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容易受到各种各样的诱惑,并因而丧失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这是古代的圣贤们一再提醒人们注意,并常常为之感到痛心疾首的事。的确,人不是无情之物,也不是无欲之物,因而人之易受各种诱惑,似乎便也成了人的宿命。
但是要说易受诱惑,则人之外的其他动物恐怕也是如此,初不独以人为然。人之所以为人的特别之处,是一方面人是有理智的动物,能够权衡利害关系,在遇到诱惑的时候,常能诉诸理智的判断,作出接受抑是拒绝的选择;但同时另一方面,尽管人是有理智的,却仍然还是一种动物,那更为原始的易受诱惑的本能,往往还是为理智所不能制约。于是对于诱惑,便形成了一种“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的自相矛盾的态度。“眼里”象征的是理智,“肚里”象征的是欲求,理智已经明白的事,欲求却并不明白。这或许也可以说是人性的枷锁的一种表现形式吧?
李复言的《薛伟》(《续玄怪录》卷二)、《薛录事鱼服证仙》(《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里的薛伟,便经历了一次这样的身不由己地接受诱惑的场面。且看后者。
薛录事生了一场大病,发了很厉害的高烧。在昏昏沉沉之中,他来到一个湖边。他想要凉快一下,于是便跳入水中,变成了一条鲤鱼,快乐地游来游去,享受着湖水的清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感到肚子越来越饿了。正在此时,他看见治下的渔户赵干摇着渔船而来,在赵干的钓钩上挂着香喷喷的诱饵,于是他的心里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斗争:
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到:“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到:“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
聪明的鱼儿在咬钩前常常徘徊再三,这是因为它们要判断食物是否安全。如果它们认为有危险,它们就不会吃;如果它们判定没有危险,它们就会吞钩。而像薛录事变成的鲤鱼那样,一眼识破诱饵的危险,却又不由自主地去吞钩的,那才正是人的心理,而不是鱼的心理,是人的愚蠢,而不是鱼的愚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其间一致的地方,在于人和动物都会为了“贪吃诱饵”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其间的不同之处,无疑在于动物不一定事先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而人却往往是事先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的。这么说起来,人有时候真可谓是“禽兽不如”了。
薛录事变成的鲤鱼的遭遇,还表现出人性的另一种可笑而又可怜的弱点,那就是当我们走上接受危险的诱惑的道路时,我们还常常会抱着一种认为唯独自己可能例外的侥幸心理。我们也像薛录事变成的鲤鱼那样,认为一般的钩子钓我们不起;我们又像薛录事变成的鲤鱼那样,幻想着因了我们种种有利的身份,诱惑后面的危险会放过我们。但最终我们“好不多重”的“人身”,我们“县里三衙”的地位,都无法使我们得以避免危险,而只落得个被渔夫“一掣掣将去了”,并被送上厨房砧板的下场。
说起来,正因为我们大都具有“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的人性弱点,也正因为我们大都抱有唯我例外的侥幸心理,那些胆大妄为之徒才敢于公开地下钩子,放诱饵,而我们也就像那些身不由己地跳向蛇口的青蛙一样,在明明白白的情况下在他们手里栽了跟斗。
有意思的是,小说家也许是怕读者过于老实,或者是过于迟钝,把薛录事变成的鲤鱼的心理,仅仅看作是鱼的心理,以致把他的良苦用心轻轻放过,所以在后面又写了那个渔户“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的遭遇,庶几使读者不至于误入歧途。
话说那个渔户赵干为了领取鱼钱,跟着衙门里的公差张弼一直到了县里。不料县官老爷们因等得久了,对张弼的迟到大发其火。张弼却把责任全部推给赵干,使得赵干被打了五十下皮鞭,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也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偿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
上别人钩的也就是让别人上钩的,看到这儿我们可真笑不出来。
鱼儿是自由的,如果没有那“香得酷烈”的诱饵;但如果没有那“香得酷烈”的诱饵,鱼儿又会感到美中不足。——这是悲剧,抑是喜剧,还是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