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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版前言

大冈升平的《武藏野夫人》的主角之一,是一位讲授文学的教书先生,小说家对他作过这样的批评:“这位在课堂上讲授文学的教书先生,作为他所讲授的文学的俘虏,实际上是永远置身于人生之外的。”

文学原本或是人生的反映,或是人生的延伸,或是人生的其他什么(这随各派文学理论的看法不同而异),总而言之与人生具有极为密切的关系,然而这位讲授文学的教书先生,却竟然永远置身于人生之外,这是一个多么奇特的反讽啊!

这位教书先生之所以会置身于人生之外,是因为他成了“他所讲授的文学的俘虏”。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成为我们的活动对象的俘虏,农夫会成为他所耕作的那块土地的俘虏,哲学家会成为他所信奉的那种理论的俘虏,教书先生则会成为他所讲授的那些课程的俘虏……一旦我们成了我们的活动对象的俘虏,我们就会忘记我们从事这类活动的初始动机,以及从事这类活动与实际人生的关系。

作为讲授文学的教书先生中的一员,我们感到小说家的上述批评也许更是针对我们这样的人而发的,尤其是因为我们所研究的乃是产生于遥远的过去的古典小说,这使我们更容易忘记研究它们的初始动机,以及这种研究与实际人生的关系,于是我们便不知不觉地成了古典小说的俘虏,成了永远置身于人生之外的人。

然而古典小说之所以对现代人仍有意义和价值,正是因为它们与现代人的实际人生仍能取得沟通与联系。尽管所有那些古老的场景、陈旧的技巧、常弹的老调、过时的观念等等,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已经失去了昔日曾经有过的魅力,但是蕴含在这一切后面的人性的意蕴,却仍在闪耀着熠熠的光彩,吸引着对于人性具有普遍兴趣的现代读者的视线。如果要说古典小说中蕴含着对于现代人仍然有用的智慧,那么也只能把它理解为洞达这种人性意蕴的智慧。

是的,正是古典小说中的这种人性的意蕴,成了沟通古典小说与现代人生的桥梁。因为比起一切外在的东西来,人性的变化要深沉缓慢得多。在一套完全陌生的服饰里面,有着一个我们似曾相识的躯体;而在这似曾相识的躯体里面,则跳动着一颗我们非常熟悉的心灵。这使得古典小说并不至于与现代人生完全隔绝。

正如夏志清所指出的:“批评的问题,仍以一则故事或一部小说对人类的情况是否言之有趣或紧要为先决条件……他们的任务,不仅在使我们对他们的故事感到兴趣,而且在使我们相信这些故事对人性的了解有无重要性。” 我们研究古典小说的根本目的之一,也便是究明古典小说中所蕴含的人性意蕴的问题。只有这样的研究,才能促进古典小说与现代人生之间的沟通,也才能使我们免于成为我们所研究的古典小说的俘虏。

这是一种新的尝试。在试着这样做之前,我们想先确立一些基本的原则。首先我们想听从福斯特的劝告,把所有的古代小说家“看成是同时在写他们的作品的” 。因为我们同意他的看法:正因为人性的变化是缓慢的,因而浸淫于人性之中的小说,当从人性的角度去考察时,也可以看作是同时存在的。在这里空间的因素要比时间的因素重要得多。这个方法也许不适用于那些重视时间因素甚于空间因素的文学史或小说史性质的研究,却适用于我们此书所欲处理的小说中的人性意蕴之类问题。其实在《中国诗歌:智慧的水珠》一书中,我们就已经尝试过这种方法了。在那本小书中,尽管我们也经常留意各个时代的诗歌的差别,但总的来说,是把诗人们“看成是同时在写他们的作品的”。

然而说起“人性”,这又是一片多么广无涯涘的沼泽!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只要与人有关,不可以被看作是人性的表现的;而人性的一些基本方面,诸如“同情”“怜悯”“好逸恶劳”“势利”“喜新厌旧”等等,也早已成了众所周知的老生常谈了。因此,为了使我们能在涉入这片沼泽后容易脱身,我们打算为自己划定一个有限的范围:我们将尽量沉入人性的深渊,我们将尽量展示深渊的风景。也许深渊的风景会显得过于沉重,但是我们完全不必为此感到惊慌。因为我们之所以能够对人性洞幽烛微,依赖的其实正是人性本身的光芒。人性的伟大正在于它能洞达自己,深渊的呈露正说明了智慧光芒的明亮。

我们此书虽以古典小说及其蕴含的智慧为讨论对象,但我们有意识地尽量少谈那些广为人知的长篇名著,而多谈那些较少受到人们注意的短篇小说,尤其是那些短篇白话小说。这一偏向完全和“人性”的问题无关,也就是说,完全不是因为比起长篇名著来,我们认为短篇小说在表现人性方面做得更为出色。这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能力和篇幅都很有限,而那些长篇名著的世界又过于繁富,所以我们不得不部分放弃那种试图在像本书这样的小书中全部加以处理的野心;也是因为人们在长篇名著上面所花的精力,要远远超过在短篇小说上所花的;还是因为我们个人对于短篇小说的世界深感着迷。这最后一项可以说是一个纯属私人的爱好。

由于性质使然,本书的分类和编排都是随意的,读者可以从任何地方开始,也可以到任何地方结束。书中的引文,如果是小说原著,那么大都出于流行的版本,不一一注明出处;如果是研究论著,则因为一般读者不一定容易找到,所以还是一一详注出处,既为有兴趣者提供进一步了解的线索,也藉以表示我们对那些我们曾经深受其惠的学者们(无论是我们同意其观点的抑是不同意其观点的)的敬意。

秋去冬来,我们的日子像树叶一样纷纷飘落。作为人生的酸涩的果实,也许这本小书能够成为对于那些逝去的日子的一个小小的纪念罢?

邵毅平
1991年12月1日识于复旦大学
2007年12月13日改于沪上胡言作坊 Az3gpVfl4U3cANwax3iEHe5jO4uLc881TUKHy8ExoLMxfV78LbdMkOGAcXjA77P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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