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雨在众人簇拥下走到门庭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颜君旭:“这位学子,你居然随身带刀,方才是要跟这画中鬼怪拼命一搏吗?”
“当然不是……”颜君旭摆了摆手,随即想到问自己话的是位朝廷命官,忙恭谨地答,“回大人,小生是想要斩断丝线。”
众人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这两人在说什么,连跟颜君旭一同逃命的丁家兄弟也一头雾水。
莫秋雨眼中含笑,欣赏地点了点头道:“你既也看破了这装神弄鬼的玄机,不妨说一说。”
颜君旭受到鼓励,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小生以为,是有人以丝线悬挂着鬼怪的绘画,在晚上出来吓人。方才我看到的白无常是画的正面,而丁氏兄弟只看到了背面,却是一块白幡,又恰好有只小狐路过,扑到了画上,我才勘破此计!看鬼怪悬浮的高度和移动的速度,这些人应是手持钓竿,躲在树丛中捣鬼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庭旁的灌木中传来“哎哟”的叫声,一个浑身黑衣的人跳了起来,骂道:“哪里来的死狐狸,竟然咬我……”
他骂了一半,立刻闭上了嘴,看向了莫秋雨和书童家丁等一干人,但此时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
书童见状立刻卷袖而上,带领家丁跳进树丛捉拿,果然又揪出了两个同伙。三人都穿着黑色的短打直身衣裤,脸上也蒙着黑布,完美地与黑夜融为一体,如果不是他叫了一声,还真不易发觉。
家丁摘下他们脸上的黑布,只见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满脸横肉,正是方思扬的跟班唐鹤,而另外两人也是经常跟唐鹤混在一起的欺负弱小学子的,是书院一霸。
此时三人再无平日里的威风,如霜打的茄子般沮丧,任书童和家丁如何询问,他们只说是读书枯燥,才想出这个法子吓人取乐。
“你们这取乐的主意倒也新奇,但我想单凭你们,应该画不出这么绝妙的画吧!”莫秋雨摆弄着从他们手中搜来的钓竿,沉声问道。
他这么一问,整个庭院里的人倒有一半心知肚明,毕竟方思扬是这届书生中风头最劲的,谁都知道他画什么像什么,这些惟妙惟肖的恶鬼,多半出自这位“画仙”之手。
书童欲言又止;丁宝贝刚想说话,就被自己的双胞胎兄弟捂住了嘴巴;颜君旭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心中却暗叫着“怎会如此”。
在他眼中,方思扬虽轻狂高傲,为人却很正直,否则他根本不用答应跟自己竞争小婢女,只需让家人花笔钱,把婢女从书院买回去即可。但他却以水墨丹青,跟自己的机关术较量,丝毫仗势欺人。
莫秋雨看到众人的脸色,知道这些一定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某个人,他将钓竿交给书童,懒洋洋地打个哈欠:“天色已晚,又闹了半宿,大家都回去睡吧。这几个顽劣的学子,就让夫子们照规矩责罚,本官还要准备讲课,就不奉陪了。”
他轻咳了几声,仿佛不胜风寒似的,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匆走进书院,很快就消失在婆娑树影中。
丁家兄弟奔得疲惫,跟颜君旭一起向他们的住处走去,路过一扇雕花木窗时,油灯忽明忽灭,将窗内的景致也映得飘忽幽远。
颜君旭从窗外一瞥,看到一个明艳的少女站在窗后,雕花木窗在她白玉般的面庞上投下错落阴影,仿佛片片花瓣,又像一个个深情的吻。
他被攫住心神,不由停住脚步凑到窗前,却不见什么少女,只看到一只毛发火红的小狐狸。
狐狸朝他眨了眨眼睛,尾巴一甩,转身而去。
“方才,多谢你了!”颜君旭朝木窗拱手拜谢,随即跟着丁家兄弟而去。
寅时三刻,正是一天中最黑暗之时,闹腾了半宿的白鹭书院,像是个疲惫的旅人般,陷入了酣甜的睡眠。
此时草眠花宿,更深露重,天地之间一片寂静,似乎连星子和月亮都在夜空的拥抱下沉睡不醒,世界安静得一只紧闭的珠宝匣子。
这匣中最美丽的一块宝石,便是位于白鹭书院东侧的一片湖泊了,湖泊波平如镜,在月光中散发着幽幽蓝光,优美而神秘。
但如此深夜,却有几个人正在湖边谈话,其中一人身材高大,眉粗如帚,眼神犀利狠辣,正是之前在山中寻找公输遗冢的蓝将军。
跟上次不同,他的手下多了一倍,足有几十名,都静静地站在夜风中,听候着他的指示。
“进入公输遗冢的书生,找到是谁了吗?”他坐在树墩上,沉声问道。
一个身材矮小,身穿布衣的人站出来,躬身道:“回将军,那天既有暴雨,又有地震,我们盘问了附近镇上所有的读书人,他们都没有在当天出门。”
“呵,谁说戴着书生巾的就一定是书生?你们就问了读书人,怎么不问问别的人?脑子是石头做的吗?”他勃然大怒,气得拍断了身边的一株矮树。
众人见他如此威猛,立刻吓得缩头缩脑,不敢出声。
“继续给我查!”蓝将军眼珠一转,朝穿着布衣的手下道,“我听说这些书生好像要赶考?你回去探查之时,别漏掉了背井离乡,进京赶考的书生,也许会有收获。”
布衣手下诺诺称是,连忙退去。
蓝将军看向了一个躲在最后的人,起身朝他走了过去。月光下,只见那人目光涣散,脸颊凹陷,看他黑黑的脸膛,消瘦的身形,竟然是白鹭书院消失的学子冯守正。
“你怎么样了?”他俯首问道。
“属、属下,会尽力为、为蓝将军效力……”冯守正断断续续地说,仿佛说了这几句话,就费了很大的力气。
“把你知道的知识尽快移到这灵玉上,才能交给长老大人,据说白鹭书院这期的佼佼者就是你呀。早晚有一天,你的肉身会消失,这灵玉却会放在涂山会的‘藏灵阁’中流芳百世,你该感到荣幸才对。”蓝将军从怀中掏出一块温润的白玉递给了他,白玉上刻着一个火焰的图形,是涂山会的标记。
“属下十分荣幸……”冯守正接过白玉,朝他跪拜,又低声道,“但这期学子除了我,还有一个杰出之人,听说他号称‘画仙’,年纪轻轻就小有名气。”
蓝将军满意地点了点头,似在赞许他的忠诚。他低声嘱咐了冯守正几句,转身一抖斗篷,大踏步离开。
“人鱼湖湖底的东西,限你们七天内打捞出来,不管用什么手段,若是这次再失败,长老必不会饶了你们!”
斗篷随风招展,像是一面猎猎旌旗,待这旗帜落下之时,他高大威猛的身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只矫健的黑狐。
黑狐长啸一声,纵身一跃,消失在湖边长草之中。其余的人也纷纷变成了狐狸,四散奔离。
只剩下冯守正一人,宛如行尸走肉,神色木然地手握灵玉,呆望着眼前平静的湖泊。
湖水幽蓝深邃,既美丽又神秘,一个婀娜洁白的影子跃出湖面,在半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线,复又落入了水中。
激起千万水珠,水珠扬在夜空中,像是一条缀满了珠玉的裙子,勾勒出她动人的身姿。
次日清晨,整个白鹭书院被晨起的钟声唤醒,学子们坐在课堂中,却不似前几日那般胆战心惊了。
夜半的鬼怪是唐鹤等人一手策划的消息,像是一阵风似的,无声无息地传遍了书院。唐鹤和另外两人的座位是空的,证明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但方思扬却依旧神采飞扬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似乎对所有的事一无所知。
“听跟他睡在一起的学子说,最近他晚晚外出,也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跟别人一起搞鬼。”
“怎么把他给漏了,应该让这个‘画仙’跟他的跟班一起去扫厕所。”
“每天都装得高人一等,没想到这么龌龊,为了赶他看不顺眼的同窗出去,竟然使出这种手段!”
夫子还未到来,几十个学子都在摇头晃脑地晨读,可琅琅书声中,却夹杂着窃窃私语。
说话的人像是生怕方思扬听不到似的,还拔尖了嗓门,很快方思扬就皱起了眉头,俊脸上却写满了疑惑。
除了“画仙”他明白是在说他之外,其余的话他竟一句也听不懂,什么装神弄鬼?什么龌龊手段?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思扬听到了,颜君旭自然也听到了,他把书往桌上一摊,做出朗读的样子,眼睛却没有离开方思扬片刻。
大家口中所说的“看不顺眼的同窗”,当然是在指自己了。两人这段日子的你争我斗,别人都在看在眼里,都知道方思扬这是借鬼怪之名,要赶他出书院。
他看着方思扬紧皱的眉头,迷茫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竟想到了过去因为酷爱机关,被同窗们排挤的自己。
直至夫子敲响了醒木,学子们才不得不闭上嘴,个个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读了起来。一上午的时光眨眼间就过去,午饭时分,颜君旭终于见到了阔别四天的小婢女。
她显然精心打扮过,一头秀发梳成了个同心髻,发髻上还别着一枝沾着露水的黄蔷薇。
她送饭时特意最后送给颜君旭,在端上饭菜时,还朝他挤了挤眼睛。颜君旭低头一看,见自己的碗中多了只鸡腿,显然是她给自己偷加的料。
他笑嘻嘻地咬了一口,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这鸡腿又咸又干,靠近骨头的地方还有缕缕血丝,实在是难吃至极,让他想起了曾在蔷薇迷阵中看到的,那只半生不熟的烤鸡。
“我的手艺怎么样呀?”小婢女不停地追问,仿佛对自己的厨艺很自豪。
“好、好得很呀!”颜君旭欲哭无泪,苦着脸道,“哪天我给姑娘烤鸡,看看我们谁做得好吃。”
“好呀好呀!我最喜欢吃烤鸡了!我这就去捉鸡,这山中野鸡不计其数,你一定要烤给我吃,千万不能食言。”她乐得连连拍手,眼中满含期待。
见她如此开心,他也不好把口中的鸡腿肉吐掉,只能硬着头皮咽入肚中,还要装成很好吃的样子。
就在这时,课室中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竟然是方思扬和一个书生扭打了起来。大家都纷纷放下吃食,围过去看热闹。
颜君旭暗叫一声谢天谢地,吐出嘴里的鸡,逃也似的钻进人群中跟着围观,生怕再被逼着吃那难吃的鸡腿。
只见方思扬揪住了一个书生的衣领,俊脸气得涨红,质问道:“你方才说我什么?背后说人坏话,算什么君子!”
“你还好意思自诩为君子?画鬼画晚上吓人,竟使些龌龊手段,自己做得出还不让人说了吗!”那书生振振有词,毫无畏惧。
众人皆点头称是,还有人小声说方思扬太不讲理了,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做得出又不敢认,就是个怂包。
方思扬见学子们七嘴八舌都在指责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连声道:“我、我没有……”
“你没有?除了你谁还能画出那么好的画?你是觉得画已经被烧了,就可以不承认了是吧?岂知公道自在人心!”
“我、我画那《地狱变相图》是送人的!我怎知被用到这种地方?”他委屈至极,蓝色的瞳仁浮上了一层水汽。前几日唐鹤拍着胸脯,承诺不会惹是生非,他才画了几张画给他,哪知他竟如此利用,拿来吓人。
“你是送给谁了啊?还不是你的跟班们,跟亲自出手有什么分别呀?”被他抓住的书生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哼道,“亏你脸皮够厚,居然能编出如此低劣的借口。”
众人皆是一片嘘声,觉得方思扬一定是幕后主使,这种小人不配待在白鹭书院,纷纷嚷着要将他赶出书院。
几个愤怒的书生一起将他推开,把他桌上的笔墨纸砚都丢出了窗外。方思扬寡不敌众,被推搡着趔趄着后退,眼看就要被推出课室。他不停地分辩,又根本没人听,气得他双眼通红,马上就要哭出来。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挠了挠蓬乱的头发,朝众书生道:“思扬的画本来是要送我的,想必大家是误会了……”
他一张嘴,愤怒的书生们都不再咒骂,因为这少年不是别人,就是方思扬的死对头颜君旭。如果换成别人说了这话,都会被怀疑跟方思扬是一伙儿的,为了讨好他才撒谎解围。
可谁都知道颜君旭跟方思扬势同水火,他怎会帮死对头说话?
方思扬忙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不解地看向颜君旭,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怎么不说画是为了送我的?”颜君旭走到他身边,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笑着道,“我跟他打赌,输了就要画一套《地狱变相图》给我,结果他还没画完,就被人偷了。就算平素不睦,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冤枉啊。”
方思扬厌恶地想甩开他的手臂,但转念一想,也只有这家伙能帮自己解围,也只能揽住他的脖子,挤出了些笑容:“我这不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我打赌输了,既然被你揭破就没办法了。”
众书生见他俩平日争得头破血流,此时却突然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还紧紧抱在一起,仿佛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个啧啧称奇,连画的事都无人追究了。
当日傍晚时分,颜君旭念了一天的书,跟丁家兄弟有说有笑地回到住处,就见门外堆满了箱笼。而一个衣饰飘逸的少年,正站在冯守正睡过的床前,指挥着书院的家丁铺床挂蚊帐,居然是方思扬。
“你、你……”三人看到这一幕,惊得眼珠差点掉在了地上。
“我们不是好朋友,是死党吗?”方思扬叉着腰,颇为认真地看着颜君旭,“那就要同寝同眠,才对得起这份情谊!”
“是、是……”颜君旭忍不住以衣袖擦汗,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一时发善心为他解了围,却惹来了这个麻烦精。
他们身后的树上,一只红色的狐狸正蹲坐在茂密的枝叶间,在看到颜君旭的窘境后,轻笑一声,甩着尾巴纵身离开。
可是跟方思扬住在一起,比前几日闹鬼还要可怕,他晚上根本不读书,兴致一发就泼墨挥毫。
“思美人兮如痴如狂,思美人兮肝肠寸断,烟水迢迢,山重路远,美人宁不来兮?”他边画还边吟诗,吵得丁家兄弟根本睡不着,只能用布条塞住耳朵。
颜君旭起初以为他口中的美人是小婢女,还心头发酸,可是看他画的画,居然是一片静谧的湖泊,湖水中有个少女的背影。
少女光裸着肩膀,黑发如水草般披在脑后,怎么看也不似小婢女。他看着在灯影下沉浸作画的方思扬,只见他眼中深情款款,唇边含笑,一副少年多情的模样,显然是有了心上人。
也不知这短短几日是发生了什么,方思扬竟如此大的变化,令他看直了双眼,抓破了头也想不出缘由。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方思扬,白鹭书院里就变了天。次日清晨,敲钟的书童将钟敲得如同催命,叫学子们洗漱的婢女,也不再慢悠悠地摆出端庄稳重的架子了,而是像个疯婆子般奔走高呼。
“各位学子,洗漱后请去后院晒场,今日的早课在晒场上。”她惊慌失措,像是从未传达过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这些学子读书从小读到大,谁都没有去过晒场,更不要说在晒场读书了。他们匆匆梳洗一番,结伴而去。连前日被罚扫厕所的唐鹤三人,也不情不愿地跟在最后,学子们都嫌他们人品差,离他们远远的,有的还捂着鼻子讥笑他们身上的臭气。
遥遥可见,晒场上的晾衣竹竿和柴堆都被搬走了,辟出来一块方圆十几丈的空旷场地。
天上白云悠悠,晴空如洗,周围山影连绵不绝,宛如黛色的起伏的波浪。金色的晨光中,正有一人站在晒场中央,他的身边还摆放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木头玩意儿,有半人多高,五尺来长。颜君旭看到这人,心顿时“突”地一跳,再看他身边的木头工具,心立刻“怦怦怦”乱跳个不停,仿佛就要冲出胸腔。
人是莫秋雨,木头工具则是个机关,正是他在公输遗冢看到过的,可以发射短箭的弩机。
众书生挤在一起,沐浴着金色的晨晖,好奇地打量着这位靛衣蟒带,眼睛上还挂着片薄薄水晶的青年官员,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位是工部员外郎莫大人,此番来白鹭书院,是为大家讲解今年科考的新规则。”书童上前为大家介绍。
他的话一说出口,嘈杂的晒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为了科举高中才来到了白鹭书院,一听有新规则,立刻竖起耳朵倾听,还有人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今年与往年不同,科考新增设一门状元,是机关武考状元。”莫秋雨轻咳一声,清朗的声音顺着晨风送了出去,“这门状元,是为擅长机关术者准备的。众位可知道机关?”
所有人都在摇头,除了颜君旭。他激动得口干舌燥,连视线都变得模糊,莫秋雨所说的话,一字字像重锤般敲打在他的心房上。他欢喜至极,又惊讶至极,一时竟呆若木鸡,不知该做何反应。
“看来学子们都去读圣贤书了……”莫秋雨见众学子都脸现迷茫,没一个人响应他的问话,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那诸位可知‘鹿城’?”
这次不少人纷纷应和,都说知道“鹿城”。鹿城位于夷国和华国交界处,是片水草丰美,山峦连绵的宝地。
十八年前,华国和夷国兵祸不断,为争夺鹿城打了足足三年的仗,死伤无数,对国力消耗很大,最终两国都打不动了,才不得已撤兵言和,鹿城总算恢复了平静。但昔日的林木已成焦土,几千屋舍仅剩断垣,鹿城成为一片死地。之后两国相约互通有无,恢复商业往来,至于商旅贸易之地,就被定到位于边境处的鹿城。这片土地由两国交替接管,鹿城才慢慢重建,变成了边境最大的贸易市场。
“那诸位可知?这‘鹿城’名字的来历?”莫秋雨又继续问,眼睛上的水晶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知道!”一个年纪稍大的书生道,“之前这地方是叫‘潞’城的,后因附近的涂山有鹿出没,才改名叫‘鹿城’。”
莫秋雨摇了摇头,缓缓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城之所以叫‘鹿城’,是因‘鹿’有暗示天下之意,自古君王纷争,开疆扩土之举,都被称为‘逐鹿天下’,这是暗示此城有如一头鹿,任两国竞相争夺。”
颜君旭听到此处,只觉莫秋雨人长得文质彬彬,但说的话却充满了兵戈之气,手心不由出汗。
“大人,那为什么要用鹿比喻天下呢?”一个年龄不过十二三岁的小书生,稚声稚气地问。
“因为鹿驯良、软弱、盲从,代指百姓,当被猎人围攻,被霸权所迫,鹿也只会奔跑,跑不过就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莫秋雨十分有耐心地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
这个比喻读过书的都知道一些,可经他一说,大家都联想到自己,力量渺小,又一窝蜂地来赶考,原来不过也是一头盲从的鹿而已。
“之所以说这鹿城,是因为我华国跟夷国约定每三年进行一次机关演武,取胜的国家,就可拥有鹿城三年的管理权和税赋,这十几年来,两国胜败交替,倒也平衡。可是最近三年,夷国机关术突飞猛进,眼看演武之期将至,天子开明,便在本年科举新设机关武考状元,擅机关者皆可报考。以期选拔良才,利用机关之术,为国争光。”
莫秋雨徐徐说来,琅琅清音在蓝天白云下回荡,特意强调了新设的机关武考状元和机关之术。
这话像是一缕阳光,驱散了众学子心中的阴霾,他们又跃跃欲试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摩拳擦掌地做个机关。可他们平素除了读书,连个碗都不会刷,要他们摆弄斧凿木料,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这一大堆人站在晒场上,眼睁睁地与这大好机会失之交臂,不由扼腕叹息。
“喂,你的运气来了。”颜君旭脸色涨红,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思扬拉了拉他的衣袖,悄悄地说。
“我、我不知该怎么办……”颜君旭想到了死去的鱼翁,想到了公输遗冢,他隐隐觉得,自己今日若是踏出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有时做事就像画画,要有笔意连绵,又要有高峰迭起,还要有足够留白,才能引人遐思……”方思扬摇头晃脑地说,“等会儿我咳嗽一声,你便站出去,定能出尽风头。”
他话音刚落,便见莫秋雨开始摆弄起连弩机,书童捧着一堆短箭在旁伺候,他手速飞快,不到一刻钟,就把箭全部放进了箭筒中。
“诸位可知?这机关是什么吗?别看它只有一个车辕般大小,却能置几十人于死地!”
方思扬扬眉浅笑,志在必得地摇着折扇,只需莫秋雨再多问几个问题,再让颜君旭一一说破,便能大大露脸。
他小小年纪,却因画得一手好画,经常参加酒局应酬,最擅长用各种手段把自己的画卖出高价,对人的心态把握颇有技巧。
哪知莫秋雨一个问题刚问完,站在他身边的颜君旭,就一步走了上去。方思扬急得瞪眼,拉都拉不住,只能在心中大骂“傻瓜”。
莫秋雨见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书生走出人群,再看他微微上挑的双眼,随身不离的布袋,想起正是前晚见过的少年,满意地颔首微笑。
“回大人,这机关是‘连弩机’。”颜君旭拱手道,额上激动得有汗流出。
“此机关确是‘连弩机’,你可知这如何操作?”莫秋雨挥了挥手,让家丁抱着几个干草扎成的草人,放在了弩机前。
“之前没操作过,不过小生可以一试。”颜君旭把袖子卷起来,绕着连弩机走了一圈。
来到白鹭书院后,颜君旭怕再被同窗嘲笑,很少在众人面前提起机关,大家对他的印象仅限于“那个敢跟方思扬作对的家伙”,此时一见他走出来,都惊叹连连,甚至跟他同室而居的丁家兄弟,下巴也差点砸到了地上。
颜君旭很快就明白,这弩机是须扳动手柄,依靠两侧弓弦的拉力发动。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莫秋雨,小声问:“可以吗?”
莫秋雨朝他点了点头,水晶片在阳光下折射出异样华彩。
他用力扳动手柄,弩机两侧的弓弦立刻拉紧了,同时箭匣中传来响动,有一枚箭自动放入了凹槽。
他再一用力,一根箭立刻呼啸着冲出了弩机,射在了草人身上。他手臂不断按下机关,扳动手,十几根箭接连发出,利箭划破长空,发出“嗤嗤”轻响,像是在弹奏一曲死亡的哀歌,顿时将几个草人射得七零八落。
众学子哪见过这种威力强大的机关,先是一愣,随即掌声纷叠而起。颜君旭没想到自己竟成功地发射了机关,更没想到这弩机的杀伤力竟这么大,一时之间,热血上涌,脸也涨得通红。
“干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莫秋雨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问。
“小生姓颜,名君旭。”他紧张地答。
“君旭,你喜欢机关?”
“喜欢!”此时喜悦驱逐了不安,一说到机关,他的胸口几乎都要被愉悦胀满。
“以后每天你抽出两个时辰,我跟你一起研究机关之术。”莫秋雨说罢朝别的学子道,“你们谁有兴趣学习机关?”
满场的人都鸦雀无声,大家不知道该不该丢下书本,去学这种古怪玩意儿。而且万一没学会,连科考都耽误了,岂不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就在众人在心中打小算盘时,只见一个人缓缓举起了手,这人身穿淡蓝纱袍,穿着打扮跟别的学子格格不入,竟然是方思扬。
“你也要学做机关?”莫秋雨打量了一下他修长的手指和毫无力量的肩膀,还有他优雅的气质,满怀疑惑地问。
“不,我要学画图,一个杰出的机关,怎么少得了精确的图纸?”他扬眉浅笑,丝毫不露怯意。
见方思扬加入,又有几个学子跟风举手,颜君旭看着这些同窗认同机关,甚至也要学习,高兴得心花怒放。
演武结束,莫秋雨为众学子讲解这连弩机的奥妙,婢女们为他们准备了冰镇的酸梅汤送了上来。颜君旭认真听莫秋雨讲解,正听到入神处,突然有一只温暖滑腻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连忙回头,只见自己喜欢的小婢女,正站在他的身边,俏皮地看着他。她棕色的双眸明亮深邃,似夜晚的星子,美丽得令人目眩。
他脸色一红,连忙接过她手中的酸梅汤,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恭喜你呀,未来的机关武考状元。”她凑在他耳边,轻声调侃。
“不、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会机关的这样多,哪里轮得到我。”他连连摆手,不敢多想。
“能不能请未来的状元郎帮个忙?”她微笑着说,“我在后山抓了只山鸡,有空请来品尝一下。”
颜君旭想起昨天吃到的那半生不熟的烤鸡,当时脸都吓白了。奈何佳人在侧,温言软语,他怎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