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日与往年并无不同,杏花开得热闹,粉的白的凑在一起,如烟似云,而那边厢柳枝刚刚抽芽,在风里摇曳着,远看像是一片青色的烟雾。粉云和绿雾交织,让人看了心都如春水般柔软,更别提那些叽叽喳喳在檐下穿梭的燕子,更是将热闹的春意送到了耳边。檐下是个私塾,窗户大敞四开,春光涌入室内,正有十几个少年书生在夫子的带领下,摇头晃脑地读书。
今年科考将至,私塾中这些青衣方巾的少年,都想金榜题名,报效朝廷。他们稚嫩的眼中闪烁着希冀,仿佛多背诵些四书五经,就离那条通天坦途更近了一些。私塾的先生是县里最德高望重的秦夫子。这座县城被群山环绕,位于青丘附近,谁提起秦夫子都会竖起拇指,说他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博学之人。
此时长眉白须的秦夫子也很满意学生们的表现,他端坐在桌前,一边捋着胡子,一边看着少年们。仿佛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成为士大夫,衣锦还乡,在他的私塾前拜谢他的教诲之恩。这幅桃李春风的画卷,是每个师者最期待的景象。可他双眉一皱,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他的锦绣宏图上竟平添了一只苍蝇,让他瞬间怒火中烧。
他站起身,匆匆走向最后一排,挥袖掀翻了一位学生的书本。随着蓝封黑字的《中庸》跌落在地,露出了藏在书后的人。只见那竟是个木头人偶,头是半截木桶做的,画着滑稽的五官。身上歪歪斜斜地套着件青衫,头上的书生巾也是潦草地团成一团。书桌上放着一张纸,写着的不是今天所教的科目,而是《诗经》上的一篇《有狐》。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旁边几个学子见了,都忍不住笑出声。
“颜君旭这家伙,还惦记着他的狐狸呢?”
“他真是疯了,连课都不上,想靠这机关木人中状元吗?”
木偶脸上潦草涂就的五官,还有桌上漫不经心的字,都像是长了嘴巴,在嘲讽他的愚蠢。这个满脑子奇思异想的学生,估计一大早就逃学外游了,而后知后觉的自己,却到现在才发现!
他气得老脸涨红,连胡子都不住颤抖,撩起袍角,一脚就踢翻了木偶。但木偶倒下时,竹竿做成的手臂一晃,竟然勾到了他新裁的靛蓝长袍上。
只听“咝咝啦啦”几声轻响,簇新衣袍被撕掉了一大片,露出了下面穿得发黄的旧衬裤,他急得手忙脚乱地遮掩,却遮前也遮不了后。方才还为人师表的秦夫子,转瞬就变得狼狈不堪。几个不识趣的学子没忍住,还“扑哧”地笑出了声。
“颜君旭,你这个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幽雅的草庐中,传来了秦夫子愤怒的吼声。
哪里还像什么饱读诗书的先生,倒跟骂街的老头没什么两样。
此时的颜君旭完全没有发现自己闯了祸,这个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双眼微挑的少年正优哉游哉地坐在田埂间,摆弄着一个木车。他长得并不丑,皮肤洁白,鼻梁挺拔,甚至还算得上清俊,可一袭长袍却皱巴巴的,沾满了灰土,头发也因忙着劳作,从书生巾中散落出来,显得邋遢散漫。他的身边还围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小童,最大的八九岁,小的才刚刚学会走路。他们都是农夫的孩子,父母在田间劳动,他们就跟着过来一起干活,不要说念书识字了,经常连饭都吃不上。
“君旭哥哥,你为什么把炉子放在车里?”小童们看他改造着小车,好奇地问。
“这样你们晌午就能吃上热饭了,免得再啃冷馒头。”颜君旭眯着眼睛,将煤块放进炉子里点燃,又在上面架了口小锅,耐心地为他们讲解:“看!这是我研制的热饭车,你们的父母出门时,不仅能把锅带过来,还能将劳作用具放在车上一起推过来,能省下不少力气。炉子里的炭,小火燃烧可保一日不灭,大人们吃了热腾腾的午饭,下午还能多干些活呢。”他越说越兴奋,忍不住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若不是穿着青衣,头戴书生巾,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小童们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趴在他的膝上,七嘴八舌地问:“君旭哥哥,你脑子里的点子真多,大家都说你是狐狸变的,所以才如此机灵,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狐狸啊,此地多山,看到狐狸也没什么稀奇。不过若说我是狐狸变的,也太离谱了……”
颜君旭挠了挠头,头发越发乱了。因为他确实总能看到狐狸的影子,甚至还经常做一个关于狐狸的梦。梦里他还是一个六七岁大的顽童,孤身一人走在深山中,山中多雾,那些嶙峋怪石,遮天蔽日的大树,都宛如水墨画般朦胧,毫无真实感。而唯一真实的,就是在他耳边盘桓不去的动物叫声,声音凄楚可怜,宛如婴儿的啼哭。
梦里的他循声而去,很快就在长草深处发现了一只毛色赤红的狐狸,狐狸的腿被兽夹夹住,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满含泪水地望着他,凄婉的眼神与人类无异。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半点也记不得,在梦的尽头,他只看到自己躺在草丛中,左腕鲜血汩汩。
而在不远处,一只狐狸正躲在草丛中,直勾勾地盯着他,狐狸的眼睛是金黄色的,像是夏日透过树影的斑驳光芒,又仿佛是地狱业火的光。
“颜公子,谢谢你总惦记我们,今日又有什么好玩意儿?”恰逢正午,农忙的农夫们到了歇息时间,刚扛着锄头回来,就看到了被孩子们围着的颜君旭。
“别叫我公子了,我年纪还小,担当不起。”颜君旭被他一说,不由脸红。
走在前面的一个提着筐的农妇奔来,一眼就看到了车上的炭炉。她从筐中拿出了水和碗,又把馒头和冷菜放在了炉上,立刻又惊又喜道:“有这个玩意太好了,以后晌午就不用吃冷饭了,我们怎么就想不到这么好的点子呢?”几个男人这才明白小车的用法,待发现车上还能放下锄镐,更是欣喜万分,每日耕作时若是推着它过来,还能省不少力气。
“此车最多可以热五家人的饭,希望能有用吧……”颜君旭脸皮薄,话也不好意思多说。
“有用啊,特别有用!”几个农夫赞叹连连,纷纷感谢他,“没想到像颜……颜小书生这样的书香门第之子,不仅深谙厨艺,还会记挂着我们这些农夫呢。我看别的读书人,不要说下田了,厨房都不肯进,说是什么‘君子远庖厨’。”
“哈哈哈,狗屁君子,要我看就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废物一个!”
颜君旭被他们左一句右一句地夸赞,不由飘飘然起来。他自小就喜欢做这些木工玩意儿,不喜读书,觉得做出新奇的物事的成就感,比背那些劳什子的书高多了。不论父亲还是夫子,都对他的爱好十分鄙夷,觉得是下等人才做的事,但跟这些劳作的农夫工人在一起,他制作的新玩意儿却总能得到夸赞和认可。久而久之,他没事就爱往田间地头跑,用自己的制作的机关帮助百姓,更不爱去学堂了。他被众人夸得飘飘然,猛一抬头,看到了头顶明晃晃的太阳,不由“啊”地大叫了一声。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如果再不赶回私塾,自己留下的木偶人就要露馅了。他连忙跟众农夫道别,急匆匆地离开,却没听到身后的议论纷纷。
“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他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嘘,听说他是狐狸变的,小时候在山里走丢了,颜家找了几天才找到,都说回来的根本不是之前的孩子,而是个狐狸精了。”
“管他是狐狸还是人,只要有善心,就比什么都好。”
颜君旭脚步匆忙地穿过青绿相间的麦田,头上的书生巾迎风飘飞,倒真像两只竖起来的狐耳。但待他跑到私塾门口,心中暗叫“糟糕”,只见他的文房四宝和一大摞书,通通被丢到了门外,一看就是东窗事发了。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大门,穿过空空庭院,平时在天井中苦读死背的学子们都不见了,只有聒噪的喜鹊停在树梢,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摸到学堂窗下,刚刚要探头看个究竟,就被一只手拽了回来。他连忙回过头,只见站在他身后的是他邻居赵家的三郎,赵三郎将中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颜君旭连忙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君旭,你快跑吧,夫子被你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正躺在卧房休息。他不但将你在私塾除名,还要去你家告状呢!你赶紧回家为自己开脱,看能不能搪塞过去,不然我怕你爹会打死你……”
颜君旭一听到他提到颜老爷,立刻脊背生寒,连微微上挑的眼角都耷拉下来。虽然他爱管闲事,天不怕地不怕,但最怕的就是颜老爷,毕竟他手里那抽人生痛的紫荆条可不是摆设。
他再也不敢停留,拱手谢过赵家公子,就匆匆跑出书院,捡起门口的文具盒书本就往家赶。
他家离私塾十几里,每旬能回家两天,而且往返都有人帮他提着行李。此时他一人扛着个大包袱,难免吃力,兼之天气炎热,他走了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这十几里路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他坐在路边,望着身后茂密的树林,只见层叠阔叶遮蔽了阳光,正是一把辽阔无边的大伞,撑起清爽凉荫。与其在大路上挨热受累,还不如在树林中穿个近路呢!他此念一出,就无法遏制,将行李打成个巨大的包裹,负在背上,向丛林中走去。
他看着头顶的树枝辨别方向,枝叶茂密处为南方,他一路走走停停,树林中清凉舒适,比方才在烈日下赶路轻松许多。可他又走了几步,登时就停住了。只见眼前竟出现了一块空地,而空地的中央,竟然伫立着一个奇怪的木桩。只见那木桩足有两丈余高,上面有一个圆桌大小的木头轮轴,而轮轴上又有八根木杆,每根木杆上都紧缚着厚厚的帆布。
偶有微风吹过,帆布兜住了风,就发出“嘎吱”轻响,带动整个轮轴转动不休。
“天啊,这是公输风车?传说是公输子发明的,可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他一见到机关就将诸事都抛到脑后,只觉行李碍事至极,随手丢在一边,快步向风车走去。
民间一直流传着公输子是木工之神的传说,甚至还有人将公输子的事迹编纂成册,供识字之人翻看。书中不仅有常用的木工器具,还汇集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机关术,有的能工巧匠照葫芦画瓢地做出了一些工具和农具,但是复杂的机关一直鲜有人能做成。世人多将这书当作茶余饭后的消遣,谁也没当真。但颜君旭从五岁开始,做起木工活来就兴致勃勃。等到十岁识字多了,便将此书奉若至宝,只要拿起来就不肯撒手,并相信书中的机关都是真的。
颜父撕一本,他买一本,后来他索性不买书了,直接就在书铺里看,看了就全部记在脑中,自己动手做起了各种工具活儿。颜父气急败坏,将他送到了离家十几里远的私塾读书,可即便规矩森严的私塾,也管不住他一颗热爱木工活计的心。
庞大的风车,像是个巨人般伫立在眼前,看得颜君旭激动万分。他从每日不离身的布袋里掏出草纸炭笔,飞快将整个木架机栝画下来,又翻出了私藏的小斧凿,打算依样做个小的回去研究。
他手拿纸笔,仰着头忘乎所以地绕着风车走来走去,突然脚下一软,像是踩到了什么物事。
“救、救命……”只见长草之中,正有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伏在地上,哀叫不止。
颜君旭吓得双腿一软,一个跟头跌倒在地。他定睛看去,只见那叫唤不休的是个身穿灰衣的邋遢老人,老人又干又瘦,长发胡子遮住了面容,露出的手臂不过一握,毫无水分,干巴巴的宛如枯枝。
“老丈,你这是怎么了?”颜君旭天性良善,看到眼前干尸般的老人,虽心中害怕,也关心地问了一句。
“水……,给我水……”老人艰难地说着,嘴巴一张一合,活似一条濒死的鱼。
颜君旭忙从行李中翻出个装满水的竹筒,将水凑到了老人唇边。老人只一吸,满满一桶水霎时消失了,甚至没有任何吞咽的动作。
“还、还不够,我、我要很多很多水!”老人似乎比方才有些力气,急切地催促他。
颜君旭抬头四顾,只见周围只有绿树参天,灌木丛生,哪里有半分水源?焦急之中,他突然想起家中后屋有个养鱼的大池塘,足有六亩之大,怎么也够了。
他也顾不上拿行李,将老人负在背上,撒腿就往家中跑去。
“你、你这小子,要带我去哪里?”
“去我家!”
“我要水,带我去你家干吗……”老人诧异道,“你这混账小子,我又不是美貌娘子……”
颜君旭被他逗得忍不住发笑,紧绷的心也放松了些。回家的路他再熟悉不过,跌跌撞撞地一路疾奔,很快就跑出了树林。而且说来也奇怪,老人的体重极轻,背着他跟背着个七八岁的小儿无异。他此番是抄了近路,出了树林没多久,就看到了位于自家大宅后的池塘。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池塘在夕光的照耀下波光闪烁,像是一面明亮澄净的金色镜子,嵌在碧绿芳草之中。
“快、快把我放入水中……”老人一见到这池塘,就立刻迫不及待地叫嚷。
颜君旭忙蹲下身,刚刚要将他放下,却突然觉得背上一轻,只见老人悄无声息地就溜下了他的脊背。他虽衣衫褴褛,姿态却优雅从容,宛如一条大鱼轻盈地滑入水中,连半点水花都没有溅起,只在水面上留下几朵涟漪。老人入水后,许久没有浮出水面,那花一般的涟漪荡了几个圈,最终恢复了平静。颜君旭蹲在池塘边,望着碧波如镜的水面心急如焚,生怕将老人淹死,自己好心却办了坏事。可他足足等了一炷香的工夫,水中仍没有半点动静,倒有几条鱼蹿上来顽皮地吐了几个泡泡,又游弋而去。
“喂,老人家,你怎么样了?”他看着平静的池塘,吓出一身冷汗,慌张地问,“你是不是溺水了?我不会游泳,我这就喊人去救你!”
他说罢卷起袍角,就要去家里叫人,然而就在这时,池塘中传来“哗啦啦”一阵轻响,水花四溅,老人终于从水底浮了出来。暮色四合,霞光似血,照在老人的身上,似为他穿戴了一层金光盔甲。他干巴巴的肌肤变得莹润饱满,枯柴般的四肢上,也长满了健硕的肌肉。虽然他依旧眉须皆白,但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神,看起来竟比方才年轻了十几岁。
颜君旭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一个人在短时间内有如此大的变化,喃喃道,“怎么人还能跟山里的干菜似的,用水一泡就泡发了?”
“小书生,谢谢你……”老人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岸边,坐在石头上,垂头丧气地说,“今日真是太险了,想不到我调试风车,竟然被扇叶打伤,这鬼天气又热得很,若不是你正好经过,估计我就要变成鱼……,不,是人干了。”
“不用谢,救死扶伤本就是君子之道,这是我应该做的。”颜君旭小心地回答,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奇怪的老人,他竟有点害怕。
“小家伙,我的腿断了一条,估计一时回不了山中。你若是能给我找个地方歇歇,我就再感激不过了。”
颜君旭总跟村民农夫打交道,知道在不远处就有一间荒僻的工棚,只有秋天收割稻谷时,才有农民住在棚中,其余的时间多半都空着。眼看天就要黑了,也没有别的去处,他就将老人安置在了林中的工棚中。所幸工棚里有些简单家什,他放心不下,还捡了些柴,为老人烧了壶水才起身告辞。
“老人家在此好好休养吧,我要回家了,明日我会托人送些米面过来。”此时天已经蒙蒙黑,他想到严厉的父亲,心中越发忐忑,只想快点回家。
“嘿嘿,你这小书生,是不是也喜欢机关?”老人直盯盯地望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这话像是有魔力一般,绊住了他的脚步。
“也?”他准确地抓到了关键字,好奇地转过了身,“这么说,老人家您还认识其他喜欢机关之人?”
“哼,小家伙还挺机灵,怪不得一身狐狸的味道。”
“狐狸的味道,我怎么闻不到?”他扯起衣袖闻了又闻,只闻到了奔跑之后的一身汗臭。
老人一瘸一拐地站起身,绕着他转了两圈,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只眨眼间,他布袋中藏着的刻刀木凿以及纸笔都被他掏了出来,抓在手中。
“嘿嘿,你这书读得倒是有趣。我可没见过哪个书生随身带着这些玩意儿的。”他拿起一页纸,眯着眼睛看上面的风车草图,“原来你那么久才发现我,是在画图纸啊。”
“君子不器,哦,不,君子要躬身于行,读书之余还是要动动手的……”他脸上一红,慌忙抢走老人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全塞回了自己背着的布袋中。
“不过你这图画错了,如此做法,根本做不出风车,搞不好还会酿成大祸……”老人捋着白须,连连摇头。
“是吗?那正确的画法是怎样?”颜君旭听他这么说,不由心痒难耐,急切地追问,“老丈能不能指点一二呀?”
老人微笑着看他,似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明晚亥时,携美酒来此,我传授你风车的做法。”
他说完这句话,就将颜君旭推出了竹棚门,又将门关得紧紧的。
颜君旭长这么大,就从未见过有人跟他一样热衷于机关,甚至父母师长看到他摆弄机关,就追上来会一顿打骂,认为他是玩物丧志,同窗见他做木工更是讥笑不停,想不到今日竟遇到了一位知己!一想到明晚就能学到风车的做法,他心花怒放,竟是哼着歌回到家中的,完全将自己捅的娄子忘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