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每抱有不安恐惧的心情。因为人生为各种力量所左右,遂不能完全按照个人的意志行事。于是人们发明了“命运”这一观念,来概括所有那些支配自己的力量。人们把各种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的发生,看成是命运在冥冥之中运作的结果。
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很早便有了命运的观念。即使像王充那样充满理性精神的思想家,也还是不得不以“命定论”来解释人生。在中国古代的小说里,命运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主题。宣扬命运观念的小说,可以说比比皆是。
命运之类观念的发明,本身就说明了人们对于个人意志的怀疑与不自信,同时也反映了人们试图逃避选择的自由,以及由此带来的不确定和不安定感的心理倾向。但是与此同时,人们也每每不甘心接受命运的安排,千方百计地与命运抗争。虽说一般认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个人意志总不免要处处碰壁,但是人们却仍然不愿放弃抗争的努力。这构成了真正的古典意义上的悲剧,表现出人类旺盛的抗争精神。而且,失败越是不可避免,这种抗争精神也就越是显得悲壮。
李复言的《定婚店》(《续玄怪录》卷四)故事,便表现了人们这种与命运抗争的精神,尽管其抗争仍以失败而告终。杜陵士人韦固想要早日成婚,但尽管多方企求,却总是不能如愿。有一天,他遇到一个自称掌“天下之婚牍”的奇怪老人,说他未来的妻子是一个卖菜婆的女儿,今年才三岁,要到十七岁才能与他成婚。韦固见卖菜婆乃是一个瞎子,其所抱三岁女“弊陋亦甚”,所以心里不想要她。但老人说两人的婚姻之命已经注定,韦固没有办法改变。韦固不禁大为恼火,觉得受了命运的愚弄,于是起恶意要杀掉那个女婴,以与这个荒唐的命运抗争。但是他派去行刺的仆人,却未能击中女婴的要害,只是刺中了其两眉之间。此后,虽然韦固屡屡求婚,结果却总是不成。过了十四年,他终于娶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年约十六七岁,容色华丽,只是眉间常贴一花子。韦固想起当年之事,心里若有所悟,百般盘问之下,才知道妻子正是当年那个被刺的女婴,于是他终于服了命运。类似的内容,亦见于五代范资《玉堂闲话》所记《灌园婴女》故事(《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引)。
这个故事无疑是由巧合构成的,这类巧合在现实生活中很少发生,却也不能说一定没有,因而才被小说家取来,作为肯定命运的力量的实例。不过我们却不可以其过于巧合,而忽略了其中所蕴含的严肃意义。小说家通过这个故事,旨在揭示人们对于命运的一种悲剧性态度:他们想要与命运抗争,但结果却总是枉费心机(韦固刺杀女婴不成,结果终以之为妻,正是这种徒劳的抗争的一个极端表现);然而即使总是枉费心机,人们也不会放弃抗争的努力(如果我们能暂时搁置我们对于韦固派人行刺女婴这一恶行的嫌恶感的话)。为了选择的自由,即使犯下罪行,也在所不惜,这里有人的愚蠢,但也有人的尊严。
李元贞对于这个故事的主题作过如下阐述:“男主角欲改变自己婚姻的命运,反抗命定的阴影,甚至不惜犯下杀人之罪……男主角婚姻自主的意志受到天命的挫败,虽然解释了男女婚姻关系内所包含的某些特殊性和神秘性;然而本篇的主题除了表现这一层意义外,作者还试着展现‘人间意志’与‘天命’冲突的问题。人力虽然对抗不了天命,人总有寻求个人自主,不肯轻易服命的冲动;天命的结果即使很美满,人也有不肯随便就范的冲动。” 我们很赞成这种看法。
类似《定婚店》中所表现的这种人与命运抗争的精神,我们也能在有关俄狄浦斯的传说里看到。人们预言俄狄浦斯将弑父娶母,俄狄浦斯不甘心接受这种残酷的命运,于是千方百计加以躲避,尽管最终他还是输给了命运,但是他却是努力与命运抗争过的。韦固的精神与俄狄浦斯没有什么不同,尽管最终的结果有悲剧和喜剧之分。然而,即使是美满的命运,为了维护自己选择的自由,韦固也还是要加以拒绝,这使他的抗争精神含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意。
与其他动物相比,人类原本已享有多得多的自由。但即使如此,人类也还是受到各种明显与不明显的限制,因此也仍然可以说是相当不自由的。其不自由的具体内容,也许会随着时代和环境的变迁而有所不同,但不自由的绝对程度,则也许长期以来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因此,《定婚店》之类表现人与命运抗争的精神的故事,透过其已经陈旧的具体内容,仍能以其历久弥新的象征意义打动我们的心灵。因为我们一如古人,也还是命运的玩物,同时也仍然不甘于屈服。这就是为什么像韦固和俄狄浦斯的行为总能给我们以尊严感的原因,也是为什么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开头的旋律总能使我们怦然心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