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曾经嘲笑过那不知晦朔的朝菌,不知春秋的蟪蛄,但是他们也不能不嘲笑自己,因为从一个更为宏观的角度来看,短促的人生与那不知春秋的蟪蛄,不知晦朔的朝菌,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
为了超越短促的人生,人们设想过各种方法。人们幻想着成为这样一种超人,他们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在,与日月齐寿,这就是所谓的“仙人”。
但是要成为人们想象中的那种仙人,人们就必须放弃人所具有的一切,尤其是人的七情六欲。只有根除了七情六欲,也就是根除了人性,才能成为仙人,才能长生不老。
然而,正因为人性乃是人所以为人的根本,所以人只要一日为人,则人性便永不能根除。因此所谓成仙得道,长生不老,便永远只能是幻想,便永远不可能实现。
美妙的幻想难以实现,这当然是个悲剧;但正是通过幻想的破灭,人们反而认识到了人性的可贵,这又未尝不可以说是一个喜剧。这或许是一个始料不及的后果:人们从试图摆脱人性始,却以肯定人性终。
以著名的杜子春为主人公的若干小说,如李复言的《杜子春》(《太平广记》卷十六引《续玄怪录》;一说出牛僧孺《玄怪录》)、《杜子春三入长安》(《醒世恒言》第三十七卷)、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等,便都表明了人要摆脱人性是如何的困难这一主题。
杜子春像是一个东方的浮士德博士,因为一再得到一个道人的资助,所以答应献身于道人的炼丹事业。道人要杜子春替他看守丹炉,只要他一个晚上保持沉默,丹就能够炼成,杜子春就能够成仙。杜子春发现要保持沉默是困难的,恐怖和悲惨的事情接踵而来,不过他都一一经受住了考验。但是到了最后,当杜子春被变成一个女人,她的儿子被一下子摔死的时候,他不觉痛苦失声:“噫!”于是幻觉消失,噩梦醒来,丹炉烧毁,炼丹失败。道人懊丧之余,指出杜子春爱心未泯,并哀叹仙才的难得:
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噫”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李复言《杜子春》)
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个仙才,难得如此!(《杜子春三入长安》)
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像杜子春这样能够忘掉六情的,已属不易,可是他最终仍不能忘掉爱,尤其是亲子之爱,这说明在人的七情六欲之中,爱的力量尤为强大。小说表面上的意义指向是要提醒人们,只要忘掉了爱,人就能够成仙,就能够解脱;但是小说实际上的意义指向却正好表明了相反的事实:人是不可能没有爱心的,因而人是永远无法成仙的,也是永远无法解脱的。
而且,更进一步说,其实连爱之外的六情,人们也是难以放弃的。杜子春的能够忘掉六情,只不过是小说家的虚构,用来说明他的不同寻常。在另外一些道家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有关这一点的证明。《吕洞宾飞剑斩黄龙》(《醒世恒言》第二十一卷)里的吕洞宾,有一天问他师父:“师父计年一千一百岁有零,度得几人?”师父的回答使他颇为失望:“只度得你一人。”师父见他不甚相信,便答应给他三年时间,“但寻的一个来,也是汝之功”。结果三年之中,吕洞宾竟然一个都未度得。《张道陵七试赵升》(《古今小说》第十三卷)里的张道陵,在二百三十六个弟子中,只度得赵升、王长二人,其余二百三十四个弟子,均是“俗心未除,安能遗世”,这正说明了七情六欲之难以忘却。所以作者感叹道:“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心。”又说:“世人开口说神仙,眼见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尽虚妄,从来难得道心坚。”这类宣扬成仙得道的道家小说,都表现了七情六欲的难以根除,从而也像有关杜子春的小说一样,反而证实了人性的难以泯灭。
然而,上述这类故事的实际意义指向所揭示的,还不仅仅是以上这种消极的证明,而且也是如下这种积极的疑问,那就是人是否应该抛弃自己的人性,去追求成为那无人性的仙人?至少在以杜子春为主人公的小说中,可以说,比起成仙的价值来,小说家们更多地肯定了人性的价值。杜子春之“不能”放弃爱,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其实正是因为他“不想”放弃爱(我们应该还记得那句著名的台词“因为不想,所以不能”)。这些小说表明,人其实并不想放弃自己的人性,他们为自己的人性感到骄傲,比起成为无人性的仙人来,他们也许宁可做具有“爱情未除”之类“人性的弱点”的凡人。
李元贞很正确地指出:“子春归别道士,只愧其忘誓,未报恩而已,并不对自己因‘爱心’未泯成仙失败而恨。仙才的难得,在于连‘爱心’亦要泯除——这是人性中最值珍贵的一种。李复言几乎是从反面来肯定这点。一个具有爱心,具有热情的人类,是否适合无情无觉的神仙世界?杜子春的失败无宁是表现出他人性的可爱的一面……李复言在此……更表现了人为了人性最深处的‘爱’而放弃了天命。” 说起来,人们在成仙得道方面的无能为力,恰恰证明了他们坚持人性的意愿的强烈。
也许正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芥川龙之介的《杜子春》对其结尾作了较大的改动。他把原先小说中从反面来肯定的人性的价值,转而从正面来加以肯定。在他的《杜子春》中,杜子春是因为听到母亲的声音,失口喊出“妈妈”,而失去成仙的机会的。但是他却不仅不感到后悔,反而还积极肯定自己的行为:“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可以,我打算真正像一个人那样,正直地生活下去。”那个道人也从原先小说里仙才的考试者,一变而为人性的检验者,他不仅没有责备杜子春的失信,反而对杜子春说了这么一句惊心动魄的话:“假如那时你缄口无言,我正想立刻结束你的生命!” 传统小说中从反面含蓄地肯定的人性的价值,就这样被芥川龙之介从正面作了明确的阐发;然而虽说从正面作明确阐发的是芥川龙之介,但肯定人性的价值的倾向却是原先就存在的。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杜子春三入长安》)其悲乎?岂其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