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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雷内一日游

克林索尔跟奥斯瓦德、艾丝莉雅,还有巴雷尼奥的几个朋友一同走长路去卡雷内。一行人穿过浓香的绣线菊丛,林边有湿润的蜘蛛网乱颤,走过暖暖的陡峭山林,进入帕帕毕奥山谷。明黄的房屋睡在黄色的街旁,朝前弯着腰,半死不活,都被晒晕了。白铁般的柳树将重重的枝垂在干涸的小溪两岸那金色的草地上。他们兴高采烈地行走在浅浅的玫瑰色的路上,穿过雾蒙蒙的翠谷:男人穿黄白衬衫、绸衣,女人穿粉白衣。艾丝莉雅撑着的绿阳伞闪闪发光,如魔戒上嵌着的一块宝石。

“可惜了,克林索尔,”医生用温和的语态说,“再过十年你作的那些美妙的水彩画就都褪色了,你中意的那些色彩活不了太久。”

“没错,”克林索尔说,“还有更坏的呢,医生,再过十年你那头漂亮的棕发也都会白掉的,然后,我们这几块快活的好骨头就躺在地坑里了,也包括你,艾丝莉雅。不要等到老了才变得理性,我的朋友。赫尔曼,李太白是怎么说的来着?”

诗人赫尔曼停身站住,念出了下面的诗句:

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

天地无凋换,容颜有迁改。

对酒不肯饮,含情欲谁待。

“不是这首,”克林索尔说,“我说的是另一首,那首诗说头发清晨时还是黑的……”

赫尔曼马上念道: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克林索尔哑着些嗓子笑了起来。

“李太白这老头儿真棒!真有眼光,什么事都知道。我们也什么事都知道。他就是我们那个聪明的老大哥。他若是见到这令人眩晕的日子肯定会高兴的。今天如此美好,就像李太白那样死了吧,在安静的河流里的小船上,在黄昏时分死掉。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

“李太白在河上死的,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位女画家问。

艾丝莉雅却以自己那深沉好听的嗓音打断了她:“快别说啦!我要是听到谁再说一个死字可就要骂街啦。克林索尔,你这个坏家伙,快别说啦!”

克林索尔笑着走到她跟前:“你说得对极了,孩子。我要是再说一个死字,你就用你的伞捅我这两只眼。不过,说真的,今天真的是个好日子,亲爱的人们。今天有只鸟在叫,从童话故事里飞出来的一只鸟,我在今天的早晨听到过。今天有风在吹,也是从童话故事里吹出来的风,它是天堂的孩子,唤醒了沉睡的公主,将人们脑袋里的忧虑吹得一干二净。今天有花开,也是从童话故事里出来的花,是蓝色的花,一生只开一回,谁折了,谁就能赢得欢乐。”

“你说的这些事有意义吗?”艾丝莉雅问医生,不巧被克林索尔听见了。

“意义就是:今日不会再来,没吃的、没喝的、没尝的、没闻的那些人,以后绝不会再有吃、喝、尝、闻的机会。以后,日头也绝不会像今天这样闪耀。它是天上的星,跟木星有关系,跟我,跟奥斯瓦德,跟艾丝莉雅,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有关系,这种关系以后不会再有,就算再过千年也不会有。艾丝莉雅,我想去你的左边走一会儿。我在你左边走会快乐,你的绿宝石伞交给我吧,它的绿光照着我的头,让我的头就像颗猫眼石。不过,我可不能白替你撑着,你得唱首歌给我听,就唱你最拿手的那首。”

他挽住艾丝莉雅的胳膊,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轻轻地浸入了绿伞那蓝绿色的暗影中。他爱上那伞了,那伞的绿色如此芬芳,令他心醉。

艾丝莉雅开口唱道:

我爸爸不想

让我嫁给一个步兵——

别人也跟着唱,他们一路唱着走向丛林,进去了,一直走到陡坡上,小径陡然向上,就像一架梯子穿过了蕨丛,直通大山顶。

“这歌唱得可真直白啊!”克林索尔啧啧赞道,“当爸爸的反对二人相爱,当爸爸的总这样。二人抄起一把利刃把爸爸捅死了。他死了。他们是在夜里把人杀掉的,除了天上的明月,没人看见他们行凶,月亮不会说出去,星星嘛,又都是哑巴,也不会说,神嘛,到头来也会宽恕他们的。这歌写得多美、多真实。换作今日,要是哪个诗人写了这样的东西,人们非得拿石头把他砸死。”

他们行走在斑驳的栗树影中,爬窄窄的山路。克林索尔抬头,不小心看见了女画家那裹着透明丝袜的粉色的小腿肚子。他又回头看,在艾丝莉雅撑着的那把绿伞下看见了她的黑卷发,伞下的她穿紫绸衣,这帮人当中就她穿深色衣。

一座蓝橙色调的农舍旁,夏天的苹果落在草地上,又凉又酸,他们捡起来尝。女画家激动地说起战前在巴黎塞纳河畔的一次旅行。哦,是的,巴黎,那些快乐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一去不复返了。”

“也不该复返啊,”画家用力晃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脑袋激动地说,“凡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呢?盼着它回来,好幼稚的想法!以前打仗,战争给一切涂上了色彩,将一切衬得像天堂,就连那些最可笑、最无用的事物也包括在内。很好啊,那时巴黎是美的,罗马是美的,阿尔曾也是美的。可今日跟那时比也毫不逊色,对不对?巴黎并不是天堂,天堂也不在和平时期,这里才是天堂,天堂就在这山上,再过一个钟头就到了,到时候耶稣会对我们这帮强盗说:‘你今日会同我一道在天堂。’”

他们突然走出树影斑驳的林中小径,来到开阔的路上,大路高耸,又亮又热,转着大圈通向山顶。克林索尔戴着墨绿色的太阳镜走在最后。他总落在后面看别人的一举一动,看别人身姿组成的彩色图案。他故意什么都不带,就连那个小笔记本也没带。不过,他曾百次驻足,心里为这美景激荡。他瘦瘦的身影孤零零地站着,山路是红的,他的身影却是白的。夏日朝山上吐着热气,光线直直泻下来,深谷中,多重的色彩如水蒸气腾起。头上,最近的山有红有绿,衬着白色的村子、蓝色的山脊,山顶上盖着白雪,如水晶,那么高远,那么不真实。高大的石壁、瑟卢特山驼背的顶,在淡紫色的洋槐、栗树丛中露出头来,显现出一片紫红色。这群人却是景色中最美的存在,他们如花一般,站在绿树丛下的日光中。绿宝石般的伞放出光彩,看着就像一只巨型圣甲虫,伞下是艾丝莉雅的黑发,白肤细身的女画家脸儿粉粉,其他人也都好看。克林索尔用饥渴的眼神狠狠地看他们,心里却在想着吉娜。他又有一个礼拜不能看见她了,她此时正坐在城里的某间办公室内,正在用打字机打字。他很少主动去见她,从未一个人去见过她。他爱她,他最爱的就是她,她却对他一无所知,也不懂他,只觉得他是一只稀奇的鸟,是个外国的名画家。想想多怪啊,他竟那么深地爱恋她,没有别的爱能满足他。这么长时间地爱一个人让他浑身不舒服,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但他渴望跟她待上一个钟头,握紧她那柔柔的小指头,将他的脚贴着她的脚,匆匆地亲一下她的后颈。他想不通。难道那个转折点来了?他已经老了吗?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中年发春,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爱上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

他们爬上山脊,一个新的世界展现在他们眼前:杰兰诺山,又高又不真实,由数不尽的陡陡的金字塔、圆锥体尖峰堆出来,日头在它身后斜照着它,每座高原都浮在深紫色的阴影上,泛着璀璨的光。山跟他们之间,有闪着微光的空气,蓝湖探出去的长臂状的分支,栖息在如火般的绿林中,迷失在无限深远的地方。

山顶上有个小村:一座小农舍,四五所蓝粉色的石屋,一座小教堂,一眼喷泉,还有几棵樱桃树。一行人来到喷泉旁停住,站在日光中。克林索尔继续前行,穿过一座拱门,来到农舍的阴影中,院内三所屋子,开着小窗,屋间有青草地,荨麻,石路,还有一只山羊。一个女孩子看见他,慌忙逃了,他从兜里掏出巧克力,叫那女孩子过来。女孩子站住了。他抱住她,给她巧克力。她害羞起来,一双黑眼睛里透出警觉,就像个小动物,光着两条瘦腿,深棕色的皮肤闪着光。“你住哪儿?”他问她。她跑到其中一所屋子开着的门前。从一座仿佛远古石洞的石屋内走出来一个女人,正是孩子的母亲,他给她巧克力,她也要了。脏脏的衣领上方探出来一个肌肉发达的棕脖子,还有一张阔嘴,两只大眼,这女人浑身透出一股野性的美。她那亚洲人粗大的五官中无声无息地透出女性、母性魅力。他笑着,引诱性地朝她俯下身子,她却把孩子拉到他们当中把他隔开了。他继续前行,想回头。他想画这个女人,做这个女人的情人也行,那么就做一个钟头。她是一切:母亲、孩子、情人、野兽、圣母。

他缓缓地回去了,他的心里装满了梦。农舍墙上绑着粗糙的旧式的大炮弹。房内好像没人,门也锁着。一组怪怪的台阶穿过灌木丛,直通一片小树林和一座小山,山上有座纪念碑,是一座巴洛克风格的半身人像,身着瓦伦斯坦服,卷发,锥形卷胡子。正午灿烂的日光下,环山都是鬼影,都在闪动着微光。怪物潜藏。世界变了模样,被荒凉的气氛笼罩。克林索尔喝着泉水,一只燕尾蝶飞过来,吸着溅在泉旁石头上的水。

山路沿山脊而行,行走在栗树、胡桃树下,行走在光影中。拐个弯,路旁有座小教堂,老了,黄了,壁龛内挂着褪色的古画,画中一颗圣徒的头,美好,孩子气,宛如天使,身上只剩一块红棕袍子的残片,别的都脱落了。克林索尔喜欢古画,尤其是无意间撞见的那些。他爱那些画的绘制技法,他爱那些画归于尘世的方式。

还有树呢,青藤,令人目眩的街道,又拐过一个弯,到目的地了。真是没想到,一座深色拱门出现在眼前,一座抵着天的高大红石教堂,一座日光普照的满是尘灰的安静广场,青草被烤得都成了红的,用脚一踩咯吱咯吱作响,正午的日光射在明亮的墙上反射回来,一根石柱子的顶上站着个石人,在灿烂的日光下看不清楚。宽宽的广场周围一圈石头矮墙面对着无尽的蔚蓝天空。远处就是卡雷内村,褪色的棕砖下有又老又窄的阿拉伯风格的黑暗石屋,巷子窄得令人感觉压抑,好像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这么窄的巷子,黑咕隆咚,突然出现的小块空地在日光下大声尖叫。遥远的丛林处,是非洲和长崎,下面是蓝色深渊,上面浮着厚厚的白云。

“想想也真可笑,费好些工夫才能认识这世界那么一点点,”克林索尔说,“数年前,有一回我去非洲,乘火车打这里路过,距离此处六公里还是十公里那么远吧,却对此处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我从非洲去了亚洲,当时我非得去亚洲不可。可当初我在那儿发现的一切,如今都能在这儿找到:原始森林、热气、放松的漂亮的异国人、日光、大殿。费了那么多时间才学会一天看三个地区。它们都在这儿。欢迎你,印度!欢迎你,非洲!欢迎你,日本!”

朋友们都知道山上住着个年轻的女人,克林索尔想跟这个神秘的女人会上一面。他说她是山中女王,他小时候读过一本书,书中有个神秘的东方故事,故事里有这么一个人。

一行人满怀期待地穿过小巷幽谷,看不到人,听不见声音,连只鸡,连条狗都看不见。克林索尔看见一扇半明半暗的窗内站着个默默无语的人影,是个姑娘,黑眼睛,长得很漂亮,黑发上围着条红头巾。她盯着、等着,就为了看这个陌生人,克林索尔跟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二人四目相视,凝视着对方的眼,盯了足足有一次深呼吸那么久,然后,两个不同的世界就连在了一起。两个人都笑了笑,这是男女间的诚挚的问候,也是古老的令人心醉的强烈的敌视。陌生人绕过墙角逃了,去了那姑娘满怀期待的胸中,成了画中画,成了梦中梦。一根小刺刺着克林索尔那颗永不满足的心,他犹豫片刻,想朝回走,奥斯瓦德在叫他,艾丝莉雅唱开了。一段阴暗的墙不见了,一座小型广场上静静地立着两座黄色宫殿,被正午魅人的日光照着,发出灼目的强光。窄窄的石头看台,关着的百叶窗,像是歌剧第一场戏的漂亮舞台。

“大马士革到了,”医生喊,“法蒂玛,就是女人中的那颗珍珠,住在哪儿呢?”

出人意料的是,竟从那座小些的宫殿里传来几声回响。半掩着的门后那清凉的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怪怪的音,接着又是一声,连响了十声,然后,八度音也响了十次——原来是架钢琴,一架旋律满满的钢琴正处于大马士革当中。

她肯定住在这儿。可放眼望去,屋子好像连个出口也没有,只有那堵黄墙跟两个看台,还有山墙灰泥中的一幅古画:有蓝、红的花,还有一只鹦鹉。这里该有扇彩绘的门才对,敲那门三次,说出所罗门的咒语,门就开了,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是波斯精油的芬芳,只见山中女王高坐在王座上,戴着面纱,脚边台阶上有群缩着身子的女奴,那只彩绘的鹦鹉尖叫着飞向她的肩头。

他们在一条小街上发现了一扇小门。铃声大作,尖厉刺耳,像梯子那么窄的一段台阶,直直地通向上方。难以想象那架钢琴是怎么弄到屋子里去的。从窗口抬进去的吗?从屋顶上弄下去的吗?

一条大黑狗冲过来,身后跟着一头小松狮狗,台阶上沙沙响,同样的钢琴音调,都响了十一次了。柔和的光从一间刷成粉色的屋子里泻出来,门纷纷关上了。那是只鹦鹉吗?

山中女王蓦地起身,瘦而优雅,貌美如花,身子挺拔、柔韧,一身红,燃着烈焰,年轻女子的形象。百幅漂亮的画在克林索尔的眼前散开,这幅新的画光彩照人地来了。他马上就知道了他得画她,打动他的不是她的形象,而是她体内的光,是那首诗,是那可爱的挑逗性的音调:青春、红色、金发、女战士。他能一连看她一个钟头,也许能一连看她几个钟头。他要看她行、坐的样子,也许还要看她跳舞的样子,也许还要听她唱歌。这一日是荣耀的,这一日是有意义的。要是还有别的,那就是礼物了,就是富余的了。事情总是这样的:经历不会独自来,鸟永远在前面飞,凡事总有征兆跟迹象,就像那扇门后面那个亚洲女人野兽般的目光,就像窗后面那个貌美的黑发乡下姑娘,还有各种各样的征兆。

他心中瞬间便就起了这个念头:“我要是能年轻十岁,就十岁,这个姑娘就要我了,抓住我了,把我绕在她的指头上了。可是你啊,你这个身着红衣的小女王啊,太年轻了,跟克林索尔这个老家伙太不相配了!他会赞赏你,会用心了解你,却不会崇拜你,不会爬梯子到你跟前,不会为了你去杀人,也不会在你那漂亮的小阳台外头给你唱小夜曲。不,那个老画家克林索尔,那个老色鬼不会做这些,也幸好他不会做这些事。他不会爱你,他不会像看那个亚洲女人那样看你,不会像看那个窗内的黑发姑娘那样看你,尽管她们不比你年轻。他对她们来说还不算那么老,就是对山中的女王、小山上的红花来说太老了。对于你,石竹,他太老了。老克林索尔白天得工作,夜里还要喝整整一个晚上的红酒,他能给你的爱远远不够。既然这样,那我就用眼把你这个身子瘦瘦的小火箭给看个够,等你在我心里慢慢消失了,我就了解你了。”

他们穿过几间石板铺地的屋子,再经过一个石拱门框,来到一座大厅内,高门上刻满了古怪的巴洛克式的人物,门框周围画满了黑海豚、白马和粉色的爱神,挤在神话般的海上。大厅地上放着几把椅子,还有一架大钢琴的零件,没别的东西了,两扇诱人的门通向阳光普照的歌剧广场上头的两个小阳台,对面拐个弯就是另一个宫殿的阳台,也都绘着各样的画,一只红雀像金鱼那样浮在日光中。

他们在大厅内落脚,带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又放了张桌子。酒端上来了,是北方产的白葡萄酒,这酒是打开人们记忆的钥匙。给钢琴调音的那个人去了,没调好的钢琴安静地待着。克林索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琴腹内露出来的那些弦,然后,他轻轻地把琴盖合上。他的眼痛了,但夏天在他的心中唱着歌,唱着为撒拉逊 母亲写的歌,唱着卡雷内蓝色的大梦。他吃着,跟别人碰杯,他提高嗓音快乐地说着话,在这一切背后,他作画的那套系统运行着,他的眼包着石竹,包着火红的花朵,就像水包着鱼儿。他的脑袋里坐着个写历史的人,人很勤勉,很小心地写下了形式、节奏、形态,仿佛在铜柱子上刻字。

谈话声、笑声填满空荡的大厅。医生笑得友善、谨慎,艾丝莉雅笑得非常真诚,奥斯瓦德笑得大声、隐秘,女画家笑得跟鸟叫差不多。诗人说得有哲理,克林索尔说得逗人笑,那位身着红衣的女王有点羞涩地来到了客人们、海豚群、马群当中,脚步匆匆,四处忙活,一会儿站在钢琴旁,一会儿躺在沙发上,一会儿给大伙儿切面包,一会儿又手忙脚乱地给大伙儿倒酒。凉爽的大厅内回荡着欢乐的声音,人的眼闪着黑的、蓝的光;阳台的高门外,令人炫目的日头盯着下面,像是守卫守着大家。

清澈的美酒流进酒杯,这酒真好,跟简简单单的冷饭完全不同。一股红光从女王红裙上流下来,流过高高的大厅,男人们的眼一律警觉、清亮,追着那光走。她去了,又回了,给自己系上了一条绿腰带。她去了,又回了,给自己披上了一块蓝头巾。

他们吃饱了,也累了,快乐地走向丛林,躺在青草地上、苔藓丛中休息。遮阳伞亮亮的,脸被草帽盖着,散着光,日头烧着,闪闪发亮。山中女王身着红衣躺在青草地上,白嫩好看的脖颈伏在红焰之上,高跟鞋艳丽,挂在她那修长的脚上,仿佛活了一般。克林索尔就挨着她,读她,细细地看她,让她装满自己的整颗心,就像他小时候读《山中女王》那个魔力故事,满心想的都是它一样。他们休息、打盹、闲聊、弹蚂蚁,还以为听到蛇嘶嘶叫了呢。带刺的栗壳粘在女人们的头发上。他们想起了那些错过这美妙时刻的朋友——人倒也不是很多。他们想到那个画旋转木马、马戏团的路易。他那搞怪的念头于是便游荡在这群人的脑海里。

这个下午过去了,感觉就像在天堂过了一年似的。分手的那一刻,大家笑得好不畅快。克林索尔把一切都装进他的心里带走了:女王、丛林、宫殿、画着海豚的屋子、两条狗,还有那只鹦鹉。

克林索尔跟朋友们下山的时候,内心愉快,这种感觉是少有的,只在他自愿放弃工作的那些日子才出现。他跟艾丝莉雅、赫尔曼、女画家一同手拉着手下山,他在日光灿烂的路上跳舞、唱歌,像小孩子那样开玩笑,任自己开怀大笑。他跑到前头,找个地方躲起来吓他们。

他们走得快,日头落得更快。等他们到了帕拉查朵,日头早就跑山后头去了,身下的深谷中已是黄昏。他们迷路了,下得太低了。他们饿了,累了,只好放弃了原有的计划:今天傍晚慢悠悠地穿过农田去巴雷尼奥,在湖边的乡村小饭馆内吃鱼。

“亲爱的人们,”克林索尔坐在路旁的矮墙上说,“我们的打算是不错,坐在渔夫们当中,或是去多洛山,好好地吃上一顿真的挺好的,我会感激不尽。可现在怕是不成了,至少我是不行了。我累了,也饿了。我们就去最近的一家酒馆吧,估计也没多远,再远了我可就一步也迈不出了。我们买些面包,再买些酒。有这两样就够了。谁跟我去?”

大家都去了。果真有个酒馆,绿山坡上切出来一个窄台子,台子上,黑乎乎的树底下摆着石凳、石桌。店主从酒馆的酒窖里拿来凉凉的美酒,桌上还有面包。他们默默地吃着,总算坐下了,心里高兴。高高的树干外头,可以看见天色黯淡了下去,蓝山变黑了,红路变白了。朝下望,就在那条路上,可以听见汽车路过的声音,还有狗叫声。天上有星星露出了头,山下有灯光闪动,分不出哪是星光哪是灯光。

克林索尔坐着,歇着,心里快活,远望黑夜,慢慢吃着黑面包解饿,慢慢喝蓝杯中的美酒。吃饱了,喝足了,他又说开了,又唱开了,他一边唱,一边跟着节奏晃身子,跟女人闹着玩,闻女人的发香。他好像很受用这酒。他是引诱人的老手,又轻浮地打断了继续赶路的事。他喝酒、倒酒,要店主再拿些来。慢慢地,蓝陶杯中浮起艳丽的魔力,魔力令这个世界变了形,给星、光染上了色。

他们坐在秋千上,高高翱翔在世界与黑夜的深渊上方,他们像金笼中的鸟,没有家,没有重量,直抵群星。他们这些鸟唱着歌,唱着外邦的欢歌,他们的心无比快乐,将幻想投入黑夜、投入天空、投入丛林、投入魔幻的宇宙。星、月给了回应,山、林给了回应。歌德在那儿坐着呢,哈菲兹 也在那儿坐着呢,热情的埃及、严肃的希腊浮起,莫扎特笑了,雨果·沃尔夫 在精神失常的暗夜中弹钢琴。

一阵咔嚓声,电光一闪,在他们身下,一列火车,装着百扇灼目的窗,从地心直直地冲入深山,冲入暗夜。一座无形的教堂的钟声响在高空中。半个月亮鬼鬼祟祟地浮起,高过了石桌,瞥了一眼它在黑色美酒中的倒影,在暗夜中照亮了一个女人的嘴和眼,越升越高,对着繁星歌唱。路易的魂驼着背坐在一条长椅上,一个人在写信。

克林索尔是暗夜之王,头戴王冠,身子后仰,坐在王座上,指导世界之舞,设定节奏,呼唤明月,用意志力赶走那列火车。眼前的一切马上消失了,就像天边悬着的一个星座。那位山中女王在哪儿呢?林中在响的是不是钢琴?远处在吼的是不是那头多疑的小松狮狗?她刚才是不是围了一条蓝头巾?哈喽,旧世界,你要留神,千万别塌了。丛林,你到这边来!黑山,你到那边去。跟着节奏!星,你们是那么蓝,那么红,就像那首民歌中唱的:“你的眼红红,你的嘴蓝蓝!”

作画很好啊,作画是听话的孩子玩的游戏。但作画是更重要的东西,可以指引星的运行,可以设计你体内的血的搏动,可以将世界投到你的视网膜中去,让你的灵魂同夜风一起摇动。去吧,黑山!变成云,飞往波斯,变成雨,落在乌干达!莎士比亚的魂魄,快些到这里来吧,给我们唱唱你笔下的那些笨蛋醉鬼们唱的祈雨的歌!

克林索尔亲了亲一个女人的小手,将身子靠在一个女人起伏的胸前,石桌底下有一只脚在跟他的脚逗着玩。他不知道那是谁的手,谁的脚,他感觉到了四周的温情,欣慰地感觉到体内旧有的魔力复苏了。他还年轻,离结束还早呢,他还能发光,还有魅力,那些心地良善的美丽姑娘还爱着他,还信任他。

他情绪更高涨了。他开始用低沉、魅惑人的嗓音讲故事,是一首长叙事诗,是一个爱的故事,或者毋宁说是一次旅行,他同高更 、鲁滨逊 一同去南海探险,发现了鹦鹉岛,在岛上建立了自由的国。数千只鹦鹉在黎明时分放出了怎样的光啊,它们的蓝尾是多么的闪亮啊,它们在绿湾中投下了怎样的倒影啊!它们的叫声,还有数百只大猴子的尖叫声,如滚雷般为他喝彩——在他宣布自由国建立的那一刻为他欢呼喝彩。他为那只白头鹦鹉造出独栋小房子,他用重重的椰子杯跟面色阴沉的牛椋鸟一同喝棕榈酒。哦,旧时的明月!欢愉的夜的明月!芦苇丛上空的明月!那位羞涩的棕肤公主叫库尔·卡鲁雅;她身材修长,大步穿过香蕉林,如蜜一般闪亮,从巨叶搭的鲜美多汁的顶下走过,她的眼又大又黑,她的背像猫的背那般柔韧,她那富有弹性的脚踝和肌肉发达的腿绷紧着。库尔·卡鲁雅还是个孩子,心怀古老的热情,浑身散着东南方孩子独有的纯真之光,一千个黑夜,你躺在克林索尔的身上,每一夜都是新鲜的,一夜美过一夜,一夜柔过一夜。哦,鹦鹉岛的处女们在神的面前跳舞的时候,便是大地的精魂在欢庆!

在群岛之上,在鲁滨逊和克林索尔的头上,在故事和听故事的人的上空,白色的星夜拱起了身子,高山在树底下,在房子底下,在男人的脚底下,如缓缓呼吸的肚皮涨起来了。飞奔的明月,被跳着狂热舞步的沉默的群星追着,在苍穹之上疯了一样跳舞。成串的星排好,组成一条通往天堂的闪光的缆车索道。母性的原始森林黯淡着,淤泥散发腐败与新生的气味,大蛇、鳄鱼在爬,无拘无束,生灵的气息不断地奔涌。

“我要再画一次,”克林索尔说,“明日就动手。但我不会再画这些房子,这些树,这些人。我要画鳄鱼、海星、龙、紫蛇,我要画变化的万物,满怀变成人的愿望的万物,满怀变成星的愿望的万物,生机勃发的万物,腐朽的万物,充满神性与死亡气息的万物。”

在他近乎低语的话音中,在狂醉的这一刻,艾丝莉雅的声音听来低沉又清亮,她压低嗓音轻轻地唱《一束漂亮的花》,她的歌中涌出孤独,克林索尔听到了,感觉那孤独就像是从时间与孤独的海的那边的浮岛上涌过来的。他将空空的酒杯倒过来放着,不添酒了。他听着。一个孩子在唱歌,一位母亲在唱歌。他是什么东西?是在这个世界的污泥中洗澡的流浪汉、流氓、恶棍、浪子,还是可笑的小孩子?

“艾丝莉雅,”他恭敬地说,“你是我们的幸运星。”

他们上山穿过陡而黑的密林找回家的路,到了林子边上,棉田中的窄路呼吸着夜的、回家的气息,明月斜照闪光的棉叶,一行行的葡萄藤斜着朝远方蔓延。克林索尔用他那有几分沙哑的嗓子唱歌,喃喃地唱出了好些歌,德语的,还有马来语的,有词的,还有无词的。他低声唱着,将聚在心中的歌都倒了出来,就像一堵棕色的墙在黄昏时分反射着白日积攒的热。

有个朋友分别了,又有个朋友走了,沿着葡萄藤阴影下的窄路走了。都走了,都是一个人走的,回家去了,在天底下孤独地走了。一个女人与他告别,她的唇上烧着一团烈火,热情地亲了他的唇。他们走了,消失掉了,一个个都走了。克林索尔一个人上楼梯回到寓所的时候还在唱歌。他唱神的赞歌,唱自己的赞歌,他赞美李太白,赞美帕帕毕奥的美酒。他仿佛一个天神,端坐在云上。

“从内心来讲,”他唱道,“我就像一颗金球,就像一座大教堂的拱顶,人们在教堂内跪倒,人们祈祷,墙上射出金光。一幅古画上的耶稣在流血,圣母玛利亚的心在流血。我们也都在流血,我们是毫无瓜葛的人,我们是游荡的灵魂,我们是星,是彗星,七把剑和十四把剑扎透了我们那幸运的胸膛。我爱你们,金发、黑发的女人们,我哪个都爱。你们跟我一样也是可怜鬼,跟醉鬼克林索尔一样也是可怜的孩子,也是半人半神。亲爱的生命,我向你致敬!亲爱的死亡,我也向你致敬!” B/JkmEa9pyo69P3kAkPqaqJK/7n1pea5sVkCxNHh2NW/cbQBgbEMSQTyGVF+00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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