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多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起初他以为他睡过了头,是做了一个长长的不愉快的梦,它仍然萦绕在他脑际。或许,是他生病了?屋子的天花板看上去很怪:屋顶是平的,深色的大梁上雕刻着繁复的图案。他又躺了一会儿,看着太阳在屋墙上投下的斑驳的光,听着外面瀑布的声响。
“我这是在哪里,现在几点钟了?”他对着天花板大声说。
“是在爱隆的家里,现在是早上十点钟。”有个声音说,“是十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甘道夫!”佛罗多喊着,坐了起来。真的是老巫师,他正坐在开着的窗户旁边的椅子上。
“是的,”他说,“是我在这儿。你自离开家后做了那么多荒唐事,也能在这里,真是幸运哪。”
佛罗多重新躺了下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的心情既舒适又平和,压根儿不想去争辩,何况,就是争论他也占不了上风。他现在完全醒了,这趟旅程的一幕幕又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抄捷径”穿过老林遇到的危险,在跃马旅店发生的那场“意外”,还有在风云顶下的小山谷中丧失理智戴上魔戒的事。他回想着这一切,极力试着记起他是怎么到达瑞文戴尔的,却是枉然;在他回想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甘道夫抽烟斗(他吐出的白色烟圈一圈一圈地飘向了窗外)发出的轻轻的噗噗声间或打破这沉默。
“山姆在哪儿?”好一会儿后,佛罗多问,“其他人都好吗?”
“好,他们都很好。”甘道夫回答道,“山姆一直在这里陪你,是我半个小时前才劝走他去休息一会儿的。”
“在渡口时发生了什么?”佛罗多说,“不知为什么,当时觉得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也是。”
“是的,会是这样。那时,你已经开始退隐。”甘道夫答道,“那刀伤正要将你击溃。再晚上几个钟头,我们谁也救不了你了。不过,我亲爱的霍比特朋友,你身上是有一种力量的!正如你在古坟岗时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真是千钧一发,那可能是你们整趟旅程中最危险的时刻了。要是你在风云顶时也能坚持住,就好了。”
“看来你已经知道不少事情了。”佛罗多说,“古坟岗发生的情况,我谁也没说。起初是因为我惊魂未定,后来是许多别的事情让我无暇再去想它。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在睡梦中说了好一阵子话,佛罗多。”甘道夫柔声地说,“从你的这些梦话里,我不难读出你的思想和记忆。别担心!我刚才虽然说了你‘荒唐’,但我并不是真的那么想。我认为你是好样的——其他人也都是好样的。走了那么远的路,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仍然持有魔戒,真的很不简单了。”
“没有大步佬,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到。”佛罗多说,“可当时我们的确需要你。没有你,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是被耽搁了。”甘道夫说,“那差点儿毁了我们。不过,我也在想,也许这样更好。”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等有合适的机会!不过,依照爱隆的吩咐,今天不能让你多说话,多想事情。”
“可谈话能让我不再胡乱猜想,胡思乱想也蛮累人的呢。”佛罗多说,“我现在完全醒了,脑子里记起了很多事情,都需要得到解释。你怎么会被耽搁了呢?至少告诉我这一点好吗?”
“你很快就会听到你想知道的一切的。”甘道夫说,“在你好起来以后,我们将召开一次会议。眼下,我只能跟你说,我被囚禁了。”
“你被囚禁了?”佛罗多不由得喊道。
“是的,我,灰袍甘道夫被囚禁了。”巫师神情严肃地说,“世界上有许多善和恶的力量,有一些比我强大,还有一些,我还没有与它们较量过。可现在考验我的时刻已经来临。魔窟之王和他的九骑手已经出动。战争即将爆发!”
“那么,你早就知道九骑手,在我遇到他们之前?”
“对,我知道他们。确切地说,我还跟你提起过他们一次呢;因为九骑手就是戒灵,魔戒之主的九大爪牙。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已东山再起,不然的话,我那时就会即刻携你离开的。自六月份从你那里出来后,我才听到有关他们的消息;不过,这得等到以后再告诉你。目前可以说,是亚拉冈帮助我们度过了危机。”
“是的,”佛罗多说,“是大步佬拯救了我们。可一开始我还有点儿怕他呢。我想,在我们遇到葛罗芬戴尔之前,山姆从来没有相信过他。”
甘道夫听后,笑了。“山姆的事我都听说了。”他说,“现在,他可是再没有疑虑了。”
“这真让我高兴。”佛罗多说,“因为我已经变得非常喜欢大步佬了。呃,‘喜欢’并不能贴切地表达我想说的意思。我想说,我觉得他很亲近;尽管有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严肃,有些古怪。确切地讲,他常常使我想到了你。我以前从不知道大种人里还有像他这样的人。噢,我以前总认为大种人就是长得大点儿罢了,其实很蠢,就像巴特布尔那样的,心肠好可很蠢;或者是像比尔·羊齿蕨那样的,既愚蠢又邪恶。但实际上我们对夏尔的人类并不怎么了解,除了布理人。”
“就是对他们,你甚至也了解得不多,如果你认为老麦愚蠢的话。”甘道夫解释道,“他在他的领域里是个高手,非常机敏。有时候他嘴巴说得比脑子想得还快,话多过思考。但要是给他足够的时间,他连砖墙都能看穿(布理人就是这么夸他的)。不过说真的,中土里像阿拉松之子亚拉冈这样的人可不多了。那些渡海而来的王族后代,现在几乎快绝种了。这次‘魔戒大战’,说不定就是他们最后的辉煌。”
“等等,你是说大步佬是那些古老王族的后裔?”佛罗多一脸惊讶地问,“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消失了呢。我一直以为大步佬只是个四处闯荡的游侠儿。”
“只是个游侠儿?”甘道夫笑了起来,“佛罗多啊,你口中的游侠儿,其实是北方最后一批西方人类的血脉。他们在我需要的时候帮过我,以后我也还得靠他们。别忘了,我们现在虽然到了瑞文戴尔,但魔戒的问题可还没解决呢。”
“我想也是,”佛罗多说,“可迄今为止我一直想的只是到达这里,我希望自己再也不用往前走了。只是休憩,便能给我带来愉悦。我逃亡、冒险了一个月,对我来说,这已经够了。”说完他不再作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子,他又开口了。“我在计算日子,”他说,“我怎么算,也算不出今天已经是十月二十四日。今天应该是二十一日。我们一定是在二十号到达渡口的。”
“你现在一直这么算,不利于你伤口的恢复。”甘道夫说,“你觉得你的肋侧和肩膀怎么样了?”
“我说不好。”佛罗多回答,“它们没有一点儿痛和冷的感觉了,这就是在好转了吧。”他吃力地动了动,“我的手臂又能稍稍地动了。是的,它有知觉了,不再那么冰冷了。”他用右手摸了摸他的左手补充说道。
“太好了!”甘道夫说,“你恢复得很快。不久你就能痊愈了。是爱隆治好了你,在你被送来后的这几天里,他一直看护着你。”
“几天?”佛罗多问。
“是的。确切地说,是三天四夜。精灵们是二十号晚上把你从渡口送回来的,自那时起,你就昏迷过去了。我们都急坏了,山姆日夜守护在你床前,除了去告知一下大家你的情况,几乎寸步不离。爱隆是个疗伤的大师,可敌人的武器是致命的。实话告诉你,我当时都觉得没有什么希望了,因为我怀疑你的伤口里仍然还留有刀刃的碎片。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才发现了这个碎片,爱隆将它取了出来。它扎得很深,而且一直在往里钻。”
佛罗多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记起了那把寒光闪闪的刀,它有缺口的刀刃就是在大步佬的手中消失的。“别紧张!”甘道夫说,“它已经被取出来了,已经融掉了。你们霍比特人的体质似乎非常坚韧,即使是我认识的大种人中一些很强壮的战士,他们也会很快被这些落在体内的碎片征服,而你却支撑了十七天。”
“他们原本打算怎么对付我?”佛罗多忍不住问,“那些骑手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们试图用留在你伤口中的莫古尓之刃穿透你的心脏。如果他们成功了,你就会变成跟他们一样,只是你会比他们弱,接受他们的差遣。你会成为黑暗魔头统治下的一个幽灵。他会因为你将持有他的魔戒而折磨你,他会从你手里抢走魔戒,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戴在他的手上,如果这种折磨还不够,他还会更加残忍地折磨你,直到你痛苦不堪。”
“幸亏当时我不知道有这么可怕!”佛罗多轻声说,“我那时当然也害怕得要命,但是,如果我知道得再多一点,我怕就连动也不敢动了。我能逃出来,真是个奇迹!”
“是的,是运气或命运帮了你的忙,”甘道夫说,“当然了,也包括你的勇气。因为你的心丝毫无损,只是你的肩膀被刺穿了;这都是因为你一直在抵抗。你这也可谓九死一生了。当你戴上魔戒时,你就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了,因为那时的你已一半在冥界了,他们很可能会捉住你。你能看到他们,他们也能看到你。”
“确实如此。”佛罗多说,“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真可怕!可为什么我们能够看到他们的马呢?”
“那是因为那都是真马,就像他们身上的黑长袍是真袍子一样,他们穿上真袍子,现出形体,便于跟活人打交道。”
“可那些黑马为什么能忍受得了那样的骑手呢?所有其他的动物在他们靠近时,都会受到惊吓,就连葛罗芬戴尔的神驹也不例外。见到他们,狗会吠,鹅会叫。”
“因为这些马匹生在魔多,就是为服务黑暗魔头培养的。而且,魔君的爪牙和奴隶也并不都是幽灵!这里面有奥克和食人妖,有座狼和妖狼;此外,还有许多人类——那些活着行走在阳光下的战士和国王——被他统治着。他们的人数正日益增加。”
“瑞文戴尔和精灵们会怎么样?瑞文戴尔安全吗?”
“眼下尚是安全的,只要还有未被攻陷的地方。精灵们或许会害怕黑暗魔头,或许在他到来时会逃走,但他们绝不会再次听命于他,或者服务于他。瑞文戴尔这儿仍有一些他的死敌:精灵智者,来自大洋彼岸的埃尔达领主们。他们并不惧怕戒灵,因为那些曾住在海外仙境的人们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拥有巨大的力量,既能对抗看得见的也能对抗看不见的事物。”
“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通体发光,不像其他远了就看得模糊的身影。那是葛罗芬戴尔吗?”
“是的。你当时看到的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形象:他是首生儿女中最有力量的人物之一,一位隶属王侯家族的精灵领主。在瑞文戴尔,确实有能与魔多之力量抗衡的力量,当然是一段时间的抗衡:是在别处尚存在着其他力量的情况下。在夏尔,也有另外一种力量。不过,如果照现在的情形发展下去,所有这些地方不久便会变为被包围起来的孤岛,黑暗魔头正在动用其所有的力量。”
“然而,”他说着,突然起身扬起了下巴,他的胡须直挺挺的,如钢丝一般,“我们还是要鼓足勇气。如果我这会儿说话没烦死你的话,你很快就会痊愈。在瑞文戴尔,你眼下不必操心任何事。”
“我没有什么勇气可鼓。”佛罗多说,“不过,我眼下也并不担心。跟我说说我朋友的情况,还有那天在渡口最后发生的事,能听听这两个消息,我现在就满足了。在这之后,我想,我会再睡上一觉;可在你讲完这两件事之前,我怎么能合得上眼呢!”
甘道夫把椅子挪到床边,好好地打量了佛罗多一会儿。他的脸上又有了血色,眼睛显得明亮清澈,充满活力,他微微地笑着,似乎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在巫师眼中,佛罗多还是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全身似乎变得有点儿透明了,尤其是他搭在被子外面的左手。
“毕竟,出现这种情况是预料之中的。”甘道夫自言自语道,“他的伤情才刚刚开始好转,最后的结果甚至连爱隆都无法预知。总不会变得邪恶吧,我想。他也许会变得像里面充满光华的玻璃,让有心之人都能看得见。”
“你看上去很好。”甘道夫大声说,“那我就不去征求爱隆的同意,给你简略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一讲,很简略地,但是你得答应,我讲完了你就睡觉。就我所知,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你刚开始跑,骑手们便径直向你追了过去。他们不再需要胯下的马为其引路:你已经变得让他们看得见你了,因为你的一只脚已踏入他们的世界。同时,你身上的魔戒也在吸引着他们。你的朋友们都闪到了路旁,否则,他们会被撞飞的。他们知道,如果白马救不了你,那就没有什么可以救得了你了。这些九骑手速度太快,根本追不上,人数又太多,无法与之对抗。如果你不在马上,就是葛罗芬戴尔和亚拉冈两人联手,也抵抗不了九骑手同时进攻。
“待戒灵们飞驰而过后,你的朋友们都在后面跑着追赶。紧挨着渡口,路旁有一处被几棵矮树遮蔽的洼地。他们赶紧在那里点起火来,因为葛罗芬戴尔知道一旦骑手们试图渡河,就会有洪水下来,那时,他要去对付还留在他这边岸上的骑手。洪水一来,他便冲了出去,后面跟着举着火把的亚拉冈和你的朋友们。被夹在水与火之间,又看见一位愤怒的精灵领主现身,九骑手们一下泄了气,他们的坐骑被惊吓得发了狂。有三个被第一次到来的洪峰卷走,其余的都被他们的马拖入水中,被洪水吞没了。”
“这会是九骑手们最后的结局吗?”佛罗多问。
“不是。”甘道夫说,“他们的马肯定淹死了,没有了这些马,他们就成了瘸子,但戒灵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毁灭。不过,眼下他们对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你的朋友们在洪水退后过了河,发现你脸朝下躺在堤堰上,你的身下压着一把断了的剑。你脸色苍白,身体冰凉,他们担心你已经死了,或者更糟。爱隆的人遇到了他们,把你小心地带回了瑞文戴尔。”
“是谁引来的洪水?”佛罗多问。
“是爱隆。”甘道夫回答,“这山谷的河流归他管辖,在急需封锁渡口时,河水便会怒涨。戒灵的头领纵马跃入水中时,洪水就一泻而下。我再跟你透露一点,这当中我加了一点儿自己的手笔:你或许也注意到了,一些波涛的形状宛若高大的白马,它们上面坐着周身闪耀着光芒的白衣骑手,水中卷带着翻滚的石头。有一刻,我还担心,我们释放出的怒涛会不会过于猛烈,洪水会不会失去控制,把你们也冲走了。从迷雾山脉流淌下来的雪水中隐藏着巨大的力量。”
“哦,没错,我现在都回想起来了。”佛罗多说,“那一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我当时在想,我和我的朋友们,还有敌人,就要一起被吞没了。不过,现在我们都安全了!”
甘道夫迅速地看了佛罗多一眼,可他已闭上了眼睛。“是的,你们目前都是安全的。很快我们就要举行欢宴,庆祝在布鲁南渡口的胜利,你们都将载誉出席。”
“真好!”佛罗多说,“真是太好啦!爱隆、葛罗芬戴尔,那些伟大的领主,当然啦,还有大步佬,他们竟会这样不怕麻烦,充满善意和热情地招待我们。”
“噢,这中间有许多理由让他们觉得应该这么做。”甘道夫笑着说,“我是其中一个理由,魔戒是另一个,而你是持戒人。你是魔戒的发现者比尔博的继承人。”
“亲爱的比尔博!”佛罗多说,此时,他又觉得有些困了,“我真想知道他在哪里。他要是在这儿,听到这一切,该有多好啊!那他会高兴坏的。母牛跳过了月亮!还有那个可怜的老食人妖!”他说着便睡着了。
现在,佛罗多在大海以东的“最后家园”是安全的。最后家园,正如比尔博老早以前告诉过佛罗多的,“不管你是想吃美食,想好好休息,还是想讲故事或是唱歌,或者只是坐着想事情,或是把这些都混在一起来做,这儿都是最理想的地方”。只要待在那里,便会祛除你的担心和疲惫,抚慰了悲伤的心灵。
到傍晚时,佛罗多又醒了过来,他觉得自己睡得足足的了,现在想要吃喝东西了,吃饱喝足后也许还想唱唱歌,听听故事呢。他从床上起来,发觉自己的胳膊几乎又像以前一样好使了。为他准备在床前的一套干净绿衣服,穿上后觉得特别合身。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惊讶地发现,他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瘦多了:镜子中的自己俨然就是当年比尔博那个年轻的侄儿,经常跟着他的叔叔在夏尔漫步、游荡;只是从镜中望出来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变得深沉了一些。
“是啊,自从你上次照过镜子后,你已经见过一点儿世面了。”他对着镜中的自己说,“不过,现在我要去和大家欢聚了!”他伸了个懒腰,用口哨吹起了一支曲子。
这时,门被敲响了一下,山姆进来了。他奔向佛罗多,有些局促、腼腆地握住了佛罗多的左手。他轻轻抚摸着它,之后不知怎么的,他脸红了,急忙转过了身去。
“嗨,山姆!”佛罗多说。
“很暖和!”山姆说,“我是指你的手,佛罗多先生。在这几个漫长的夜里,它一直凉冰冰的。不过,这下好了!”他喊着再度转过身来,两眼熠熠闪亮,高兴得手舞足蹈,“少爷,看到你起来,又跟从前一样了,真好!甘道夫让我来看看你是否准备好要下来了,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呢。”
“我准备好了。”佛罗多说,“我们去看看大家吧!”
“我带你去找他们,少爷。”山姆说,“这是座很大的房子,布局十分特别。你总能有新的发现,不知道在下一个拐角处你会看到什么。少爷,这里那里,到处都有精灵!有的像国王,威严而又光彩照人;有的快乐得像个孩子。还有音乐和歌唱——尽管自从来了这儿后,我还没有时间或心情去好好地欣赏过。可我倒是对这个地方有了些了解。”
“我知道你这几天一直很辛苦,山姆。”佛罗多说着,挽住了山姆的胳膊,“但今晚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尽情地去听音乐,听故事。走,带我转转那些个拐角!”
山姆领着他穿过好几道走廊,下了不少台阶,来到一个高踞在陡峭河岸上方的花园。佛罗多发现他的朋友们正坐在房子朝东一侧的门廊里。尽管下面的河谷已罩在阴影之中,可远处山峰上仍有一抹阳光照耀着。外面吹着微微的暖风,湍急、奔腾的河水发出巨大的声响,傍晚的空气中散发着树木和花卉的淡淡清香,仿佛夏天依然滞留在爱隆的花园里。
“哇!”皮聘喊着跳了起来,“我们尊贵的表亲来了。快让我们的魔戒之王佛罗多坐下!”
“嘘!”坐在长廊后面暗处的甘道夫说,“邪物进不来这个山谷,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要提他们的名字。魔戒之王不是佛罗多,而是魔多黑暗之塔的主人,他的权力再度延伸到了世界各地。我们是坐在要塞之中,外面的世界正渐渐被黑暗笼罩。”
“甘道夫总是说些让人高兴不起来的话。”皮聘说,“他认为我需要再规矩一点儿。可在这样一个地方,要自己感到沮丧,郁郁不乐,似乎又不太可能。如果我知道什么样的歌适合这样的场合,我觉得我就会唱起来了。”
“我也想唱了。”佛罗多笑着说,“尽管在此刻,我最想的是先填饱肚子。”
“很快要吃饭了。”皮聘说,“你再次表现出你一贯的狡猾:一觉起来正好是饭点。”
“岂止一顿饭!是盛宴!”梅里说,“甘道夫刚一宣布你已经康复,宴会就开始着手准备了。”他的话音还没落,许多个铃铛已经同时响起,在召唤他们到大厅里去了。
爱隆之家的大厅里已是人头攒动:里面绝大部分都是精灵,也有少数几个其他族的宾客。像平时一样,爱隆坐在高台上长桌一端的大椅子里。挨着他在长桌一侧就座的是葛罗芬戴尔,另一侧是甘道夫。
佛罗多满是惊奇地望着他们。他听说过爱隆的许多传奇故事,可是从未见过他。现在,由于分别坐在爱隆的左右手,葛罗芬戴尔和他认为自己非常熟悉的甘道夫,都显示出君王般的威仪和权威。
甘道夫比另外两个人身材矮一些,可是他长长的白发,迎风飘动的银色胡须,以及他宽阔的肩膀,使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古老传说中的睿智君王。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有两道雪白的眉毛,眉毛下方是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犹如瞬间便能燃成火焰的煤炭。
葛罗芬戴尔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材,金色发亮的头发,一副年轻俊美、无畏、快乐的面庞,眼睛犀利明亮,嗓音悦耳动听,宽宽的前额里贮存着智慧,手中充满力量。
从爱隆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年龄,既不显老,也不显年轻,尽管在他的面容上显示出许多对快乐和悲伤往事的记忆。他乌黑的头发像是黎明前的暗影,头上戴着一圈银箍;眸子的灰色宛如晴朗傍晚中的暮霭,闪烁着星星般的光。他令人尊敬,好像一位历尽沧桑的国王,然而,他又充满力量,像久经沙场的勇士。他是瑞文戴尔之王,在人类和精灵中威名远扬。
在长桌中央,桌后墙上挂织锦挂毯的地方,摆着一把上面遮有华盖的椅子,它上面坐着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与爱隆长得极像,像是爱隆在女性中的翻版,佛罗多猜想她是他的一位近亲。她看上去挺年轻,却很成熟。乌黑的发辫并没有染上银丝,白皙的手臂和光洁的面庞柔滑无瑕;眼中闪烁着星星般的辉光,眸子的颜色犹如晴朗夜空的灰色;顾盼之间流露出智慧和学识,仿佛已阅尽人间沧桑。她戴着一顶银丝小帽,帽网上散布着发着白光的细小宝石;可她柔软的灰色长袍上却无饰物,除了腰间系着的一条银叶穿成的带子。
就这样,佛罗多见到了世上少有人见过的爱隆之女阿尔玟。据说,她的容貌像极了卢西恩,她又被称作恩多米尔,因为她是其族人的暮星。她曾长期生活在她母亲族人的土地上——迷雾山脉另一侧的罗瑞恩,只是最近才返回了瑞文戴尔,她父亲的家中。她的两位兄长爱拉丹和埃洛希尔到外面的世界去行侠仗义了,他们俩常常跟北方游侠一起,骑马去很远的地方,他们从未忘记他们的母亲在奥克的巢穴所受的折磨。
佛罗多以前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过,世间竟会有这么可爱的美人。意识到自己是坐在爱隆的餐桌上,坐在这样一群高贵、英俊潇洒的人中间,佛罗多既感到诧异,又觉得有些自惭形秽。尽管他的椅子加上了几个坐垫后,坐着很合适,他还是觉得自己非常渺小,不自在;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宴会的气氛欢乐融洽,珍馐美味应有尽有,极大地满足了他对食物的欲求。在专心吃了一阵子后,他才又想起环顾一下四周,甚至转身去看邻座。
他先是拿眼睛寻找他的朋友。山姆起初曾恳请允许他在宴席上服侍他家少爷,结果被告知这一次他也是被邀请的嘉宾之一。佛罗多现在看到他了,他跟皮聘和梅里坐在高台旁边的一张小桌的上座。没有看到大步佬。
在佛罗多的右边,坐着一个衣着华丽、身份高贵的矮人。他留着叉状的长胡须,胡须之白堪比其雪白的衣袍。他系着一条银腰带,脖子上戴着上面镶有钻石的银项链。佛罗多放下了手中的刀叉,看着他。
“欢迎你的到来,幸会!”矮人转向佛罗多说。接着,他几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鞠了一躬。“格罗因愿意为您效劳。”他说,把身子躬得又低了一点儿。
“佛罗多愿意为您和您的家人效劳。”佛罗多一边礼貌地回答,一边惊讶地站了起来,碰掉了他椅子上的垫子,“我猜你就是那位格罗因,伟大的索林·橡木盾的十二同伴之一,对吗?”
“没错。”矮人回答,帮着把掉下来的坐垫整理好,扶佛罗多坐回到他的椅子上,“不用问,你就是我们颇有威望的朋友比尔博的亲戚和他的继承人了。请允许我对你的康复表示祝贺。”
“非常感谢。”佛罗多说。
“我听说,你经历了一些十分奇特的冒险。”格罗因说,“我很想知道是什么让你们四个霍比特人行了这么远的路。自比尔博那一次与我们一块儿出行之后,还未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过,我也许不该问这么多,既然爱隆和甘道夫似乎都不愿谈及这个话题。”
“我想,至少在眼下,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件事情。”佛罗多客气地说。他揣测,就是在爱隆的家里,有关魔戒的事也不是一个可以随便谈及的话题;不管怎么说,他都希望暂时能忘掉这件麻烦事。“不过,我很想知道,”他又补充道,“是什么让你这样身份显贵的矮人从遥远的孤山赶来。”
格罗因看着佛罗多说:“要是你还没有听说的话,我想,我们也还是不说它的好。爱隆大人很快就要召集我们所有人开会了,我相信,到时我们会听到许多消息。不过,我们还有许多别的话题可以谈。”
在宴席剩下的时间里,他们一块儿聊着。其实,佛罗多听的时候更多一些。因为除了魔戒,夏尔的消息似乎都显得微不足道,而且很遥远了,格罗因却有不少大荒原北部地区发生的事件来讲。从他这里,佛罗多得知,贝奥恩之子老格里姆贝奥姆现在统领着许多强悍人类,无论是奥克,还是恶狼,都不敢贸然入侵他们位于迷雾山脉与幽暗密林之间的领地。
“说真的,”格罗因说,“如果不是因为有贝奥恩一族,河谷城与瑞文戴尔之间早就不能通行了。贝奥恩族都是非常勇敢的人类,一直守护着高山隘口和卡洛克渡口之间的畅通无阻。可他们征收的通行费很高。”他说完这句话时,摇了摇头,“像老贝奥恩族一样,现在的他们也不太喜欢矮人。但他们还是可以信赖的,这一点在当前的形势下,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儿的人类比河谷城的人类对我们更为友好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巴德一族,现在是神箭手巴德的孙子统领他们,也就是巴德之子巴恩的儿子布兰德在统治他们。他是一个强大的国王,他如今的版图已经扩展到湖城遥远的南部和东部。”
“那你自己的族人好吗?”佛罗多问。
“说来话长,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格罗因说,“不过,总体上说,还是好的多:迄今为止,我们还算是幸运的,尽管我们也躲不开如今的魔影。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一些我们的情况,我很乐意讲给你听。若是听烦了,你就叫我停下好了!人们说,当讲到他们自己的事情时,矮人们的话就永远没完没了。”
接着,格罗因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矮人王国的方方面面。他很高兴能有这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听众,佛罗多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厌烦情绪,也没有试图去改变话题,虽说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奇怪地名和人名很快便令他云里雾里的。但当听到戴恩仍是山下之王,活得健康长寿(已经二百五十岁了),受人拥戴,非常富有时,他还是流露出很大的兴趣。于“五军之战”存活下来的十个战友中,还有七个跟戴恩在一起:他们是德瓦林、格罗因、多里、诺力、比弗尔、波佛和邦布尔。邦布尔如今胖得从躺椅上都到不了餐桌前的椅子那里了,得六个年轻力壮的矮人才能抬得动他。
“那么,巴林、欧力和欧因呢,他们好吗?”佛罗多问。
一片阴影掠过格罗因的脸颊。“不清楚。”他回答说,“我这次来瑞文戴尔征求建议,也主要是因为巴林的缘故。不过,今晚还是让我们聊些高兴的事儿吧!”
格罗因随后谈起自己族人的成就,跟佛罗多讲述了他们在河谷城和孤山底下做出的伟大业绩。“我们干得很好,”他说,“只是在金属工艺上,不如我们的父辈,许多秘技都失传了。我们仍能打造出坚固的盔甲和锋利的刀剑,却再也制作不出在恶龙来袭之前的那种锁子甲和利刃。在开矿和建筑方面,我们超越了以往的时代。佛罗多,你该去看看我们河谷城发达的水路、喷泉和水池!你该去看看由多种颜色的石头铺设的道路!还有在地下开凿的厅堂和空旷的街道,以及雕刻成树木形状的拱门;还有在山坡上修建的梯台和高塔!临了,你就会晓得,我们一直都没有闲着。”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佛罗多说,“要是比尔博看到斯毛格荒漠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会感到多么惊奇啊!”
格罗因看着佛罗多笑了。“你非常喜欢比尔博,是吗?”他问。
“是的。”佛罗多回答,“我想要见到他,胜于想要见到人世间所有的宫殿和高塔。”
晚宴终于结束了。爱隆和阿尔玟起身去往大厅,众人依次跟在后面。各扇门都打了开来,他们穿过一条宽宽的走廊,又另外穿过几道门,进到另一座更大的厅里。在大厅两边雕花的柱子中间,有个很大的壁炉,里面燃着明亮的火焰。
佛罗多发现甘道夫走在他旁边。“这是烈火之厅。”巫师说,“在这里,你将听到许多歌和故事——只要你还醒着。不过,那是指在重大的日子里,平时这儿很安静,空荡荡的,来的人都是想要清静和进行思考。这里常年生着火,很少再有其他的灯火。”
大厅里没有桌子,爱隆进来后,朝着为他准备好的座位走去,精灵的游吟诗人们开始奏起甜蜜的乐曲。大厅里的人渐渐地满了,佛罗多怀着喜悦的心情,望着聚集到这里的许多英俊的面庞;金色的火焰在他们身上嬉戏,在他们发间闪烁。蓦地,他留意到在壁炉另一端不太远的地方有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背靠立柱坐在一个凳子上。在他旁边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杯子和一些面包。佛罗多不知道他是不是病了(如果瑞文戴尔的人也生病的话),所以没能去赴宴。他的头耷拉在胸前,像是睡着了,深色斗篷的一角拉下来,遮住了脸。
爱隆走上前去,站在了这位默不作声的人身边。“醒醒,小个子先生!”他面带着笑容说道。然后,转向佛罗多,招手让他过来。“现在,你一直盼望的那个时刻终于到了,佛罗多。”他说,“这里有位你思念已久的朋友。”
那个穿黑衣的人抬起头来,拿掉挡在脸上的斗篷。
“比尔博!”佛罗多一下子认了出来,激动地喊着跑上前去。
“哈喽,佛罗多,我的孩子!”比尔博说,“噢,你终于来到这儿了。我就想着你会成功到达的。噢,噢!我听说,这一盛大的宴会是为了欢迎你而举办的。我希望你待得开心。”
“为什么你没在宴会上?”佛罗多问,“为什么之前没有让我来看你?”
“因为你一直在睡觉。我已经好好地看过你了,我和山姆每天陪在你身边。我现在不太喜欢吃宴席了,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你要干什么呢?”
“噢,静坐和思考呀。我现在常常这么做,可以说,这里是最好的静思场所了。还叫我‘醒醒!’”比尔博说着,斜睨了爱隆一眼,他那么俏皮地一眨眼,从中看不出有丝毫睡意,“‘醒醒!’我压根就没睡,爱隆大人。要知道,你们的宴会结束得太快了,你们打断了我的思路——我正在构思一首歌曲。卡在了一两行上,正想着如何写才好;不过,现在看来我是怎么写也写不好这两行了。马上就要有歌声响起来了,到时候会把我的灵感全都从脑子里赶跑的。我得马上去找我的朋友杜内丹帮忙。他在哪里呢?”
爱隆哈哈大笑起来。“会找到他的。”他说,“之后,你们俩便可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去写完你的诗歌,在欢庆活动结束前,我们大家会来鉴赏它。”他即刻派了人去找比尔博的这位朋友,尽管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在宴会上。
与此同时,佛罗多和比尔博并排坐了下来,山姆很快也坐在了靠近他们两人的地方。他们小声地在一起说着心里的话,全然忘记了大厅里的欢声笑语和音乐。对自己,比尔博倒没有太多的话要说。自从离开霍比屯后,他便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游荡,有时候沿着古大道走,有时候去到路两边的乡野之中;可不知怎么的,总是在朝着瑞文戴尔的方向前行。
“我这一路上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他说,“在瑞文戴尔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我跟矮人们去了一趟河谷城: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我不会再旅行了。老巴林已经走了。我从河谷城回到这里,然后就一直待在这儿,做这样那样的事情,给我的书稿中又增添进一些内容。当然啦,我也写了几首诗歌。他们有时候把它们唱出来让我听,我想,恐怕是取悦于我吧;因为,在瑞文戴尔它们实在算不上好作品。我聆听,我思索。时间在这里似乎不再流逝,它停了下来。这真是一个奇妙、不可思议的地方。
“我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有从迷雾山脉那边来的,有来自南方的,可就是没有从夏尔来的。我当然听说了有关魔戒的事。甘道夫常常到这儿来,却没有跟我多讲这方面的内容,最近几年来,他变得更加嘴紧了,杜内丹却跟我讲得多一些。没有想到我的魔戒会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很遗憾,甘道夫没有更早些发现这些情况。要是早知道的话,我自己就把这东西带到这里来了,也许就免了这么多的麻烦。我有好几次都想回霍比屯去把它取回来,可我老了,他们不让我这么做:我是说甘道夫和爱隆。他们俩好像觉得魔君正在满世界地找我,要是他在荒原上逮着了我这个老头子,肯定会把我剁成肉泥。
“甘道夫说:‘比尔博,你已经把魔戒交出去了。你要是再想插一脚,对你自己和别人都没啥好处。’说出这种奇怪的话的,正像是甘道夫。不过,他说有他在照顾你呢,于是,我也就不再操这份心了。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真高兴。”他说着停下了,用犹豫的眼光看着佛罗多。
“你现在带着它吗?”他悄悄地问,“你知道吗,在听到有关它的这么多信息后,我禁不住好奇起来了。我很想再看上它一眼。”
“是的,我带着呢。”佛罗多回答,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少有的不情愿来,“它跟以前完全一样的。”
“噢,我就是想看上那么一下。”比尔博说。
刚才出来前穿衣服时,佛罗多发现,在他睡觉时,魔戒被换上了一条又轻又结实的新链,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慢慢地将它从胸前摘下来。比尔博伸出一只手,但佛罗多迅速地把拿戒指的手抽了回去。因为他惊讶而又痛苦地发现,他眼中看到的已不再是比尔博本人,似乎有片阴影降落在他们两人之间,透过它他觉得自己正看着一个满脸皱纹的小种人,一副饥饿难耐的面孔,一双胡乱摸索着的瘦骨嶙峋的手。他想要狠狠地揍他一顿。
他们周围的音乐和歌声似乎都在淡去,寂静笼罩在他俩中间。比尔博迅速地瞧了瞧佛罗多的脸,随后抬手遮住了眼睛。“我现在明白了。”他说,“把它拿开吧!我很抱歉让你来承担这一重负,我为所发生的这一切感到深深的抱歉。难道这种冒险就没个尽头了吗?我想是的。总得有人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噢,这也是无可挽回的。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必要尝试着去写完我的书?不过,现在还是不要让我们为这样的事情担心了——让我们来聊会儿真正的消息!给我好好地说说夏尔的情况吧!”
佛罗多把魔戒藏妥,阴影随即消失,几乎没留下一丝痕迹。瑞文戴尔的火光和音乐再度萦绕在他周围。比尔博时而微微地笑着,时而开心地大笑,佛罗多讲给他的有关夏尔的每条消息——有山姆在旁边不时地加以补充和纠正——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无论是倒了一棵微不足道的小树,还是霍比屯的小孩子们搞的那些恶作剧。他们全都沉浸在夏尔四区的趣闻逸事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身穿深色绿衣的人的到来。有好一会儿,他带着微笑站在旁边,低头望着他们。
蓦然间,比尔博抬起头来。“啊,你终于来了,杜内丹!”他喊道。
“大步佬!”佛罗多说,“你似乎有不少个名字呢。”
“不过,‘大步佬’这个名字,我以前倒没有听说过。”比尔博说,“你们为什么这么叫他呢?”
“在布理,人们都这么叫我。”大步佬笑着说,“我就是这么被介绍给佛罗多的。”
“你怎么叫他杜内丹呢?”佛罗多问。
“是某杜内丹。”比尔博说,“在瑞文戴尔,大家常常这么叫他。不过,我觉得你懂精灵语,至少应该知道‘顿·阿丹’是什么意思——是西方人类的意思,也就是努门诺尔人。可现在不是讲课的时间!”他转向大步佬说,“你去哪里了,我的朋友?为什么没去参加晚宴?阿尔玟女士也到了宴会上。”
大步佬神情凝重地俯身望着比尔博。“我听说了。”他说,“但我常常必须把娱乐放在一边。爱拉丹和埃洛希尔出人意料地从大荒原回来了,他们带回了我希望马上就能听到的消息。”
“噢,我亲爱的朋友,”比尔博说,“你已听到了消息,现在能为我抽出你的一点儿时间来吗?我急需得到你的帮助。爱隆说我创作的这首歌要在欢庆会结束之前完成,我卡壳了。让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润色一下,将它弄完吧!”
大步佬微微地笑了。“那就走吧!”他说,“念给我听听!”
佛罗多一个人待了一会儿,因为他身边的山姆已经睡着了。此时的他,觉得很寂寞,尽管在他周围聚满了瑞文戴尔的人。他们都静默不语,在专注地听着音乐和歌曲,无暇再顾及其他任何事情。于是,佛罗多也开始聆听。
一旦专心地谛听起来,他就像中了魔似的被吸引了,尽管那些美妙的旋律和精灵语的歌词一开始时他并没有听懂多少。渐渐地,那些歌词幻化成了形象,他眼前开始展现出他脑中以前从未出现过的遥远地方和明亮之物的意象;火光照耀的大厅好像变成了一团金色的迷雾,漂浮在翻涌着浪花的大海(在世界的边缘叹息)上。这一幻境随后变得越来越像是梦境,直到他觉得有一条金银色的无尽长河漫过他的身体,其形千变万化,难以参透;后来,又变成他周围颤动着的空气的一部分,将他完全地浸透和吞没。那金光闪闪的漩流迅疾地卷他下沉,让他沉入了酣甜的睡眠。
他长久地徘徊在音乐的梦境里,那音乐先是变成哗哗的流水声,随后,又突然变成一个似乎是比尔博吟诵诗歌的声音,起初很微弱,而后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水手埃雅仁迪尔
逗留在了阿佛尼恩,
他建造了一条小船,
以宁白希尔岗之白桦为材;
他用白银编织它的风帆,
它的悬灯也是白银制作,
小船的船头像只天鹅,
它的旗帜上有光闪烁。
像许多的古代君王一样,
他铠环森严,全副披挂;
闪亮的盾牌上刻着符文
屏挡伤痛、灾难不伤害到他;
他用龙角做长弓,
削乌木作箭矢,
领锁子甲用纯银织成,
刀鞘上镶有绿色石髓;
他的钢刀所向披靡,
战盔结实得犹如磐石,
雄鹰的羽毛插在盔顶,
胸前佩戴着翠绿宝石。
趁着星月之光,
他起航远离了北方海岸,
茫然行驶在迷咒的航道上,
不知这样度过了多少年。
狭窄的冰峡冻得牙齿打战,
积雪的山丘阴森恐怖,
疆外蛮荒,又炽热难耐,
他赶忙掉转船头,
在不见星光的水面上,
持续地航行,漂泊,
终于他来到永夜的海洋,
这里看不到有光的海岸,
也没有他寻找的光亮。
一阵阵狂怒的风驱使着他
像断线的风筝在白浪中荡漾,
他丢下使命,从西往东疾驰,
朝着家乡的方向。
有火焰照亮了黑暗,
白羽埃尔文飞到他身旁;
她金项圈上的火舌比
钻石的光还要明亮。
她将精灵宝钻,这富于生命的光,
戴在了他的额头上,
刹那间,他变得无畏,
掉转船头,再次远航;
从海的尽头彼岸世界,
兴起一场恣意狂烈的风暴,
那是塔曼奈尔的力量之风;
沿着鲜有人走过的航道,
他的船乘着凛冽的风
穿越过早已被遗忘的
凄凉的灰色海面:
从东向西飞驰。
穿过永夜的海域,大风
将他带回黑海狂涛之间
(这绵延数里的海域
远古时曾是凄荒的海岸),
在西海尽头,他终于听见
珍珠海滩上悠扬的乐声,
看见泛着白沫的浪花卷着
橙黄的金子和暗色的珠宝。
他看见圣山肃然屹立,
在瓦林诺的半山间,
有暮霭笼罩,从海上,
他能眺望到埃尔达玛。
他,一个摆脱黑夜的水手,
终于抵达了白港,
来到绿色美丽的精灵家园,
在空气清新的伊尔马林山下,
傍着陡峭的峡谷,有提理安灯塔
如琉璃般倒映在微影湖上。
他暂搁使命于那儿逗留,
精灵们热情传授他乐曲,
年长的智者为他讲古代传奇,
给他拿来黄金诗琴,且吟且奏。
他们送来七盏明灯给他引路,
并为他换上精灵的白衣,
助他穿越光之隘口卡拉克雅,
去往鲜有人迹的隐秘之地。
他进入永恒的厅堂,
那里辉煌的岁月永无终结,
在圣山伊尔马林的宫殿里,
大君王的统治永无止日;
他们用前所未闻的话语
讲述着凡人和精灵族;
超然物外的景象显示
远非俗世之人所能领悟。
精灵们用秘银和琉璃
为他建造新船,
船首光亮照人;没有船桨,
银色桅杆上也没有风帆:
精灵宝钻就是船灯,
灿烂的旌旗如火焰般闪光,
这都是爱尔贝蕾斯所给予,
她来是要为他插上不朽的翅膀,
赐予他不死的命运。
使他能遨游于无涯天海,
去追随太阳和月光。
从永暮的崇山峻岭间
(那里有银泉汩汩流淌),
他乘着羽翼,像一束流动的光,
飞越高山之屏障。
从世界的尽头他终于返航,
再度渴望穿过来时的阴影,
去寻找远方的故乡,
犹如璀璨如炽的孤星,
他飞驰在迷雾之上。
宛如日出前的遥远火焰,
是黎明前北方灰色的
海面上的一大奇观。
他越过中土大地,
终于听到了远古时代
人类妇女和精灵少女
痛苦的啜泣和叹息。
可在他身上强大的命数已定,
就是月亮殒没,运行的星儿坠落,
于凡尘俗世间
再不露出脸,
埃雅仁迪尔也会永为使者,
永不停歇,勇往直前,
他的宝钻明灯永远是
西方之地的光焰。
吟诵停了下来。佛罗多睁开眼睛,看到比尔博坐在凳子上,有一圈听众围着他,笑着为他喝彩。
“我们现在还想再听一遍。”一位精灵说。
比尔博站起来,向大家鞠了一躬。“你这么说,我很荣幸,林德。”他说,“可整个儿再重复一遍,会令你们困倦的。”
“对你来说,可不会。”精灵们笑着回答说,“你知道的,对朗诵你自己写的诗歌,你是从不知疲倦的。就听这么一遍,我们确实不好回答你的问题。”
“什么!”比尔博喊道,“你们难道分辨不出哪些部分是我写的,哪些部分是杜内丹写的吗?”
“分辨出两个凡人的不同,对我们来说并不容易。”先前开口的那个精灵说。
“不会吧,林德。”比尔博反驳道,“如果你分辨不出一个人类和一个霍比特人之间的区别,那你的判断力可比我想象的低多了。他们之间的不同犹如豌豆和苹果的不同。”
“或许是吧。对一只羊来说,另一只羊无疑总是显得不同的。”林德笑着说,“对牧羊人来说,亦然。不过,对凡人我们并没有研究过。我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不跟你争辩了。”比尔博说,“听了那么多音乐和歌曲,我困了。如果你还想知道的话,你自己去猜吧。”
比尔博站起来,走到了佛罗多这边。“好了,结束了。”他小声说,“效果比我预想的要好。我的诗歌很少有读完一遍,还有人要求再听第二遍的。你认为它怎么样?”
“我可不打算去做这种猜测。”佛罗多笑着说。
“你没必要去猜。”比尔博说,“这首诗当然都是我写的了,除了亚拉冈一味坚持让我加进去的那句绿宝石的话——他似乎认为这一点很重要。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除此之外,他显然认为整篇诗歌有点儿超出了我的能力,他说如果我有脸在爱隆之家写有关埃雅仁迪尔的诗歌,那全是我自己的事。我想,他是对的。”
“我不知道。”佛罗多说,“在我看,它似乎还是恰当的,尽管我给不出理由。你刚开始吟诵的时候,我处于半睡眠状态,它似乎与我梦中的东西很相吻合。直到你快完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是你在吟诵。”
“在这儿,你很难保持清醒的,除非是你习惯了这个地方。”比尔博说,“霍比特人永远不可能达到精灵对音乐、诗歌和故事那样的痴迷程度。他们对它们的喜爱,犹如对食物的喜爱,甚至更甚。他们还要继续弹唱很长时间,我们溜出去聊聊天,好吗?”
“我们这么做好吗?”佛罗多问。
“当然可以了。这是娱乐,又不是办正事。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要你不大声喧哗。”
他们站起来,悄悄地退回到暗处,然后往门的方向走去。他们把山姆留在了那儿,山姆脸上流露着甜甜的笑容,睡得正香。虽说他很高兴能有机会跟比尔博在一起,可在步出火焰大厅时,佛罗多还是感到了一丝的惋惜。就在他们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有个清亮的嗓音在引吭高歌:
A Elbereth Gilthoniel,
silivren penna míriel
o menel aglar elenath!
Na-chaered palan-diried
o galadhremmin enorath,
Fantuilos,le linnathon
nef aear, sí nef aearon!
佛罗多站了片刻,扭头回望。爱隆坐在他的那把椅子上,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像是夏天的阳光照耀在树上。他身旁坐着阿尔玟女士。令佛罗多惊讶不已的是,亚拉冈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深色的斗篷甩在身后,里面似乎穿着精灵的铠甲,胸口有颗闪耀的星。他们两人正在说话,临了,佛罗多觉得阿尔玟似乎突然转过身来,她的目光远远地朝他这边看过来,刹那间穿透了他的心。
他像中了邪似的立在那里,而那首精灵歌曲甜美的音节像是词与曲织就的晶莹剔透的珍珠一般,分落玉盘。“这是一首献给爱尔贝蕾斯的歌。”比尔博说,“今晚他们会把这首歌,还有别的关于蒙福之地的歌,唱上许多遍。我们走吧!”
他把佛罗多带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房子的窗户朝着花园和南面的布鲁伊嫩河谷。他们在屋里坐了一会儿,望着窗外陡峭山峰上方亮闪闪的星星,一边柔声地说着话。他们谈论的不再是遥远夏尔的琐屑的事,不再是包围着他们的黑色阴影和危险,而是他们一起目睹过的人世间那些美好事物,比如精灵、星星、树木,以及林中这一美好温和的秋季。
终于,传来了叩门声。“抱歉打扰,”山姆探进脑袋说,“我想知道,你们需不需要什么东西,我好给你们送来。”
“我还得请求你的原谅呢,山姆怀斯·甘姆吉。”比尔博回答,“我想,你的意思是说,现在是你家少爷睡觉的时间了吧。”
“哦,老爷,我听说明天一早要召开会议。他今天才头一回能起床。”
“说得好,山姆。”比尔博哈哈大笑着说,“你可以跑去告诉甘道夫,他已经去睡了。晚安,佛罗多!老天保佑,能再次见到你真好!毕竟,世上没有哪个种族能比霍比特人更会聊天。我变得越来越老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我能不能活着写完书中有关你的那部分章节了。晚安!我想,我还要去散散步,在花园里看看爱尔贝蕾斯的星星。祝你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