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一整天,颜君旭都跟莫秋雨待在一起,其余的学子听完了弩机的制作方法,都半知半解地又回去读圣贤书了。
到了下午,连学画图的方思扬也走了,但跟别人是没听懂才离开的不同,他是觉得太简单了,一学就会,后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才走的。
矩尺和炭笔到了他的手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遍就能画出尺寸最准确的图。他甚至不用借助绳线辅助,徒手就能画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圆。
这本事不但惊呆了颜君旭,连任职工部员外郎,见过无数画图高手的莫秋雨,都叹为观止。
而且方思扬的双眼似有透视功能,任何立体结构,被他看一看,量一量,就能画出横剖面,竖剖面,且精确无误。颜君旭自己专心致志画了半天的图,他大笔一挥,一刻钟就能完工。
“这有什么难的,简直与儿戏无异!倒是山水之意绵绵无尽,美人之姿千变万化,引人入胜,却又难以描摹。”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把笔一丢,就潇洒地离开了。
书院后院的凉亭中,仅剩莫秋雨和颜君旭,仍在埋头探讨机关。莫秋雨提出几个机关的设想,包括可载十几个士兵的包铁战车,能升到半空中攻城的云梯,外部皆是利刃的刀丛车,全是用于杀伐征战的,没一个用于民生。
这跟鱼翁的教授完全不同,甚至他怀中那《公输造物》的残卷中,记载着的四两拨千斤术,结绳术等,也全是有利于百姓劳作,令他们事半功倍的方法。
“做机关武考状元,就必须要做兵刃吗?难道不能做耕作和水利的机关?”颜君旭困惑地看着莫秋雨。
“你见没见过战争?”莫秋雨放下手中的炭笔,认真地看着他,眼睛藏在水晶片后,看不出他的情绪。
“当然没有,我出生时天下太平,连鹿城的兵乱都平息了。”
“是啊,你太年轻了,若是有一天,你到过沙场,目睹过横尸遍野就会明白。那些战死之人,无论来自何方,都犯了同一种罪。”莫秋雨冷笑了一声,问道,“你知道,他们犯的都是什么罪吗?”
“请大人提点。”颜君旭迷茫地答。
“这罪就是‘弱小’,因为‘弱小’才被杀掉。善良、勤奋,这些人类的美德,在战场上全然无用,只有强大才是真理。”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似谈论的不是千万人的生死,而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强大,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强大,才能当胜利者,甚至能颠倒是非,改写历史。至于弱者,即便他们家园被侵占,亲人被屠杀,也只能被强者碾碎,认命服输,这就是他们的罪。”
颜君旭立刻愣住了,他从小就被教育与人为善,从未听过这种“武力至上”的论调,仿佛是晴天响起了一声霹雳,惊得他不知所措。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鱼翁的脸,彼时正是午后,繁花似锦,草木如茵,他一边传授自己机关术,一边低声说着:“机关,乃天下诸术之首。以之行善,则善无穷,以之作恶,则恶亦无穷也。臭小子,你切切记住,千万不要作恶,否则终会被机关吞噬。”
“怎么?难道你不想用机关之术,打退敌人,为国争光吗?”莫秋雨见他眼帘微垂,睫毛轻颤,知他内心震撼,又循循善诱地说。
“可书上都说,兵者不详,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颜君旭不敢复述鱼翁的话,只能搬出《道德经》。
“两军交战之时,让这些圣人们去对着敌人讲大道理吧。但如果输了的话,不仅要失去国土,妇孺都会成为奴隶。身为男儿,连自己的家国都保护不了,还不如死了算了。”莫秋雨长叹一声,似觉得他太幼稚了。接着又为他描述了凯旋、加官晋爵的美妙场景。
颜君旭本就年少单纯,随着他的话脑海中便浮现出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画面,接着又被他所说的无上荣耀吸引,忍不住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自己利用机关术,将敌人打得丢盔卸甲之后,衣锦还乡的风光得意。
莫秋雨说了半日,见他眼中精光闪耀,知他已经不再迷惑,便倚在凉亭边闭目养神,偶尔有凉风吹过,还会轻咳几声。
“大人,您若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颜君旭见他脸色青白,下颌更加消瘦,显是多日操劳之故。
“不妨事,我年幼时受过风寒,所以肺部有损,一劳累就会如此,一会儿就好了。”他朝颜君旭摆了摆手,不再多说,倚在凉亭的栏杆上,闭目养神。
颜君旭见他为了国家如此操劳,心中生出敬意,便一声不吭地埋头画图,生怕吵到了他。
莫秋雨这一觉睡了一个时辰,等他醒来时,只见天边暮色四合,云霞流光,竟然已是傍晚时分。
他见自己睡了这么久,颜君旭还在他身边埋头构思机关,心下大窘,忙叫他快去歇息。
可颜君旭却像是走火入魔了似的,离开了凉亭,双手仍在虚空中画个不停,一辆能在轮轴的带动下行进的龟甲车,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喂,你手舞足蹈的,是有什么喜事吗?”他刚走到花园,就从假山后跳出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惊得一个哆嗦,才找回了神智,只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站在面前,却正是他喜欢的小婢女。
“我、我一想到机关就入了迷,没发现姑娘在这里。”想到方才如痴如醉的傻样子被她看到,颜君旭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珞珞轻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说:“今天你出尽了风头,咱们出去玩乐一会儿吧。”
她吹气如兰,贴在颜君旭身上,令他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答:“可是夫子说过,进了书院就不能外出。而且这墙太高了,待我明日做个木梯……”
他话未说完,就觉得手被一双温暖滑腻的小手拉住,这纤纤玉手似有魔力,将他的灵魂轻轻一勾就牵走了。
他恍如一只飘在半空中的风筝,在夏风中飘荡,毫无真实感,只有满腔的喜悦,几乎要将他融化了。
他被珞珞拉着越过墙头,走出了书院,两人踩着碎金般的残阳,来到了一处蔷薇遍地的花圃。
鲜花环簇,佳人在侧,他宛如置身梦境,浑身都轻飘飘的。然而这旖旎美好的梦,终究还是被一只带血的鸡腿给惊醒了。
“这,这是什么?”他惊叫着看向珞珞递到他嘴边的东西,“还没烤熟你就吃?”
“嗯?另外一边熟了呀,吃这边!”珞珞笑嘻嘻地,把鸡腿翻了一下,露出了焦黑的另一侧。
颜君旭一把抢过她手里半生不熟的鸡,捡来石头,在地上刨了个坑,将她剩下的炭火堆在坑里,又折了树枝,做了个烤架,开始烤起了鸡。
“哇,你好厉害!这里还有油和调料,你随便用。”她从花丛下搬出了一堆瓶瓶罐罐,一看就是早藏好的。
“你叫我过来,不会是让我烤鸡的吧?”颜君旭一边扇火,一边给鸡身上抹油,不情愿地说。
“谁说的?这是我布置好的花园,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她张开双臂,炫耀似的在花丛中跑了一圈,裙角飞扬,跑到哪里,就将哪里带起一阵香风。
颜君旭这才有空欣赏风景,只见这块空地位于湖边,种满了一丛丛的蔷薇。这些蔷薇品种各异,有的花朵如碗口般大小,有的只有拇指大,红色黄色粉色淡白交织在一起,像是在碧绿芳翠之中铺上了一段七彩织锦。
得知自己是第一个来的客人,他越发觉得这片花圃美丽,一边烤鸡,一边哼起了歌。
珞珞见他哼歌,也坐到他的身边,从花丛中捧出了一具琴放在膝头。这琴只有普通的七弦琴的一半长短,而且琴身是弧形的,琴头圆润,琴尾尖尖,十分别致。
“这是我的‘狐尾琴’,好久没弹过了,本姑娘这就奏乐一曲,为你的烤鸡添彩。”她朝颜君旭眨了眨眼睛,玉指轻抚,优美的琴音,便如流水般从指下奔跃而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浅吟低唱,唱的是一首《子衿》,温柔婉转的声音在花丛中盘旋,仿佛缕缕情丝绕在花枝,便是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颜君旭就算再傻,也知这首《子衿》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怦然乱跳,如痴如醉,连手中的鸡都忘了转动。炭火把鸡烤得焦黑,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才惊叫一声,恢复了神智。
“完了,这鸡吃不了了……”树枝上的鸡成了一块焦炭,他懊恼地把鸡丢下。
珞珞见他这模样,知他是被自己迷得失魂落魄,看来这青丘狐女们传授的“美人计”还不赖,她只需再进一步,就能顺利取珠。
她放下琴,翩然走到他的身边,把鸡扔得更远,微笑着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颜君旭脸红得像只秋天里熟透了的柿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是龅牙,或者生了一张血盆大口?”珞珞见他害羞,竟然也有些脸红了。
“姑娘无论长成什么样,我都喜欢,我跟姑娘虽然相识甚短,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颜君旭结结巴巴地道,“哪怕姑娘一辈子不揭面纱,我也愿意陪在姑娘身边,不离不弃……”
珞珞听他又说傻话,娇笑了一声:“陪在我身边干吗?做机关吗?”
颜君旭一愣,只觉自己心中隐秘的一角被她看到了,他似乎跟谁说过心底的秘密,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
珞珞摊开白嫩的手掌,柔声道:“你身上有个我要的东西,只要将它给我,我就揭开面纱。不过你可能会痛一下,可能也不会很痛。”
“姑娘想要什么,就尽管拿去吧,小生并非好色之徒,不看姑娘的面目也无所谓。”颜君旭丝毫没有负担,他身无长物,根本不怕失去。
珞珞朝他凑过来,手指拈成兰花,放在脸侧。金红的夕阳,将她如玉的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双眼微阖,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显然是十分紧张。
只要揭开面纱,她就能跟他要灵珠了,而灵珠离体之时,也将是他们分别的时刻。
从暮春到盛夏,从山中到书院,他们偶遇到相知,终于迎来了别离。她在青丘从未有人对她视若珍宝,更不会做有趣的机关逗她,她跟他在一起,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虽然他们的交往就是一个骗局,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却酸楚难过。难道设局的人,最终却骗了自己?
颜君旭自然读不懂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他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不敢眨眼,生怕没看到她的容貌,又隐隐有些担心,她万一真长得丑陋可怎么办?虽然他不甚在意,却也期待她是个美人。
眼见她青葱玉指揭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半的玉容。两个少年男女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时间都在此瞬凝滞。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惨叫,惊得倦鸟四散飞逃。两人连忙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沿着湖边奔跑。
人影似见到了什么骇人的物事,疾奔了两步就被长草绊倒,但很快就又爬起来狂奔不止。
颜君旭遥遥看见这人做书生打扮,看背影竟有些眼熟,原本轻快的心情登时变得沉重压抑。
珞珞飞快戴上了面纱,此时落日完全沉入了湖水,夜幕低垂,笼罩了天地。她又闻到了狐狸的味道,这书院似乎还有人捣鬼,只能将取珠的事暂且搁置,若不揪出这书院中的“鬼”,怕是她的灵珠取回来也保不住。
两人再也无心玩耍,心事重重地走向书院,在经过一片树林时,颜君旭看着蒙蒙黑暗中摇曳的树枝,突然惊呼了一声:“我知道那人是谁了!”
珞珞瞪圆了一双美目,惊异地望着他。
“是冯守正……”颜君旭一张俊秀的脸吓得煞白,总是微眯的双眼也睁开了,“就是那个失踪了好几天的冯守正,我跟他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都看他在灯下苦读的背影,万万不会认错!”
可莫名失踪的冯守正,为何在湖边狂奔呢?书院游荡的“鬼”,难道另有其人?
一阵冷风吹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颜君旭和珞珞回到书院,就心事重重地告别了。他沿着回廊,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哪知才走到半路,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喧嚣声,跟往日的书声琅琅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生怕自己外出被发现,忙从随身布袋里掏出本书,边走边看,装作忘情苦读的样子。
可他走着走着,发现沿路不断有书生探头探脑地看着自己,待来到他所住的房间时,只见狭小简单的房中,竟然聚集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人目光如隼,都直直地瞧着他。
“诸位同窗,有什么事吗?”他哪见过这阵仗,被书生们看得浑身发毛。
丁家兄弟笑嘻嘻地迎过来,拉着他的手臂,亲热地说:“颜兄啊,上午你可出尽了风头,这些人都是来找你学机关术的。”
“什么?”颜君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比方才在湖边看到冯守正更震惊。
“今日听莫秋雨大人一番话,我们总算开了窍,其实只要能对国家有所贡献,是读书还是做木工,不,是做机关,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之前都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今看来,确是太过狭隘。”为首的一名书生上前一步说。
颜君旭喜出望外,自己从小到大都因为喜欢机关被夫子和同窗瞧不起,没想到还有被众人追捧的一天。
他立刻搬出床底下藏好的卷帘门,又把藏在灌木里的洗衣桶搬了出来,一一为他们讲解。
众人都对他的机关赞叹不已,可很快就有一个书生指着桶问道:“此物可以用于战场,赢得战功吗?”
“这恐怕很难,只能洗衣服省些力气,或许能用于后勤?”颜君旭挠着头答,头发越发乱了。
“既然如此,等颜兄研究出能赢得战功的机关,我们再来请教。”这些书生见学不到什么能建功立业的本事,纷纷告辞。
不过片刻,房间中就恢复了寂静,丁家兄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见众人都走散了,他们才气愤地说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根本不值得打交道。
颜君旭早就被冷落惯了,倒也没觉得有落差,心中仍惦记着在湖边见到的一幕。
而且奇怪的是,一直喜欢在晚上画画的方思扬,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直至他睡着了也未见他回来。
次日一大早,休息够了的莫秋雨就拉着颜君旭去设计机关,两人连饭都忘了吃,终于拟出了龟甲车的雏形。
这龟甲车用到了莫秋雨的木车之技,又结合了颜君旭跟鱼翁学到的轮轴术和《公输造物》中的造甲术,天下也只有集他们二人之智才想得出如此构思。
当草图画完时,又是黄昏时分,颜君旭一抬头,看到莫秋雨消瘦的脸,微皱的眉头,竟觉得无比亲切。
两人合力做出新颖机关,又颇有话聊,不知不觉中,莫秋雨也放下了架子,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颜君旭。没想到这个看似不修边幅,又总是眯着眼睛的少年,居然会带给他如此多的惊喜。
“大人……”颜君旭收起图纸,想把方思扬叫来画图。
可他刚说了半句,便见莫秋雨朝他摆了摆手:“以后私下里你别对我用敬称了,我听着也别扭,我虚长你几岁,你便叫我莫大哥吧。”
“这、这怎么可以?”颜君旭连连摆手。
“我来这白鹭书院,本是想宣告今年科举新政,再演示一番机关,即可回去复命,哪知竟在此处遇见了你。”莫秋雨欢喜得不断搓手,“我好久都没跟人聊得如此投机,造机关时遇到困难,也只能独自闷想,想个十天半月也想不出,真是苦煞人!有你跟我一起琢磨,不但难题迎刃而解,还平添了许多乐趣。”
“我也是如此!”这些话正说到了颜君旭的心坎里,自鱼翁死后,他再也没有跟谁如此投缘过。
而且莫秋雨掌握的机关术,比鱼翁的更高一筹,令他眼界大开,灵感勃发。
“那你还拘谨什么?以后私下里我就叫你‘君旭’,你叫我‘莫大哥’即可。”莫秋雨笑了笑,拿下眼睛上的水晶片,掏出一块皮绒擦了擦。
“莫大哥,这是什么?”颜君旭吐了下舌头,好奇地问。
“这是凸镜,是我用水晶抛光磨成的,我常年做机关,导致视力受损,经常看不清远处,借助这晶片才能看到十米之外。”莫秋雨点了点头,似对他改变了称呼很满意,他拿出笔,在颜君旭的草图上添了几笔,“拿去让你画图的朋友画出来,我们边做边改。”
“添了何物?”颜君旭看龟甲车上十几道竖痕,不解地问。
“当然是利刃呀,这龟甲车用于战场,专门砍马腿,便是再厉害的骑兵也要绕着它走。”莫秋雨笑了笑,似觉得他的问题幼稚。
颜君旭捧着图,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凉亭。他迎着夕阳走去,见霞光照在图纸上,纸面变成了一片血红,仿佛被鲜血浸透。
这晚他找到了在床上休息的方思扬,求他帮忙画图。方思扬看了一下尺寸,不过半个时辰,一张精密的图纸就完工了。
他想跟方思扬攀谈一会儿,但他却似十分疲惫,轻轻摆了摆手,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就蒙头大睡了。
到了午夜时分,颜君旭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身边簌簌轻响,仿佛有人出去了。在书院中,有的学子为了不干扰同屋的同窗睡觉,借着廊下灯光苦读也是常事。他并未在意,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过去。
但他的窗外,却有一只小狐狸,悄悄在草丛中竖起了耳朵。这狐狸正是珞珞,她总是在书院中闻到别的狐狸的味道,放心不下,便趁着夜色在书院中探查。
只见一个人影提着鞋子,背着个布包袱,蹑手蹑脚地从颜君旭的房中走了出来。
她吃了一惊,以为是颜君旭夜半外出,可她迎着风嗅了嗅味道,闻到了一股熏衣的香气。颜君旭身上只有汗味或者清爽的皂角味,从来不用香囊熏衣。
她好奇地跟过去,只见这人来到了矮墙边,搬了块石头垫脚,利落地翻墙而出,走出了书院。
她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出去。却没有发觉,在书院的另一侧,一个人影也正在翻墙,但这人却是从外面往里面翻。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脸色灰黑,双颊塌陷,目光呆滞,宛如行尸走肉,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冯守正。
他迈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像是一个午夜的梦魇般,走向了学子们的住处。
珞珞一路小跑,跟着人影来到了位于书院五里外的湖边。夜晚的湖泊,宁静而优美,粼粼波光在明月的照耀下,洁白如梨花,似细雪,宛如天外仙境。
这学子找到了一处幽静的地方坐下,从包裹中拿出纸笔,摊在膝头开始作画。
珞珞看他拿出画笔,猜到这人正是方思扬。可如此深夜,这位骄傲清高的“画仙”,跑到清冷的湖边来干什么?
“仙子姑娘,求你出来见我一面吧。”方思扬边眺望着深夜湖景,边念叨个不停。
但湖中始终没有动静,只有月华如洗,杨柳依依,不要说人影,连条鱼影都没有。
“这家伙是得了痴心疯了吗?”珞珞看了半个时辰,只见更深露重,蓝色夜雾渐渐升起,无论是湖面还是湖边都毫无变化,不由连连叹息。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湖面传来轻微的破水之声,像是在寂静的夜晚奏响了一曲轻歌,又似一个美人踏破湖水,迤逦向岸边走来。
方思扬一听到这声音,激动地丢下画笔,连忙站起身。珞珞也被这奇怪的声音惊呆了,一跃纵到树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只见淡蓝色的夜雾宛如轻纱,一道银光闪闪的影子跃出了水面,珞珞只觉眼前一花,浓郁如墨的黑暗都被驱散。
在这须臾之间,她像是看到了一尾银白色的大鱼,又像是看到了一个丽色无双的少女。
少女如玉的面容跟鱼影叠在一起,转瞬便消失在夜雾中,令她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书院之中,冯守正木然地走进了颜君旭和丁家兄弟的房间,他的脚步轻飘飘的,人也晃荡荡,宛如一片风干的枯叶。
看到方思扬的床是空的,他似十分失望,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房间寻找了。
颜君旭的床挨着方思扬的,听到声音后又被吵醒,他睡得迷迷糊糊,看到冯守正坐在床上,登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可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眼前只有一张空着的床铺,淡淡的月光映在床上,恬静安宁,哪里有什么故人身影?
但次日清晨,书院的气氛变得再次凝重起来,学子们都交头接耳,说昨晚有人看到了冯守正,他脸色青中透黑,如行尸走肉般在廊下游荡。
卢生的符咒再次畅销,扫完厕所的唐鹤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冤枉的,真正装神弄鬼的另有其人。不过因莫秋雨尚住在书院,没人敢将这捕风捉影之事宣之于口。
书院之中人人心事重重,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乌云,笼罩着深深庭院,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