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悄无声息地离开,而且要快。”甘道夫说。两三个星期过去了,可佛罗多仍然没有任何要走的迹象。
“我知道。可要同时做到这两点很难。”佛罗多反驳道,“如果我也像比尔博那样突然间不见了踪影,这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夏尔。”
“你当然不能这样突然消失!”甘道夫断然说道,“那绝对不行!我所说的‘要快’,并不是指‘立刻’。”如果你能想出一个既离开夏尔又不会被众人很快知道的办法,耽搁几天也是值得的,但一定不能拖得太久。”
“秋天走怎么样,或者,在过了我们的生日以后?”佛罗多问,“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就能做出些安排了。”
说实话,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比起前些年来,袋底洞似乎更合他的心意,更舒适宜人了,也更令人留恋。此外,他还想尽情享受一下他在夏尔的最后一个夏天呢——佛罗多更不情愿马上离开了。他知道,每当秋天来临,他的心里便会对旅行多些好感和憧憬,以往的秋季总是这样的。其实,他私下里已经决定,在他五十岁生日那天动身:那一天也是比尔博一百二十八岁的生日。不知为何,他似乎觉得那是他出发并去追随比尔博的恰当日子。去追随比尔博是他现在最强烈的愿望,这使他的离开也变得可以忍受了。他尽可能地不去想魔戒,不去想它可能会给自己带来的后果。不过,他并没有把他的这些想法都告诉甘道夫。至于巫师从中猜到了些什么,那总是很难看出来的。
巫师看着佛罗多,面上露出了笑容。“很好。”他说,“我觉得这个计划可行——但不能再晚了。我越来越感到焦虑了。同时,你千万要当心,不要泄露任何有关你前往哪里的讯息!还有,不要让山姆怀斯·甘姆吉说出去。要是他泄密了,我就真把他变成癞蛤蟆。”
“至于我要去哪里,”佛罗多说,“这还真不好泄露出去,因为连我自己都还不清楚呢。”
“不要说风凉话!”甘道夫说,“我要告诫你的,可不只是不要把你的地址留在邮局那么简单的事!你很快就要出发了——这条消息在你走远之前应当保密。你必须得动身,无论你走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一定不能让人知道。”
“我的思绪一直萦绕在与袋底洞和夏尔的离别上,以至于还从未考虑过要走哪个方向。”佛罗多说,“我将去往哪里?靠什么选择我前面的道路?我要干什么去?比尔博当年是去寻找财宝,结果满载而归;但我呢,依我看,我将失去一件宝物,而且,一去不返。”
“可你看不了那么远。”甘道夫说,“我也不能。也许你的任务就是找到末日罅隙,不过,这一任务也许会由别人完成,我不敢断定。不管怎么说,你尚未做好长途跋涉的准备。”
“确实没有!”佛罗多说,“可我眼下该往哪里去呢?”
“去赴险,但不必太匆忙,不必太直接。”巫师回答道,“要是你愿意听我的建议,那就去瑞文戴尔吧。那段旅程尚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不过,古大道也不像从前那么太平了,而且到年底时会变得更糟。”
“瑞文戴尔!”佛罗多说,“太好了,那我就向东,去往瑞文戴尔。我将带山姆去拜访精灵们,他会高兴得跳起来的。”他轻快地说着,内心突然被要见到半精灵爱隆的宅邸的渴望充满了,他想要呼吸那幽深峡谷里的清新空气,在那里仍有许多仙灵之民过着平和安定的生活。
一个夏日的傍晚,一条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到了常春藤和绿龙旅店。夏尔边界出现巨人和别的不祥之兆的传闻让位给了更重大的事情:佛罗多先生正在卖袋底洞,其实,他已经卖了,卖给了萨克维尔·巴金斯家!
“卖了不少的钱呢!”有人说。
“是打折卖出去的。”另有些人说,“遇上像洛比莉亚这样的买主,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奥梭前些年已经死了,终年一百零二岁,活得年龄够长,却还算不上长寿。)
比之于房子的卖价,人们对佛罗多为什么要卖掉他漂亮的洞府争论得更为热烈。有个别人认为——这一认为得到巴金斯先生本人的默认——佛罗多的钱快要花完了:他打算离开霍比屯,用售房赚的钱在雄鹿地白兰地鹿家的亲戚们中安顿下来。“离萨克维尔·巴金斯家越远越好。”有人补充道。但对袋底洞有无尽财富的看法已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乃至绝大多数人觉得这一说法叫人难以相信,比他们能想象出来的一切正反理由都更令人难以置信;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是甘道夫一手策划的,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尽管甘道夫极其低调,从不声张,白天也不出来四下走动,可大家都知道他一直“躲在袋底洞里”。不过,不管搬家这事儿与他的巫术和企图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关系,这样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佛罗多·巴金斯就要回到雄鹿地住了。
“是的,今年秋天我就搬回去了。”佛罗多说,“梅里·白兰地鹿正在帮我找一个小一点儿的洞府,或者一所小房子。”
事实上,靠着梅里的帮忙,佛罗多已经在雄鹿地外的克里克洼地乡选好并买下了一座小房子。除了山姆,他对每个问起的人都说,他要到雄鹿地永久地安家了。往东去的决定使他萌生了这个念头,因为雄鹿地正好位于夏尔的东边,而且,他的童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现在再搬回去,至少从情理上说是可信的。
甘道夫在夏尔待了两个多月。六月末的一个傍晚,在佛罗多的计划终于定下来后不久,他突然说他打算次日早晨再离开一下。“我希望这只是很短的时间。”他说,“我要到南部边界以外的地区,去打探一下消息。我休息逍遥的时间不短了。”
他说得很轻松,可在佛罗多看来,却是忧心忡忡的。“发生什么事了吗?”佛罗多问。
“没有。我只是听说了一些令我不安的消息,前去查实一下。如果我认为你有必要马上走,我会即刻回来,或是给你捎个口信。而你这边应按照你的计划行事,做事要更加小心,尤其是对魔戒的保管。容我再跟你强调一遍:不要使用它!”
甘道夫是在黎明出发的。“我随时都可能回来的。”他说,“最晚也会在你举办告别宴时回来。我想,你在旅途中也许会需要我的陪伴。”
起初,佛罗多简直是坐卧不安,常常想甘道夫会带回怎样的消息;不过,随着时间的逝去,他的不安渐渐消退了,在天气晴好时,他竟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烦。夏尔以前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一个夏天,从未有过这样色彩斑斓、果实累累的秋天:果树上结满了苹果,蜂房里溢出了蜂蜜,玉米长得又高颗粒又饱满。
到了仲秋时节,佛罗多又开始担心起甘道夫。九月眼看就要过完了,可依然没有他的消息。生日和搬家的时间越来越近,甘道夫仍然没有出现,也没捎回任何信。袋底洞开始忙碌起来。佛罗多的几个朋友住到了他这里,帮他收拾东西:他们是弗雷德加·博尔杰和佛尔克·博芬,当然,还有他的好朋友皮聘·图克和梅里·白兰地鹿。他们几个可以说是把整个宅邸翻了个底朝天。
九月二十日,两辆载货的有篷马车向雄鹿地出发了,它们经过白兰地桥,把佛罗多没有卖掉的家具和东西运往他的新家。翌日,佛罗多真的焦急起来,不停地向屋外张望,盼着甘道夫的到来。星期四,他生日的那天早晨,天气格外晴朗,一如许多年前比尔博盛大生日宴会时的艳阳天。甘道夫仍然没有来。傍晚,佛罗多请四个帮他整理东西的朋友吃了告别宴;饭桌上他坐立不安,食不知味。一想到这么快就要和他年轻的朋友们天各一方了,他的心情就变得沉重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事告诉他们。
四个年轻的霍比特人却是兴致勃勃,尽管缺了甘道夫,宴席上的气氛还是很欢快。虽说餐厅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可有美味珍馐,有好酒——佛罗多并没有把酒也卖给萨克维尔·巴金斯家。
“不管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会如何处置我卖给他们的东西,至少我给它找到了个好归宿!”佛罗多说着干了杯中的酒。这是最后一滴家藏的老窖红酒了。
他们唱了不少的歌,聊了许多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然后,按照佛罗多的习惯,举杯庆祝比尔博的生日,祝愿他和佛罗多都健康长寿。末了,他们走到户外,呼吸夜晚清凉的空气,观望满天的星星,不一会儿便回去睡觉了。佛罗多的告别宴结束了,甘道夫还是没有来。
第二天早晨,他们忙着把剩下的行李装到另一辆马车上。梅里负责此事,叫了小胖(弗雷德加·博尔杰)跟他一起驾车出发。“必须有人先过去,暖暖房子。”梅里说,“再见——后天见,如果你没在马路上睡着的话。”
佛尔克吃过午饭便回家去了,皮聘留了下来。佛罗多忧心忡忡,极想听到甘道夫到来的脚步声,却是枉然。他决定等到晚上再说。到了晚上,不管怎样他都得出发了,若是甘道夫有急事找他,他会去克里克洼地见他的,也许,他已先行到达那里了呢。因为佛罗多打算步行前往。他的计划是从霍比屯一直不慌不忙地走到雄鹿地渡口,既是为了消遣,也是为了最后再好好看看夏尔。
“我这也是为了让自己先锻炼一下。”佛罗多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看着一面覆满灰尘的镜中的自己说。他已很久没有徒步走过长路了,他觉得镜中的自己有些发福了。
午饭以后,萨克维尔·巴金斯家的洛比莉亚和她沙色头发的儿子洛索来了,这让佛罗多很是恼火。“终于是我们的了!”一踏进屋门,洛比莉亚就得意扬扬地说。她这么说既不礼貌,也不全符合事实,因为袋底洞的售出到午夜才生效。不过,洛比莉亚这么做或许情有可原:比起原来她所期盼的,她不得不多等了77年,如今她已经100岁了。她之所以现在过来,就是要看看她所有已经付过钱的东西是否会被搬走;另外,她得要下房门的钥匙。她带着一份完备的清单,花了好长的时间仔细核对清单上的物品后,总算心满意足了。临了,她和儿子拿着备用钥匙走了。佛罗多告诉她,另外那把钥匙会给她留在袋边街的甘姆吉家,她听了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显然是不相信甘姆吉一家,认为他们会连夜洗劫袋底洞。佛罗多没有留她喝下午茶。
他跟皮聘和山姆怀斯·甘姆吉在厨房里享用了茶点。山姆将去雄鹿地“为佛罗多做事、替他照看小花园”一事,早已在村子里正式地宣布过了,这一安排也征得了甘姆吉老头儿的同意,但一想到以后要跟洛比莉亚做邻居,老头儿的气还是有点儿不顺。
“这是我们在袋底洞吃的最后一顿饭了!”佛罗多说着,站起身往后推了推椅子,把这一桌子的杯盘碗碟留给了洛比莉亚去收拾。皮聘和山姆把三人的背包整理好,拿到门廊里。皮聘去了花园,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在这儿溜达了。山姆则不知去向。
太阳已落西山。袋底洞里显得凄凉、阴暗、乱糟糟的。佛罗多在他熟悉的屋子里徜徉,看着夕阳从墙壁上渐渐褪去,阴影从屋角蔓延开来。室内慢慢地变暗了。他出了屋子,来到位于小路尽头的大门前,然后抄近路沿着山丘路往前走。他心里期待着甘道夫从暮色中大踏步地走来。
夜空清朗,群星闪耀。“这将是个美好的夜晚。”他大声说,“是个好开端,好兆头。我想徒步前行,不能再这样耽搁了。我要出发,甘道夫一定会赶上来的。”在转身返回时,佛罗多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袋边街尽头的拐角处有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声音无疑是老甘姆吉的,可另一个声音却很陌生,很刺耳,他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到老头儿十分尖厉、恼火的回答。
“不,巴金斯先生已经走了,今早离开的,我儿子山姆也跟他一起走了,全部家当都没了。是的,变卖掉了,有的搬走了。为什么?噢,那可不关你的事,也不关我的事。去哪儿了?这可不是什么秘密。他搬到那边很远的雄鹿地或是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对,路不难走。我自己从来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住在雄鹿地的都是些怪人。不,别的我就不能告诉你了。再见!”
脚步声往山下的方向去了。佛罗多暗自在想,为什么他们没到山上来这件事,会让他觉得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呢。“我猜,是因为我早已厌倦了人们对我的事问东问西并且充满好奇。”他想,“这些人可真爱追根究底!”他有点想去问问老头儿,那个打探他的人是谁,可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转身快步走回了袋底洞。
门廊里,皮聘正坐在他已打好的背包上。山姆不在。佛罗多跨进黑洞洞的屋门里。“山姆!”他喊,“山姆!该出发了!”
“来啦,少爷!”从屋子深处传来一声回应,接着山姆就出现了,一边还在擦着嘴。他刚才是在跟酒窖里的最后一桶啤酒道别呢。
“都准备好了,山姆?”佛罗多问。
“好了,少爷。没有落下的东西了,少爷。”
佛罗多关上那扇圆门,锁好,把钥匙给了山姆。“把钥匙跑着送到你家里去,山姆!”他说,“然后,从袋边街抄近路,尽快跟我们在草地那边的小路尽头(大门前)会合。我们今夜不打算走村子里了。有太多人的耳朵在竖着听,太多人的眼睛在窥视。”山姆飞快地跑远了。
“好了,我们现在终于要动身了!”佛罗多说。他们背上背包,拿起手杖,绕过拐角,朝袋底洞西侧走去。“再见啦!”佛罗多望着袋底洞黑黢黢的窗户说。在挥手告别后,他转身(追随着比尔博的脚步,倘若他知道的话)顺着花园的小径去追赶前面的皮聘。他们跃过篱笆尽头的低矮处,直奔田野,像吹进草丛中的一阵清风,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来到山下,在小山西侧面朝着一条小径的大门前停了下来,整了整肩上背包的带子。少顷,山姆出现了,气喘吁吁的,沉沉的背包高高地立在他的肩上,头上扣着一个他管那叫帽子的毛毡袋子,高高的一团糟,在黑暗里瞅着就像个矮人。
“你们肯定是把所有沉的家伙都给我扛了。”佛罗多说,“我挺同情蜗牛的,也同情那些得把所有家底儿都背在身上的家伙。”
“我还能再背上不少呢,少爷。我的背包还轻着呢。”山姆逞强地说,摆出一副很刚强的样子。
“不,你不要想着再多背了,山姆!”皮聘说,“这对他有好处。除了让我们给他打包的那些东西外,他一件也没多背。他近来懒散多了,等他走得减掉身上的赘肉,就不会觉得肩上的东西重了。”
“求你了,可怜可怜我这个老霍比特人吧!”佛罗多笑着说,“等到了雄鹿地,我恐怕要瘦成皮包骨了。我刚才只是在开玩笑,山姆,我觉得你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下次打包的时候我得好好检查一下。”他捡起手杖,接着说,“嘿,反正我们都喜欢走夜路,那就在休息之前再走上几里路吧!”
他们顺着小路朝西走了没多远,便向左拐离开了它,再度悄悄地潜入田野。他们沿着树篱和灌木的边缘鱼贯而行,深深的夜色罩着他们,让身披黑色斗篷的他们像戴上了魔戒,隐形在了黑暗里。由于他们都是霍比特人,又极力保持着静默,乃至他们的同类也听不到他们的声响了。就连田野霍林中的动物也几乎察觉不出他们经过了。
没走多久,他们就从霍比屯西边的窄木板桥上过了小河。溪水犹如一条蜿蜒向前的黑色缎带,贴着两岸的边缘处长满枝叶探向水面的赤杨。他们又朝南走了一两里路,穿过了从白兰地桥延伸过来的大路,进入了图克地区。之后,他们转向东南方向,朝着绿丘乡野前进。当他们快要攀上第一座山坡时,回头望去,看到远处霍比屯的灯光在平缓的河谷中闪烁。但很快,霍比屯就消失在了黑暗的大地上,隐藏在层层叠叠的洼地之中。接着是傍水镇。当最后一个农庄的灯光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只是通过林中的间隙时隐时现时,佛罗多转过身来,跟家乡挥手告别。
“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再次俯瞰到这道河谷。”他轻声地说。
在行进了大约三个小时后,他们停下来休息。夜空清朗,空气凉爽,缀满繁星,只是从溪流和草地深处有一缕缕像烟一样的雾气顺着山坡向上升腾。枝叶稀疏的桦树在他们的头顶上,乘着微风轻轻地摇曳,在布满星光的天空的映衬下,犹如一张黑漆漆的大网。他们在吃过一顿很节省的(如按霍比特人的标准衡量的话)晚饭后,继续前行。不久,他们走上了一条起伏不平的窄路,它朦胧地延伸至前面的黑暗中:这条路通往林木厅、斯托克和巴寇伯理渡口。它向上攀升,离开了穿过小河谷地的古大道,顺着绿丘陵的边缘盘绕上去,通往位于东区之荒原一角的林尾地。
很快,他们走进了一条深邃的小径,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枯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周围一片黑暗。起初,他们还聊着天,或者一起轻声唱着歌,因为现在已经远离了那些好奇的人群。但是走了一段路后,皮聘开始落后了。当他来到一个陡峭的山坡前时,他终于停了下来,打了个哈欠。
“我太困了。”他说,“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倒在路上。你们难道打算就这样边走边睡吗?现在已经快半夜了。”
“我以为你喜欢在夜晚行走呢。”佛罗多回答道,“我们并不着急赶路。梅里预计我们后天到达,我们还有差不多两天的时间呢。只要找到合适的地方,我们就会停下来好好休息一番。”
“现在刮的是西风。”山姆说,“要是我们到了山的那一边,就有避风暖和的地方了,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前面不远处,有一片干燥的杉树林。”山姆对方圆二十里以内霍比屯的地界了如指掌,不过,他的地理知识也仅限于此了。
刚过了山顶,他们就看到一片杉树林。于是他们离开原路,进入散发着松香味儿的树林深处,捡了一些枯枝和球果生火。少顷,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杉树下燃起了一堆旺火,他们坐在篝火旁闲聊了一会儿,就渐渐觉得眼皮沉重。接着,每个人都找了个大树根形成的夹角,铺上毯子和斗篷,缩成一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这里很安全,他们甚至没安排人守夜。就连佛罗多也感觉不到任何危险,毕竟他们还在夏尔的中心地带。等到火堆彻底熄灭,几只小动物悄悄靠近,好奇地打量着他们。有只狐狸穿过树林时,还特地停下来闻了几下。
“霍比特人!”狐狸想,“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已听到这个地方出了不少怪事,可还没听说过哪个霍比特人在野外的树底下睡觉的。还是三个人一起!这件事背后必有蹊跷。”它说的一点没错,不过,它的发现也仅此而已了。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一个阴冷潮湿的早晨。佛罗多最先醒来,发觉树根在他背上戳了个洞,脖颈也僵得厉害。“还说享受步行!为什么我不坐车呢?”他想,远足伊始时,他都是这么想。“我舒适的羽毛床都卖给萨克维尔·巴金斯了!让他们睡这些树根才合适。”他舒展了一下身体。“起来了,霍比特人!”他喊,“这是个美好的早晨。”
“它哪里美好了?”皮聘从盖着的毯子里露出一只眼睛瞧了瞧外面,说,“山姆!九点半以前准备好早饭!洗澡水烧好了吗?”
山姆一下子跳了起来,一副睡眼蒙眬的样子。“没有,少爷,我还没烧呢,少爷!”他说。
佛罗多走过来掀掉皮聘身上的毯子,让毯子里的人一下子翻了个个儿,之后便走到林子边上去了。在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正从笼罩着世界的迷雾中升起。秋天的林木由此染上了点点金黄和艳红,宛如漂浮航行在朦胧缥缈的海洋里。在他左边稍低一些的地方,有一条路陡然而下,没入一个山谷中。
他回来时,山姆和皮聘已经烧旺了一堆火。“水!”皮聘喊,“你的水打到哪儿去了?”
“我的口袋可没法装水。”佛罗多说。
“我们以为你去打水了,”皮聘说着,把食物和杯子拿了出来,“你最好现在就去。”
“你也一块去。”佛罗多说,“带上所有的水壶。”
小山脚下有条溪流,由一道从几尺高的灰色岩床上泻下的瀑布形成。他俩在那儿灌满了所有的水壶和一个烧水用的茶壶。水很凉,洗脸时冰得两人又是甩水,又是嘘气。
在他们吃完早饭,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后,已经过了早上十点。天气渐渐晴朗,也热了起来。他们下了山坡,在溪水流到山路底下的地方过了小溪,随后又爬上了另一道坡,就这样越过了山丘的另一道山脊;到这时,他们的斗篷、毯子、水壶、食物,还有其他旅行用具,在他们的肩头似乎变得沉重不堪了。
今日白天的行进看来会是又热又疲惫了。不过,好在走了数里后,在他们前面的不再是那种陡高陡低的路了;它成了乏味的之字形,爬升到一处陡峭的河岸顶上后,准备最后向下一跃。他们看到下面的田野中点缀着一簇簇的小树丛,它们一直向前方延伸,融入一片迷蒙的褐色林地。之后,他们的视线越过林尾地,望向白兰地河。道路像条带子一样在他们前面蜿蜒而去。
“道路永远在前面,”皮聘说,“可我不能不休息。现在可是吃午饭的时候了。”他在路边的河岸上坐了下来,望向东面的一片薄雾,薄雾那边便是大河,以及他长这么大都没有离开过的夏尔的边界。山姆站在他的旁边,一双圆眼睛睁得更大——因为他正望着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土地,一直延伸至一个新的地平线。
“有精灵们住在这些林子里吗?”他问。
“我反正没听说过。”皮聘说。
佛罗多没有吭声。他也顺着前面的路眺望着东方,仿佛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片土地似的。突然他说话了,声音很大,却好像是在跟自己娓娓道来:
大路从我的门前
一直向前方延伸。
延伸至很远,很远,
我必须去将它探寻,
脚步切切不停歇,
直到它相交于别的古大道,
那里多条路径纵横交错。
到时该走哪一条,我真不知道。
“这听起来像是老比尔博写的诗歌,”皮聘说,“或是你模仿的?听上去不那么鼓舞人。”
“我不知道,”佛罗多说,“它刚才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就像是我创作出来的一样;但也有可能是我在很久以前听到过的。这让我想起了比尔博在离开夏尔前的那些日子。他常说,世间只有一条大路,它宛如一条巨河,每个人的家门台阶都是它的源头,而所有的小径不过是它的支流罢了。‘踏出家门,佛罗多,你就得面对风险。’他常这样告诫我,‘一旦踏上那条大路,你若站立不稳,真不知会被带往何方。你知道吗?就比如眼前这条小径,它会穿越幽暗密林,如果你愿意,它可以引领你前往孤山,或者更遥远、更险恶的地方。’他常常站在袋底洞的门前小路上这样说,尤其是在他长途跋涉归来之后。”
“这个……不管怎么说,至少在一个小时内,古大道不可能把我席卷到任何地方去。”皮聘说着解下了身上的背包。另外两人也把背包放下靠在了堤堰上,大家坐下来,把腿伸到路上。稍事休息后,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又美美地歇了一阵子。
等他们到山下时,太阳已经偏西,下午的阳光洒满大地。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在路上遇到过一个人。这条路不适于走马车,因此人迹罕至,而且也鲜少有人去往林尾地。在他们慢吞吞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后,山姆停下来一会儿,好像在倾听。他们目前走在了平地上,弯曲的道路到这里已经变直,在点缀着高大树木的草地上向前延伸,已接近森林外缘了。
“我能听到从我们后面的道路上传来的马蹄声。”山姆说。
他们回头去看,古大道的转弯处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我想,会不会是甘道夫赶上来了。”佛罗多说。可在他说这句话的当儿,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一个要藏起来、躲开骑手的欲望突然攫住了他。
“这兴许不会有什么事的,”他略带歉意地说,“但我还是不愿让任何人看到我们在这路上。我讨厌自己的行为被人窥视、讨论。要是甘道夫的话,”他想了想后又说,“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惊喜,作为对他迟到的惩罚。让我们藏起来吧!”
山姆和皮聘很快跑向左边,跳入离大路不远的一个坑洼里,隐蔽起来。佛罗多迟疑了片刻:他的好奇心或是别的一种什么情感在与他要藏匿的愿望做着斗争。马蹄声越来越近。他顺势躲在路边一棵大树后面茂密的草丛里。随后,他抬起头,从一根很粗的树根后面小心地窥视着。
一匹黑色的马出现在了拐弯处。这不是霍比特人的小马,而是那种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大体型的人,他似乎是伏在马背上,身子裹在一个带兜帽的很大的黑斗篷里,只有踏在高高的马镫上的靴子露在外面;他的面部掩在兜帽的阴影中,看不见。
马走到树下,与佛罗多所藏的位置差不多平行时,它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的骑手弯下身来,仿佛在倾听,从兜帽下面传出一种声音,像是吸着鼻子,在嗅着一种难以捕捉的味道;那人向路两边转动着脑袋,观察着。
一种毫无来由的怕被发现的恐惧突然袭上佛罗多的心头,他想到了他的戒指。他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想要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的欲望却变得无比强烈,以至于他的手不由得慢慢地向口袋移动。他觉得只要戴上魔戒,他就安全了。甘道夫的告诫似乎显得很荒谬。比尔博就曾经使用过它。“何况,我现在还在夏尔。”他想,此时他的手已触到了拴着魔戒的链子。正在这时,骑手坐直了身子,抖了抖缰绳,马儿动了起来,先是缓步向前,接着便跑了起来。
佛罗多爬到路边,注视着那个骑手,看着他慢慢地远去。随后发生的事,他也不太敢确定,似乎觉得就在马儿要离开他的视野时,突然转变了方向,进到右边的林子里去了。
“噢,这也太奇怪了,而且令人不安。”佛罗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一边朝他的两个同伴那里走。皮聘和山姆还一动不动地卧倒在草丛里,什么都没瞧见;佛罗多把他看到的那位骑手的情况及其奇怪的举止描述了一番。
“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觉得他肯定是在找我——想把嗅我出来;当然,我肯定也不想让他发现我。以前在夏尔,我从未经历过。”
“可一个大种人跟我们会有什么关系呢?”皮聘说,“他到我们这个地方来要干什么呢?”
“这附近有人类居住。”佛罗多说,“我认为,在南区那边,人类和大种人之间曾有过纷争和摩擦,可我从没听说过类似这个骑手的事儿。我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
“抱歉,少爷,”山姆突然插进来说,“我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位九骑手是从霍比屯来的,除非他们不只是一个人,我知道他这是要去哪里。”
“你说什么?”佛罗多的声音变得严厉了,满是惊讶地望着山姆,“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
“我也是刚想起来,少爷。大概情况是这样的:我昨晚拿着钥匙回家时,我老爹对我说:‘嘿,山姆,我还以为你今早就跟佛罗多先生一起出发了呢。有个陌生人来问过袋底洞的巴金斯先生,他刚走没多久。我让他去雄鹿地找了。他说话口气我不太喜欢,就告诉他巴金斯先生已经离开老家,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听了好像很生气,竟然对我发出了咝咝的声音,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他长什么样子?’我问我父亲。‘我没太看清楚。’他说,‘不过,他肯定不是霍比特人,他的皮肤很黑,个子很高,他是俯下身跟我说话的。我想,他是从外面来的大种人。说话的方式怪可笑的。’
“我不能再多耽搁听我老爹说了,少爷,因为你还等着我呢。况且,我自己也没太注意去听。他年纪越来越大,眼睛也越发不好使了,那个家伙来到山上,发现我老爹在袋边街尽头透气那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希望老爹和我没有给你造成什么危害,少爷。”
“说什么也不能怪你老爹。”佛罗多说,“其实,我听到他跟那个陌生人说话了,那陌生人似乎是在打听我,我差点儿就要过去问问他是谁了。要是我问了他或是你事先告诉我了就好了。那样的话,我在路上就会多加小心了。”
“不过,也许这个骑手和跟老爹说话的那个陌生人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联系。”皮聘说,“我们是夜晚秘密离开霍比屯的,我想不出他怎么会跟踪上我们。”
“会不会是他嗅到了我们的味儿,少爷?”山姆说,“老爹说他是个黑乎乎的家伙。”
“我要是再等等甘道夫就好了。”佛罗多喃喃道,“可那也许会让事情更糟。”
“若是那样的话,你对这个骑手会有所了解,或是有所推断了,是吗?”皮聘问,他听到了佛罗多咕哝的话。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佛罗多说。
“好吧,表叔佛罗多!你可以暂且保守你的秘密,如果你想的话。但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我想吃晚饭了,可不知怎么的,我以为我们最好还是先离开这儿吧。你说的那个用看不见的鼻子嗅着味儿的骑手,令我心悸。”
“好的,那我们现在就继续往前走。”佛罗多说,“不过,不是走大路——万一那个骑手又折回来了呢,或是后面有他的同伴呢。今天我们要好好地再行上一段长路。雄鹿地还在数里之外呢。”
当他们再度出发时,树木投在草地上的影子已变得又长又细。他们现在走在与公路左边大约一箭之地的田野里,尽可能地走在从公路上望不到的地方。然而,草丛又高又密,地面凹凸不平,树也开始越来越密,形成了灌木丛,妨碍了他们的前进速度。
红红的太阳在他们的背后落山后,傍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这时,他们返回大路,在此之前,这条路是在平坦的地面上直直地绵延了数十里。古大道此刻开始向左拐,向下延伸至耶鲁低地,通往斯托克;另外,从古大道的右边分出一条岔路,弯弯曲曲地穿过古老的橡树林,通往林木厅。“这是我们要走的路。”佛罗多说。
在离道路交会处不远的地方,他们遇上了一棵巨树的残躯:它依然活着,在它下垂、断裂的枝干顶的细枝上仍有叶子长出;然而,它的主干里面已经空了,可以从靠路那边的一个大裂口进入。三个霍比特人钻了进去,他们坐在厚厚的枯叶上,简单地吃了一点,休息了一会儿,他们小声地聊着天,不时地停下来倾听外面的动静。
在他们爬出来到了小路上时,暮色更浓了。西风吹过树枝,发出声声叹息,树叶也在轻轻地低语。不久,道路便开始舒缓平稳地往下走,天色也暗了下来。在他们前面黑黝黝的东边天上,一颗星星出现在一棵树梢的上方。他们并排走着,迈着一致的步伐,以振作精神。又过了一阵子,当天上的星星变得更密更亮时,他们那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们不再去听什么马蹄声,而是开始轻轻地哼唱起来,就像霍比特人在夜晚行路,尤其是快要到家时常常边走边唱那样。大多数霍比特人唱的是晚餐歌或就寝歌,可这几个霍比特人唱的是行路歌(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会提到晚餐和就寝)。是比尔博·巴金斯为它作的词,并给它谱上了像群山一样古老的曲调,当他们俩在小河河谷的小径中散步时,比尔博经常会给佛罗多讲自己冒险的经历,并教他唱行路歌。
壁炉里的火苗红通通,
屋子里的床铺暖融融;
可我们还没疲惫,没疲惫,
转过下个弯,也许
无人见过的奇石异木
便会跟我们不期而遇。
让树木和花朵,青草和绿叶,
从身边掠过!从身边掠过!
让苍穹下的山峦和河流,
也留在身后!留在身后!
转过下个弯,或有
一条新路,一个秘密关口,
就算我们今天错过了,
明天还可能会经过,
踏上隐秘的小径,
朝太阳和月亮行进。
让苹果和荆棘,枣莓和核果,
从身边掠过!从身边掠过!
啊,沙子和岩石,山谷和水塘,
再见啦!再见啦!
家园在身后,世界在前面,
走过纵横交错的小径,
穿过阴影,抵达夜的边缘,
直到天上缀满璀璨的星星。
世界在身后,家园在前面,
我们转身返回家园。
迷雾和暮霭,阴影和云团,
终会消散!终会消散!
享受炉火和灯光,香肠和面包,
然后去睡觉!然后去睡觉!
歌唱完了。皮聘亮着嗓门又唱了一句:“现在就睡觉!睡觉。”
“嘘!”佛罗多说,“我觉得我又听到马蹄声了。”
他们突然停下来,默然站立,像树的影子一样了无声息,竖耳倾听着。从小路那边传来了马蹄声,虽说离他们这儿还有一段距离,可因乘风而来,缓缓的马蹄声还是听得很清楚的。他们悄然且快速地离开小路,跑进了橡树下浓密的阴影中。
“不要走得太远!”佛罗多说,“尽管我不想被瞧见,可我想看看来的会不会是另一个九骑手。”
“好!”皮聘说,“可别忘了他会闻。”
马蹄声更近了。他们刚来得及跑到树下的暗影中隐蔽起来。山姆和皮聘蹲伏在了一棵大树树干的后面,佛罗多退回到一处离小路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有一缕淡淡的光线透过树林,小路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它上方微暗的天空里布满了星星,但不见明月。
马蹄声突然停了。佛罗多观察着,看见一个黑色的东西经过了从两棵树之间透过的光亮,停住了。远远看去,像是一匹马的黑影,被一个更小一点的黑影子牵着。那黑影就停在了他们从小路上离开的那个地方,它来回晃动着。佛罗多觉得自己听到了嗅鼻子的声音。人影弯腰伏到了地上,随后,开始向他这边爬了过来。
想要戴上魔戒的欲望再一次攫住了佛罗多的心。不过,这一次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强烈,强烈到几乎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时,他的手已经摸到了口袋里。可就在此刻,传来一阵歌声和欢笑声。清亮的嗓音在星夜的空气中此起彼伏。那个黑影直起身子,往后退去,它爬上那匹颇似影子的马,似乎是横穿过了小路,消失在道路另一边的黑暗里。佛罗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精灵!”山姆压低嗓门,声音略带沙哑地惊呼道,“精灵,少爷!”要不是他们拦着,他恐怕早就冲出树丛,奔向精灵了。
“对,是精灵!”佛罗多说,“人们有时能在林尾地碰到他们。他们虽不住在夏尔,可会在春秋两季,离开远在塔丘之外的家园,进入夏尔。我真心感谢他们的到来!你们没有看见吗?在歌声传过来之前,那个九骑手就停在这儿,实际上他正朝着我们这边爬了过来。一听到声音,他就溜走了。”
“那些精灵呢?”山姆说,他太激动了,再顾不上去想那个骑手,“我们不能过去见见他们吗?”
“听!他们正朝这边过来,”佛罗多说,“我们只要等在这里就可以了。”
歌声越来越近。有个清亮的嗓音这时高出了其他人的。他们是在用好听的精灵语歌唱,对这种语言,佛罗多只懂得一点儿,山姆和皮聘则一窍不通。然而,当这曲调悦耳的歌声在进入他们的脑海中时,化作了他们略能听懂的语言。下面便是佛罗多所听到的这首歌的内容:
雪一样洁白!一样晶莹!噢!纯洁的夫人!
噢!西海彼岸的王后!
啊,您是灯塔,指引着我们在茫茫林海中
不至于彷徨和迷途!
啊,爱尔贝蕾斯!吉尔松涅尔!
你的呼吸芬芳!你的眸子明澈!
你雪一样洁白!一样晶莹!远在
异国他乡的我们歌颂你。
啊,在太阳诞生之前,是你
播撒出闪烁的星辰,
我们看见你银色的花朵在寒冷的田野
现在开得姹紫嫣红!
啊,吉尔松涅尔!爱尔贝蕾斯!
在这遥远的他乡,在这林木之下,
我们依然记得西方海面之上
你播撒的点点星光。
歌声结束了。
“这些是高等精灵!他们唱着爱尔贝蕾斯的名字!”佛罗多很是惊讶地说,“这一最美丽的种族在夏尔很难再见得到,就是在大海以东的中土大地,留下来的也不多了。这真是太巧了!”
三个霍比特人坐在路边的树荫下等着。不久,一群精灵就从去往河谷的小路走来。他们缓缓地行进着,霍比特人看得见他们头发上和眼睛里闪烁的星光。他们没带灯火,可在行走的当儿,脚下却似乎有熠熠的光萦绕,颇似月亮升起前烘托出山峦轮廓的光。他们这时默默无声,当最后一个精灵走过时,他转过身看向霍比特人,大声笑了起来。
“嗨,佛罗多!”他喊,“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外面。你们是不是迷路了?”然后,他大声呼喊其他精灵,同伴们都停下,聚拢过来。
“这确实太奇妙了!”他们说,“三个霍比特人深夜出现在林子里!自从比尔博走后,我们还没再见过这样的事。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么说来,美丽的种族啊,”佛罗多开口道,“咱们能同行,看来只是巧合。我喜欢在夜空下漫步。不过,有你们陪着,感觉确实挺不错。”
“可我们并不需要别的同伴,霍比特人让人觉得挺乏味的。”他们笑着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和你们会走同一条路呢?你们并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呀。”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佛罗多反问道。
“我们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们说,“我们以前常常看见你跟比尔博在一起,尽管你也许没有看见我们。”
“你们又是谁?你的领主是哪位?”佛罗多问。
“我是吉尔多,”他们的领头人——就是刚才最先跟佛罗多打招呼的那个精灵——说,“芬罗德家族的吉尔多·因戈洛瑞安。我们是流亡者,家族的大部分成员早已离去,现在我们也只是在此地稍作停留,不久便要渡过大海归去。不过,我们还有一些亲族居住在瑞文戴尔,过着平和安定的生活。来吧,佛罗多,现在就告诉我们你这是要干什么去?我们看到在你的脸上罩着一层恐惧的阴影。”
“噢,聪明的种族!”皮聘急切地插进来说,“快跟我们讲讲有关九骑手的事!”
“九骑手?”他们小声地说,“为什么你们会问起九骑手?”
“因为今天有两个九骑手追上了我们,或者是同一个九骑手追上了我们两回。”皮聘说,“就在刚刚,你们走近时,他就溜掉了。”
精灵们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他们的语言低声交谈了几句。最后,吉尔多转向霍比特人说:“我们不会在这里讨论这件事。我们觉得,你们现在最好跟我们一起走。我们通常不这么做,但这次我们破例带上你们,如果你们愿意,今晚就跟我们一起扎营吧。”
“哇,高贵的种族!这真是我意想不到的好运。”皮聘高兴地说。而山姆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太谢谢你们啦,吉尔多·因戈洛瑞安,”佛罗多鞠了一躬说,随后他又加了一句高等精灵语,“Elen sila’lumenn omentielvo,一颗明星闪耀在我们相遇的时刻。”
“当心,各位!”吉尔多笑着说,“可别说什么秘密的事了!这儿有一位懂古代精灵语的学者呢。比尔博是个好老师。你好啊,精灵之友!”他说着向佛罗多鞠了一躬,“现在就叫你的朋友加入我们的行列吧!你们最好都走在中间,免得中途掉了队。也许还没到休息的时候,你们就会觉得累了。”
“为什么这么说?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佛罗多问。
“今晚我们要抵达林木厅上方的山丘树林里。还有一段里程呢,不过,到达那里后你们就将休息,这也能缩短你们明天的路程。”
他们又开始默默行进,像微光和影子一样飞掠而过:因为精灵们(甚至胜于霍比特人)行走可以没有声响,没有脚步声。没多久,皮聘就开始感到困倦了,有一两次差点儿绊得摔倒;不过,每一次都被他身边的高个子精灵给扶住了。山姆走在佛罗多的旁边,仿佛置身梦中,脸上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惧怕。
道路两边的树木不再是参天古树,却更茂密了;随着道路往低去,进入下面的山坳,它两边的斜坡一路升高,斜坡上长满了榛树丛。终于,精灵们离开了这条路,向右踏上了一条穿越齐人高的灌木丛的绿色骑马道,沿着骑马道逶迤而行,又走上了有林木覆盖的山坡,来到一处山脊的顶部,它的下面就是河谷低地。至此,他们突然走出了林子,他们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地,夜色中看去灰蒙蒙的。草地三面都围着树林,不过,在东面的地势陡然下降,长在坡底的黝黑林木的树梢刚好在他们的脚下。远眺,星光下平坦的土地朦朦胧胧地延伸至很远。林木厅村子里,有几盏灯火闪烁,好似近在咫尺。
精灵们坐在草地上,柔声交谈,他们似乎不再去注意那几个霍比特人。佛罗多和同伴们都把自己裹在了斗篷和毯子里,他们睡意已浓。入夜已深,村子的灯光全都熄灭了。皮聘将头枕在一块小绿岩石上,睡着了。
在东方高远的天空中,“群星之网”瑞弥拉斯高悬,红色的玻吉尔星从层层夜雾中缓缓升起,像一颗燃烧的宝石,熠熠生辉。随后,吹来阵阵夜风,迷雾像一块面纱一样被揭了去;“天之剑客”美尼尔瓦格系着光闪闪的腰带,也爬过了山脊。精灵们都唱起歌来,在树下突然燃起一堆红通通的营火。
“来啊!”精灵们召唤着霍比特人,“来啊!现在是交谈和欢乐的时刻!”
皮聘坐了起来,揉着眼睛。他不由得战栗了一下。“大厅里有火,有可供饿了的客人们吃的食物。”站在他跟前的一位精灵对他说。
草地南端有个开口,绿地从那里延伸进树林里,形成了颇似一个厅那样的开阔空间,在它的上方是犬牙交错的茂密枝条所形成的屋顶。那些大树的主干像厅两侧的柱子一样排列着。厅的中央有一堆木头搭成的营火烧得正旺,两边的树柱上插着火把,散发出金色和银色的光。精灵们围着营火坐在青草或是老树桩上。有些精灵拿着杯子来回给大家倒着饮料,还有一些精灵给大家端来一盘盘的食物。
“这顿饭可能有些简陋。”他们对霍比特人说,“因为我们远离了自己的宫殿,现在居住在森林里。但是,如果你们有一天能来我们家做客,我们一定会用更好的宴席来招待你们。”
“在我看,这就很好了,够得上生日宴会的标准了。”佛罗多说。
事后皮聘几乎记不起来当时吃的是什么食物,喝的是什么饮料了,因为留在他脑子里的都是精灵们神采奕奕的面庞和他们异常圆润和美妙的嗓音,这些都使他感觉如梦似幻。他只记得他们的面包,其美味胜过饿汉口中又白又香的面包,还有他们的水果,甘甜似野莓,馥郁多汁远胜于我们果园里的水果。他喝干了满满一杯香醇的饮料,凉爽如清泉,金黄的颜色犹如夏日午后的阳光。
山姆则无法用语言描绘出他那一晚的所感所想,尽管在其记忆中他一直把这件事视作他一生中的重要事件之一。他能够表达出来的几乎只有:“噢,少爷,如果我也能种出那样好的苹果,我就可以称自己是园艺师了。不过,最能打动我心灵的还是他们的歌声,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佛罗多坐着一边享用美食,一边与精灵们愉快地交谈;然而,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精灵们的话语上。他略懂一些精灵语,因此更加专注地倾听。他不时地用精灵语向那些为他们服务的精灵表示感谢,与他们亲切交流。他们冲着他笑着说,“你是霍比特人中的一颗明珠啊!”
过了一会儿,皮聘就地睡着了,随后被精灵们抱到大树底下的一个棚屋里,放到了一个柔软的床上,香香地睡了一个晚上。山姆愿意守在他的主人跟前,在皮聘睡着后,他过来蜷伏在佛罗多的脚前,最后也渐渐地打起盹来,合上了眼睛。佛罗多一直没有睡意,跟吉尔多长谈到深夜。
他们谈了很多事情,有以往的,也有现在的。佛罗多问了吉尔多许多发生在夏尔以外的广大世界中的事情。得到的回答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消息,预示着不祥:黑暗力量的聚集,人类之间的战争,精灵们的逃亡。最后,佛罗多问了那个一直搁在他心底的问题:
“告诉我,吉尔多,自从比尔博离开我们后你见到过他吗?”
吉尔多笑了。“见过。”他回答说,“还见到过两次呢。就在这个地方,他跟我们道别。另一次见他,却是在离这里很远的一个地方了。”他没有再往下说比尔博的事,佛罗多也没有再问。
“有关你自己的事,你却并没有问我,也没有告诉我,佛罗多。”吉尔多说,“可我已经知道了一点儿,从你脸上的表情和你所提问题背后的考虑,我能读出更多的东西。你们正在离开夏尔,然而,你又在怀疑你是否能找到你所寻之物,是否能完成你想要完成的使命,或者你是否还能再归来。是这样吗?”
“是的。”佛罗多说,“可我原以为我的出行是个秘密,只有甘道夫和我忠实的山姆知道。”他低头看了看山姆,他正轻轻地打着鼾。
“这个秘密是不会从我们这里传给魔君的。”吉尔多说。
“魔君?”佛罗多说,“那么,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夏尔了?”
“我不清楚魔君为什么追捕你。”吉尔多回答说,“可我已感觉到他在追捕你——尽管在我看来这似乎的确很奇怪。因此,我得警告你,如今你的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危险。”
“你是说九骑手吗?我曾担心过他们可能是魔君的爪牙。九骑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甘道夫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从未提到过这样的生物。”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了——免得你因为恐惧而放弃远征。在我看,你出发得似乎只刚刚算得上及时。你现在必须加快行程,不能停留,也不能返回去;因为夏尔对你来说已不再安全。”
“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消息会比你刚才暗示和告诫我的更可怕了。”佛罗多惊呼,“我当然知道我的前面有危险;不过,我没有想到在我们自己的家园夏尔也会遇到危险。难道一个霍比特人都不能安全地从小河走到白兰地河了吗?”
“夏尔并不只是你们霍比特人的。”吉尔多说,“在霍比特人到来之前,那里已经有人居住了;等将来夏尔不再有霍比特人了,还会有别的人住进夏尔来。你们的周围是广阔的世界,你们可以将自己囿于夏尔境内,却不能把世界永远挡在外面。”
“这我清楚——然而,在我看来夏尔似乎总是那么熟悉、亲切和安全。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原计划是秘密离开夏尔,去往瑞文戴尔的;可现在还没等我到雄鹿地,就已经被跟踪了。”
“我认为,你应该仍按计划行事,”吉尔多说,“我想,这条路上的风险还不是很大,凭你的勇敢足以应付得了。可如果你希望听到更清楚明了的建议,那就得去问甘道夫了。我不清楚你出逃的原因,因此我也不清楚跟踪你的人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袭击你。这些情况,甘道夫一定了解。我猜,在离开夏尔之前,你是想要跟甘道夫见一面的。”
“确实如此。但这是另一件令我心焦的事情。这些天来,我一直期待着甘道夫的到来。他本应该是在两天前的晚上到达霍比屯的,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现在,我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还应该等他吗?”
吉尔多沉默了一会儿。“你说的这个情况令我感到不安。”他终于说道,“甘道夫竟会迟到,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可俗话说,‘不要插手巫师的事务,他们的心思难揣摩,脾气又暴躁’。选择权全在你:是走还是等。”
“不过,也有俗话说,‘别去征求精灵的建议,因为他们会既说是,又说不’。”佛罗多回应道。
“真是这样的吗?”吉尔多大笑起来,“精灵一般不会给建议,因为那很危险,毕竟,任何事情都可能出现偏差。如果你想让我告诉你忠告,就要告诉我你的全部情况,我愿意出于朋友的情谊给出忠告。我认为,你现在应该马上走,一刻也不耽搁;如果你在出发之前,甘道夫还是来不了,那么,我也建议你不要一个人走。带上几个值得信赖又愿意跟你一同前往的朋友。现在,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因为我这么做是违背了我们的惯例的。精灵们有着自己的艰辛和悲苦,很少去关注霍比特人乃至世界上其他任何生灵的事情。我们人生的旅程,无论是偶然,还是刻意,都很少与他们交会。我们这次相遇,也许有着比碰巧更多的含义,但意义何在我尚不清楚,也不敢多说。”
“非常感谢。”佛罗多说,“我希望你能直接告诉我九骑手是怎么回事。我怕听了你的话,我就见不到甘道夫了,所以我要搞清楚是什么样的危险。”
“知道他们都是魔君的走狗,这还不够吗?”吉尔多反问,“离他们远点!别跟他们搭话!他们要命得很。别再问我了!我有种预感:你,卓果的儿子佛罗多,将来会比我吉尔多·因戈洛瑞安更了解那些凶残的家伙。愿爱尔贝蕾斯保佑你!”
“但我该去哪里寻找勇气呢?”佛罗多问道,“那才是我此刻最渴求的。”
“勇气常常在最意想不到之处显现。”吉尔多回答道,“保持信念!现在去休息吧!明日破晓我们便出发,但我们会将你们的消息传播四方。那些漂泊者会知晓你们的征途,而那些有能力施援的人们也会关注你们的命运。我将赐你‘精灵之友’的称号;愿星辰照亮你旅途的终点!我们很少跟陌生人相处得如此欢愉,而且,能从世界上其他行路者的口中,听到这一古老的语言,也是甚感欣慰的。”
吉尔多刚刚讲完,佛罗多便觉得睡意袭来。“我现在想睡觉了。”他说。精灵把他带到皮聘旁边的一个棚屋里,他一头倒在床上,很快进入了无梦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