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君旭和珞珞躲在门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紧张地打量着救了他们的人。只见这人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大概五十余岁,花白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了个低髻,穿了件粗布的绛色袍子,虽已洗得泛白,却熨得毫无褶皱。
夕光像是一支曼妙的画笔,将她的面庞染上明暗阴影,让她眼角的皱纹、松弛的面庞都别有一番沧桑之美。
“秦夫人,请问方才七层可曾有人?”门外响起低沉的声音,颜君旭和珞珞都听出来这是蓝将军的声音。
从他说话的语气来看,似乎跟这位夫人很熟。于是他们方才落回肚中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哼,世人凉薄,你觉得会有谁来瞧我这老妪?”被称为秦夫人的女人,轻轻抚了下衣袖,笑容苦涩。这看似自嘲的话,却是她的真情流露。
“方才的声音……”门外蓝将军仍追问着。
“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棋盘。”秦夫人脸上泛出薄怒,“你有空跟我纠缠,不如去想想如何整治人鱼。我借你塔用,可不是让你舒舒服服地玩过家家的。你们忙活了月余,也不见有何进展,真是令我太失望了。”
她这话一出口,颜君旭和珞珞的心如吊水桶般七上八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位夫人替他们遮掩时,他们同时松了口气,可当她言语中流露出对人鱼一族的恨意,他们再次惶恐不安起来。
蓝将军冷哼一声,带着人走远了,随着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塔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颜君旭被吓得几近虚脱,倚在墙上歇了一会儿,才有空看这房中的陈设布置。只见这房中只放着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珍宝架。
但床是紫檀木雕花月洞门架子床,桌是黄梨木八仙桌,珍宝架也是黄梨木雕牡丹的。光是这几样家具就价值不菲,想必这位夫人一定出身不凡。
秦夫人看也没看他们一眼,见窗外天色渐晚,坐到桌前,点起了烛台上的蜡烛。
她低头沉思,不知在看什么,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珞珞一再朝他使眼色,意思让他去瞧瞧,显然是不耐烦至极。
颜君旭壮着胆子走过去,却见桌上放着一个棋盘,上面黑白两子厮杀纠缠在一起,像是两支军队般混战,根本无法分出胜负,竟是一盘残局。他对弈棋只懂些皮毛,只看了两眼,便觉得头晕脑涨,毫无头绪。这盘残局的黑白双方,显然都是棋道高手。
“多谢夫人救命之恩。”他轻轻地道,“晚辈们不便多叨扰,待天色再晚一些,我们就告辞了。”
“如果下棋时,对方留了个‘活气’给你,匆匆忙忙地打劫,只有死路一条……”秦夫人皱眉轻吟,仿佛是在说棋道,却又话中有话。
珞珞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扇木窗,看向塔下,只见几个黑衣人正在塔门外徘徊,气得骂了起来:“他们装作离开的样子,实则堵着大门,真是卑鄙。”
“两个小毛头,偷偷摸摸地钻进了我的塔中,一样不光彩。”秦夫人视线始终不离棋局,以中指拈起一枚棋子,落在了盘中。
“这些人是狐妖,根本不是人。”珞珞气不过,出言提醒她。
“在我看来,人和妖也没什么分别,有时候人比妖还要差劲。”
这话正说到了珞珞的心坎里,她眼珠一转,揭发起黑狐们卑鄙的手段,将他们在人鱼湖中的湖水中下毒之事通通说了出来。
秦夫人执棋的手一抖,一枚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房内的烛火也仿佛感应到了人心激荡,随之一颤。
“你方才说什么?他们往人鱼湖中下毒?”她冷不丁抬起头,黑瞳如潭水般森森然不可测,死死地盯着珞珞。
“嗯,而且他们还把所有的解毒药物都买走藏了起来。我们此番进塔,就是为了盗药的,堪称侠义之举。”
颜君旭见她自吹自擂,忙拉了她一把。
“人鱼们中毒的多吗?”秦夫人坐不住了,不停地踱来踱去,影子在灯下晃动,宛如惊鸟飞舞。
“几乎全中毒了,连他们的族长璇玑先生都没能免祸。”颜君旭见她神情焦虑,似又在为人鱼族担忧,试探地回答。
“璇玑……我顾不上他了,有没有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女子……啊,我连她的容貌都不知道……”她越发急切,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连双眼都隐含热泪。她又在室内转了两圈,从床后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递给了他们,“这里面是绳梯。你们不要走大门,从我房中的窗子垂下去,一定要将这药送到人鱼族人手中。尤其是,要对女子们多加照顾。”
颜君旭和珞珞同时点头,秦夫人将他们带到了离大门最远的一扇窗,将绳梯挂在了石头窗檐上。
珞珞和颜君旭各背着四袋甘草,爬下了绳梯。珞珞身子轻灵,率先下去,颜君旭跟在她的身后。
“秦夫人,有话要我带给璇玑先生吗?”在临走时,他跨在窗沿,轻声询问。
秦夫人惊讶地看着他,不知这个头发蓬乱,生着一双狐狸眼的少年,为何会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你方才提到璇玑先生时,直呼其名,显然跟他非常熟悉,我猜你们是朋友,才有此一问。”
哪知秦夫人冷笑道:“朋友?我变成如此这般凄惨,在塔中郁郁度过半生,就是拜他所赐。不过你提醒我了,我确实要送他一样礼物。”
她说罢在墙边的珍宝架上拿出了一卷羊皮纸递了过去:“把这个交给璇玑,他一定会感谢你。”
颜君旭见珞珞已经到了塔底,不用担心绳梯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接过羊皮纸,也小心翼翼地爬下绳梯。他爬到一半,一抬头,只见秦夫人手持烛台,仍在窗口瞧着他们。夜风之中,她脸色苍白,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
在刹那之间,他竟恍然觉得,这个终日对着盘残局冥思苦想的女人,又何尝不是一盘残局?她的人生既无退路,也无来路,像是棋盘上胶着的黑白双子一般,不知归处。
颜君旭和珞珞带着甘草赶回人鱼藏身的村落,已是午夜时分,方思扬正倚在成堆的绿豆中,累得蓬头垢面,也没比他们好到哪儿去。他见到颜君旭和珞珞狼狈的样子,立刻捧腹大笑。三人聊了一会儿,才知道方思扬偷绿豆时被书院的家丁发现了,追了他二里多远,还好月曦一直悄悄跟在他身后,关键时刻替他解了围。
人鱼们身上的毒气蔓延,除了力量强大的璇玑,都无法出门迎接他们了。珞珞忙指挥月曦烧水,颜君旭和方思扬搅药,尽快熬解毒药水。不过半个时辰,铁锅中就熬好了绿豆和甘草混合的药水。珞珞将药汤舀出来给了璇玑一碗,又将黏糊糊的绿豆膏敷在了他中毒的皮肤上。
“果然觉得肌肤不再麻痒,胸口恶心呕吐之意也稍减。”璇玑喝完了药汤后,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毒本不是剧毒,只是对你们这些常年生活在水中的人鱼特别致命。不过只要服了解毒汤药,好起来也比常人快一些。”珞珞笑了笑,明艳如花,“而且这解毒的法子也简单,只要尽可能地多喝药汤,过个三五日,应该就能将体内毒素全部祛除。”
璇玑体力恢复,带着月曦协助他们,很快就将所有中毒的人鱼处置妥善。这药果然十分灵验,不过半个时辰,便听村庄里已经有恢复了体力的人鱼在破口大骂:“死狐狸给老子等着,待老子全好了,就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
骂声在星图浩瀚的夜空中回荡,惹来几声欢笑。早晨还死气沉沉的村庄,似又再活了过来。
“多谢三位,助我人鱼族度过危机。”茅屋之中,璇玑抱拳行礼,向三人道谢。
颜君旭连连回礼;方思扬躲到了一边,根本不敢受他的礼;只有珞珞摸着下巴,满腹好奇,奇怪的是这位人鱼族长明明是只妖,言行举止却太像人了,而且还做人类书生打扮,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璇玑道完谢后,冷哼道:“哼,这人鱼湖可不是一潭死水,西有溪流汇聚,东有泄水之处。只需再过几日,湖中毒素便会清得七七八八,到时候我要涂山狐们尝尝我的厉害。”
珞珞朝颜君旭看了一眼,因忙着帮人鱼族解毒,两人还没来得及说在塔中见到的怪事。
颜君旭挠了挠头,犹豫地说:“璇玑先生,你那天说什么下棋的后招?我发现了涂山狐的秘密,搞不好就是这后招。”
“什么秘密?”这话却是月曦和方思扬同时问的。
“机关……”颜君旭心事重重,“一个机关,黑狐在人鱼湖中下毒是先手,后手就是这个机关,现在我还不能确定,要去湖边看看才知道。”
璇玑皱了皱眉,朝月曦道:“你的朋友为我们奔波了两日,今晚让他们好好休息,明晨你就带他们去湖边探查吧。”
“对了,这是塔中的夫人让我交给您的。”颜君旭这才想起了秦夫人要交给璇玑的羊皮卷,忙从随身背着的布袋中掏了出来,“不过先生要小心,这位秦夫人似对您有点误会。”
“夫人?她看起来有多大?”
“大概五十余岁。”珞珞对女人的年纪很敏感,飞快地答。
“年纪大了些……姓氏也不对……”璇玑叹了口气,似有些失望,将羊皮卷展开,但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僵住了,“这、这是‘烂柯局’?不、不可能,除了她之外,谁又会有‘烂柯局’?她到底是不是她?”
他在屋中踱来踱去,说话的声音甚小,也只能听到什么“她还是她”之类的。月曦从未见过风度翩翩的父亲如此失态,莹莹大眼满含担忧地望着他。
“你们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去休息?”璇玑停下脚步,猛地看向他们,目光停留在了颜君旭的脸上,“君旭,你先别走,我有话问你。”
月曦见父亲恢复了常态,悄悄拉了拉方思扬的衣袖,两人携手离开了。一贯任性的珞珞,居然也听话地乖乖离开。但她回到人鱼为她安排的住处,刚关上大门,身子便如乳燕穿林般跃窗而出,再落地时,已经变成了毛发红亮的小狐狸。
小狐身姿轻灵,几个起落就来到了璇玑的茅屋前,爪上厚厚的肉垫踏在草中,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接着它纵身一跃,就踏在了屋顶的茅草上,隐约能听到房中有人说话。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正是璇玑的。
“我见你方才提到机关,欲言又止,却是为何?”
“我只见到了局部,就能猜出它非常大,是我见所未见,甚至不敢想象的,而且我听那些黑狐说,这机关是做抽水之用……”颜君旭的声音有些轻颤,谨慎地答,“我怕说出来,让大家一起担忧,便想确定了再说不迟。”
“什么!他们想抽干人鱼湖中的水?人鱼湖周围既有农田,又有村庄,他们是要毁了良田和农户吗?真是心思歹毒,不计后果!”璇玑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我定要涂山狐妖尝尝厉害!你们还小,帮我们寻药已是不易,此事不能再让你们涉险。我自有解决的办法,明天一早,你就跟朋友回书院去吧。希望今年秋天,能听到二位金榜题名的消息。”
“可是,机关……”
“我既是族长,怎能在危难之时假手于人?”
“那公输遗冢……”
颜君旭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珞珞伏在屋顶,虽然看不到两人情状,想必璇玑的脸色难看至极,让他不敢再说下去。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就传来璇玑的冷笑声:“我还以为你真是好心相助,原来是记挂着公输遗冢!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心机竟如此之深。你跟狐妖有什么分别,不过一个是强取豪夺,一个是假意欺骗……”
“璇玑先生,您误会了……”颜君旭急切地要为自己辩解。
“这几十年来,像你这样惦记遗冢的小人我见多了。你若是想取,便凭自己的本事取来!但若是被我撞到,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跟狐妖为伍的哪有好人,我真是看走眼了。”
珞珞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脊背骤然一冷。
“我哪有与狐妖为伍?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狐妖了!”
“亏你还读过圣贤书,竟然满口谎言,真是恬不知耻……”
璇玑嫌弃的话音方落,便传来“扑通”一声轻响,颜君旭从茅屋中飞了出来,重重跌在地上。他艰难地爬起来,扑掉了身上的尘土,捂着胳膊缓缓离开。珞珞也轻轻跳下屋顶,她站在月下的长草中,对着月影哀鸣,耳边只萦绕着颜君旭愤怒的话语。
“他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狐妖……可我为什么如此难过?”小狐耷拉着耳朵,低着头走在月下荒草中,像是一只迷失在波涛中的小舟,转眼便被草海吞没。
颜君旭揉着摔得青紫的手肘,回到了住处后,就一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他满腹委屈,想找璇玑解释,但一回想方才他翻脸无情的模样,又觉得这人鱼族长的心眼实在小得很,自己光明磊落,帮助人鱼族也从未想过回报,从不曾存私心,又何必跟人解释什么。
夜晚在少年男女缠绵悱恻的心事中,变得格外漫长,连天上的弦月,仿佛都化作天空的一弯泪痕。次日清晨,天色方明,颜君旭就回到了白鹭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