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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道授业

不过秦夫子可比他记性好多了,他一走进家中厅堂,便见太师椅上正坐着脑门贴着膏药,怒气冲冲的秦夫子,还有更加愤怒的老爷。之后经历自不必说,一顿暴风骤雨后,当晚他被抬回床上时,腿已经挨了几十藤条,双膝也跪得青紫,肿得宛如馒头。

“儿啊,你为什么好好的书不读,就喜欢做木工呢?凿子斧子有什么用,咱们是书香世家,你怎能去做工匠?”娘亲偷偷给他送饭,伤心地拉着他的手哭,“金榜题名就能做大官呢,还能造福百姓,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可是我现在做的,也能帮上很多人呀,何必绕那么大个圈子?”颜君旭脸皱成一团,手捧着热腾腾的包子,不明白世人的想法。但他的话说完,他的母亲哭得更厉害了,像是觉得儿子疯了。工匠和当官能比吗?古往今来,也只有公输子一人,靠着精妙的机关术名扬天下,而他去世之后,机关术就后继无人,逐渐没落。

一对母子对着春日的明月叹息,明月像是也不堪承受他们的困惑和悲伤似的,将脸偷偷藏在了云丝后。挨了顿揍之后,颜君旭被颜父禁足在家,他的房门从外面被闩住,窗户也被钉死,而且颜父还特别派了两个家丁,在他卧房外轮流看守,就怕他不好好读书,又跑出去惹祸。

颜君旭捂着胀痛的小腿,坐在书案前直哼哼,他提笔写了几个字,毛笔就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似的,画起了图。他画的是昨日见过的风车,如果把这风车造出来,既舂米又能拉磨,定能造福百姓。但他连画了几张,却总觉得不对劲,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这风车根本就做不出来。他望着窗外的艳阳,想到了昨日古怪老人说的话。

“他真的能懂机关术吗,会不会是在骗我?可他说是从风车上跌下来才摔伤的,难道那个庞大的风车,真的是出自他手?”他叼着笔,越想越是心驰神往,眼中也浮现出熠熠光芒。

于是当天晚上,从颜君旭的门缝中就探出了一只由细木条和牛筋做成的木头小手。

这只手笨拙地推着门外的门闩,在尝试了几次之后,门闩发出“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了地上。一个黑影溜出了门,再次把门闩好,接着轻车熟路地跑到了花园旁的一堵矮墙边,踩着根树枝就翻过了墙。刚刚解完手的家丁晃悠悠地走回来,坐在院子里的矮椅上,盯着颜君旭书房的窗户。但见绿纱窗中,烛火明亮,映出一个少年书生的影子。他头戴书生巾,正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地用着功。

家丁看到这番景象,满意地裹了裹衣服倚在矮椅上睡去了。而只有朦胧春月,像是一只睿智的眼,映入了纱窗中,照得端坐在窗前的书生无所遁形。那是一个简陋的木人,头是一片木板做成的,脖子则是一根螺旋的细铁丝,窗外的夜风浮动,吹得这木人的木板头微微摇晃,恰似一个摇头晃脑的小书生。

颜君旭从家中逃出时天色已晚,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竹棚时,只见棚中并未燃灯,天地间只有一轮皎洁明月,洒下霜糖般朦胧的月辉。

“老人家,你在吗?”他轻轻推开了竹棚的门,只见棚中床铺凌乱,空无一人。

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不由苦笑,觉得自己太傻了,竟然会相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人的话。

“咦?这是什么味道?”

就他心灰意冷之时,身后响起了一个惊喜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老人浑身湿漉漉的,正倚在门边,盯着他手中的酒壶。

“这酒是我娘亲给我拿来活血的……”他见到老人,心中一喜,忙将酒壶递了过去,“一时也找不到陈年佳酿,请老丈将就着喝吧。”

“是花雕呀,虽然年份少了点,不过也聊胜于无啦!”老人喜滋滋地捧着酒壶坐在榻上,他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了熏肉和几个馒头,摆在了桌上。

颜君旭忙从怀中掏出火绒,点燃了油灯,很快就发觉这熏肉有点眼熟,“老丈,这熏肉,好像我晚上刚吃过……”

“嘿嘿,小子眼睛还挺毒辣,这肉确实你从你家后厨拿的。我腿受伤了,总不能一直饿着肚子,谁让你家离得最近呢。”老人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愧疚感。

“老丈,你看,酒我已经带来了,那风车的造法……”颜君旭凑在他身边,小声地提醒他。

“你这小子急什么?待我喝完了酒再说,也不忙这一时。”老人眯着眼睛喝干了半碗酒,感慨道,“真是多年没喝过酒了,自从守墓之后,就再也没有喝过山下的酒,自己酿的果子酒,总是差点意思。”

“守墓?守什么墓?”颜君旭再次准确地听到了关键字。

“嘿嘿嘿,你这小家伙,多说一点都会被你抓到线索,精明得像个狐狸!”老人眯着眼睛,徐徐道,“我姓鱼,是大鱼的鱼……”

“鱼翁伯伯!”颜君旭腼腆地凑到他身边,亲切地笑着,“我叫颜君旭,你叫我君旭就行。”

“谁让你跟我套近乎了?”鱼翁瞪圆了眼睛吓他,但在喝了口酒后,又恢复了美滋滋的样子,“我守的什么墓你无须知道,你只需知道我会造风车,而且精通机关之术就行了。”

这次颜君旭不说话了,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鱼翁,似在确定他是否神志清醒。

“哼,小子以为我在说胡话?”鱼翁冷哼一声,飞快地喝酒吃肉,“待我喝完了酒,跟你露一手,定让你心服口服!”

“小子,我先问你,你为何要学机关之术?”鱼翁吃饱喝足,打了个嗝,才问他。

颜君旭不想他突然有此一问,愣了一会儿才答:“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每次做出新奇的玩意儿,帮助下地的农民,还有工坊里干活儿的工人省省力气,就能开心好几天,比被夫子夸了还高兴。”

“嗯,学武重在止戈,学机关术就是要用在田间巷陌。”鱼翁点了点头,喝完了残酒,大咧咧抢过颜君旭手中的图纸,左改右改,就把他画错的地方都修正了。

“你这风车的扇叶太长了,风一吹就得倒,风车扇叶跟风车立柱的比例一定要准确……,扇叶的宽度也不行……,哎,真是废柴!”他边改边摇头叹气,“还有这下面是什么玩意儿?你想拿它舂米吗?加个木锤子干吗?要加轮轴!”

果然,经他一改,纸上的风车不再头重脚轻,似乎照着做轻易就能做出一架风车。

颜君旭手捧他修改过的图,看得心生向往,眼中闪烁出激动的光芒,掏出布袋中的斧凿,就要依样做个小号的风车试试。

“你这小子,动手倒是挺快。”鱼翁见他把一根竹子剖开,用竹片组装起了风车,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做得像模像样了。

“鱼翁伯伯,求你再教我新的机关吧!”颜君旭此时已经对他的机关术深信不疑,缠着他哀求道,“我拜您为师,我看您一个人孤零零的,有我这么一个徒弟跑前跑后,还能照顾您,岂不美哉?”

“哼,我才不收徒弟,毕竟我这本事也是偷学……不,是家传的!怎能轻易教给外人?”鱼翁将头摇得似拨浪鼓,半点不肯松口。

“既然是家传的,那我管您叫爷爷吧,反正我爷爷去得早,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想来他也不会怪罪。”提到自己去世的爷爷,他还真动了几分真情,眼中隐含泪花。

“你这孩子,也忒能缠人了……”

颜君旭的目光落到了鱼翁喝干的酒坛上,立刻心生一计,“我家地窖里还有青梅酿、梨花白、醉八仙……”他话还未说完,就见鱼翁脸上现出向往的表情,只差口水没流出来了。

“你先回去把这风车做完,三天后的亥时,咳……带着那个什么醉八仙来找我。”

“爷爷!”颜君旭见他松口,不由大喜过望,飞快朝他磕了几个头。

“真是服了你了,若不是看你本性还算良善,我才不想教你!”鱼翁连拦都拦不住他,就这么多了个孙子,哭笑不得,“既然认了爷爷,再带几样小菜过来吧。”

颜君旭不善言辞,心中乐开了花,扑上去又给他捏肩,又给他捶腿,结结巴巴地道,“爷爷您放心,我颜君旭发誓,以后有我的一口饭就有你的,定不让你在这山中孤零零地老无所依……”他说的这番话倒是诚挚感人,鱼翁也没有推开他。老人坐在榻上,仰头望着窗外的明月,眼中喜忧参半。透过皎洁的月光,他仿佛看到了命运的脚步,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的身后。

三日后,颜君旭再次翻墙跑出来,这次他提前钻进了父亲藏酒的酒窖,抱了一小坛醉八仙出来。这醉八仙是由八种花草泡制的陈酿,每一口都能品出不同味道,前味甘甜后味绵长,喝上一杯唇齿留香,如优美丝竹般余韵无尽。鱼翁连他拿来的小菜都顾不上吃,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酒,夸赞不停。一直喝到了后半夜,才想起教授机关之事。颜君旭倒也有耐心,一句都没催他,即便困得呵欠连连,也要让他尽兴。

鱼翁见他为人宽厚,也有些过意不去,教了他飞天灯的做法,这飞天灯以油布为罩,内燃灯油,便能在半空中悬飞。颜君旭被这新奇的设计惊呆了,掏出纸笔,按照鱼翁所说的画了张草图,连夜捧回去研究了。又三日后,他又带了青梅酿过来,这青梅酿入口甘甜,配上果子最是消暑,又将鱼翁哄得十分开心,这次传授了独轮推车。这推车轻巧灵便,虽只一轮,却能负十担米,大是节省人力。颜君旭喜不自胜,又跑回去按图做车,这次他做了五天才做出来。等到再携着梨花白去探望鱼翁时,只见鱼翁正倚在门边,已经望眼欲穿了。他这时才意识到鱼翁孤单一人,煞是可怜,从此每日都来探望,即便鱼翁不传授给他机关之术,也陪他聊会儿天。

如此过了半月,鱼翁的脚伤已经复原,他坐在竹棚外,要跟颜君旭告别。

“孩子,你我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鱼翁笑着看他,胡须颤动,似颇为豁达。

颜君旭此生第一次经历分别,虽然只跟鱼翁相处半月,但两人都热爱机关,极为投缘,仿佛已经相识了多年一样。他心中难过,只觉这春风冷月,都满含着悲戚之情。

“爷爷,您还会来看望我吗?”他抱着一线希望问。

“我在这山中一个人孤单地守了几十年,难得跟你相识,又喝了十几日的美酒,对老夫来说已是意外福缘,怎能奢求过多呢?”鱼翁难得认真地看着他,“你对机关颇有想法,一点就通。但传说能掌握这公输子机关术的,非鬼即神,绝非凡人。我只教你这么多,是为了你好,怕你学得多了,反而对自身有害。”

“公输子机关术?”颜君旭又灵敏地听到了关键字。

“真拿你这孩子没办法,没错,我所传授你的,正是公输子的机关术。他曾写过一本书,叫作《公输造物》,我也只学了这本书的一些皮毛,对机关只是略通。若是得到《公输造物》的全本,据说就能得到天下。”鱼翁沉郁地说,“很多人想要这本书,因为书上有可能记录着传说中威力最大的机关‘天雷’和‘地火’的做法,‘天雷’和‘地火’一出,这世间再无兵器可以匹敌。只是他去世已久,这些厉害的机关都失传了。据说他还擅用一种叫‘血石’的矿物,可以为机关提供动力。用在车上车跑得比十匹马还快,用在机关上,做出的机关巨人能抵挡千万兵马,只是现在的人无缘目睹这些精妙的技术了。”

颜君旭满含憧憬地看着鱼翁,如果不是他知道鱼翁神志清醒,简直以为他在说梦话呢。

虽然多年来,他执拗地认为公输子的机关术是存在的,但当另一个人告诉他这传说中的机关是真的时,他又不敢相信,其玄妙离奇超越他的想象,那些机关怎能是存于世间之物?

“孩子,我要走了,此次一别,后会无期!”鱼翁见月上中天,已是午夜,跟他告辞。

“爷爷,这是我今晚为你带的‘千里香’,你拿去喝吧,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颜君旭也不挽留,只从布袋中掏出一皮囊美酒递给他。鱼翁嗜酒如命,临别之时,还能得到美酒相赠,自然不会推辞。他转身走出了竹棚,身影一晃,就消失在树林之中。只余清风徐徐,月华如霜,将颜君旭的身影映得伶仃孤单。

但不过一天之后,他们就相见了。彼时日落西山,鱼翁正惬意地坐在他的洞窟前品尝美酒,就见灌木微晃,竟然有个人踩着齐腰高的碧草走了过来。那人身材高瘦,五官俊逸,一双眼微微上挑,头上顶着个乱蓬蓬的发髻,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鱼翁一见到他,仿佛见了鬼似的,立刻从竹制摇椅中跳了起来,颤声道:“小、小子,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少年微微一笑,从怀中跳出了一只小黑狗。小狗一跳到地上,就朝鱼翁奔去,围着他叫个不停。“您喝了我送您的‘千里香’,此酒馥郁芬芳,酒气能三日不散,我就让小黑顺着酒气找过来啦。”颜君旭凑到他身边,扶起他的胳膊,“爷爷,看来我们的缘分,一时还断不了呀!”鱼翁已在此处住了多年,根本无法搬家,如今老巢被颜君旭发现,也只能认命。

他走到一处断崖前,转动了一小块石头,只听山中隆隆作响,眼前的巨石向旁边滚开,露出了一个山洞。颜君旭没想到这么大一块巨石竟能轻易被搬开,再仔细一看,巨石下放着一个圆圆的大铁球,在凿出来的轨道上移动,连带着上面的巨石一起移动,颇为机巧。

洞穴露出后,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嵌在阴森灰暗的高崖下,宛如一块璀璨的宝石,将天边瑰丽的晚霞都衬托得黯淡了几分。颜君旭心驰神往地缓缓跟在鱼翁身后,走进了洞穴,只见里面一只机关木舂正在舂米,发出“当当”轻响。

而当他走到洞口,立刻有只木鸟从天而降,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抚摸着木鸟,鸟儿雕刻得栩栩如生,红身绿尾,煞是可爱。鱼翁命他坐在藤椅上,椅子立刻自动摇晃起来,像是一个舒适的摇篮。也不知他又按了什么机栝,一只水壶从竹制轨道上滑下来,壶里泡着芳香四溢的桂花茶。颜君旭见洞顶和墙壁上挂满了绳索和机关,种种机关之巧令他目不暇接,一时竟不知该看向哪里。他如入宝山般兴奋,掏出纸笔就开始一一画图。鱼翁见赶也赶不走这小书生,也只能接受这上天馈赠的缘分,又跟他探讨起了机关。

到了鱼翁的家中,颜君旭窥到了更多机关的奥秘。有时他一琢磨就是一天,连饭都忘了吃。在这山洞之中,仿佛时间都静止了,只余下一个个机关,等待着他的探究。鱼翁看着认真钻研的他,恍如看到年轻时的自己。山中寂寥,昼短夜长,他无法打发这漫长的岁月,就研究起机关之术。哪知这机关术似有魔力,他这一钻研就是几十年,竟然忘了时光的流逝,当从镜中看到自己由个精壮青年变成了个耄耋老人,只觉此生恍惚如梦,不可置信。

他隐约觉得,不能让颜君旭这孩子跟自己走上一样的道路,在这山中与机关为伍,寂寂一生。 2UE+AB6M8nBr63xiD+jQvNU6jXyb6lVRsW/ngKEOAouD6n7iWipRC5/2tmeMoNB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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