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只离开了书院两日,但因这两日过得险象环生,跌宕起伏,倒像是过了两年一般。
夫子见他回来,劈头盖脸地训了他一个时辰,罚他禁闭七日,誊写四书五经,以示惩戒。
颜君旭背着书本和笔墨,来到了这位于书院后院的禁闭室中,听着前院的琅琅书声,只觉前两日的经历宛如幻梦。他从一尺见方的窗口看着夏日湛蓝的天空,念念不忘的,唯有珞珞。
他临走时遍寻人鱼村庄,也没有找到珞珞。他不知她家在何方,只能回书院来碰碰运气,可是打听了一番,婢女们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几日与珞珞为伴,两人同进同退,出生入死。即便再难的险境,只要有她陪伴,自己就毫无畏惧。珞珞突然不告而别,他的心便像是无凭无依地悬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暗室中有婢女为他送菜,还有小厮为他替换干净的便壶,倒也不怎么难挨。
午后他抄书抄得头昏脑涨,猛一抬头,却见狭小的窗口前多了个影子。他心中一喜,想着一定是珞珞来看他了,眼前立刻浮现出她明珠美玉般的笑颜。
“君旭,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去见我?”可哪想出现在窗前的是一张清瘦的面庞,眼睛上的琉璃镜片在阳光下璀璨耀目,竟然是莫秋雨。
颜君旭忙放下笔,走到窗前,为难地挠了挠头发:“我是想找你来着,可没想到一回书院,就被夫子们关了禁闭。”
“谁让你无故跑出书院,也该受惩罚。”莫秋雨嘴上严厉,眼中却满含笑意,“在这两日,我将咱们一起研发的龟甲车给做成了。将来这车若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定会为兄弟你记上大功一件。”
颜君旭知是他无人分享喜悦,按捺不住才跑来找自己,也十分激动,恨不得立刻去看看这龟甲车。“但是无遮无挡的窄窗太不像话,若是敌人一箭射来,里面的人必死不可,可若是将它封上又看不到外面。所以我找人烧了块透明琉璃装上了,如此一来,若是有防水的涂料,车还能在水下行走,这就要等你一起研究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颜君旭听到这车还能在水下行走,立刻欣喜若狂,想到了藏在人鱼湖底的公输子遗迹。他手中那《公输造物》残卷中记载了“避水术”,其中有一法是以特制涂料涂在木材上,木材便能避水,即便历经百年,也能不腐不烂。如果坐在这能避水的车中,就能轻易潜入遗迹,拿到剩余的残卷了。可他忘不了昨晚璇玑那鄙夷的神色,自己说是不觊觎《公输造物》,为何想出了潜水的法子就如此开心?机关之术宛如狐鬼,迷人魂魄,哪个懂机关的人,不会对这奇书毫无惦念。
莫秋雨见他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他百转千回的心事,只道他想龟甲车想得入了迷。
“你会画图的朋友也回来了,就住在你的隔壁。不过我看他似丢了魂一般,比你还要糟糕几分。等你出来后,记得来找我。”莫秋雨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哎,真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他还轻吟着诗句,似在感慨着世间无法言说的情愫。颜君旭想了许久,才低声道:“我既没有害人,还帮了人鱼族,天下宝物那么多,哪个凡夫俗子不会想想,但去偷去抢就是另一回事。”
他如此一想豁然开朗,心中坦坦荡荡再无纠结,倒想去看看方思扬为何会失魂落魄了。
他从布袋中掏出两根铁丝,从门缝中探出,插入门上锁孔中扭了几下,铁锁就“咔”的一声被打开。因为自小喜爱机关,他把所有能接触到的锁都拆解了一遍,开锁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此时艳阳高照,婢女刚刚送过午饭,后院里只有聒噪的蝉鸣,在炎夏的午后回荡。隔壁的房间被一把大锁锁住,里面果然关着人。他三下五除二地撬开了锁,推开门便见方思扬赤裸着上身躺在地上。他长发披散,眼神空洞,俊美的面庞宛如石雕般毫无血色,真如魂魄离体一般。“喂,你怎么了?”颜君旭被他吓了一跳,忙将他扶了起来。
再一抬头,却见白墙上墨色飞舞,画着一个脚踏水波的美女。美女衣袂飘飘,身姿翩然若仙,一头乌发松松地系在脑后,眼角眉梢中隐含少女的娇羞,像极了月曦。
“这是我的洛神,美不美?”方思扬眼中含泪,望着墙上的画哭道,“我自见了她一面,就再难忘怀。为了一睹她的芳姿每晚都溜出书院,只愿有一日能用笔墨呈现这惊世绝伦之美。可没想到,当完成画作之时,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
颜君旭昨日见他还跟月曦牵着手,一副浓情蜜意的模样,也不知这短短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竟孤身回来,还失意若此。他帮方思扬套上衣袍,只听他还轻轻念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也无怖……”
珞珞不告而别,他也心中难过,此时听到佛偈,字字都敲到了自己的心坎中,鼻中一酸,几乎也要哭出来。
可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忙摇了摇方思扬:“你方才说再也见不到月曦了?难、难道……”
方思扬白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点事儿都没有。我离开之时,那些死人鱼还躲在村庄里,喝着咱们弄来的绿豆汤和甘草水呢。哼,我真是看错了璇玑老儿,表面道貌岸然,却一肚子鸡鸣狗盗,专门把人往坏处想。”
“没错,你说得真是太对了!”颜君旭一拍大腿,赞同地说。
他从未觉得跟方思扬如此亲近,两人一起破口大骂璇玑和人鱼族,足足骂了半个时辰方才住口。而他也从方思扬的咒骂中得知了来龙去脉。原来方思扬今天早上醒来,还做着被璇玑高看一眼的美梦,就被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拖出村庄。
他自然不甘心,嚷嚷着要见璇玑和月曦。结果月曦没见着,只见到了璇玑。这位人鱼族长上来就说他居心不良,对他们加以援手就是为了骗取《公输造物》。
“哼,他就是不想让女儿嫁给我,才编出如此拙劣的借口。《公输造物》是什么玩意儿?本公子才瞧不上!老家伙真是无耻至极!”
眼见方思扬气得脸色如猪肝,颜君旭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来他是受自己连累,才被赶了出来。“不过你来找我,倒让我有个主意。”方思扬以手指抹干眼泪,冷笑着道,“他总觉得咱们惦记着这本破书,索性将它偷出来如何?再将书摔到他脸上,既解气又能让他明白,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颜君旭也觉得此法甚好,但却有违君子之道,挠着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你想想啊,《公输造物》这听名字就是传说中的公输子所著。公输子已经死了百余年,书当然是无主之物,凭什么在人鱼湖底,就成了他们人鱼族的?公输子说过要给他们了吗?连个交接的凭据都没有,他们也占得名不正言不顺啊!”
颜君旭听他讲得头头是道,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所想的,却是这书无论如何不能落入涂山狐手中,自己先取到了,便可交给璇玑换个地方保管。既化解了跟人鱼族的矛盾,又能成全了方思扬跟月曦。
“那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去人鱼湖边察看察看。你昨日不是说过要去?”
方思扬一扫方才的颓然之色,拉着他就冲出了禁闭室。颜君旭跟在他身后,望着他急切的背影,觉得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公输造物》,不过是想找一个见到月曦的借口。
夏风涤荡,像是一只纤纤玉手,摇曳着碧绿柳枝,也拨动了少年情窦初开的心弦。
颜君旭脚步轻快地翻出书院的墙,跑向了人鱼湖。仿佛那碧蓝的湖水是珞珞明媚的眼波,池边的芦苇是她轻盈的身姿。似乎只要他到了湖边,身穿樱红色裙子的少女就会在风中等他。
她嫣然一笑,百花迟。
夏天的天空,说变就变,午后还晴朗的天气,转眼就阴云密布,狂风乍起。待颜君旭和方思扬跑到人鱼湖畔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层云中闪电交加,雷声滚滚而来。仿佛这万里积云中藏着天兵天将,在天空中激烈地交战。
两人出发时没带任何雨具,只找到个渔民休息的草棚,暂且避一会儿雨。如此大雨,草棚中早有一人歇息,但见他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根本看不清面容。但有趣的是,他的怀中竟然抱着一只毛发火红的小狐狸,狐狸眼睛乌溜溜的,煞是可爱。它只探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眼中竟隐含落寞。颜君旭一看到这避雨之人怀中的狐狸,就顿生亲近之意,坐到了他的身边。“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雨势这么急,应该不会下太久。”蓑衣人见他们狼狈而来,安慰道。
方思扬见他谈吐文雅,顿生好感,也凑过头跟他聊了起来。想不到这人所涉甚广,提到书画也颇有见解。两人为到底画该是写意还是写实争论不休。颜君旭哪听得下去,在他眼中,这雨宛如离人之泪,雷声恰似恸哭之声,平添了他的离愁,更想念珞珞了,轻轻叹了口气。
“这位书生,小小年纪,为何愁思满面呀?”蓑衣人抬了抬斗笠,好奇地问。
“我的朋友突然不告而别,让我很是难过……”颜君旭摇了摇头,苦笑道,“不过我如此平庸,除了机关之外一无是处,想必她是不想跟我多有牵连。”
听到他的话,小狐发出轻鸣,声音悲伤而委屈。
“天下之大也逃不过一个‘缘’字,若是有缘,定会再见的。我相信你跟那位朋友,一定有此缘分。”避雨客将怀中的红狐递到他的面前,“小家伙很怕打雷,麻烦你安抚它一下吧。”
他话音刚落,阴沉沉的天空中,就传来振聋发聩的雷鸣。狐狸夹着尾巴,颤抖个不停。
颜君旭接过小红狐,轻轻抱在怀中,只觉它轻颤的身躯渐渐平静,最后竟而在他怀中睡着了。“灵珠之间的吸引,真是无法分割呀……”蓑衣人看着酣睡的狐狸,轻声感慨。
但颜君旭和方思扬谁也没在意他的话,方思扬又喋喋不休地跟他聊起了天。而正如他方才所说,如此大雨必不持久,半个时辰后,雨势就越来越小。又过了半个时辰,乌云渐散,湖面上烟雨蒙蒙,竟然出现了一道瑰丽的彩虹。
蓑衣人抱走红狐,跟他们道别,头也不回地继续赶路了。颜君旭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离去。不知为什么,当抱着小狐狸时,他心中离愁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挥散了,心情也豁然开朗。
蓑衣人走到了林木茂密之处,将怀中狐狸放下,轻声道:“无论如何,你也要取得灵珠。从昨晚到现在,你一直心神不宁,连人形都变不了。但方才跟那少年一接触,立刻就好了。如果灵珠一直留在他身上,你永远都无法得道成仙。”
红狐垂首哼哼了几声,似很不情愿地甩了甩尾巴。
“先将灵珠取回,暂且不要想他将来是死是活。他是个人类,或许没有你的灵珠也能好好活下去,你就不一样了。”他缓缓摇了摇头,似听懂了狐狸的话,“去吧,我会一直等你。”
红狐叹了口气,一扬尾巴,纵身离开。再落地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红裙蹁跹,花容星眸的美丽少女。她走到湖边,迎风而立,眺望着如桥一般横跨在湖上的彩虹和碧波粼粼的湖面,眼中却隐含忧虑。昨晚颜君旭说讨厌狐妖,愤恨的语气便如一把刀刺入她的心中,让她伤心至极,甚至变不成人形。这太可怕了,活了二百多年,她还从未有过如此经历。到底是灵珠的力量,还是自己太过在意这少年书生?她捂着胸口,只觉心中酸涩难过,不知该如何是好。
“珞珞!”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呼唤,满含压抑不住的喜悦。
她回过头,只见颜君旭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袍,依旧顶着一头乱发,正满怀惊喜地看着她。
“颜公子……”她微笑着答,心底却发出一声叹息,即便再次重逢又怎样,她回来是为了取珠,等待他们的只有分离。
“你怎么不告而别,担心死我了。”颜君旭心花怒放,奔到她的面前,高兴得直搓手。
“我昨晚就一直在这人鱼湖附近探查,果然有收获,黑狐把机关放在了地势稍低的西边,也不知是要干什么……”珞珞太了解颜君旭了,只要一提到机关,他就会将所有的事抛到脑后。
果然颜君旭不再追问她为什么离开了,忙好奇道:“机关在哪里,快带我看看。”
“珞珞,不知你见没见过月曦……”方思扬走到珞珞身边,悄悄问她,“我被赶出了村庄,就跟她失去联系,也有一天一夜了。”
“忘了告诉你们,人鱼们已经离开了村庄,不知去了哪里,我也找不到月曦。”珞珞摇了摇头,叹气道,“可能他们谁都不相信,是怕被我们出卖吧。”
方思扬听说月曦不见了,眼中满含哀伤,失魂落魄地望着波平如镜的湖面。颜君旭满心只有机关,脚步轻快地跟在珞珞身后,哪能发现他的变化。三人结伴来到人鱼湖西侧,果然见几十个黑衣人在忙碌不停,他们将高大的树木砍倒剥皮,以树皮拧成绳索,将木材搭成了一个三层楼高的木架。这些人都是狐妖所化,力大无穷。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拿着一张图纸,正在指挥着属下如何搭建。
颜君旭和珞珞一听他的声音,便知他是众狐的首领,被称为“蓝将军”的人。但见他身高八尺有余,长相粗犷,方面阔额,一双粗黑的眉毛状如乱帚。哪里像是狐妖,倒像是守门的石狮子。
“他们做这机关,是做抽水之用吗?我看这架子离湖水又远,又粗笨得不像话,未必有用。”珞珞躲在草丛中,拧了一下颜君旭的耳朵。不知为什么,看到他两眼发直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捉弄。
颜君旭羞红了脸,捂着生痛的耳朵道:“他们是在做大型的水车。你看那些铁桶,足有三十个之多,若是真被他们做成了,大概一日就能降下湖水水位。他们又特意选地势地的位置泄水,公输遗迹在地势高的东边,只需让遗迹的入口露出来,就能进去取残卷了。”
“哦,那要如何破解?”珞珞扁着嘴问。
颜君旭皱眉想了想,连连摇头:“无法可破。”
“怎么会无法可破?”一直魂飞天外的方思扬,听到两人对话,忍不住插嘴,“你定是怕他们人多势众才这么说。”
“没错,如果他们人少些,总有休息的时候,咱们可以去将这机关拆得七零八落,或者放一把火,将它烧了也行。可他们夜以继日地干活,看进度不过两日就要动手,你说该怎么办?”
方思扬挠了挠头,不说话了。
“你方才说放火?”珞珞明眸一转,拍手道,“这个好,我这就去弄些干草,烧死死狐狸们。”
“没那么容易,你用干草做燃料,怕是刚刚点着就会被扑灭。此处位于湖边,有的是能灭火的水。”颜君旭再次摇了摇头,但看珞珞俏脸含霜,忙又道,“但是主意不错,只要能有易燃不易灭的燃料就能成。”
“油!”珞珞和方思扬同时说。
“煤油和菜油都不行,火势太小,根本烧不毁这高大的木架。”颜君旭不停地抓头,“到哪里去找威力大,又不容易灭的油呢?”
珞珞偏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瞪圆了杏眼,朝他们勾了勾手指,悄悄离开。
三人蹑手蹑脚地远离了黑狐和机关,方思扬才问道:“喂,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因为我怕那边人多嘴杂,万一被偷听了去,咱们就全完了。”珞珞朝他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说,“方公子,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黑水’?”
“丹青颜料倒是认得不少,什么‘黑水’根本没听过。”
颜君旭从小镇出来就到了白鹭书院,所见甚少,更是一脸迷茫,不知她在说什么。
珞珞身为青丘狐妖,从小学的就是识遍世间万物。山中长着什么,水里游着什么,她都如数家珍。
前一段日子,她往白鹭书院赶的时候,恰巧路过了一个山区,山中的岩缝中会有黑水渗出。这黑水遇火即燃,而且火势极旺,当地的百姓都用它烹饪烧菜,连柴都不砍。在方才颜君旭提到引火的燃料时,她就立刻想到了古怪的黑水。
她笑着将自己的见闻说给二人听,果然令两人精神振奋。
“我们去取这黑水回来,将这些死狐狸一把火烧了,给他们来个‘以黑制黑’。”方思扬摩拳擦掌地说。
“什么是‘以黑制黑’?”这次连珞珞也不懂他的话了。
“狐狸是黑色的,水也是黑色的,难道不是‘以黑制黑’?”
“虽然不错,但是那地方离此地有七十里远,要如何往返?”
方思扬扬眉一笑,从怀中掏出了个绣着金线的钱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有降妖伏魔之术,我也有五鬼运财之法。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找个有车马售卖的集镇,最晚明天,就能将这黑水运过来。”
这下颜君旭和珞珞都为他拍手称赞,方思扬脸上也大大有光。他自来到这白鹭书院就跟中了邪似的,走到哪里都被人压制,如今总算找到了昔日叱咤风云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