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我生父的模样。他死的那年我才两岁。我母亲后来又嫁了人,虽说她再婚是为了爱,但婚后的日子却让她吃尽了苦头。我继父是名乐师,他注定要过很不寻常的日子。他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怪的,也是最非同寻常的。他深深地影响了我的童年,自然也就影响了我的一生。倘若要把我自己的事讲得清楚些,肯定是要先说说他的,他的事还是后来那位著名的乐师B告诉我的,我继父年轻时跟这人是同事,也是密友。
我继父姓叶菲莫夫。他是在一位很有钱的地主的村子里出生的。他的父亲是名穷乐师,流浪了好些年,后来在这位地主的村子里住下了,地主便雇他在自己的乐团里演奏乐器。这位地主生活奢华,尤其喜爱音乐。听人说他这辈子都没离开过他的那个村子,就连莫斯科都没去过,可有一天,他竟突然坐船去了外国的某个疗养地,在那儿待了好几个礼拜,就为了听某个著名小提琴家的演奏,演出这事还是他在报上读到的,报上说这位小提琴家要在那个疗养地开三场音乐会。他自己就有个很像样的乐团,他的收入几乎都耗在这上面了。我继父就是在他这个乐团里吹单簧管的。
我继父二十二岁那年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他所在的那个地方有位有钱的伯爵,这位伯爵养着个私人乐团,把钱花了个精光。乐团指挥是个意大利人,由于行为不端,被伯爵辞了。那个指挥也确实很坏。被人家辞了以后,他就彻底堕落了,终日在村中的小酒馆里鬼混,常常喝醉,有时还跟人家讨钱,当地的人自然谁都不会雇用他了。我继父就是跟他做的朋友。总的来说,他俩的关系很怪,很难说清,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继父在他的这位朋友的影响下变了多少样。那位地主,起初本不准许我继父跟这个意大利人交往,后来对他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然后,冷不丁地,这个指挥就死了。有天早晨,几个农夫在一条大堤旁的阴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尸检显示,他死于中风。我继父照管着他的东西呢,他马上拿出证据,说自己完全有权继承指挥的遗物。死者生前写了张纸条,内容是一旦自己死了,就把东西都留给叶菲莫夫。东西就两件:一件是黑燕尾服,死者生前总以为还能找到事做,一直精心保管着;另一件是把小提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没人争这两样东西,后来,过了些日子,伯爵乐团的那位第一小提琴手露面了,随身还带着伯爵写给地主的一封信。伯爵在信中恳求地主好好劝说叶菲莫夫,让叶菲莫夫把意大利人留下的那把小提琴卖给他,他很想要,为乐团所用。他开出的价是三千卢布,还说早前好几次派人去叫叶菲莫夫,让叶菲莫夫赶紧把这事办了,但叶菲莫夫死活不肯去。信的最后,伯爵说他给的是实价,绝不会少一个子儿,还说叶菲莫夫死活不卖是在怀疑和侮辱他,觉得他在欺负叶菲莫夫单纯、无知,是要占叶菲莫夫的便宜。对此,他恳求地主想办法把我继父叫去好好说说这事。
地主马上派人叫来我继父。
地主问:“这把小提琴你干吗不出手?你留着又没用。人家开价三千卢布,这个价很不错了。别想着还能多拿点,你这么想的话,简直荒唐可笑。伯爵可没骗你。”
叶菲莫夫说他绝对不会去见伯爵,如果非要他去,他就只能按主人的意愿做了。他说他绝不会卖掉这把琴,要是硬从他怀里抢的话,他也就只能按主人的意愿办。
叶菲莫夫这样说显然碰到了地主身上最敏感的一根弦。地主一贯深知怎么对他的那些乐师才是最妥当的,为此他自傲得很,要知道,他手底下的乐师都是真正的艺术家,正是有了这帮人在,才让他的乐团胜过了伯爵的那个,还让他的乐团跟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找到的任何一个乐团一样棒。
地主答道:“好极了!既然这样,我就告诉那个伯爵,就说你不想卖这把琴,卖与不卖都在你,你有这个权利。是这样吧?不过呢,我倒是想问一下:你留着这把琴有什么用?虽说你的单簧管吹得不怎么样,可毕竟也是吹单簧管的。这样,你卖给我吧,我给你三千卢布——谁会想到这把破琴竟值这么多钱!”
叶菲莫夫暗笑。
“不行,先生。我不能卖给你,除非你非要……”
“快得了吧,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的,你知道我不会硬抢的。”地主就要憋不住火了,吼道。另外,当时在场的还有伯爵的一位乐师,人家亲眼看到了这件事,或许从中多少明白了些意思,地主对他手底下的乐师们也没多好,有这么个人在场,地主的火气更大了。
“好啦,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快给我滚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没我养着你,你能去哪儿?就凭你手里头的那个破单簧管,你连音都还吹不准呢!我供你吃,供你穿,还给你钱。你在我这儿,还有个人样——像个艺术家——你就是装着不知道。你快给我滚蛋吧,你快别烦我啦,我不想再看见你。”
地主的脾气不好,他就怕自己发火,要知道,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不好好对他手底下的那些乐师,也就是他口中的“艺术家”的,因此,他每次都在快憋不住火的时候,把惹他生气的人赶走。
这笔买卖没做成,这事好像过去了。然而,过了一个月,伯爵的那位第一小提琴手突然提起了诉讼。他状告我继父,说我继父应为意大利人的死负责。他说我继父想要人家的东西,就害死了人家。还说是我继父逼意大利人写的遗嘱,且保证为此事提供证人。伯爵、地主都是站我继父这边的,再三求他别告了,却都无济于事,这人死活要告我继父。有人向他指明,尸检没有一点问题,他不顾事实,估计就是因为没能得到那把珍贵的琴丧气了,出于个人恶意,才这么诬赖我继父。可这人死活不肯退步,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错,人不是喝醉了酒死的,而是被人下了毒,要求二审。乍一看,这人的指控很严重,这事自然就又闹开了。叶菲莫夫被捕,被扔进了城里的监狱。案子开审,激起了全城人的兴趣。案子审得很快,法官最后判处乐师犯了诬告罪。他依律被捕,在狱中服刑,却始终没改口,硬说自己没错。到了最后才承认自己没有真凭实据,所谓的证据都是自己臆想的,都是推测和猜出来的。二审都完了,法官都说叶菲莫夫无罪,他还坚持呢,硬说是叶菲莫夫亲手害死了那个可怜的意大利人,尽管叶菲莫夫可能不是下毒害死他的,而是用的别的手段。然而,这人就在快服完刑的时候,突然患上了脑膜炎,疯掉了,最终死在了监狱的医院里。
地主在这件事中自始至终表现得都很好,想方设法帮我继父,就好像我继父是他的亲生儿子似的。我继父蹲监狱时,他去看过我继父几次,安慰我继父,给我继父钱,因为有一回发现我继父爱抽烟,还把自己最好的雪茄拿出来给我继父。法官判我继父无罪的那天,整个乐团的人都放假了;地主认为叶菲莫夫摊上的这件事跟大家都有关系,他不光看中乐师的能力,还看中他们的品行,就算品行不在能力之上至少也是相等。
一年过去了,小道消息突然在省内传开,有个著名的小提琴家,是个法国人,来城里了,走之前要开几场音乐会。地主马上就想办法了,要请这个法国小提琴家来自己家里坐坐。他想的法子好像还挺管用,法国人说来。然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人来了,全省的人也差不多都知道了,事却起了变化。
据说,有天早晨,叶菲莫夫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就开始找,结果一点踪迹也没看到。整个乐团慌死了,吹单簧管的没了这可完了。然后,也就是在叶菲莫夫失踪的三天后,地主突然接到那位法国小提琴家的信,人家傲慢得很,在信中说不来了——还说(自然是暗示的)以后再跟这些有自己私人乐团的老爷打交道时一定得多加小心,眼见着有人明明是真正的天才,却被不识人的人管着,令他心里受不了,末了又说,叶菲莫夫就是个例子,叶菲莫夫是真正的艺术家,是他在俄国碰到过的最好的小提琴家,叶菲莫夫的遭遇足以证明他上面说的。
这封信彻底把地主搞蒙了。地主被搞得羞愧难当。什么!叶菲莫夫,就是他费了那么大劲帮他,对他那么好的那个叶菲莫夫,竟这么没良心,竟这么无耻地诽谤他,还是跟他十分敬重的某个欧洲艺术家说的,这事可能是真的吗?还有,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也令他颇为困惑:法国小提琴家说叶菲莫夫不单是天才的艺术家,还是小提琴家,能力被忽略了,被迫演奏别的乐器。地主蒙得不行,匆匆准备进城跟这个法国人见一面。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写了封信过来,要地主马上去他家;他说这事他都知道,还说法国人,还有叶菲莫夫,此时都在他家中,听说叶菲莫夫那么恶毒地诽谤地主,他都震惊坏了,决定不让叶菲莫夫走。信的最后,伯爵说,叶菲莫夫这番话也激怒了他,故此才让地主去他家一趟,还说这事非同小可,要尽快解决。
地主马上去了伯爵家,跟那个法国人认识了。他把他知道的关于我继父的事都跟法国人说了,还说从未觉得叶菲莫夫有什么真才;恰恰相反,叶菲莫夫在他的乐团里只是个蹩脚的单簧管手罢了,这是他头一次听人说叶菲莫夫是个被忽视的小提琴家;他还说叶菲莫夫是自由人,要是真的觉得自己受了压迫,随时都可以走的。法国人觉得奇怪。他们把叶菲莫夫叫来,此时的叶菲莫夫几乎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我继父傲得很,人家问他话,他傲慢地回人家,还死不改口,说他跟法国人讲的句句是实话。这下伯爵大怒。他不加掩饰地说我继父是个流氓,是骗子,理应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大人,你也别生气,我现在对你可是了解得透透的了,哦,是的,我对你了解得透透的。都是你搞的鬼,差点让我送了命。阿列克塞·尼古洛维奇,也就是你以前的那位乐师,我可算知道是谁怂恿他诬告我了!”
我继父说得可真狠,伯爵暴怒。他就要控制不住了,可巧有位因事来拜访伯爵的政府官员也在场,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位政府官员坚称我继父这番话太恶毒,简直是污蔑,犯了诽谤罪,恳求当场逮捕我继父。法国人也是气得不行,说不理解我继父这种没良心的卑劣行为,我继父呢,却当场宣称,就算判他杀了人,什么样的惩罚他都能接受,总比现在过的这种日子要强,他住在地主这里,在地主的乐团中做事,因为自己穷得要命,哪里都去不了。说完这番话他就跟抓着他的那个人出去了。那人找了间偏僻的屋子关他,还说第二天要把他押到城里。夜半时分,监狱的门开了,地主进来了。地主身上穿着睡衣,脚上趿着拖鞋,手里提着一盏油灯。看样子他烦得很,睡不着,最后被迫起来了。叶菲莫夫也没睡,抬头吃惊地看着这位访客,访客放下油灯,一脸焦虑,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他说:“叶果尔 ,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叶菲莫夫没吭声。地主又问了一遍,话音中带着深深的感情,奇怪的是,还有点难过。
“老天爷知道我为何那么对你,”我继父摆了个绝望的手势总算开腔了,“我一定是被魔鬼附体了。我也不知道是谁让我这么干的……不过,我实在受不了你了,我没法在你这里住了……我被魔鬼附体了……”
“叶果尔,”地主又说,“回我那里去吧。我把一切都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听着,我任命你为我的首席乐师,给你的钱比谁都多……”
“不用了,先生,快别说这种话了。我在这里过的简直不是人的日子!我跟你说,我被魔鬼附体了。我要是再在你这里住下去,会放火烧了你的房子的。有时,我绝望得受不了,就想当初要是没生下来该多好。先生,我现在没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你快些走吧。从那个魔鬼跟我交朋友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就开始了……”
“你说谁是魔鬼?”地主问。
“谁?就是那个像狗一样死了的意大利人,那条狗人人不待见。”
“叶果鲁什卡 ,就是他教你拉琴的,对吗?”
“没错!是他,他教给我的东西太多了,把我给毁了。当初要是没看见他就好啦。”
“叶果鲁什卡,他真的是小提琴大师吗?”
“不是,他自己的小提琴也拉得不怎么样,却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我是自学的拉小提琴;他就示范了一下。可我宁可手没了也不愿学那些东西。我不知我现在想要的是什么。先生,如果你这样问我:‘叶果鲁什卡,你想要啥——我都满足。’先生,这么说吧,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我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先生,我再说一遍,你还是快些走吧。说不定我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让人家把我弄走,多年后,这事才算有个了断!”
“叶果尔,”地主沉默片刻又说,“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你要是不想帮我做事,走就是了,你是自由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的。可我不能就这么丢下你。叶果尔,快给我吹些什么东西吧,拿起你的小提琴,给我拉些什么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快给我拉点什么吧。你要知道,我现在不是命令你,我没强迫你,我只是在求你,眼中含泪地在求你。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就行行好吧!叶果尔,你把你给法国人拉的那支曲子拉给我听一下。就为我拉一下吧……我俩都挺固执。叶果尔,我也是个很固执的人。我同情你,可你也得为我着想着想啊。你要是不把你拉给法国人的那支曲子拉给我听,我想我就活不下去了。不过,你为我拉曲一定要出于自愿才行。”
“好吧,先生,既然你这么说,那好吧,”叶菲莫夫说,“我暗中发过誓的,绝不会在你面前演奏,先生,绝不会。不过,此时我心上的结打开了。我就给你拉点东西吧,不过,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拉,也是最后一次。然后,你就休想再听我拉琴了,就算给我一千卢布也不行。”
就这样,他拿起小提琴开始拉他根据俄国民歌作的几首变奏曲。B说这几首小提琴变奏曲是他的一流作品,从未拉得这么好过,这么激动人心。地主不管听什么样的音乐都动情,这次感动得落泪了。变奏曲拉完了,他从椅子上起身,掏出三千卢布,递给我继父,说:“好啦,叶果尔,现在去走你自己的路吧。我放你走——你的事我会去跟伯爵说清的。不过,你听我说:你以后不要再来见我了。大路就在你的眼前,我俩要是又碰上了,谁的心里也不好受。就这样吧,别了。不,等等。我有个建议给你,你听了再上你的大路也不迟:千万别喝酒,好好练琴,好好练琴,一有空就练,也不要自满!我现在跟你说话,就像父亲叮嘱儿子一样。我再说一遍:照顾好自己。好好练琴,别碰酒杯。你一旦借酒消愁,泡在酒杯中——我提醒你,世间上愁的事情多了去了——你可就完蛋了。到时候,啥都给了魔鬼,你很有可能也会像你那位意大利朋友一样,死在阴沟里。好啦,别了。站住!等等。亲亲我。”
二人相拥,然后,我继父就直奔自由去了。
他一尝到自由的滋味就跟附近一个城里的一群最卑鄙、最龌龊的恶棍好上了,把地主给的那三千卢布花了个精光。最后,他发现自己身上连一个子儿也没了,孤零零的,又找不着啥挣钱的路子。没办法,他入了省城的一个流浪乐团,给人家拉小提琴,他是第一小提琴手,估计这破乐团也就他一个拉小提琴的。这种烂差事自然跟他当初想的不一样了,他本想尽快赶到圣彼得堡,一到那儿就刻苦拉琴,找份好工作,把胸中的真才都给使出来。但他发现他跟这个流浪乐团合不来。他跟经理吵了一架就走了。然后,他就彻底灰心了,不得不使出救命的一招,尽管这深深地伤害了他的自尊。他给地主写了封信,把自己的窘况跟地主说了,让地主给他寄些钱来。这信写得傲气得很,人家没回。然后,他又写了一封,这次用的词简直贱透了,说地主是真正的大善人,是至高无上的艺术鉴赏家;然后,又让人家给他寄点钱来。他总算收到了回信。地主给他寄了一百卢布,还有男仆给写的一张小纸条,上面说以后不要再来烦他。我继父本想着一拿到钱就立马去圣彼得堡,可等还清了欠款,才发现余下的钱根本不够路费。没办法,他只好又在省城待下了,又找了个乐团混,然后又跟人家合不来,又出走,又换乐团,又出走,就这样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换,心里却总想着迟早有一天会赶到圣彼得堡。这种烂日子他一过就是六年,然后,他突然就开始担心了,自己穷得要命,胸中的才华也在慢慢消失。就这样,有天早晨,他辞别了乐团的经理上路了,直奔圣彼得堡而去,几乎是一路讨饭到那儿的。他在圣彼得堡的一间阁楼还是什么的地方住下,也就是在圣彼得堡他初次遇见了B,B当时刚从德国赶到那儿,正打算干一番事业。二人很快成为朋友。就算到了今天,B也是深深地记得这段友情的。二人正年轻,志向相同,想要的东西也一样。不过,B的青春才刚刚开始,还没经过什么困难,也没碰到过什么伤心事,还有,他是德国人,为人理性,喜欢按部就班地实现人生目标,且吃苦耐劳,有股持之以恒的劲头。这小伙儿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对于以后能干出多大的事业来也是知道个差不多。而他的伙计叶菲莫夫呢,当时都三十了,心力交瘁,想着过来的这六年,每天就为了弄块面包吃,他在省城里的那些剧院中挨个走,乐团也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为此消耗了耐心,健康、精力也耗尽了。苦苦支撑着他的就一件事:摆脱这种烂日子,省下钱来去圣彼得堡。可这个念头说真的也挺模糊的,当初萌发的时候,是一种内心的呼唤,简直无法抗拒,然而过了这些年,也早就不像当初那般清晰了。等到了圣彼得堡,他几乎都没有意识到,就又像以前一样了,老做白日梦,老想着这次来首都能怎样怎样,都没怎么考虑等到了首都自己能干点啥。他不时地疯上一阵子,说的话也带着偏见,怪得很,似乎还在骗自己呢,自己的能力、经历、最初的灵感不是真的燃尽了。B虽说为人冷漠、理性,我继父这一下一下的发疯却把他给迷住了,他盲目地崇拜我继父,说我继父以后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
他就觉得他这个朋友是个音乐天才,别的也看不出来,可没过多久他的眼就睁开了。他算是看明白了,他的这个朋友发疯、暴怒、乱闹,也不过是因为想起了自己以前是那么有才华,却都给霍霍掉了,绝望之下才搞出这样的事来,而自己还不知道呢;还有,这个朋友的才华可能就没什么特别的,当初也不怎么样,只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沾沾自喜,整天做大梦,想着自己是天才,其实都只是幼稚的念头罢了。然而,B过去又总说:“可我又忍不住惊叹于我的这个朋友的怪脾气。我看到有场惨烈的大战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方是一种病态的强烈欲望,另一方是软弱无力的内心。他过了七年的苦日子,整天做梦,想着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出名,聊以自慰,最后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连艺术最根本的东西都忘了,连最基本的技术问题也忘了。然而,与此同时,他那乱成一锅粥的脑袋里却萌发了最宏大的念头。他不光想做一流的天才,以世上顶尖的小提琴手的身份——他有时还真的这样以为了——为世人所知,还想着要先做个作曲家呢,尽管对位法 是个什么东西他还一点都不知道。最令我震惊的是,虽说我的这个朋友一无是处,音乐技术上的知识一无所知,对艺术的领悟——也许有人说这是天生的——却深刻得很、透彻得很。他深深地爱着艺术,对艺术又有那么深的鉴赏力,难怪丢了自知之明,以为自己是天才,是艺术的大祭司,而不是天生的敏感的批评家。有时,他用粗俗的语言就能讲出无比深刻的道理,令我震惊不已,难以相信一个从不读东西,也没跟人学过什么知识的人,竟能悟出这些事来。我进步了,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的指点。就我自己来说,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是很确定的。我也深深地爱着我的艺术,但我明白,在我踏上我的艺术之路时,由于自己没有多高的天赋,也就只能做艺术的苦力,别的妄想是不敢有的。然而,我依旧觉得我很棒,没像那个不知感恩的奴隶那样行事。我没有埋没我的那点天赋,相反将它发挥到了极限,若是有人说我拉得好,技术精湛,也只能归功于我孜孜不倦地苦练,我深知自己有多少天赋,并自愿放低身段,不断地告诫自己千万别自满,别高看自己,别犯懒。人自满了就容易犯懒。”
B反过来劝他这个朋友(以前他可是什么事都听这个朋友的),结果非但没劝成,反倒惹恼了对方。二人的关系开始冷淡了。没多久,B发现叶菲莫夫越发显得冷漠、悲伤、烦闷,以前爱发疯,现在越来越少,就是发疯发完了,人也忧郁得很。然后,叶菲莫夫就把琴撇在一边了,有时一连数个礼拜碰都不碰一下。他的道德大厦就要彻底塌了,没多久就染上了各种毛病。地主先前担心的那些事真的发生了:他开始喝酒。B害怕地看着他,怎么劝也没用,又怕他,最后就不敢劝了。慢慢地,叶菲莫夫成了个十足的讨厌鬼。他靠B养着,还挺心安理得的,行事的样子还让人感觉他完全有权利这样做。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们的钱花完了。B想方设法地挣钱,给私人上课,商人、德国人、政府小官办私人宴会时,他就给人家演出,虽说挣得不多,但还是能挣到一点钱的。叶菲莫夫毫不理会朋友的难处,跟朋友说话还傲慢得很,好久都不搭理人家。有一天,B温言软语地跟叶菲莫夫说,他要是稍稍把心思放在拉琴上,或许情况就不会这么糟糕,到头来就不会把什么都给忘了。叶菲莫夫听了这话生气了,当场宣布再也不想碰琴一下,似乎还给人家暗示,要想听他拉琴,非得给他跪下磕头才行。还有一回,B要去一场夜宴上演出,缺个伴奏的,让叶菲莫夫帮他一下,这下叶菲莫夫可火了。他乱嚷乱叫,说自己可不是什么街头艺术家,绝不会像B那么贱,去给根本无法欣赏他才华的粗俗的买卖人拉琴。B什么话也没说,反倒是叶菲莫夫,琢磨了一下朋友的话明白了,人家这是在暗示他,他是靠人家养活的,也许他自己也可以靠拉琴挣点钱。等B从夜宴上回来,叶菲莫夫就开始说人家,怎么就不能多等他一会儿。有两天还真就不见他的人影了,到了第三天,人露了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俩人还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B也就是因为念及以前二人的情谊,还有,他也是真的爱叶菲莫夫这个被毁掉的人,才没让他永远离开叶菲莫夫,彻底了断这段令他难过的日子。最后,二人还是分开了。B交了好运:结识了一位有影响力的举办人,办了一场很精彩的个人音乐会。当时他已是一流的小提琴手了,名声大涨,在剧院的管弦乐团找了份差事,很快便得到了应有的成功。他跟叶菲莫夫分手时,给了叶菲莫夫一些钱,两眼含泪,恳求叶菲莫夫赶紧回到正路上来。就算到了现在,B想起他时,心中还是怀着特别的感情,叶菲莫夫深深地影响了他的青年时代。他俩一同开创事业,深深地爱着对方,叶菲莫夫虽说行事怪异,还有很明显的缺点,却更令B依恋他。B了解这些。他看透了叶菲莫夫,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分别时,二人都哭了,彼此相拥。叶菲莫夫哭哭啼啼的,说自己是个不幸的人,完蛋了,早就知道会这样,可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一点。
“我没有天赋!”他面如死灰地说。这话深深地触动了B。
“听着,叶果尔·彼得洛维奇 。你知道你在怎么糟践自己吗?你绝望了,绝望会毁了你的。你的勇气去哪里了?你的耐心去哪里了?这会儿你难过了,就说自己没天分,你懂音乐,会鉴别音乐,我知道你是有天分的。你的整个生命就是明证。你跟我说过你过去的事,很显然,从那时起,你就绝望了。然后,你又跟我说起了你的第一位老师,就是你跟我讲过多次的那个人,那个人让你第一次在心中激起了对音乐的爱,且那个人看出你是有能力的。那时,你深深地感到自己是有能力的,可你又压抑着自己,现在也一样。唯一的分别只是那时你不明白你自己。你知道不能再在地主家住下去了,却又不大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的那个老师死得也太早了。他丢给你的只是一种模糊的渴望,更重要的是,他没教你怎样认识自己。你感觉你应该走一条不同的路,一条更有激情的路,你感觉你命中注定要奔向别的前程,却又不知怎么到那里,然后,你就痛苦了,便开始恨周围的一切。但过去的这六年你并没有荒废,你练琴,你思考,你认识了自己,你认识到了自己究竟有多大能力。如今,你又懂艺术了,懂自己在艺术中的使命了。你需要的是耐心和勇气,我的朋友……我这点成绩算什么,有更大的成就在等着你呢。你作为艺术家,比我伟大百倍,缺的只是我这样的耐心!照你的那位好地主跟你说的去做吧,好好练琴,别再喝酒了。最要紧的是有一个新的开始。从最基本的事做起。令你痛苦的是什么?穷?要想做真正的艺术家,还真得过穷日子不可。刚起步的时候谁都穷,这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没人想要你,没人想结识你,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你就等会儿吧,等人们发现你有才华,一切就不同了。到时候,嫉妒、卑鄙的行为,最要命的是愚蠢,相比磨难,压得你会更难受。才华需要的是同情和理解,等着瞧吧,等你有了哪怕是一丁点的名气,那些烂人就会围着你转了。你历尽辛苦、磨难,不睡觉,做成的那些事,会被那些烂人瞧不起。你以后的这些朋友既不会安慰你,也不会鼓励你。你身上有好的地方,他们是绝不会指出来的。他们只对你的缺点、你做过的错事有兴趣。他们为此欢心庆祝——就好像有谁是完人一样。知道吗?你太高傲了。你没必要高傲的时候高傲,会触犯到小人,然后,你的麻烦就来了,你就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他们人多。他们百般折磨你,他们像针那样扎你,扎得你浑身都是窟窿。我怎么样,也开始受这样的苦了。但你现在一定得振作起来。你并不是无用的人,以后再碰到不起眼的活,不要把鼻子挑得高高的,不愿放下身段,做就是了。你要跟我学,我在人家办的夜宴上给人家‘劈柴’,你也要这样。你太急了,这是毛病。活得简单些——你太敏感,想得又太多了,快把脑子给累坏了。你嘴上说自己怎样怎样了不起,拿起弓来拉琴的气力却又弱得很。你自尊心太强,胆子又太小。你要鼓起勇气,耐下心来刻苦练琴。若是信不过自己的能力,那就信运气好了。你的胸中还有烈火,你的心中还有感觉。也许你能实现自己的目标,若是不能,那就听天由命好了。你下的赌注太大,无论怎样都不能输。我的朋友,听天由命真的很好!”
叶菲莫夫满怀深情地听着朋友的这番话。朋友说着,他脸上的苍白褪了,泛起红晕,眼中也闪动着难得一见的勇气、希望的光。但这种难得的勇气很快便转为自负,而后又转为惯有的那种傲慢,因此,B刚说完,叶菲莫夫就坐不住了,没耐心了。他热情地握着B的手,变得也真快,刚才还自卑得不行,此时竟又极度地自负,瞧不起人了,他信誓旦旦地跟朋友说,不用为他操心,他能把自己的事处理得很妥当,用不了多久,他就开场个人音乐会,到那时,名气有了,钱也有了。B耸耸肩,没反驳他。二人就此分手,尽管没分多久就见面了。叶菲莫夫很快就把B给他的那些钱花了个精光,而后三番五次地去跟B借,最后,也就是叶菲莫夫第十次去跟人家借钱的时候,人家的耐心耗尽,再也不肯开门。此后,二人就不再见面了。
时光流逝,好几年过去了,有一回,B排练完,步行回家。走到一个烂酒馆门口,不慎撞上了一个醉汉,醉汉穿着烂衣服,叫他的名字。醉汉正是叶菲莫夫。叶菲莫夫大变样了,脸色蜡黄,都肿了,看得出来,这些年他一直在流浪。B见到老友高兴坏了,可还没等他张嘴讲话,就被叶菲莫夫拉进了一间酒馆。二人来到一个昏暗的小隔间,B好好打量着自己的朋友。只见叶菲莫夫衣衫褴褛,靴子穿烂了,衬衣的边都破了,满是酒渍。头发本来就稀疏,现在都变白了。
“这些年你在干吗?怎么变成这个鬼样子了?”B问。叶菲莫夫起初看着有些听不大懂朋友的话,甚至还有些害怕。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让B忍不住想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个疯子。叶菲莫夫老老实实地说,不喝点伏特加就说不成话,可人家好久都不肯赊酒给他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脸就红了。他舞了几下手,想给自己壮胆,却让人觉得他是个很不要脸的粗俗又讨厌的家伙。B发现自己先前担心的事变成了事实,动了恻隐之心,给朋友买了点伏特加。叶菲莫夫顿时高兴了,脸整个变了,激动得两眼含泪,几乎要求着吻他这位大恩主的手了。吃饭的时候,B得知这个可怜巴巴的人竟然结婚了,这令他大呼意外。然而,更令他吃惊的是,朋友的痛苦、悲惨遭遇都是朋友的妻子造成的,这桩不幸的婚姻彻底毁了朋友的才华。
“怎么会这样?”B问。
“我的朋友。我都有两年没碰过我的琴了,”叶菲莫夫说,“她是个农民,是个厨子,是个没教养的粗俗的东西。我俩在一起尽吵架了,没干别的。”
“那你当初干吗要娶她?”
“见到她的那天我正饿肚子,她有一千卢布,我就很着急地跟她把婚结了。我提醒你,她可是爱我的。她掐过我的脖子。谁叫她这么干的?伙计,钱都花在吃喝上了。都吃光了。至于我的才华,都没了,都没了!”
B发现,叶菲莫夫在很心急地证明自己没错。
“我不拉了。我什么都没了。”他说。他说不久前他的琴技已趋于完美状态,虽说B是城内最棒的小提琴家,却也是他的手下败将。
“既然这样那你的问题出在哪里?”B说,“你本该找到份好差事的。”
“不值得!”叶菲莫夫舞着两只手叫道,“就没有懂的人!你们知道啥?都是垃圾!屁都不懂!屁都不懂!人家跳芭蕾舞,你给人家拉个舞曲,你们干的就是这种下三烂的活。真正的小提琴家是怎么拉琴的,你们根本没见过,也没听过。我跟你扯这些淡有啥用?快得了吧,你就这么混下去吧!我不管你!”说完了,叶菲莫夫又开始打手势,已是醉了,身子在椅子上来回晃。然后,他邀B去他家坐坐,B没答应,要了他的地址,说第二天再去。叶菲莫夫这会儿已吃饱了,斜着眼,一脸嘲讽地看着他的这位朋友,变着法地伤害人家。出去的时候,他又揪住B贵重的毛皮大衣,摆出一副奴才相,给人家托着。出外屋时,他又跟酒馆老板、客人们介绍,说他这位朋友是首都一流的小提琴家。总之,他此刻的表演极其的恶心。
不过,第二天,B还是去找他了,发现他就住在一间阁楼里,阁楼就一间屋子,那就是当时我们住的地方,我们当时过着好穷好穷的日子。那时我才四岁,我母亲跟叶菲莫夫结婚已两年。我母亲她过得并不幸福。她以前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受过良好的教育,长得也很迷人。但她家里穷,只好嫁给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政府官员,也就是我的生父。但她只跟我生父过了一年,我生父就得病死了,留下不多的东西也让他的那帮继承人给分了。我跟我母亲也得到了一份,不多,就一点。身边有个孩子需要拉扯,再找家庭教师的工作就更难了。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撞见了叶菲莫夫,真的爱上了他。她有激情,爱幻想,看出叶菲莫夫有才华,叶菲莫夫也是使劲吹牛,说以后自己会如何如何,她就信了他的话,她幻想着自己以后就是这个天才的贤内助和坚定的领路人了,得意得不得了,便嫁给了他。
她的希望和梦想还不到一个月就都没了,她不得不面对惨淡的现实。叶菲莫夫当初跟我母亲结婚估计也就是看中她手里的那一千卢布,等钱一花完,他就坐在椅子上,两条胳膊一抱,身子朝后一倒,像是找了个借口很快活似的,逢人便说结婚毁了他的天分,家里乱七八糟,又穷得叮当响,他没法安心拉琴,住这样的地方没灵感,他显然命中注定要遭此不幸。他跟人这么说,自己好像也信了,满意得很,就不找别的借口了。这个失意的、被毁掉的天才给自己找外部的理由,把自己的不幸遭遇都归到了那上头。
他好像无法接受他很久以前就不可能再成为艺术家的这个事实。他奋力地挣扎,就像做了能要他命的噩梦,然而,等到最后,冷冰冰的现实朝他压下来时,他的两只眼才睁开,只睁了一会儿,就怕得快疯掉了。他过了那么久的不凡的日子,怎能说忘就忘,就算到了最后一刻,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希望都没了。他疑惑,放纵自己,将自己灌醉,借酒消愁,用醉人的泡沫淹没他的悲伤。我感觉当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对他有多么重要。她就是个活着的借口,的确,我继父从未改口,等他埋了她(是她毁了他),一切就都好了。我那可怜的母亲不理解他。她像每一个做美梦的人,当残酷的现实摆在她的面前时,她崩溃了。她变得暴躁、易怒,总跟丈夫吵架,丈夫倒好,以折磨她为乐。她总让他出去找点事做。但我继父那时盲目自大,头脑发热,性情飘忽不定,简直不近人情。他总笑,总信誓旦旦地说,等他妻子死了他才肯摸琴。即便他这样,我那母亲到死也是爱着他的,可这样的日子让她实在受不了。她总生病,终日受苦,更要命的是,她得想办法给一家人找吃的,而这种事只有她一个人来做。她开始在家里给人做饭——人家把钱给她,她把做好的饭给人家。可叶菲莫夫总是偷她的钱,她只能把人家拿来的饭盒又给人家送回去。B来我家的那天,我母亲正在洗衣、补衣。我们就这样活着,在阁楼上过着仅能糊口的穷日子。
B见我家穷成这样都惊了。
“听着,你跟我说的都是谎话,”他对我继父说,“你说你的才华都被毁了,你的才华在哪儿?她拼命干活养着你,你都干了些啥?”
“我啥都没干!”我继父答道。
B还不知道我母亲的所有苦衷呢。她的丈夫经常带些醉鬼、破衣烂衫的人回家,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
B苦口婆心地劝他的这位老朋友,最后说,我继父要是再不悔改就再也不帮他。他直截了当地跟我继父说,不会再给他一分钱,就是给了也都被他拿去买酒喝了。他让我继父拉些东西给他听,要是本事还在的话,看能不能给我继父找点事做。趁我继父拿琴的时候,B偷偷地掏出了一些钱塞给我母亲,可我母亲死活不肯要。我母亲以前从未跟人家要过什么东西!见我母亲不肯收,B把钱给了我,搞得我那可怜的母亲号啕大哭。我继父拿着琴回来了,二话不说先要酒喝,说肚里没酒拉不下去。酒给他买回来了。他喝了,快活了。
“看在你是我朋友的面上,我给你拉些我自己的东西。”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满是灰的厚厚的练习本。
“我自己写的,”他指着本子说,“就那儿,瞧见了没,我的朋友。跟你拉的芭蕾舞曲大不一样。”
B没吭声,读了几页,打开自己带来的乐谱,让我父亲先不要拉他自己写的东西,拉他带来的这些。
我继父有点恼火,又怕惹怒了这个新撞上的大善人,便耐着性子答应了。B听出来了,虽说我继父牛气哄哄地说婚后没碰过一下琴,但自二人分手后,我继父是真的刻苦练了,进步也不小。瞧我可怜的母亲的那张脸吧,见了真叫人心里快活。她看着我继父拉琴,又为他骄傲了。B也是出自真心地满意,打算给他找个活干。B早就认识了好些人,马上就跟人家联系,把自己的这位穷朋友推荐给他们,他的这位朋友可是向他发过誓了,一定悔改。另外,他自掏腰包给叶菲莫夫买了合适的衣服,还带他去见了几个大人物,用不用他,人家这几个人说了算。叶菲莫夫跟人家交谈时尽吹牛皮,说些没谱的事,他也是怕人家不要他,百般奉承、恭维人家,说得高兴,就忘了B给他提的建议,B跟我说他这样叫人脸上挂不住。叶菲莫夫也知道自己到正路上来了,就连酒也戒了,最终在剧院管弦乐团找了份差事。他好好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刻苦练了一个月,荒废了一年半的琴技就又涨上来了。可我们家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一点点。我继父连一个子儿也没给过我母亲,他很快结识了一帮新朋友,形成了一个固定的小圈子,挣的钱自己都花了,都用在吃喝上了。他主要是跟剧院的人混在一起:演员、合唱歌手、临时演员等——换句话说,他跟这些人,而不是那些有才华的混一起,觉得自己比人家强。他也真有办法,在这帮人当中赢得了一种特别的尊重;他很快便让人家觉得他是个被忽视的人,是个胸中有大才的人,只是被自己的妻子给毁了,最后,又说指挥对音乐一窍不通。乐团中其余的那些人都被他笑话了一遍,他还笑话剧目选得不行,就连写歌剧的那些人也被他笑话了。最终,他自己形成了一套新的音乐理论,搞得周围的人都不待见他。他跟同事吵,跟指挥吵,又对经理说粗话,搞得最后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最爱惹麻烦、脾气最臭、最无用的人了。谁都讨厌他。
说来也真怪,就是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这么一个蠢到家的、一无是处的人,这么一个马马虎虎的乐师,竟是那么的爱说谎话、吹牛皮、自负、对人没礼貌。
后来,叶菲莫夫给B凭空捏造了些丑事,处处说B的坏话,还诽谤人家,二人吵了一架,关系彻底崩了。他在剧院总共混了六个月就被人家开了,人家说他喝酒、又懒。可事实证明,甩掉他仿佛更不容易。他很快就又出来晃了,穿着以前的烂衣服(新的不是卖了,就是当了)。他围着以前的同事晃,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见他。他说人坏话,恶毒得很,尽胡扯,还跟人家哭哭啼啼地说,他的日子过得有多惨,请人家快去他家瞧瞧,他过得有多困难。
他自然找到了一群爱听他瞎扯的人,这些人给他们这位被辞退的同事买杯酒喝,听他瞎扯淡,以此为乐。他说话也尖酸刻薄,常说些俏皮话,就爱挖苦人,有那么些人喜欢听。人家没别的事做的时候就逗他说话,都把他当疯子、傻瓜蛋看。那些人喜欢刺激他,说有哪个哪个小提琴家又要来圣彼得堡了,一听这个他就受不了。每次听到这种事,叶菲莫夫呱嗒一下就沉下去,变得胆小了,总想知道来的人是谁,有没有天赋。他总是嫉妒得不行。我感觉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彻底疯掉了,他始终认为自己才是圣彼得堡最棒的小提琴家,只是运气不好被人害了,人家设下各种阴谋,让他被人误解,至今默默无闻,怀才不遇。他就是这么看自己的,这个想法令他满足,他就和那些受了侮辱和损害的人一样,乐于看见自己受侮辱和损害,大声地抱怨,说自己的才华无人识,借此暗暗地得到某种安慰。圣彼得堡那些拉小提琴的他都知道,他觉得没一个能比得上他。有些专家、喜欢音乐的人就爱当着他的面聊哪个受人尊敬的小提琴家,就是为了看他的反应如何。他们就爱听他说人坏话,挖苦人,用巧妙的词批评他脑袋里幻想出的对手。他们往往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坚信这世上像他这样能极其放肆、极其形象地讽刺音乐圈的大人物的人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就连被他讽刺过的那些乐师也有点怕他,谁都知道他是毒舌。当批评某个音乐家的时候,他们发现他说得还真准确,一下就击中了要害。他总在剧院的过道、后台露面,人们都习惯了。剧院的工作人员也不管他,任他瞎溜达,就好像没他这么个人还真不行似的,慢慢地,他就成了国产的忒尔西忒斯 了。这种日子他过了两年还是三年,然后大家就又都烦他了。人家把他赶出去,再也不让他进门,生命中最后的那两年,他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小鱼那样没了踪影,再也没人见过他。不过,B又撞见过他几回,见他过得那么惨,不再恨他,又开始同情他了。B大声叫我继父,可我继父心里气得很,装作没听见,破帽子朝下一拉,就过去了。最后,在某个重要节日的上午,有人告诉B,他以前的那个朋友叶菲莫夫过来问候他。B出门去见。叶菲莫夫喝醉了,站着,给B鞠躬,脑袋都快碰着地了,嘴里还瞎嘟囔——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却死活不肯进屋。他好像说的是:“我们这样的卑微之人怎么能跟你这种大人物在一起呢?我们就是个听差的,跟您打声招呼就走。”唉,我继父搞的这一出太龌龊了,蠢透了,伤了人家。后来,B直到他死,在了解他那悲惨、病态、发疯的一生之前,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死得很怪。他的惨死不但与我最初的童年印象密切相关,更跟我的余生相连。惨剧是这样发生的……不过,在我说这事之前,我要先讲讲我的童年,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给我的童年记忆烙下了伤疤,导致我那可怜的母亲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