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旭见月曦和珞珞身姿轻盈,宛如一朵彤云和一缕白烟般消失在树林中,跑得气喘吁吁也追不上她们的脚步。
等他赶到时,只看到月曦伏在父亲的身上恸哭,珞珞也神色郁郁地站在一边。
“你、你来了……”璇玑面如金纸,在看到颜君旭后,缓缓朝他点了点头,“看来人鱼湖的命运,要交到你们这些孩子的手中了……”
“璇玑先生不怀疑我了?”颜君旭挠着头,犹豫地问。
璇玑吐了口血沫,叹气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公输造物》落到了无知小子手中,总比被野心家夺走了强……还有,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替我守住人鱼湖,不能让涂山黑狐给毁了。”
“好吧,谁让我们心善呢。”珞珞轻声应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上下打量着重伤的璇玑。
“女儿呀,你调动所有能动的人鱼帮助他们,万万不可让湖水泛滥到农田,更不能任他们淹没农庄,涂炭生灵。”
月曦点了点头,擦干了颊边的泪水。
“记住,你们是我布置的棋子。有、有的时候,棋子要先藏在不起眼的地方,才有翻盘的可能。”璇玑说完,双眸缓缓闭上,似疲惫至极,“找个有水源的地方将我放下,让我休息片刻,即可痊愈。”
颜君旭觉得他话中有话,仿佛要告诉他什么,但他挠着头也想不出,便按照月曦的指点,背着璇玑来到了一个位于林中的水潭旁,将他放在潭边。
此处树荫如盖,水潭周围长满了厚厚的苔藓,阴凉而潮湿,连暑气都骤然消散,确实是个养伤的好地方。
璇玑躺在浓绿的苔藓上,越发显得脸色苍白,一双剑眉如两道触目惊心的墨痕,怎么看也不像“休息片刻,即可痊愈”的模样。
三人见他虚弱至极,连话都说不出,只能离开。
“父亲刚刚呕血,不能送他去人鱼的聚集地了,在潭边休养有助于他的恢复。”月曦朝他们盈盈一拜,“希望两位能助我人鱼族一臂之力,阻止涂山会的恶行。”
“什么?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想到失去了月曦这个帮手,颜君旭难免感到失落。
月曦欲言又止,美丽的脸庞泛上一层红晕,她也不答他的话,纤腰一扭,轻灵婀娜的身影,便如一缕青烟般,消失在青绿的树影中。
“哎,她这是找方思扬去了。”珞珞她离去的方向,叹气道,“这对父女真是一脉相承,一个嗜棋如命,一个爱情至上,怪不得人鱼族几十年来不见长进,只窝在湖中。”
“璇玑先生被偷袭,多半是黑狐下的手,她担忧方公子也是难免。”颜君旭望着阴沉的天空叹气,“今天半日已过,只希望方思扬能带着黑水,顺利赶过来,我们才有胜算。”
两人正说着,便听远处传来喧哗之声,正来自湖西的机关处。珞珞拉起颜君旭的手,一跃跳上了树梢。
颜君旭被她带着在半空中上下纵跃,一边为上下起伏的失重感害怕,一边又因拉到了珞珞的手而激动万分。
如猿猴般奔跃过几十棵树,珞珞终于停下来,站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颜君旭根本站不稳,脚一滑就摔了下去,还好珞珞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领,他才没有跌到树下。
两人并肩站在枝繁叶茂的树干上,眺望着湖光山色,只见灰蓝色的天幕中浮云流动,阳光如利剑般穿透云层,照在广阔的湖面、巍峨的山影上,气势磅礴,震撼人心。
“当初在白鹭书院初见,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我会有这么一天……”颜君旭被壮美的景色震撼,似感受到了命运的召唤,鼓起勇气对珞珞说。
可一贯喜欢捉弄他的珞珞却板起了小脸,指着前方道:“我们可不是为了赏景来了,你且看那些狐妖在做什么?”
颜君旭发现了她的疏离,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能顺着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密林中十余个黑衣人排成一队,共组成了七支队伍,每支队伍都各拉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树皮绳索,正在卖力地吆喝使劲。
绳索绷得笔直,发出“嘎嘎”轻响,却并不断裂,显然是经过了特殊处理。随着他们有节奏地用力,绳子的另一端发出“隆隆”巨响,一个高约十几丈的巨大圆木,居然在林中立了起来。
圆木足有两人合抱之粗,挺拔笔直,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找来的。
“将土夯实,再灌注掺了糯米的灰浆,务必让这柱子根基牢固。”蓝夜站在高处,挥舞着银鞭指挥着众人,又问向另一队人,“泄水沟渠的进度如何了?”
“回蓝将军,明早就能完工。”很快就有人响亮地答道。
“太慢了,今晚必须挖完。”
“如果将水泄到农田去,可能会淹没几个村庄……长老说过,尽量不要伤人,以免破坏此地的自然平衡……”
“长老还说过,一个月之内要拿到公输遗迹中的残卷呢,否则必有重罚。你到底听哪个?”
那小喽啰立刻闭嘴不说了,领命而去。
蓝夜眺望着天边阴霾的天色,一对浓眉皱成一团,心中念道:“只希望今日不要下雨,否则就难办了。”
而他有所不知的是,藏在繁枝茂叶中的珞珞和颜君旭,心中却跟他想着同一件事。
他们忧心忡忡地望着天幕,生怕会有一场大雨到来。届时无论是潜水还是放火,都将难上加难。
狐妖们忙碌不停,很快就将这两日做好的巨大木轮安置在圆木上,又将铰链装在了木轮上。几个黑衣人推动了机关,木轮发出嘎嘎轻响,缓缓转动起来。
此时已近傍晚,西天的云在落日的渲染下,变成了诡异的黑紫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落日余晖中,高大的机关耸立在湖边,缓缓挥舞着轮臂,仿佛一个狰狞可怖恶魔。
残阳宛如一个垂危的老人,只在西天晃了一晃,便被苍茫云海吞噬。颜君旭望着渐暗的天色,心急如焚:“不能再等了,我要下水……”
“你看,那是什么?”珞珞眼尖,突然指着一片茂密的树林道。
只见郁郁葱葱的枝叶间,竟藏着几个周身布满青蓝色鳞片的人。他们几乎与树荫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正悄无声息地向机关靠近。
“是人鱼!”颜君旭惊喜地叫道。
珞珞点了点头,美目中却无喜色。她冷着小脸,似乎在担忧着什么。
而在离人鱼湖十几里外的路上,两辆马车正在路上疾驰。方思扬正悠哉地坐在位于后面的一辆马车上,身边放着两碟小菜,半坛美酒。
车厢中散落着几张画,全是他一路所见的山水美景,还有他取黑水时在山中行走,见到的嶙峋怪石。
他依照珞珞的指示,果然找到了烧饭不用柴的村庄。他生性活泼,又长得俊逸,很快就博得了村中妇女的欢心。
妇女们平时烹饪就用黑水为燃料,自然知道如何采集,带他来到了产黑水的岩缝处。那里一大片山石都是黝黑的颜色,岩缝里的黑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过半日他便装了满满三桶,满载而归。
这一路顺利之极,没有遇到半分阻碍。只是黑水臭不可闻,他不愿坐在同一辆车上,便又掏出银子另雇了辆车。自己在车上作画饮酒,仿佛人鱼湖之劫已经尽数化解了一般。
如此走了半日,天气越发阴沉,云霞化作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蹲踞在西天,似乎随时都能从天空中跳下来。
方思扬正要纵情挥墨,疾驰的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车夫尖叫一声,弃车而逃。笔上的墨汁尽数甩在了他新换的锦袍上,气得他跳出车厢就要骂。
可他一下车,就像被个大麻核噎住了似的,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只见车前正站着二十几个凶悍的黑衣人,有的脸上长着黑毛,有的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手持兵刃一字排开,堵住了狭窄的山路。
拉车的骏马被砍断了头,倒在了血泊中。车夫哪见过这阵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知道我们来做什么的吧?识趣的就给我滚!”为首的一人挥了挥刀,刀光雪亮,仿佛闪电划破夜空。
方思扬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马尸,只觉双腿发软,恨不得也掉头就跑。
可他想到了月曦无助的双眼,哀求的话语,不但没跑,还往前迈了一步:“真是不巧,我是个人,怎么能滚呢?不如尊驾来为我演示看看,如何滚一个?”
黑狐们没想到看似公子哥般的方思扬居然不逃,也没工夫跟他废话,提刀就要将他砍死。
刀光闪烁,寒意森森,方思扬双眼紧闭,等待着即将降临的死亡。可他没有等到预期的疼痛,却等来了香风阵阵。随着这沁人心脾的香气同时到来的,还有黑狐们刺耳的惨叫。
他忙睁开眼,只见月曦婀娜多姿地挡在自己身前。她手一挥,水珠便如弹弓般射向了黑狐,将他们打得血花横飞,哀哀哭号。
她赢在出其不意,一击得手后,黑狐们被她打得发了性,捡起落在地上的刀,双眼通红地又扑了上来。
夜色宛如密不透风的帘幕,瞬间就遮蔽了天地。而随着夜色同时降临的,还有蒙蒙细雨。
接近机关的人鱼很快就被狐妖发现了,他们厮打在一起。陆地上人鱼根本不占优势,只能偷袭。黑狐们举火燎天,将树林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甚至拿起火把驱赶着人鱼。
颜君旭和珞珞眺望着火光中争斗的人影,只盼放火的燃料能尽快抵达。可他们直等到黑狐们将铁桶挂上了木架,仍没有看到方思扬的踪迹。
“不能再等了,下水吧。”颜君旭望着胶着的形势,坚定地说。
珞珞点了点头,托着他轻轻一跃,跳下树干,拉起他的手向湖东边奔去。她并不傻,也看出来即便有落雨相助,人鱼依旧占不到便宜。
抽水机关太大了,仅凭人力怎能轻易毁掉它?
他们刚跑出几丈远,便听身后传来“隆隆”巨响,庞大的机关被启动了。十几个狐妖化形的黑衣人,正在轮盘的中心踩着踏板。按照颜君旭的推演,这机关建在湖面稍低的所在,只要运转起来,水桶中水的重量就会带动轴承转动,根本无须人力。
而它一旦启动,除非湖中的水被抽干,否则不会停止。
两人心中焦急,忙奔向湖东。珞珞嫌颜君旭跑得太慢,索性一手提着他的腰带,一手抓着他的衣领,拎着他一路疾奔。
颜君旭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么拎过,一边佩服她神力惊人,一边偷瞧着她微微出汗的面庞,心脏不由狂跳不已。
方才的紧迫感仿佛消失了,他竟希望跟珞珞在这个细雨飘飞的夜晚走下去,天永远不会亮,路也不会有尽头。
珞珞跑了一会儿,一低头见颜君旭藏在乱发中的脸涨得通红,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也正在悄悄打量着自己。
她突然想起了在书院里听过的“男女大防”之类的话,才想起来人类男女都离得远远的,一松手就将他丢在了地上,转过头不理他了。
颜君旭被摔得哀哀呼痛,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揉了会儿腰才爬起来。他不知是哪里得罪了珞珞,这次重逢后她态度大变。
过去两人心意相通,可此时却像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她站在墙的另一边,如此迷人,又如此疏离,他却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
形势紧迫,他挠了挠头,将满腔话语都咽了下去,跑到荒草中把龟甲车拖了出来,又从布袋中掏出工具开始改装。
珞珞好奇地抱膝蹲在他身边,看他忙碌不停:“喂,这车上的轮子可不能在水中行走。水底不是淤泥就是水草,走不了多远就被卷住了。”
“我知道,莫秋雨也想到了,所以我得把轮子卸了,在车尾加一个桨。我只需坐在车中踩动踏板,这个风车扇叶般的桨就会转动,推着车子在水中前进。”一提到机关,颜君旭的话就多了,说个不停,“而且在前方我还有加个分水的角。你见过船首吗?都是尖尖的,就是为了减轻水的阻力的。”
珞珞见他神采奕奕,竟有些不舍,试探地问:“喂,你是不是很讨厌狐妖呀?”
“是啊,他们那么坏,谁不讨厌呢?”他头也不抬地答。
“可是……也不是所有的狐妖都是坏的,万一有好的呢?”
“没见到有好的,听说狐妖都擅长骗人,若是它们对人示好,都有所图。”
这句话又刺痛了珞珞的心。是啊,她自己便是有所图才接近的他,甚至还想过直接剖心取珠。这样的她,确实算不上好的。
就在她发呆的时候,颜君旭已经将龟甲车改装成一个怪里怪气的物事,被他拖到了湖边。
“我要走了,而且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钻进车里,只露出一个头,恋恋不舍地望着她,“你要记得我。”
珞珞看着漆黑雨夜中他清秀的脸,微微上挑的双眼,他满含凄凉的眼神,胸口像是压了块大石般喘不过气来。
“我才不会记得你……”她突然一昂首,轻快地答。
颜君旭一愣,随即脸上写满了失望。
“因为我要跟你一起去!”她说罢纵身一跃,就跳到了车顶,纤细的身姿一扭,就钻进了车里。
车子内部窄小,两人挤进去连转身也不易,脚下还有颜君旭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几块大石。
“你快出去,有可能回不来。这车估计会漏水,跟船桨的连接处不可能没有缝隙。”颜君旭忙要将她推出去。
“那我更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了。”珞珞指着石头问,“这是什么宝贝?”
“是增加配重的。我怕我一个人乘着这车,它重量不够沉不下去。”
珞珞三下五除二地将石头丢在了湖里,叉着腰道:“这下你不能将我撵下去了,没有我,你沉不下去。”
这晚明明没有月,但她皎洁的面庞,却比月影更加动人;这晚也没有星,但她明亮的双眼,却胜过最闪耀的星子。
颜君旭看着眼前美丽而勇敢的少女,不由痴了。他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无论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只求你不要骗我。”
车子被他用竹竿撑着岸边,缓缓推入水中。在即将被水吞没之时,他阖上了顶部的盖子。
世界瞬间变得安静,天地也化为虚无,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小小木车紧紧围住,像是琥珀困住了一只无路可逃的虫。
“太黑了……”珞珞惊叫道,“没有灯!怎么忘了灯?”
“我们想尽所有的办法,都没法在水中点燃照明物,所以这车只能在白天下水,在晚上下水的话,就只能靠司南了。”颜君旭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贝壳大小的物事,放在手中,感受着那上面指针的方向。
可珞珞身为狐妖,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物事,很快就发现指针在不停地轻颤,根本没法停住。
“快点想想,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她急切地说。
颜君旭也急得满头大汗,不断地在布袋中摸索。他的手指摸过了矩尺、垂绳、凿子之后,停在了一个温润的物事上。
那是个圆圆的、拇指指甲般大小的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什么。他正在琢磨,指间一松,方才还摩挲着的冰冷圆片居然消失了。
他心中一惊,却见一条散发着幽蓝光芒的鱼缓缓游了过来,停在了龟甲车前。这鱼大概两尺余长,周身的鳞片如萤火星辉般熠熠发光,光亮足能照出一丈多远,足够为他们照明了。
“我知道了,这一定是璇玑给你的棋子变的,想不到竟有如此妙用。”珞珞一眼就瞧出这鱼并非实物,而是灵体般的存在,高兴地踩起了踏板。
车后的木桨飞快转动起来,推着车缓缓在水中前进。光鱼似有灵性,始终游弋在离他们丈许远的前方,为他们照明。幽蓝的光线中,水草如长发般在水底飘舞,湖底伫立的怪石像是蛰伏的兽。幽静美丽的人鱼湖,慢慢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与平日不同的,狰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