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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魅影

结果这一整天,颜君旭都跟莫秋雨待在一起,其余的学子听完了弩机的制作方法,都半知半解地又回去读圣贤书了。

到了下午,连学画图的方思扬也走了,但跟别人是没听懂才离开的不同,他是觉得太简单了,一学就会,后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学的才走的。

矩尺和炭笔到了他的手中,就像被施了魔法,一遍就能画出尺寸最准确的图。他甚至不用借助绳线辅助,徒手就能画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圆。

这本事不但惊呆了颜君旭,连任职工部员外郎,见过无数画图高手的莫秋雨,都叹为观止。

而且方思扬的双眼似有透视功能,任何立体结构,被他看一看,量一量,就能画出横剖面,竖剖面,且精确无误。颜君旭自己专心致志画了半天的图,他大笔一挥,一刻钟就能完工。

“这有什么难的,简直与儿戏无异!倒是山水之意绵绵无尽,美人之姿千变万化,引人入胜,却又难以描摹。”他最后丢下这句话,把笔一丢,就潇洒地离开了。

书院后院的凉亭中,仅剩莫秋雨和颜君旭,仍在埋头探讨机关。莫秋雨提出几个机关的设想,包括可载十几个士兵的包铁战车,能升到半空中攻城的云梯,外部皆是利刃的刀丛车,全是用于杀伐征战的,没一个用于民生。

这跟鱼翁的教授完全不同,甚至他怀中那《公输造物》的残卷中,记载着的四两拨千斤术,结绳术等,也全是有利于百姓劳作,令他们事半功倍的方法。

“做机关武考状元,就必须要做兵刃吗?难道不能做耕作和水利的机关?”颜君旭困惑地看着莫秋雨。

“你见没见过战争?”莫秋雨放下手中的炭笔,认真地看着他,眼睛藏在水晶片后,看不出他的情绪。

“当然没有,我出生时天下太平,连鹿城的兵乱都平息了。”

“是啊,你太年轻了,若是有一天,你到过沙场,目睹过横尸遍野就会明白。那些战死之人,无论来自何方,都犯了同一种罪。”莫秋雨冷笑了一声,问道,“你知道,他们犯的都是什么罪吗?”

“请大人提点。”颜君旭迷茫地答。

“这罪就是‘弱小’,因为‘弱小’才被杀掉。善良、勤奋,这些人类的美德,在战场上全然无用,只有强大才是真理。”他的声音平静如水,似谈论的不是千万人的生死,而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强大,才有活下去的资格;强大,才能当胜利者,甚至能颠倒是非,改写历史。至于弱者,即便他们家园被侵占,亲人被屠杀,也只能被强者碾碎,认命服输,这就是他们的罪。”

颜君旭立刻愣住了,他从小就被教育与人为善,从未听过这种“武力至上”的论调,仿佛是晴天响起了一声霹雳,惊得他不知所措。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鱼翁的脸,彼时正是午后,繁花似锦,草木如茵,他一边传授自己机关术,一边低声说着:“机关,乃天下诸术之首。以之行善,则善无穷,以之作恶,则恶亦无穷也。臭小子,你切切记住,千万不要作恶,否则终会被机关吞噬。”

“怎么?难道你不想用机关之术,打退敌人,为国争光吗?”莫秋雨见他眼帘微垂,睫毛轻颤,知他内心震撼,又循循善诱地说。

“可书上都说,兵者不详,圣人不得已而用之……”颜君旭不敢复述鱼翁的话,只能搬出《道德经》。

“两军交战之时,让这些圣人们去对着敌人讲大道理吧。但如果输了的话,不仅要失去国土,妇孺都会成为奴隶。身为男儿,连自己的家国都保护不了,还不如死了算了。”莫秋雨长叹一声,似觉得他太幼稚了。接着又为他描述了凯旋、加官晋爵的美妙场景。

颜君旭本就年少单纯,随着他的话脑海中便浮现出尸横遍野,百姓流离失所的悲惨画面,接着又被他所说的无上荣耀吸引,忍不住热血沸腾,仿佛看到了自己利用机关术,将敌人打得丢盔卸甲之后,衣锦还乡的风光得意。

莫秋雨说了半日,见他眼中精光闪耀,知他已经不再迷惑,便倚在凉亭边闭目养神,偶尔有凉风吹过,还会轻咳几声。

“大人,您若是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颜君旭见他脸色青白,下颌更加消瘦,显是多日操劳之故。

“不妨事,我年幼时受过风寒,所以肺部有损,一劳累就会如此,一会儿就好了。”他朝颜君旭摆了摆手,不再多说,倚在凉亭的栏杆上,闭目养神。

颜君旭见他为了国家如此操劳,心中生出敬意,便一声不吭地埋头画图,生怕吵到了他。

莫秋雨这一觉睡了一个时辰,等他醒来时,只见天边暮色四合,云霞流光,竟然已是傍晚时分。

他见自己睡了这么久,颜君旭还在他身边埋头构思机关,心下大窘,忙叫他快去歇息。

可颜君旭却像是走火入魔了似的,离开了凉亭,双手仍在虚空中画个不停,一辆能在轮轴的带动下行进的龟甲车,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喂,你手舞足蹈的,是有什么喜事吗?”他刚走到花园,就从假山后跳出一个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惊得一个哆嗦,才找回了神智,只见一个身材窈窕的少女,正站在面前,却正是他喜欢的小婢女。

“我、我一想到机关就入了迷,没发现姑娘在这里。”想到方才如痴如醉的傻样子被她看到,颜君旭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珞珞轻笑一声,凑到他耳边说:“今天你出尽了风头,咱们出去玩乐一会儿吧。”

她吹气如兰,贴在颜君旭身上,令他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答:“可是夫子说过,进了书院就不能外出。而且这墙太高了,待我明日做个木梯……”

他话未说完,就觉得手被一双温暖滑腻的小手拉住,这纤纤玉手似有魔力,将他的灵魂轻轻一勾就牵走了。

他恍如一只飘在半空中的风筝,在夏风中飘荡,毫无真实感,只有满腔的喜悦,几乎要将他融化了。

他被珞珞拉着越过墙头,走出了书院,两人踩着碎金般的残阳,来到了一处蔷薇遍地的花圃。

鲜花环簇,佳人在侧,他宛如置身梦境,浑身都轻飘飘的。然而这旖旎美好的梦,终究还是被一只带血的鸡腿给惊醒了。

“这,这是什么?”他惊叫着看向珞珞递到他嘴边的东西,“还没烤熟你就吃?”

“嗯?另外一边熟了呀,吃这边!”珞珞笑嘻嘻地,把鸡腿翻了一下,露出了焦黑的另一侧。

颜君旭一把抢过她手里半生不熟的鸡,捡来石头,在地上刨了个坑,将她剩下的炭火堆在坑里,又折了树枝,做了个烤架,开始烤起了鸡。

“哇,你好厉害!这里还有油和调料,你随便用。”她从花丛下搬出了一堆瓶瓶罐罐,一看就是早藏好的。

“你叫我过来,不会是让我烤鸡的吧?”颜君旭一边扇火,一边给鸡身上抹油,不情愿地说。

“谁说的?这是我布置好的花园,你是第一个来这里的客人。你看看,这里是不是很美?”

她张开双臂,炫耀似的在花丛中跑了一圈,裙角飞扬,跑到哪里,就将哪里带起一阵香风。

颜君旭这才有空欣赏风景,只见这块空地位于湖边,种满了一丛丛的蔷薇。这些蔷薇品种各异,有的花朵如碗口般大小,有的只有拇指大,红色黄色粉色淡白交织在一起,像是在碧绿芳翠之中铺上了一段七彩织锦。

得知自己是第一个来的客人,他越发觉得这片花圃美丽,一边烤鸡,一边哼起了歌。

珞珞见他哼歌,也坐到他的身边,从花丛中捧出了一具琴放在膝头。这琴只有普通的七弦琴的一半长短,而且琴身是弧形的,琴头圆润,琴尾尖尖,十分别致。

“这是我的‘狐尾琴’,好久没弹过了,本姑娘这就奏乐一曲,为你的烤鸡添彩。”她朝颜君旭眨了眨眼睛,玉指轻抚,优美的琴音,便如流水般从指下奔跃而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她浅吟低唱,唱的是一首《子衿》,温柔婉转的声音在花丛中盘旋,仿佛缕缕情丝绕在花枝,便是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

颜君旭就算再傻,也知这首《子衿》是什么意思,他的心怦然乱跳,如痴如醉,连手中的鸡都忘了转动。炭火把鸡烤得焦黑,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才惊叫一声,恢复了神智。

“完了,这鸡吃不了了……”树枝上的鸡成了一块焦炭,他懊恼地把鸡丢下。

珞珞见他这模样,知他是被自己迷得失魂落魄,看来这青丘狐女们传授的“美人计”还不赖,她只需再进一步,就能顺利取珠。

她放下琴,翩然走到他的身边,把鸡扔得更远,微笑着问他:“你想不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颜君旭脸红得像只秋天里熟透了的柿子,轻轻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是龅牙,或者生了一张血盆大口?”珞珞见他害羞,竟然也有些脸红了。

“姑娘无论长成什么样,我都喜欢,我跟姑娘虽然相识甚短,但却好像认识了很久……”颜君旭结结巴巴地道,“哪怕姑娘一辈子不揭面纱,我也愿意陪在姑娘身边,不离不弃……”

珞珞听他又说傻话,娇笑了一声:“陪在我身边干吗?做机关吗?”

颜君旭一愣,只觉自己心中隐秘的一角被她看到了,他似乎跟谁说过心底的秘密,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是谁。

珞珞摊开白嫩的手掌,柔声道:“你身上有个我要的东西,只要将它给我,我就揭开面纱。不过你可能会痛一下,可能也不会很痛。”

“姑娘想要什么,就尽管拿去吧,小生并非好色之徒,不看姑娘的面目也无所谓。”颜君旭丝毫没有负担,他身无长物,根本不怕失去。

珞珞朝他凑过来,手指拈成兰花,放在脸侧。金红的夕阳,将她如玉的肌肤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她双眼微阖,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显然是十分紧张。

只要揭开面纱,她就能跟他要灵珠了,而灵珠离体之时,也将是他们分别的时刻。

从暮春到盛夏,从山中到书院,他们偶遇到相知,终于迎来了别离。她在青丘从未有人对她视若珍宝,更不会做有趣的机关逗她,她跟他在一起,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虽然他们的交往就是一个骗局,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中却酸楚难过。难道设局的人,最终却骗了自己?

颜君旭自然读不懂她心中的百转千回,他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少女,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不敢眨眼,生怕没看到她的容貌,又隐隐有些担心,她万一真长得丑陋可怎么办?虽然他不甚在意,却也期待她是个美人。

眼见她青葱玉指揭下了面纱,露出了一半的玉容。两个少年男女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时间都在此瞬凝滞。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凄厉的惨叫,惊得倦鸟四散飞逃。两人连忙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沿着湖边奔跑。

人影似见到了什么骇人的物事,疾奔了两步就被长草绊倒,但很快就又爬起来狂奔不止。

颜君旭遥遥看见这人做书生打扮,看背影竟有些眼熟,原本轻快的心情登时变得沉重压抑。

珞珞飞快戴上了面纱,此时落日完全沉入了湖水,夜幕低垂,笼罩了天地。她又闻到了狐狸的味道,这书院似乎还有人捣鬼,只能将取珠的事暂且搁置,若不揪出这书院中的“鬼”,怕是她的灵珠取回来也保不住。

两人再也无心玩耍,心事重重地走向书院,在经过一片树林时,颜君旭看着蒙蒙黑暗中摇曳的树枝,突然惊呼了一声:“我知道那人是谁了!”

珞珞瞪圆了一双美目,惊异地望着他。

“是冯守正……”颜君旭一张俊秀的脸吓得煞白,总是微眯的双眼也睁开了,“就是那个失踪了好几天的冯守正,我跟他住在同一个房间,每天都看他在灯下苦读的背影,万万不会认错!”

可莫名失踪的冯守正,为何在湖边狂奔呢?书院游荡的“鬼”,难道另有其人?

一阵冷风吹过,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

颜君旭和珞珞回到书院,就心事重重地告别了。他沿着回廊,向自己的住处走去,哪知才走到半路,就听不远处传来了喧嚣声,跟往日的书声琅琅截然不同。

他心下一沉,生怕自己外出被发现,忙从随身布袋里掏出本书,边走边看,装作忘情苦读的样子。

可他走着走着,发现沿路不断有书生探头探脑地看着自己,待来到他所住的房间时,只见狭小简单的房中,竟然聚集了十几个人。这十几人目光如隼,都直直地瞧着他。

“诸位同窗,有什么事吗?”他哪见过这阵仗,被书生们看得浑身发毛。

丁家兄弟笑嘻嘻地迎过来,拉着他的手臂,亲热地说:“颜兄啊,上午你可出尽了风头,这些人都是来找你学机关术的。”

“什么?”颜君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比方才在湖边看到冯守正更震惊。

“今日听莫秋雨大人一番话,我们总算开了窍,其实只要能对国家有所贡献,是读书还是做木工,不,是做机关,又有什么分别呢?我们之前都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如今看来,确是太过狭隘。”为首的一名书生上前一步说。

颜君旭喜出望外,自己从小到大都因为喜欢机关被夫子和同窗瞧不起,没想到还有被众人追捧的一天。

他立刻搬出床底下藏好的卷帘门,又把藏在灌木里的洗衣桶搬了出来,一一为他们讲解。

众人都对他的机关赞叹不已,可很快就有一个书生指着桶问道:“此物可以用于战场,赢得战功吗?”

“这恐怕很难,只能洗衣服省些力气,或许能用于后勤?”颜君旭挠着头答,头发越发乱了。

“既然如此,等颜兄研究出能赢得战功的机关,我们再来请教。”这些书生见学不到什么能建功立业的本事,纷纷告辞。

不过片刻,房间中就恢复了寂静,丁家兄弟甚至都没反应过来。见众人都走散了,他们才气愤地说这些人都是势利眼,根本不值得打交道。

颜君旭早就被冷落惯了,倒也没觉得有落差,心中仍惦记着在湖边见到的一幕。

而且奇怪的是,一直喜欢在晚上画画的方思扬,今日不知去了哪里,直至他睡着了也未见他回来。

次日一大早,休息够了的莫秋雨就拉着颜君旭去设计机关,两人连饭都忘了吃,终于拟出了龟甲车的雏形。

这龟甲车用到了莫秋雨的木车之技,又结合了颜君旭跟鱼翁学到的轮轴术和《公输造物》中的造甲术,天下也只有集他们二人之智才想得出如此构思。

当草图画完时,又是黄昏时分,颜君旭一抬头,看到莫秋雨消瘦的脸,微皱的眉头,竟觉得无比亲切。

两人合力做出新颖机关,又颇有话聊,不知不觉中,莫秋雨也放下了架子,以欣赏的眼光看着颜君旭。没想到这个看似不修边幅,又总是眯着眼睛的少年,居然会带给他如此多的惊喜。

“大人……”颜君旭收起图纸,想把方思扬叫来画图。

可他刚说了半句,便见莫秋雨朝他摆了摆手:“以后私下里你别对我用敬称了,我听着也别扭,我虚长你几岁,你便叫我莫大哥吧。”

“这、这怎么可以?”颜君旭连连摆手。

“我来这白鹭书院,本是想宣告今年科举新政,再演示一番机关,即可回去复命,哪知竟在此处遇见了你。”莫秋雨欢喜得不断搓手,“我好久都没跟人聊得如此投机,造机关时遇到困难,也只能独自闷想,想个十天半月也想不出,真是苦煞人!有你跟我一起琢磨,不但难题迎刃而解,还平添了许多乐趣。”

“我也是如此!”这些话正说到了颜君旭的心坎里,自鱼翁死后,他再也没有跟谁如此投缘过。

而且莫秋雨掌握的机关术,比鱼翁的更高一筹,令他眼界大开,灵感勃发。

“那你还拘谨什么?以后私下里我就叫你‘君旭’,你叫我‘莫大哥’即可。”莫秋雨笑了笑,拿下眼睛上的水晶片,掏出一块皮绒擦了擦。

“莫大哥,这是什么?”颜君旭吐了下舌头,好奇地问。

“这是凸镜,是我用水晶抛光磨成的,我常年做机关,导致视力受损,经常看不清远处,借助这晶片才能看到十米之外。”莫秋雨点了点头,似对他改变了称呼很满意,他拿出笔,在颜君旭的草图上添了几笔,“拿去让你画图的朋友画出来,我们边做边改。”

“添了何物?”颜君旭看龟甲车上十几道竖痕,不解地问。

“当然是利刃呀,这龟甲车用于战场,专门砍马腿,便是再厉害的骑兵也要绕着它走。”莫秋雨笑了笑,似觉得他的问题幼稚。

颜君旭捧着图,闷闷不乐地离开了凉亭。他迎着夕阳走去,见霞光照在图纸上,纸面变成了一片血红,仿佛被鲜血浸透。

这晚他找到了在床上休息的方思扬,求他帮忙画图。方思扬看了一下尺寸,不过半个时辰,一张精密的图纸就完工了。

他想跟方思扬攀谈一会儿,但他却似十分疲惫,轻轻摆了摆手,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就蒙头大睡了。

到了午夜时分,颜君旭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身边簌簌轻响,仿佛有人出去了。在书院中,有的学子为了不干扰同屋的同窗睡觉,借着廊下灯光苦读也是常事。他并未在意,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过去。

但他的窗外,却有一只小狐狸,悄悄在草丛中竖起了耳朵。这狐狸正是珞珞,她总是在书院中闻到别的狐狸的味道,放心不下,便趁着夜色在书院中探查。

只见一个人影提着鞋子,背着个布包袱,蹑手蹑脚地从颜君旭的房中走了出来。

她吃了一惊,以为是颜君旭夜半外出,可她迎着风嗅了嗅味道,闻到了一股熏衣的香气。颜君旭身上只有汗味或者清爽的皂角味,从来不用香囊熏衣。

她好奇地跟过去,只见这人来到了矮墙边,搬了块石头垫脚,利落地翻墙而出,走出了书院。

她也纵身一跃,跟着跳了出去。却没有发觉,在书院的另一侧,一个人影也正在翻墙,但这人却是从外面往里面翻。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只见他脸色灰黑,双颊塌陷,目光呆滞,宛如行尸走肉,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冯守正。

他迈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像是一个午夜的梦魇般,走向了学子们的住处。

珞珞一路小跑,跟着人影来到了位于书院五里外的湖边。夜晚的湖泊,宁静而优美,粼粼波光在明月的照耀下,洁白如梨花,似细雪,宛如天外仙境。

这学子找到了一处幽静的地方坐下,从包裹中拿出纸笔,摊在膝头开始作画。

珞珞看他拿出画笔,猜到这人正是方思扬。可如此深夜,这位骄傲清高的“画仙”,跑到清冷的湖边来干什么?

“仙子姑娘,求你出来见我一面吧。”方思扬边眺望着深夜湖景,边念叨个不停。

但湖中始终没有动静,只有月华如洗,杨柳依依,不要说人影,连条鱼影都没有。

“这家伙是得了痴心疯了吗?”珞珞看了半个时辰,只见更深露重,蓝色夜雾渐渐升起,无论是湖面还是湖边都毫无变化,不由连连叹息。

然而就在此时,只听湖面传来轻微的破水之声,像是在寂静的夜晚奏响了一曲轻歌,又似一个美人踏破湖水,迤逦向岸边走来。

方思扬一听到这声音,激动地丢下画笔,连忙站起身。珞珞也被这奇怪的声音惊呆了,一跃纵到树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只见淡蓝色的夜雾宛如轻纱,一道银光闪闪的影子跃出了水面,珞珞只觉眼前一花,浓郁如墨的黑暗都被驱散。

在这须臾之间,她像是看到了一尾银白色的大鱼,又像是看到了一个丽色无双的少女。

少女如玉的面容跟鱼影叠在一起,转瞬便消失在夜雾中,令她一时竟分不清是真是幻。

书院之中,冯守正木然地走进了颜君旭和丁家兄弟的房间,他的脚步轻飘飘的,人也晃荡荡,宛如一片风干的枯叶。

看到方思扬的床是空的,他似十分失望,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去别的房间寻找了。

颜君旭的床挨着方思扬的,听到声音后又被吵醒,他睡得迷迷糊糊,看到冯守正坐在床上,登时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可等他再睁开眼时,却见眼前只有一张空着的床铺,淡淡的月光映在床上,恬静安宁,哪里有什么故人身影?

但次日清晨,书院的气氛变得再次凝重起来,学子们都交头接耳,说昨晚有人看到了冯守正,他脸色青中透黑,如行尸走肉般在廊下游荡。

卢生的符咒再次畅销,扫完厕所的唐鹤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冤枉的,真正装神弄鬼的另有其人。不过因莫秋雨尚住在书院,没人敢将这捕风捉影之事宣之于口。

书院之中人人心事重重,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乌云,笼罩着深深庭院,说不出来的压抑沉重。 cTxzf+X1G0Ga87UZ4OuXdgjvtX+frlleID7kvRyBNxrnhYVfcuRH8YINWOnO84OK



壹拾壹
涂山之玉

颜君旭却置身于这片乌云之外,一大早就忙着跟莫秋雨一起打造龟甲车了。方思扬画的图精密准确,他们按图准备部件,事半功倍,不过一个上午,龟甲车的龙骨就完成了。

午后莫秋雨劳累过度,干咳不止,不得不去休息,而颜君旭也回到了学堂,捧起了久未拿过的书本。

“仁者,人人心德也,心德即是良心,良心即是天理,乃推己及人意也。”夫子端坐堂前,为众学子讲“仁义礼智信”这五字中的辩证。

原本颜君旭对这些枯燥无味的大道理毫无兴趣,可今日却觉得句句都打在了自己的心坎里。

他忍不住掏出那残破的几页《公输造物》,偷偷翻看,“四两拨千斤”“结绳术”他都看完了,“轮轴术”鱼翁曾传给过他。接下来的是“避水术”,虽然不知此术能用在何处,他还是认真地读着。

便在此时,一片蔷薇花瓣飘在了他的书页上,花瓣有半个巴掌大,颜色粉嫩,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正是他前日在小婢女的花圃中见过的“荷花蔷薇”。

可这花瓣如何会从湖边,飘到了自己的书桌上?他打量着窗外,却只见竹枝掩映,夏风绵绵,根本看不到一朵鲜花。

他拿起花瓣细细端详,只见上面用针刺着蚊子大的三个小字,却是“方思扬”。他心中突地一跳,皱了皱眉,只见左前方,方思扬正趴在桌上酣睡,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他想起昨晚的所见,方思扬确实离开了房间,难道书院发生的这些怪事,都跟他有关吗?

天色渐暗,黄昏很快到来,西天积云层层,遮蔽了落日的余光,似乎山雨欲来。

“你不是会做机关吗?给我们弄个保命的玩意儿吧,如今这冯守正也不知是人是鬼,在书院里晃荡,晚上谁也不敢歇息,实在难熬。”几个书生抱着书本,七嘴八舌地围在颜君旭的身边。

他手边没有任何材料,临时做个有用的机关,哪有那么容易?他抓破了头,五官皱成一团,再也说不出“这有何难”了。

“大家把门窗锁好不就行了,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至于吓成这样?”只有方思扬丝毫不怕,倚在窗边,潇洒地扇着折扇,俊逸风流。

“门窗锁好又有什么用?书院的大门天天锁着,他不是照样来去自如?”他话音方落,便有书生出言反驳。

颜君旭看到方思扬月白衣襟上画着的墨竹,目光又落在了课堂外的竹林上。所谓“君子如竹,争风逐露,却心中有节”,为了鼓励学子们,书院的课堂边都种满了翠竹。

他望着亭亭竹影,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纵身一跃跳出窗外,在竹林中徜徉。

众书生见他举止怪异,不由面面相觑,还以为他解决不了这个难题,突然发起了疯。

不过当天晚上,当每个房间的门上都挂着一个竹筒机关时,这些书生就心服口服了。

这是颜君旭灵机一动想到的主意,把枯死的竹子掏空,锯成四寸长的一段,再以麻线拴上一块石子吊在竹筒中。只要门被推开,门框碰到竹筒,里面的石子就会撞在竹子上,发出“咣咣”之声,能惊醒沉睡中的人,就不怕夜半贼人推门而入了。

书院里有木匠的工具,众书生见这法子极好,纷纷卷袖帮忙,不过半个时辰,就将每个房间都挂上了竹筒,还为它起了个文雅的名字,叫作“君子守”。意思是将它挂在门上,便如有个君子站在门边保护一般。

书院的书生都像吃了定心丸,即便细雨飘飞,天幕积云如堆,也安心埋头苦读,不再害怕。

雨天潮湿,廊下的油灯也被雨水浇灭。众书生昨晚闹了半宿,都疲惫至极,不到亥时,学子们的住处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丁家兄弟也早早就把门窗锁好,四人说了会儿话,便熄灯歇息。颜君旭特别观察了一下方思扬,只见他心情愉悦,睡觉前还哼着歌,没有半点异常。

午后飘落在他面前的蔷薇花瓣上,为什么会写着方思扬的名字呢?他百思不得其解,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像是一首婉转徘徊的歌,他累了几日,眼皮越来越沉,终于陷入了沉眠。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睡到了几时,寂夜中突然传来了“咣咣”的声音。声音只响了一下,便再无声息,颜君旭被吵醒,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

可迷迷糊糊中他突然想起,这不正是“君子守”的响声?难道夜深人静之时,有人悄悄溜进了房中?

如此一想,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猛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夜色漆黑,隐约可见屋门敞开了一条缝隙,而方思扬的床竟然是空的。

他本想叫醒丁家兄弟,又怕方思扬生性不羁,万一这家伙只是想午夜赏雨,岂不是闹出一场笑话?

他只能悄悄一人溜了出去,临出门前把“君子守”摘下又挂好,也发出了“咣”的一声轻响,想来方才的声音就是方思扬出门时弄出来的。

廊下细雨如丝如絮,化入夜风之中,将夜色也浸得潮湿,如一匹漆黑亮泽的绸缎,将书院裹得密不透风。

煤油灯全部被雨水浇熄,明月星子都被层云遮蔽,他只能借着雨中淡淡的辉光,摸索着走了出去。

所幸他刚刚走到庭院中,就看到了方思扬的身影,而且在他的面前还站着一个提着灯笼的人。

那人低着头,将面容完全掩盖,形迹十分鬼祟。颜君旭留了个心眼,蹑手蹑脚地向两人靠近,落脚专拣有厚厚草甸的地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只见灯光如晕,方思扬脸色惨白,嘴角紧抿,似见到了可怕的东西。

“你这疯子,缠着我干吗?”他厉声朝提着灯笼的人喝道,但声音颤抖,毫无底气。

“自然是看中了你身上的本事。”那人声音沙哑,阴沉沉地笑了一下。

灯光如淡淡黄纱,笼罩在他脸上,明暗的阴影勾勒出他消瘦的脸颊,木然的五官,竟然是那如鬼魅般的冯守正。

颜君旭之前只见他在湖边奔跑的背影,根本没看到他的脸,此时见他脸上黑气浓郁,瘦得形销骨立,简直就是一具活着的干尸,吓得心“怦怦”乱跳,差点就要叫出来。

而方思扬却感受到了比他更强烈的恐惧,“啊”地大叫一声,后退了两步。

“快点把你的画技交出来,跟我一起成为涂山之玉吧!”冯守正冷笑两声,右手伸向方思扬,只见他手掌中握着一块半红半白的玉,看起来十分名贵。

“什、什么是涂山之玉?”方思扬到了如此危急时刻,居然还能好奇发问。

“涂、涂山之玉……是涂山狐族的秘宝,能萃取人类学识精华,令智慧和才能流芳百代……”冯守正面露得意神色,颇为自豪地说,“肉身会衰老死亡,但成为涂山之玉后,你的技艺便能永存于世,成为涂山会的一部分。”

“去你的永存于世!”方思扬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糊住了冯守正的脸,转身便跑。

雨水令地面变得湿滑,他跑了两步脚下一滑,一跤跌在地上,正摔在颜君旭面前。冯守正抹去脸上的泥,十指如刀,便向他脖颈插去。

颜君旭见状一把抓住方思扬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拽向自己,所幸地上湿滑,方思扬在泥地上像是游鱼般滑开。

冯守正的手指落空,“扑”的一声,插到了泥地里,插出了十个黑黝黝的窟窿,令两人吃惊不小。

没想到这看似干尸般消瘦的冯守正,手劲竟如此之大。

冯守正见到颜君旭,居然丝毫不怕,仍纵身向他们扑来。方思扬灵机一动,将背囊一把推进了他的怀中,便是这么一阻,两人已经从藏身的灌木中逃了出来。

“嘿嘿嘿,你这小子来得正好,你的机关之术,一起给我吧!”冯守正低声冷笑,又追了上来。

颜君旭忙从布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就要跟他拼命,然而就在这时,斜里冲出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跃纵上半空,一脚就踢在了冯守正的下颌上。

冯守正高瘦的身躯,像是个轻飘飘的风筝般,被踢得飞起来,又跌落在地。

颜君旭忙看向这人,只见她身穿青灰色粗布衣裙,腰如裹素,手脚纤细,居然是小婢女。

“这、这是怎么回事?”方思扬也很吃惊,看了看珞珞,又看了看颜君旭,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

“我也不知道啊!”颜君旭将头摇得似拨浪鼓,“没想到她竟然身怀绝技。”

两人见这纤弱的姑娘武艺非凡,如天女下凡般救了他们,俱是又惊又喜,哪还顾得上追究这少女的奇异之处。

珞珞一直在暗中盯着方思扬,她本以为捣鬼的是他,却见方思扬偷偷摸摸要跑出书院,意外地被冯守正困住。她本想多听听冯守正的话,打探一下这个“涂山会”到底是什么组织,可他穷凶极恶,没说几句就开始动手。眼见颜君旭就要被这凶徒所伤,她心中焦急,再也顾不得隐藏身份,出手救了他。

冯守正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身影如风,绕着他疾奔,趁他不备便踢他一脚。冯守正手脚僵硬,所有的动作都慢了半拍,没一会儿就挨了十几下痛击。

颜君旭和方思扬也没闲着,两人大叫大嚷着“救人”,挨个房间拍门,但奇怪的是,门里的学子都像是睡死了一般,竟没有一人醒来。甚至连平日维持秩序的书童和家丁都不见了,雨夜之中,只有颜君旭所做的“君子守”受到大门的震荡,不断地发出“咣咣”声,在冷风中回荡,像是无助的哀鸣,连绵不绝,每一声都透着绝望。

“别叫了!这地方是他的巢穴,屋里的人都中了他的法术睡不醒了!”珞珞见冯守正被她打得抱着头呆立,已无还手之力,她宛如一朵落花,轻飘飘地立在风雨中,轻声说道,“这潜伏在白鹭书院多年的妖怪,就要现原形了。”

“真、真的有妖?”颜君旭和方思扬同时问道,两人都以为所谓的妖鬼只是卢生骗钱的谎话,哪想竟是真的。

“当然,不然是谁将他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珞珞指着如人干般的冯守正笑道,“这臭狐狸躲在暗处捣鬼,根本不敢现身,只会弄个傀儡吓人!”

“傀儡?姑娘是指冯守正?”颜君旭挠着脑袋,不明所以地问。

“不错,这家伙只是个凡夫俗子,哪有本事去迷惑人类,夺取技能呢?”珞珞一扬裙摆,从裙下抽出狐尾琴,娇声喝道,“再不现身,不要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方才还站着的冯守正,突然四肢瘫软,像是个失去了提线的木偶般,“啪”的一声扑倒在地。

这时,从墙头的一簇茂密的树枝中,跳出了一个人。他双手都拿着操纵木偶的提线木棒,满是横肉的脸上,挂着狰狞笑容。

颜君旭和方思扬俱是一惊,尤其是方思扬,瞪圆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围着方思扬转个不停,唯他马首是瞻的唐鹤。

“方公子,没想到吧?”唐鹤胡萝卜般短粗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指间木棒,幽幽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为了两张破画接近你?其实我是在等待机会,要将你制成‘玉’,届时多少张画都唾手可得。”

“你、你这个小人!骗子!下三烂的玩意儿!给你爷爷我提鞋都不配!”方思扬看起来高雅脱俗,骂起人来却毫不含糊。

唐鹤依旧笑眯眯地,朝他们作了个揖:“这次正式地做个介绍吧,本人是涂山会的‘玉匠’,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具有将人的思维固化的本领。诸位在我眼中,不过是一块块会动的玉石而已。”

“呸呸呸,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好意思沾沾自喜?”珞珞娇声骂道。

“所以书院里一直有闹鬼的传闻,都是你搞的?”颜君旭想起卢生的话,终于明白这白鹭书院为何会如此古怪了。

唐鹤摇了摇手中拴着丝线的木棒,地上的冯守正的手脚也跟着动了一下,他颇为自得地道:“没错,我在这书院也有十来年了,但不是每一年的学生都身负奇才,值得浪费我的灵玉。你们看到我该感到荣幸,这可证明你们是学子中的佼佼者!”

“十几年来?书院就没有发现吗?”方思扬困惑地问,“总是有学子失踪,或者变得痴傻,竟然无一人怀疑?”

“方公子,你弄错了因果。”唐鹤笑眯眯地抖了抖手中的木棒,几十根丝线从冯守正身上掉下来,像是蛛丝般在半空中飞扬,“不是先有书院,才有了我,而是因为有我,才有了这座书院。况且科考压力这么大,偶尔有一两个学生发疯,精神失常,简直再正常不过。”

方思扬一愣,连颜君旭也愣住了,白鹭书院背景强大,建立时聘请名士大儒为师,是何人有如此能力,竟为了“玉匠”建造了它?

“我还要感谢你呀,方公子……”唐鹤小眼一瞥,又看向了珞珞,“还有这个古怪的小丫头,若不是因为有你们二人,我还试不出这会机关的小子,立不了大功呢……”他话未说完,木棒上的丝线陡然如钢丝般挺直,疾向颜君旭飞去,低喝道:“小子,《公输造物》是不是在你手里?把它交出来!我挑拨你跟方思扬竞争,引你施展机关术,我拆过你做的木桶,设计精妙,绝不可能是你自创的,定是从《公输造物》上学来的!”

颜君旭一愣,只见眼前寒光点点,哪里躲得开?就在这时,斜里飞出了一把琴,横在他的面前,挡住了所有的丝线。

“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自己送死?”唐鹤见丝线被挡回来,一甩手向方思扬袭去,方思扬躲避不及,被缚住手脚,立刻手舞足蹈个不停。

唐鹤冷笑一声,手指微动,方思扬就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向颜君旭和珞珞冲去。

可他手脚被控制,意识却清醒,嘴中大喊着:“快避开呀,我要向左边打去啦!”

颜君旭忙向右边闪避,可没想到木棍居然一偏,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的头上,将他打得头昏眼花,一下就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叫道,“你不是说打左边,怎么打的是右边?”

“啊!抱歉,手脚怎么不听使唤?”方思扬哇哇大叫,又举棍击向珞珞,他痛苦地闭上眼,嚷道,“姑娘,小生得罪了,这棍儿要打你下盘了!”

珞珞却理都不理他,微微一笑,扬起狐尾琴,毫不客气地给了他肚子一下。方思扬惨叫一声弯下腰,木棍也脱手而飞。

方思扬蹲在地上呻吟,一时爬不起来了。珞珞手臂一扬,十指如刀,轻易就切断了他身上的丝线。

“看来要先把你这捣乱的鬼丫头干掉……”唐鹤一甩木棒,所有的丝线又弹回到他手中,接着他双手一扬,丝线都如箭一般激射而出。

这丝线上还沾着半空中落下的雨滴,携着如暴风般的劲力,劈头盖脸地向珞珞飞来。

珞珞见抵挡不了,纵身一跃,躲到了回廊中。随即身后传来“刷刷”轻响,只见自己方才站立之处的树枝都被丝线切断,纷纷落到了地上。

颜君旭从地上捡起根木棍,跟着她躲在了栏杆之后,紧张地问她:“姑娘,你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珞珞娥眉紧蹙,面对着强大的狐妖,她终于明白自己少了一颗灵珠的缺憾。

她体内明明有更多的潜力,却半分也施展不出来,像是蓄积的洪水,始终找不到一个开闸的泄口似的。

“看你能躲多久?”唐鹤扬了扬手,狞笑道,丝线又要脱手而出。

“把它们射出去!”颜君旭从布带中掏出了几根竹签,是今晚做“君子守”时剩的,飞快地放在珞珞手中的琴弦上。

珞珞何等聪明,立刻会意,纤手微动,将琴弦拉满。瞄准了唐鹤后,她手指一松,七八根竹签就射向唐鹤。

这一击她用了十分力气,琴弦发出“嗡嗡”轻鸣,激起一阵罡风,轻薄的竹签便如飞刀般,刺向了唐鹤的胸口。

唐鹤手一扬,将手中丝线舞成了一张网,将竹签打落,但却有一枝实在离得太近,转眼就要射进他的右眼。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肥胖的身体重重往泥地中一摔,总算躲过了这一击。

等他再爬起来,只见他双眼血红,身体大了一倍,将书生的青衫都撑破了,而且周身长满了厚厚的黑毛,哪里还有人的样子?

颜君旭从未见过这种妖物,吓得躲在栏杆后,大气也不敢喘。他悄悄地掏出布带中所有的竹签,大概有二十几根,都递给了珞珞。

珞珞伸手接过,两人的手不知不觉地牵在了一起。在这危机四伏的雨夜,在面对这凶兽的时刻,恐惧被脉脉温情驱赶,他们拉着彼此的手,宛如在颠簸的怒海中,拉住了一根浮木。

“死小妮子,看我不将你撕了吃了!”唐鹤怒吼一声,一跃而起,他手中的丝线也骤然变成一指粗细,挥舞起来“啪啪”作响,俨然是十几道长鞭。

长鞭如同游蛇,在落雨中狂舞,将雨滴带得跟着旋转飞舞,将他周身上下护得密不透风。

“啊!”恰在此时,方才被珞珞打得闭过气的方思扬醒了,看到唐鹤半人半妖的模样,吓得高声大叫。

“你不争气的朋友都躲起来了,就拿你开刀吧!”唐鹤一鞭抽向方思扬,鞭子如毒龙出洞,向方思扬袭来。

珞珞手指一抚琴弦,竹篾飞刀穿透雨幕,“啪”的一声,将长鞭荡开。

唐鹤眼睛一转,似想到了绝妙主意,又一鞭抽向方思扬。珞珞的竹篾再次跟随琴音而至,打在鞭梢上。

如此一来,他抽了十几鞭,只听雨中琴音不绝,珞珞也射了十几刀。但在一边的颜君旭,却发现事情不妙,他们的竹篾只剩下五根,如果全部用光了,三人只能坐以待毙。

他朝珞珞使了个眼色,鼓起勇气拿着棍子冲出了栏杆,挡在了方思扬面前。方思扬并不傻,在地上打了个滚,就逃脱了长鞭的包围。

唐鹤见颜君旭跑出来,立刻喜不自胜,长鞭一甩就要将他捆起来。颜君旭深谙绳索的走向,将手中木棍立在身前,鞭子就顺势缠到了棍子上。

他见计谋奏效,再也顾不上其他,将棍子一抛,掉头就跑。唐鹤哪肯放过他,手臂一扬,几条鞭子同时向他背心袭来。

珞珞纵身一跃,抱起狐尾琴跃到半空,射出了最后几柄飞刀。刀光闪过,颜君旭躲过一劫,但两人却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雕虫小技,还想打过你的狐狸爷爷?”唐鹤狞笑着向珞珞走来。

珞珞抱着琴站在颜君旭身前,雨丝飘飞而落,宛如命运的大网,将她牢牢笼罩。怪不得狐狸奶奶说她取珠之路极为凶险,要她千万小心。

可若要丢下颜君旭逃生,万一这傻书生死了,连她的宝贝灵珠都得陪葬。自己真是青丘狐族之耻,明明狐狸精最会骗人,自己却屡次失败,才落到这等田地。

“小家伙,给我去死吧!”唐鹤甩起长鞭,向珞珞抽去。

罡风骤起,如无数风刀,将她的面纱割得粉碎。就在珞珞即将要被鞭子抽到时,颜君旭纵身一跃,将她推在了一边。

他只觉背上火辣辣地痛,如被开水泼了似的,但总算救下了珞珞。两人在泥地里打了两个滚,颜君旭此时才看清她的脸,心登时漏跳了一拍。但见她五官秀美灵动,如玉雕般精致,偏偏那杏核双眼,微翘的嘴唇,又透着些孩子气,更显得机灵古怪。

“完了!”珞珞瞥见唐鹤朝他们走来,惊呼了一声。

便在此时,她蜷缩在颜君旭身边,只觉他胸口气息鼓荡,竟与自己的呼吸同步。在这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呼吸心跳频率完全相同,两人紧紧靠在一起,宛如一体。她一直无法宣泄的力量,在四肢百骸中骤然勃发,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唐鹤狞笑着双手持鞭,站在他们的面前,要将她勒死。而珞珞的手却抚在了跌落在地的狐尾琴上,琴发出“铮”的一声轻鸣,猛然从地上跃起。

琴弦爆起,化作锐利的钢丝,一下就穿透了唐鹤的胸膛。

这变故太过突然,不仅是唐鹤,连珞珞和颜君旭都没有想到。唐鹤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低头看着胸前流血的伤口,似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你们……待我叫蓝将军来,跟你们算账……”他一说话就喷出几口血沫,再也不敢逗留,变成一只黑狐转身跳墙逃走。

颜君旭和珞珞糊里糊涂地就打退了对手,死里逃生,两人瘫坐在地上,只觉手脚虚软,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连手都没动就打退了狐妖!”颜君旭满怀倾慕地看着珞珞,可他的脸瞬间红了,忙别过了头。

其实珞珞也不知道为什么唐鹤突然就受了这么重的伤,但听颜君旭夸她,便爬起来,叉着腰揽下功劳:“不过是雕虫小技,方才我是故意示弱诈他,所谓兵不厌诈……你应该懂的!”

“而且你长得好美,不但没有龅牙,更没有血盆大口……”颜君旭傻乎乎地挠头笑道。

珞珞听他夸赞自己容貌,更加得意,一甩手却有一物“啪嗒”一声,从她的袖管中掉出来,刚好掉在了颜君旭的怀里。

那是一只机关木鸟,红尾翠羽煞是可爱。颜君旭一看到这鸟,眼睛立刻瞪圆了,结结巴巴地指着珞珞道:“原、原来是你?”

恰在此时,方思扬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块闪亮的物事。珞珞急忙捡起木鸟,拉着颜君旭一起过去看。

“这是唐鹤方才打斗时掉在泥里的,我便偷偷拣了,这到底是什么?”他摊开手掌,只见那是一块巴掌大的半透明物体,晶莹剔透,宛如一片云英石。

“这是鱼鳞呀!”珞珞翘起鼻尖闻了闻,笃定地道,“不会有错,而且是一条很大的鱼身上的鳞。”

她话音刚落,便见方思扬脸色惨白,身体晃了一下,似乎就要晕倒了。 cTxzf+X1G0Ga87UZ4OuXdgjvtX+frlleID7kvRyBNxrnhYVfcuRH8YINWOnO84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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