大无匹的迷宫。
颜君旭前脚刚走,就有一个身穿樱色衣裙的少女哼着歌,翩然如彤云,左绕右绕,轻车熟路地走进了花墙迷阵。
眼前花枝颤动,青色的衣角一闪,似乎有个人钻进了蔷薇丛。她摇了摇头,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但是当看到架子上的烤鸡不见了之后,又立刻气得火冒三丈。
可她鼻尖轻嗅,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她的鸡并没有被偷走,还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她走到炭火前,用木枝把焦炭拨开,只见余烬中煨着一个黄泥土包,香气正是从这烤干的土包中飘散的。
她把土包也拨出来,用石头敲裂,里面登时露出一只皮焦肉嫩的烤鸡。鸡皮烤成了金黄色,鸡肉也流出汁水,她忍不住撕了只鸡腿来吃,果然柔嫩多汁,满口留香,比她自己做的烤鸡不知好吃了多少倍。
“今日真是怪了,难道破我这迷阵的,竟是个厨子?”珞珞边吃边琢磨,却怎么也猜不到是个书生破阵,“我这几日得守在这儿,倒看看这家伙到底是谁。”
她吃完了鸡又去修复蔷薇花阵,暮春时她就是用这迷阵困住了几只外来的狐狸,她并不想伤人,所以并未用坚硬的土石为阵,就是怕有人误入其中,几日转不出来,丢了性命。
她忙了一会儿,又跳到高处休息,眺望着巍峨的山岭。此时暮色四合,天色已暗,脚下连绵起伏的山崖,像是一匹匹蛰伏的猛兽,神秘而凶险。
不知为什么,虽然这山景她已看了二百多年,山中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无比,而此时看来,竟觉得陌生了。
近日来山中总有生人来探路,还有别处的狐妖的踪迹,他们都在晚上行动,搜寻着这山中的每个角落。今日更有人钻进了她的蔷薇阵,却不知又是何人?
“这些人到底在找什么呢?”珞珞偏着头,坐在古松上,双脚一荡一荡,“要费这么大的心力,真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