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们准备于布理客栈就寝时,黑暗也笼罩了雄鹿地;谷地中和白兰地河沿岸都飘荡着团团雾气。佛罗多克里克洼地的房子静静地矗立着。小胖博尔杰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向外窥视。这一天他害怕的情绪一直在增加,他无法休息,更谈不上去睡觉。今夜令人窒息的空气中似乎酝酿着巨大的威胁。就在他望向夜色的当儿,树下有个黑影在移动;大门仿佛自动开了,随后又自己悄无声息地合上。恐惧攫住了他。他缩了回来,有那么一会儿站在厅里瑟瑟发抖。临了,他关上并反锁了门。
夜更深了。小径上传来有人牵着马偷偷走近的声音。来人停在了大门外面。有三个黑色的身影走了进来,恰如夜里地上移动的影子。一个到了屋门前,另外两个分别到了房子的两侧;他们静静地站立着,宛如石头的影子。夜晚向前的步伐慢得像停住了一样,房子和肃立的树木似乎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树上的叶子开始轻微地拂动,远处响起公鸡的啼叫声。黎明前的寒冷时刻正在过去。立在门旁的身影行动了。在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的暗夜里,一把剑发着熠熠的光,像一道寒光出鞘。只听得一声撞击,声音不大力道却很沉,屋门一阵震颤。
“以魔多的名誉,命令你开门!”一个细弱却充满威胁的声音说。
第二次撞击直接把门朝里撞得掉了下来,木板碎裂,门锁断开,几个黑影一拥而入。
就在此刻,附近的林子里号角声响起,犹如山顶燃起的冲天火焰,撕裂了夜空。
快起来!出事啦!着火了!有敌人!快起来!
小胖博尔杰岂敢怠慢。当他一看到有黑影从花园那边爬过来时,他便知道他必须跑了,否则命也得丢在这里。他从房子后门跑出来,穿过花园,越过田野。待他到达离他最近的一里之外的房子时,他一下子瘫倒在门外的台阶上。“不,不,不!”他在喊,“不,不是我!它不在我这里!”过了好大一会儿,人们才弄清他嘴里在叨叨什么。原来是有敌人来到了雄鹿地,是从老林那边发起的罕见的入侵。于是,他们马上行动了起来。
出事啦!着火啦!有敌人!
白兰地鹿家吹起雄鹿地的动员号角,自从白兰地河封冻,成群的白狼进来村子的那个寒冷的冬天起,这号角足足有一百年没有吹响过了。
快起来!快起来!
远处传来回应的号角。警报正四面八方散布。
黑色身影从屋子里逃出来,跑在中间那个把一件霍比特人的斗篷丢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很快,纷乱的马蹄声(猛烈地砸着地面)在小径上响起,渐渐汇集成狂奔,消失在黑暗中。在克里克洼地,到处都吹响了号角,到处有人们在呐喊,在奔跑。可九骑手像一阵飓风一样驶向了北大门。就让这些小人们吹吧!索伦不久便会来收拾他们。更何况,这些骑手还另有任务在身: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房子里现在已是人去楼空,魔戒也随之而去。他们策马撞飞了守门人,从夏尔消失了。
前半夜,佛罗多突然从沉睡中醒来,仿佛有某种声音或是什么鬼魅搅扰了他的睡眠。他看见大步佬正警觉地坐在椅子上:双目映着壁炉里的火光熠熠发亮,炉火由于有人照料,烧得正旺,可他没做出任何表示,一动也没动。
不久,佛罗多又睡着了,但他的梦境再次受到呼啸的风声和飞奔的马蹄声的侵扰。大风似乎在绕着房子猛吹,摇撼着它;他还听到远方吹起激越的号角声。他睁开眼睛,听到客栈的院子里有雄鸡在高声啼唱。大步佬已拉开窗帘,咔嗒一声推开了百叶窗。第一道曙光泻进屋子里,一股冷空气从打开的窗户吹了进来。
大步佬把他们一一叫了起来,带他们去了他们的睡房。在看过这些房间后,他们暗自庆幸自己听从了他的建议:窗户全被撬开,窗扇在风中摇晃,窗帘被吹得上下飞舞;床上被翻得乱七八糟,长枕头被剑戳烂,丢弃在地板上;棕色的毡子被撕得粉碎。
大步佬立刻去叫店主。可怜的巴特布尔先生看上去睡眼惺忪,被吓得不轻。他几乎一夜没合眼(他自己这么说),可店里的动静他一点儿也都没有听到。
“我平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他害怕地举起手喊道,“客人们不能在他们的床上睡觉,这么好的枕头都被糟蹋了!我们这是遇上了什么世道啊?”
“黑暗的世道。”大步佬说,“不过,在我们走后,你暂且还能平静地过上一阵子。我们即刻就动身。不要再操心早饭的事:我们站着随便吃点儿喝点儿就成。我们几分钟后会收拾好行李。”
巴特布尔赶紧去看他们的马是否备好了,顺便给他们拿点吃的过来。但很快他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马都不见了!马厩的门在夜里被打开,马都跑了。不光是梅里的马,其他所有的牲口都不见了。
佛罗多听到这消息一下子蒙了。有骑马的敌人在后面追赶着,他们怎么能指望靠两条腿走到瑞文戴尔呢?这不是犹如让他们去奔月吗?有那么一会儿,大步佬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仿佛在衡量他们的勇气和力量。
“马匹并不能帮助我们摆脱这些骑手。”临了,他终于若有所思地说道,好像已猜出佛罗多脑子里在想什么似的,“我们徒步也慢不了多少的,当然,是指走我心里已盘算好的那些路。我原本也是打算要步行的。令我担心的是食物和我们的存粮。除了我们随身携带的东西,从这里到瑞文戴尔这一路上,我们不能指望再搞到任何别的吃的;我们一定要多带些存粮,因为我们的行程可能会被延误,甚至还会被迫改道,比走直路出去要走更远的路。你们准备背上多少存粮呢?”
“需要多少,就背多少。”皮聘沮丧地说,可硬是想要表现出他内心比表面更坚强的样子。
“我一个人可以背两个人的。”山姆不服气地说。
“有补救的办法吗,巴特布尔先生?”佛罗多问,“能帮我们在村子里找几匹马吗?或者,哪怕只找上一匹驮行李的也行。我想,我们不能雇它们,但或许我们可以把它们买下来。”他迟疑地补充道,心中计算着他是否能支付得起。
“恐怕不行。”店主一脸犯愁地说,“布理有两三匹供人骑的小马都养在我的马厩里,但现在都跑得不知去向了。至于别的牲口,拉车的或干别的营生的大马小马,在布理少之又少,不会有人卖的。不过,我还是会尽力而为。我会叫醒鲍伯,派他尽快去看看。”
“好吧。”大步佬有些勉强地答道,“你最好多费费心。我们恐怕至少也得有一匹小马。但我们想要早点儿悄无声息地动身的希望是完全泡汤了!我们现在差不多是在吹着号角宣告我们的出发。毫无疑问,这也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
“还有一丁点儿的安慰,”梅里说,“或许还不止一丁点儿,我希望在这当儿,我们可以坐下来享用我们的早餐。找诺伯来!”
最终,他们足足耽搁了有三个多小时。鲍伯回来说,这些临近的居民们无论是跟人家讲情,还是给人家付钱,都没有一个愿意卖掉自己的马的——只有比尔·羊齿蕨除外。“那是一匹可怜的已快饿得半死的老马,”鲍伯说,“然而,比尔·羊齿蕨的为人我清楚得很,看到你们现在的处境,他跟你们至少会要三倍于这匹马的价钱。”
“比尔·羊齿蕨?”佛罗多说,“这里面会不会有诈?这匹牲口不会是驮上我们所有的家当后再回到他家去吧,或者是帮他跟踪我们?”
“我不知道。”大步佬说,“不过,我想象不出有任何牲口在离开他家后还会再跑回他那里去的。我猜想,这只不过是‘好心的’蕨尼先生的一厢情愿吧:想要从中再敲上一笔。主要的危险在于,这可怜的牲口或许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可我们似乎又没有别的选择。他为此会开出多少价钱呢?”
比尔·羊齿蕨要价十二枚银币,这一价格至少是这一带小马实际价格的三倍。那匹马骨瘦如柴,营养不良,无精打采;不过,看上去还不至于像是马上要死掉的样子。巴特布尔先生自己掏腰包付了这匹马的钱,另外又给了梅里十八枚银币,作为对那些丢失的小马的补偿。他是个讲信誉的人,在布理人的眼里也算是个有钱人;可这三十枚银币还是叫他挺心疼,尤其是被比尔·羊齿蕨骗了去,这口气就更难往下咽了。
不过,总是善有善报。后来弄清楚了,实际上只有一匹马是被偷走的,其余的不是被赶散了,就是被吓跑了,它们就散落在布理的各个地方。梅里的马是一块儿逃走的,它们(老马识途)最终跑向了古坟岗,去找汤姆的那匹胖马了。它们在汤姆·邦巴迪尔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受到汤姆的照顾,被养得膘肥体壮。在布理发生的事情传到汤姆耳朵里后,他就把这些小马送回巴特布尔那里了,这样一来,巴特布尔先生等于用那三十枚银币买到了五匹上好的牲口。这些马在布理得辛苦地干活,不过,鲍伯对它们挺好的。所以,总体上说,它们还是幸运的:躲开了一趟黑暗而又充满危险的旅程。只是它们也永远失去了去瑞文戴尔的机会。
可在当时,巴特布尔先生只知道他的钱横竖是回不来了。而且,他尚有别的麻烦。因为店里其余的客人一醒来听到客栈遭袭击的事情后,便炸了锅。那些南方旅客丢掉了几匹马,便大声嚷着、骂着,要店主赔偿,直到后来得知他们中的一个人——就是比尔·羊齿蕨那个斜眼的同伴——也不见了,这才住了口。大家立刻怀疑起此人来。
“如果是你们结交了个偷马贼,把他领到了我的客店来,”巴特布尔生气地说,“你们就应该自己承担所有的损失,而不是喊着跟我要。去找蕨尼,问问他你们这位帅气的哥们儿哪儿去了!”然而,此人似乎不是这里任何一个人的朋友,没有谁能记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中间来的。
早饭后,霍比特人不得不重新整理行李,以打包进去更多的食粮,因为他们现在预备要走更长的路。在他们终于要动身时已经快十点钟了。到那个时间,整个布理人心激奋,人声鼎沸。佛罗多瞬间消失的把戏,九骑手的出现,马厩里牲口被盗,以及游侠大步佬已入伙那些神秘的霍比特人的消息,成了布理人街谈巷议的话题,足够生活在平静岁月里的他们谈论上许多年的。布理和斯塔多的大多数居民,甚至还有许多从康比和阿切特赶来的村民,都聚集在路边,看这帮旅人出发,还留在客栈的旅客们都挤到门口或是窗户那里张望。
大步佬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走大路离开布理。任何想要穿过乡野离开这儿的尝试,只会使事情变得更糟:至少有一半的布理人会跟在他们后面凑热闹,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并阻止他们践踏庄稼。
他们跟诺伯和鲍伯道了别,在与巴特布尔先生告别时说了许多感谢的话。“等到世界太平了,希望我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佛罗多说,“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在你的店里平静地待上一阵子更美好的事了。”
他们行走在众目睽睽之下,心情焦虑且又低落。并非所有的面庞都是和善的,喊出的话语也并不都是友好的。不过,大多数的布理人对大步佬还是心存敬畏,当他瞪向谁时,谁就会住口悻悻地溜掉。他和佛罗多一块儿走在前面,紧跟在后面的是梅里和皮聘,山姆走在最后,牵着小马,它虽说驮上了他们尽可能多的行李和存粮,可看上去已经精神了许多,仿佛很是赞同它命运的这一改变似的。山姆在若有所思地吃着一个苹果。他口袋里装满了苹果,这是诺伯和鲍伯送给他的分别礼物。“走着吃苹果,坐着抽烟。”山姆说,“我想,不久我便会怀念这两样东西了。”
经过之处,霍比特人并未去理睬那些从门里或是从墙上和树篱上探出来的好奇的脑袋瓜。可当他们快走到远处大门那里时,佛罗多看到了一所又阴暗又破烂的房子:它位于茂密树篱的后面,靠在村子的最边上。在这座房子的一个窗户上,他瞥见一张蜡黄的脸,脸上嵌着一双狡黠、斜视的眼睛,可它即刻便消失了。
“哦,这应该就是那个南方人所藏的屋子了。”他想,“他看上去更像个奥克。”
还有一个人探过树篱大胆地张望着。他有两道浓密的黑眉毛和一双富于嘲讽的黑眼睛;一张大嘴挂着讪笑。他正抽着一个黑色的短烟斗。看见他们走近了,拿出嘴里衔着的烟斗,唾了一口。
“早上好,大步佬!”他说,“这么早就要走啊?终于找到朋友了?”大步佬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早上好,我的小朋友们!”他跟四个霍比特人说,“我想,你们应该清楚你们是和谁搅到一起了?这就是那位干什么都无定力的大步佬!我还听到过别的更难听的名儿。今晚要当心啦!嘿,你,山姆,不要虐待我的这匹可怜的老马!呸!”他又唾了一口。
山姆慢慢地转过身来。“是你吗,蕨尼?”他说,“别让我再看到你的这张丑脸!否则,会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随着他的手猛地一甩,一个苹果闪电般砸在了比尔的鼻子上。他低头低得太晚了,一阵咒骂声从树篱后面传了过来。“可惜了我一个好苹果。”山姆不无遗憾地说着,大步走上前去。
他们终于把村子和村民甩在了身后。一路跟着护送着他们的孩子和闲汉们走乏了,在南大门那儿返了回去。过了南大门,他们沿着大路又继续行进了几里。古大道在绕过布理山脚下时,拐向了左边,转回到它原来朝东的方向,随后,它开始急速下坡,进入树木繁盛的乡野。在他们左面,能看到一些斯塔多村的房屋和霍比特人的洞府坐落在东南走向的缓坡上;在古大道北边那片较远的很深的洼地里,正冒出缕缕炊烟,那儿正是康比村的所在地;阿切特村还隐在更远一些的树木中间。
当沿着古大道走了一段下坡路,将褐色的布理山完全抛在了身后时,他们便遇上了一条分岔出去通向北面的小路。“我们就从这里离开古大道,走隐蔽的小道。”大步佬说。
“希望不是一条‘捷径’,”皮聘说,“我们上次穿过林子走捷径,差点儿丢了命。”
“啊,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我跟你们在一起。”大步佬笑着说,“我的捷径,不管是短,还是长,都不会出错。”他向古大道的两端望了望。见没有任何人,便领着大家迅速地下到林木茂盛的山谷。
他的计划是——以他们粗浅的地域知识所能理解到的——首先赶往阿切特村,但不进村子而是拐向右边,从它的东面走过去,然后,径直穿过荒原,奔往风云顶。这样走,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可以少绕一大截的路,因为为了避开弱水沼泽,古大道再往前就转向了南面。可这样一来,他们当然得要穿过这片沼泽地了,但大步佬对它的描述又令他们有些沮丧。
不过,与此同时,他们行进得还算顺畅。如果不是因为昨晚发生的那些闹心的事,他们确实会很享受这段旅程,会觉得胜过以前任何一段。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可又不算太热。山谷里的树木仍然枝繁叶茂,色彩纷呈,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而又平静。大步佬蛮有把握地带着他们在纵横交错的小径之间穿行,如果让他们自己走,恐怕早就迷路了。在他所走的路线里充满曲折回环,扑朔迷离,以此来甩掉任何的追踪。
“比尔·羊齿蕨肯定看到了我们是在什么时候离开古大道的。”他说,“虽然他不太可能亲自来追踪我们,但他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他也清楚,在森林里,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担心的是他可能会告诉别人。我想他们应该就在附近。如果他们以为我们是去阿切特,那就太好了。”
也许是因为大步佬的能力出众,或者其他什么原因,他们一整天都没看到其他生物,不管是两条腿的动物(除了鸟),还是四条腿的(除了一只狐狸和几只松鼠)。第二天,他们继续一路向东,周围依然宁静和平。从布理出发的第三天,他们经过了阿切特村。离开古大道后,他们走的小径一直在下坡,现在他们来到了一片宽阔平坦的田野,路比以前更难走了。此时,他们早已过了布理的边界,正在无路的荒原中前行,离弱水沼泽越来越近了。
路面渐渐变得潮湿起来,一些地方出现了泥沼,还不时遇上水塘,在大片的芦苇和灌木丛里到处能听见鸟的鸣啭。他们不得不小心地择路,一是免得湿了脚,二是不要偏离了正路。一开始,他们行进得还算顺利,可越往前,就走得越发缓慢,越是危险。沼泽地变幻莫测,布满陷阱,即便是行走四方的游侠也很难找到可靠的路径,以通过这些变幻无常的泥沼。蚊蝇开始侵扰他们,他们周围飞满了一团团细小蚊虫,它们钻进他们的袖子、裤脚和头发里。
“我就要被它们活活地吃掉了!”皮聘喊,“还‘弱水沼泽’呢!这蚊虫都要比水多了!”
“在它们叮不到霍比特人时,它们靠什么活呢?”山姆一边搔着自己的脖颈,一边说。
他们在这片寂寥而又糟糕的荒原所度过的一天,真可谓凄惨。他们宿营的地方潮湿、寒冷,极不舒服;蚊虫咬得他们无法入睡。芦苇和高密的草丛中还有其他令人憎厌的生物(像跟蟋蟀是一族,可要邪恶得多),它们的叫声令人烦躁;成千上万的它们一整夜一刻不停地吱嘎吱嘎地叫着,令霍比特人几近发狂。
第四天,情况也没什么好转,到了夜晚还是无法入眠。尽管那些尼嘎嘎尼尼虫(山姆这么称呼它们)已被他们抛在身后,可蚊虫仍对他们紧追不舍。
就在佛罗多乏累地躺着又无法入睡时,他似乎看到东方遥远的天际亮起一道光:它闪现、消退了好多次。这应该不是曙光,因为黎明还有几个小时方能到来。
“那光是怎么回事?”他问大步佬,此时,大步佬已经起来,正伫立着望向他前面的夜色当中。
“我不知道。”大步佬回答,“距离太远了,无法判断,像是从山顶上跃起的闪电。”
佛罗多又重新躺了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他依然看见远处的白光在闪烁,那光亮映衬出大步佬高大的身躯,他站在那里默默地审视着。后来,佛罗多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在第五天,他们并没有走得很远,就已经把最后一片散布着水塘和芦苇的沼泽地甩在了身后。他们前面的路开始再次往上攀升。在遥远的东方,他们看到了连绵的山丘。最靠右边那座最高,与其他的山峦隔开了一点儿,它的山顶尖尖的,像个圆锥,但峰顶却挺平坦。
“那儿就是风云顶。”大步佬说,“古大道离我们有一段路了,就在我们右边,一直通到风云顶的南面,从山脚附近经过。要是我们直走的话,明天中午就能到风云顶。我看,我们最好就这么走。”
“你的意思是?”佛罗多问道。
“我的意思是说,在我们到达那里时,说不定会遇上什么。风云顶离古大道太近了。”
“可我们无疑是希望能在那里找到甘道夫,不是吗?”
“是的。但这一希望太渺茫了。如果他真走这条路来这儿,他就很有可能不经过布理,这样他就不太可能知道我们的动向。不管怎么说,如果我们不能碰巧同时到达那里,我们将会错过彼此;无论是他,还是我们,在那儿较长时间地停留,都是不安全的。若是那些骑手没有在荒原中找到我们,他们自己也很有可能去往风云顶。在风云顶,可以对周围的情况一览无余。情形确实如此,我们站在这里,这片旷野上的许多飞禽走兽都可以从那座山顶上看到我们。不是所有的鸟都能信赖,何况还有比它们更邪恶的奸细。”
霍比特人不安地注视着远处的山峦。山姆抬头仰望灰蒙蒙的天空,担心会有鹰隼盘旋在他们头顶,用亮闪闪、恶狠狠的眼睛俯视着他们。“你让我感到心里发怵,感到孤独,大步佬!”山姆说。
“那你建议我们怎么做呢?”佛罗多问。
“我想,”大步佬慢慢答道,仿佛他也不能确定似的,“我想,我们最好是从这里尽可能往东直走,直抵那些连绵的山丘,而不是风云顶。我知道在这些山峦脚下有条小路,它会从风云顶较为隐蔽的北侧把我们带上山顶。那时,我们就能看清下面的情况了。”
那一天的白昼他们都在跋涉,直到寒冷的傍晚提早到来。地面变得更加干燥和贫瘠,他们身后的沼泽地笼罩在雾霭和沼气中。几只忧伤的鸟一直在凄厉地啁啾,直到圆圆的红日缓缓坠入西方的阴影当中;随后,空虚和寂静莅临。霍比特人此时不由得想起远方的家乡,想起夕阳温馨的光斜照进袋底洞明亮的窗户的情形。
夜幕降临时,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这条河从山上逶迤而下,流入到沼泽地的滞水中。趁着还有点儿光亮,他们沿着堤岸往上走了一会儿。在他们终于停下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在河边几棵矮小的桤树下扎了营。前面荒凉无树的山丘在昏暗的天空下依稀可见。那天晚上,他们放了个夜哨,大步佬似乎一点儿也没睡。月亮渐圆,给夜晚的大地铺上了一层清冷灰白的光。
次日早晨,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出发了。空气中夹着一丝寒意,天空是晴朗的淡蓝色。霍比特人觉得精神焕发,好像他们一晚上的觉压根就没被打扰过似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吃较少的食物,走较远的路——按照霍比特人在夏尔吃饭的标准,现在吃的食物几乎不足以让他们举步。皮聘表示,佛罗多看起来比他在夏尔时小了一倍。
“很奇怪,”佛罗多紧了紧他的皮带说,“考虑到我真的能瘦掉那么多。我希望这一往下瘦的过程不要无休止地延续下去,不然的话,我将会变成幽灵了。”
“不要说这样的话!”大步佬马上说道,他那份严肃认真的劲儿令大家吃了一惊。
连绵的山丘更近了。它们连成一道起伏的山脊,高处往往有一千英尺左右,间或也会低下来,形成通向东边的豁口或是隘口。沿着山脊顶部一线,霍比特人能看到覆满青草的残存的城墙和壕沟,在隘口处仍矗立着古时垒砌的岩石的遗迹。他们于晚上抵达了山体西侧的山脚下,在那里扎了营。这是十月五日的夜晚,他们从布理出来已经六天了。
次日清晨,他们发现了自离开切特森林后第一条清晰可辨的小路。他们拐向右边,沿着这条小路往北走。小径所采取的路线很巧妙,似乎尽可能是在挑选能避开人们视线的地方走,既避开了山顶上的俯视,也让西边平地上的人看不到。它潜入山谷里,紧贴着陡峭的堤岸而行;当它进入更为开阔、平坦的地面时,两侧便会有成排的巨石或开采出的石头,像篱笆一样掩蔽起行人。
“我不知道是谁修了这条路,为什么要修它?”梅里说,此时,他们正沿着这样的一段路走着,两边的石头不但特别的大,而且垒得很严实,“我觉得,我不太喜欢这条路:它的模样跟有妖尸的古坟岗差不多。风云顶上有古墓吗?”
“没有。风云顶上没有古墓,其余的山丘上也没有。”大步佬回答道,“西方人类并不居住在这里,尽管后期有段时间他们在这些山丘上抵御过来自安格玛尔的邪恶。修这条路,是为沿城墙所建的许多要塞服务的。不过,远在这之前,于北方王国建立初期,西方人类就在他们称为阿蒙苏尔的风云顶上建造了一座巨型的瞭望塔。那座瞭望塔被焚毁了,如今只剩下一圈残垣断壁,像是戴在这座古老山头上的一顶粗糙的王冠。可它曾经非常壮观和美丽。据说,在‘最后联盟’的年代,伊兰迪尔曾经站在塔上,瞭望吉尔加拉德从西方到来。”
霍比特人都诧异地注视着大步佬。在他们看来,他不但熟知荒原中的路径,而且通晓古老的传说。“吉尔加拉德是谁?”梅里问。大步佬却似乎沉浸在冥想中,没有回答。突然之间,有个声音低低地呢喃道:
吉尔加拉德是一位精灵王。
琴弦仍将他悲怆地弹唱:
他王国的版图从海洋到高山,
最后一个美好自由的家园。
长长的佩剑,锋利的长枪,
他的战盔也锃锃发亮;
天空无数颗星星的辉光
映照在他的银质盾牌上。
多年前他骑马征战去,
无人知晓他如今在何地;
他的命星坠入黑暗里,
坠入荫翳密布的魔多之地。
其他人都不胜惊讶地转过身来,噢,原来是山姆在吟诵。
“别停下呀!”梅里说。
“我就会这么多。”山姆支吾着,脸也红了,“这是我小时候跟比尔博先生学的。知道我喜欢听有关精灵的事迹,他就常常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是比尔博先生教会了我读书写字。他博览群书,是个知识非常渊博的人。亲爱的老比尔博,他还会写诗呢。我刚才念的就是他写的。”
“这不是他创作的。”大步佬说,“那是一首诗的一个片段,原文是用古语写的,名为《吉尔加拉德的陨落》。一定是比尔博将它翻译过来了,以前我还真不知道。”
“还有不少呢。”山姆说,“都是关于魔多的。那部分令我直打哆嗦,所以没有学。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也朝着那儿进发了!”
“去魔多!”皮聘喊道,“但愿我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不要那么大声地提到那个名字!”大步佬说。
当他们快走到小路最南端时,已经中午了。在十月那朗朗却又不甚强烈的阳光下,他们看到前方有一条灰绿色的堤堰,像一道山脊一样向上通往风云顶北侧的山坡。他们决定趁着有太阳时即刻登顶。再想要隐蔽行踪已经是不可能了,他们只能寄希望于没有敌人或是奸细在监视他们。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在山上移动。如果甘道夫也在这附近的话,迄今尚未显露出任何可能在这里的迹象。
在风云顶的西侧,他们找到一处隐蔽的洼地,在其底部,有一个上面长满青草的碗状小山谷。他们把山姆和皮聘留在那里,照看小马、背包和行李。其他三人继续往上爬。经过半小时的攀登,大步佬到达山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佛罗多和梅里随后也上来了。他们爬的最后一道坡巉岩嶙峋,非常陡峭。
正如大步佬说的,他们在山顶发现了好大一圈古代石头建筑的遗迹,如今倾颓于地,上面覆满了萋萋荒草。在其中央,有个用残石垒起的石堆,呈黑色,仿佛火烧过似的。黑石周围的草皮被连根烧毁,大圈内的草都被烧得焦枯,好像有大火曾席卷了整个山顶,四周看不见有任何活物。
站立在那一圈废墟的边缘,他们看到了下面四面八方的广阔景象,因为在下面的广袤地域上都是空荡荡的,单调得毫无特征可言,除了遥远的南边有几片林地之外(越过林地,能瞥见远处有水光闪烁)。在他们脚下的风云顶南侧,古大道像缎带一样蜿蜒起伏,一直从西向东延伸,直至它隐在了一道隆起的黑色高地的后面。古大道上没有任何移动的东西。顺着古大道一直向东望去,他们看到了迷雾山脉:最近处的小山丘呈深褐色,在它们后面是较高的灰色山峦,再后面是高耸的白色峰顶,闪着熠熠的光直插云霄。
“噢,我们终于在这儿了!”梅里说,“到处是一片凄清荒凉的景象!没有水源,没有荫蔽,也没有甘道夫的影子。不过,万一他已来过了这儿,我不会怪他没有等我们。”
“我在想,”大步佬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周围,说,“即便他比我们晚一两天离开布理,他也可能会在我们前面到达这里。在情势需要时,他的马可以风驰电掣般奔跑。”他突然弯下身子,看着那堆黑石最上面的一块石头,它比其他的石头显得平整,颜色也没有那么黑,好像躲过了那场大火似的。他捡起它来,翻来覆去地仔细查看。“这块石头是最近放上去的,”他说,“你们怎么看这上面的标记?”
佛罗多看到这块石头朝下较平的那一面上,有一些划痕。“这里似乎是一竖,一点,后面又有三竖。”他说。
“左边的这一竖加上两条细枝,”大步佬说,“这可能是甘道夫做下的记号,尽管还不能确定。这些划痕很清晰,看上去是刚留了不久。不过,这些标记也许是完全不同的意思,与我们毫不相关。游侠也使用符文,有时候也会来这里。”
“要是甘道夫做的记号,它们可能会表达什么意思呢?”梅里问。
“我想说,”大步佬答道,“它们代表的是甘三,表示甘道夫是在十月三日来到这里,现在算起来,已是三天前的事了。也可能表示他很匆忙,有危险在逼近,来不及或者不敢写下更多或更直白的内容。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必须得小心了。”
“不管这些标记指的是什么,我都希望我们能够断定这是他做下的记号。”佛罗多说,“知道他在路上,不管是在我们前面,还是后面,对我们都会是一种极大的安慰。”
“也许吧。”大步佬说,“不过,我自己是相信他来过这里的,而且,曾遇到了危险。这儿曾烧起过熊熊大火,这使我想起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我们看到东方天空出现的亮光。我猜想,他是在山顶遭到了袭击,可结果如何我无法判定。他不在这里了,现在我们必须靠我们自己,竭尽全力地赶往瑞文戴尔了。”
“瑞文戴尔还有多远呢?”梅里一边用疲惫的神情环视着四周,一边问道。从风云顶上往下看,世界显得广漠而又凄荒。
“往布理东边走一天的路程,可到达一个叫‘遗忘旅店’的地方,我不知道过了那里之后的古大道是否曾测量过。”大步佬回答,“有人说去瑞文戴尔太远了,有人说不远。这是条奇怪的路,踏上它的人都会一直前往目的地,而不去管所需要时间的长短。不过,我知道,如果天气情况好又没遇到什么麻烦的话,我可以用十二天的时间从这里走到布鲁南渡口,那里是古大道跟从瑞文戴尔流出来的喧水河交汇的地方。在我们前面至少还有两个星期的路程,因为我认为我们还是不走古大道的好。”
“两个星期!”佛罗多说,“两个星期可能会发生多少事情啊!”
“是的。”大步佬说。
他们在山顶南面的边缘默默地站立了一会儿。在这一寂寞之地,佛罗多第一次充分地意识到他自己的无家可归和面临的危险。他心中充满苦涩,多么希望命运能让他留在恬静、可爱的夏尔。他凝视着那条向西会通向家乡的可恨的古大道,蓦地,他察觉到有两个黑色的斑点在沿着古大道朝西缓慢地移动;再定睛一看,又发现另外三个黑点朝着东面爬过来,去跟对面的黑点会合。他叫了一声,紧紧抓住了大步佬的胳膊。
“你瞧。”他指着下面说。
大步佬立刻趴倒在那圈残垣的后面,也急速地拉过佛罗多卧倒在自己身边。梅里也跟着趴倒在地。
“怎么啦?”他小声问。
“还不知道,不过,我担心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大步佬回答说。慢慢地他们又爬回石圈的边缘,从两块断石的缝隙中窥视着。天光已不再那么明亮,晴朗的早晨已经成为过去。从东边爬上来的云层现在已遮住了西下的太阳,他们都能看到下面的黑点了,可无论是佛罗多还是梅里都很难辨识出它们的外形;然而,他们心里也隐隐约约地明白,在远处山脚下的古大道上,九骑手们正在聚合。
“没错。”大步佬说,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已不再使他有任何的怀疑,“敌人已经来了。”
他们匆忙爬了回来,滑下北面的山坡,去找他们的同伴了。
山姆和皮聘也并没有闲着,他俩查看了小山谷和周围的坡地。他们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眼清澈的泉水,泉水边有一串脚印,像是一两天前才留下的。他们在山谷里发现了新近生过火的痕迹,以及仓促扎营的迹象。在山谷边上最靠近山冈的地方有一些落石。在这些落石的后面,山姆看到一小堆木柴整齐地摆放在那里。
“我想,是不是老甘道夫来过这儿。”他跟皮聘说,“不管是谁把柴火放到这里,似乎都意味着他是要再回来的。”
大步佬对山姆他们的这些发现很感兴趣。“要是我刚才先在这里待一会儿,亲自把这附近的地面探查一下就好了。”他说着便去查看那些脚印了。
“正如我所担心的,”他看完后回来说,“山姆和皮聘把那些松软土地上的脚印踏得辨认不出来了。游侠们最近来过这儿,那堆柴火就是他们留下的。可还有几处新的印记不是游侠们留下的,至少有一对脚印是厚重的靴子在一两天前踩下的。至少有一对。虽然我现在还不敢断定,但我认为是有不少靴子印的。”他打住了,站在那里焦急地思忖着。
每个霍比特人的脑子里此时都浮现出了那些身披斗篷、脚穿靴子的骑手们的模样。如果骑手们已经发现了这个小山谷,那大步佬带着他们越快去往别的地方越好。既然他听说敌人已在几里之外的古大道上了,山姆现在更是用不喜欢的眼光打量着这片洼地了。
“我们是不是最好尽快离开呢,大步佬先生?”山姆带些急切地问,“天色渐渐晚了,我讨厌这个像洞窟一样的洼地。它让我的心直往下沉。”
“是的,我们必须马上决定下一步怎么做。”大步佬说着,一边抬头望天,看时间和天气的情况。“呃,山姆,”他最后说,“我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但在夜晚到来之前,我再想不出一个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至少眼下敌人看不到我们,如果现在挪动地方,我们就很可能被奸细发现。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即刻尽全力返回北面,到这些山丘的另一侧,那边的地貌与这里非常相似。古大道被监视了,可如果我们想要到古大道南边的远处树丛里找掩护,就不得不横穿过古大道。因为在过了这些山丘之后古大道北边数十里都是较为平坦的不毛之地。”
“那些骑手能看到我们吗?”梅里问,“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平时似乎都是习惯于用他们的鼻子嗅——如果这个词我用得正确的话——而不是用眼睛看我们,至少在白天是这样的。可你看到下面的他们时,却让我们都趴下,现在,你又说如果我们移动就会被他们看到。”
“在山顶时我太大意了。”大步佬回答说,“我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些甘道夫留下的痕迹,可我们三个人爬到山顶,在那里站了那么久,这的确是个错误。因为那些黑马看得见,而且,就跟我们在布理发现的一样,那些骑手也可以利用人类和其他生物做奸细。他们自己不能像我们一样看见这光明的世界,可我们的身形会把影子投在他们的脑海里,只有正午的太阳才能消除掉影子;在黑暗中,他们可以察觉到许多隐于我们视觉之外的标识和形体:那个时候的他们才是最为可怕的。他们随时随地都能闻到活物的血腥味,又想要又痛恨。除了看和闻,他们还有别的感知能力。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们就在附近——我们刚到这儿,还没看见他们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东西让我们心神不宁;而他们对我们的感觉就更强烈了。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边细语,“那枚魔戒也在吸引着他们。”
“那就无路可逃了吗?”佛罗多说,眼神狂乱地望着周围,“如果我移动,我会被看见,被追踪!如果我待着不动,我将把他们引到我这里来!”
大步佬把手搭在了佛罗多肩膀上。“还是有希望的。”他说,“你不是孤身一人。就让我们利用这堆已备好要生火的木柴作为信号吧。这儿没有掩体,也无险可守,但这堆火可以起到上述这两种作用。索伦能利用火来为他邪恶的目的服务,正如他能使用万物为其服务一样,但是,这些骑手不喜欢火,害怕那些挥舞火把的人。火是我们在荒原中的朋友。”
“或许吧。”山姆咕哝道,“依我看,除了大声喊叫之外,这也是一种告诉敌人‘我们在这儿’的好方法。”
他们下到小山谷里地势最低也是最为隐蔽的一个角落,点起了篝火,准备着晚饭。暮色开始降临,天气渐渐变冷。他们突然觉得自己非常饿了,自从早饭后他们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可他们此时只敢吃一顿极节省的晚餐。前方的大地,除了鸟兽再无其他东西可食,这是一片被世界上所有种族都遗弃的荒漠之地。游侠们有时会翻过山丘,经过此地,但人数很少,且从不停留。其他漫游到这里来的,十分罕见,而且,来的都是邪恶的种类:食人妖偶尔会从迷雾山脉北面的山谷中游荡到下面来。只有古大道上能看到一些旅行者,大多是矮人们在急匆匆地赶路,忙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对陌生人既不会给予帮助,也无暇搭话。
“我真不知道,我们的这点口粮还能让我们再支撑多久。”佛罗多说,“最近这几天,我们每顿饭都吃得很省,今晚这顿也是凑合;可如若我们还得再走两个星期的话——或许更多的时日——那我们吃掉的量还是超出得太多。”
“荒原中也是有可吃的东西的。”大步佬说,“比如说,莓果、薯根、野菜等。需要的话,我还可以捕获一些野物。在冬天到来之前,你们不必担心饿着。可寻找食物和捕捉猎物也是一件费时费力的活儿,我们需要快速地赶路。所以,要束紧你们的裤带,想着去到瑞文戴尔后会在爱隆家里吃到的珍馐美味!”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天气变得更寒冷了。从小山谷边缘处望出去,除了一片灰蒙蒙的大地正很快地融入阴影当中,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头顶的天空再度变得晴朗了,逐渐布满闪烁的星星。佛罗多和他的伙伴们蜷缩在火堆旁,身上裹上了他们所有的衣服,还有毯子。可大步佬依然只是披着他那件斗篷,坐得稍离开一点儿,抽着烟斗,在思考着什么。
当夜色渐浓,篝火开始发出灿然的光时,大步佬给他们讲起了动听的故事,好让他们忘掉害怕。他知道许多历史故事和古老的传说,比如,关于精灵和人类的,关于远古时代的恶与善的行为的。他们都很好奇,他到底多大年龄了,他是从哪儿得知这些历史故事和传说的。
“跟我们讲讲吉尔加拉德的事儿吧。”大步佬刚讲完一个精灵王国的故事,稍微停顿了一下,梅里突然插嘴道,“你知道你刚才提到的那首古老歌谣后面的内容吗?”
“当然。”大步佬回答说,“佛罗多也知道,因为这个故事跟我们都有关系。”
梅里和皮聘都转头看向了正盯着篝火的佛罗多。
“我只知道甘道夫告诉过我那一点点。”佛罗多慢慢地说,“吉尔加拉德是中土最后一位了不起的精灵王。在精灵语里,‘吉尔加拉德’就是‘星光’的意思。
“别说了!”大步佬打断他说,“我觉得,有魔君的爪牙在附近,现在不宜讲这个故事。等我们胜利到达爱隆的家了,我会把这个故事从头到尾地讲给你们听。”
“那么,你给我们讲讲其他的古代故事吧。”山姆恳求道,“讲讲衰退年代之前精灵们的事情。我非常想更多地听到有关精灵的事迹;周围的黑暗似乎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了。”
“我来给你们讲个缇努维尔的故事吧。”大步佬说道,“简短点儿,因为这故事很长,结局也没人知道;现在除了爱隆,没人能确切记得古代的那个版本了。这故事挺美,就是有点儿伤感,正如中土所有的故事一样,可它还是能使你的精神受到鼓舞。”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不再叙述,而是开始轻轻地吟唱起来:
草儿青青,叶儿长长,
野芹花儿既高且美,
星光洒进林中空地上,
闪烁在绿荫间,
和着天籁之笛,
缇努维尔起舞翩跹,
星光映在她的秀发里,
她的衣裙也熠熠闪光。
从寒冷的大山下来,
贝伦迷失在林荫间,
精灵河水流湍急,
孤独的他心中悲切。
在茂密的野芹花叶间,
他瞥见有金色的花卉
点缀伊人衣袖和披纱,
长发在她起舞间飘飞。
他命定乏累地漂泊在山野间,
可此时陶醉感祛除了他的疲惫;
强壮起来的他急速去追赶,
抓在掌心的唯有熠熠的月光。
穿过茂密的树林,精灵的家园,
脚步轻盈、敏捷的她翩然消失,
留下孤零零的他
在寂静的森林中谛听,徜徉。
他常听到飞似的足音,
轻盈如椴叶,
地下飘出袅袅乐音,
在幽幽空谷中回响。
如今野芹枯萎,
山毛榉在叹息、凋零,
萧萧落叶在
冬日的林地里飘荡。
踏着林中多年所积的厚厚落叶,
借着寒冷的天宇中
瑟瑟发抖的月光和星光,
他徘徊四方,将伊人寻觅,
在远方一座小山顶,
她的披风在月光下闪烁,
她舞姿婆娑,脚边萦绕
微颤的银色雾气。
冬天过去,她又莅临,
她的歌声,像高飞的云雀,
润物的甘霖,消融的春水淙淙,
骤然召唤回明媚的春天。
看见精灵花朵开放簇拥在
她脚边,他又恢复了精气神,
渴望来到平静的芳草地,
和她一起唱歌,舞翩跹。
她再次躲避,他紧追不舍。
缇努维尔!缇努维尔!
他呼唤着她精灵的名字;
刹那间,她停下了,
他的声音仿佛咒语,
命运攫住了缇努维尔,
她周身散发着光辉,
躺在了贝伦的怀抱。
贝伦望进她掩在
浓密黑发下的双眸,
看到天上颤动的星辉
映在她清澈的明眸中。
永生、睿智的少女,
缇努维尔,秀美的精灵,
她丰美的发散落在他肩头,
她的玉臂将他轻拥。
他俩的命运之途漫长而又艰辛,
翻越过寒冷、多石的灰色山脉,
穿越过铁室深宇,黑暗的门庭,
以及犹如末日的幽深密林。
滔滔大洋也阻隔在他们之间,
然而,他们终于再度相逢,
许多年前他们远离了尘世间,
快乐地唱着歌儿,隐逸于山林。
大步佬叹息了一声,停顿一下后继续说道:“这是一首歌。精灵们称它的体裁为安森纳斯,很难把它翻译成通用语,我唱出的只是它粗略的回响而已。它讲述的是巴拉希尔之子贝伦和卢西恩·缇努维尔相遇的故事。贝伦是凡人,卢西恩却是世界早期中土精灵王辛格尔的女儿,她是这个世界所有孩子当中最漂亮的姑娘。她的娇美犹如北境迷雾上空的星星,她的面庞上闪耀着光华。那个时候,先代魔君——在当时,魔多的索伦只是他的一个爪牙——盘踞在北方的安格班,回到中土的西方精灵向先代魔君开战,旨在夺回被魔君偷走的精灵宝钻;人类的祖先曾帮助精灵作战。但最后取胜的是魔君,巴拉希尔被杀,逃过这场劫难的贝伦冒着极大的危险翻越过恐怖山脉,进入尼尔多雷斯森林中辛格尔所统治的隐匿王国。就在具有魔力的艾斯加尔都因河畔,他看到了卢西恩在一片林间空地上唱歌、跳舞;他称她为缇努维尔,在古代语言中这是夜莺的意思。在这以后,他们遇到过许多的坎坷悲伤,也分离过很长的时间。缇努维尔曾将贝伦从地牢中救出,两人一起经历过许多的风风雨雨,甚至把魔君从他的宝座上掀下来,从他缀有三颗精灵宝钻的王冠上取下了一颗精灵宝钻,贝伦要把这人世间最明亮的宝石作为迎娶缇努维尔的聘礼,送给她的父亲辛格尔。可是啊,贝伦最终还是被安格班大门冲出来的恶狼咬死,就死在缇努维尔的怀里。缇努维尔呢,她选择成为凡人,为了追随贝伦,她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歌里说他们在隔离之海的另一边又相遇了,没过多久就重返绿色的森林,然后又一起离开,早就越过了这个世界的边界。所以啊,在精灵族里,就只有卢西恩·缇努维尔一个人真真正正地死了,离开了世间,精灵族就永远失去了他们最爱的姑娘。不过啊,古代精灵王的血脉从她这里流传到了人类中。现在,缇努维尔的子孙还活在世上呢,据说她的血脉永远不会断。瑞文戴尔的爱隆就是这一族的人。因为贝伦和卢西恩生了辛格尔的继承人迪奥,而迪奥的女儿,‘白羽’埃尔文嫁给了埃雅仁迪尔。埃雅仁迪尔把精灵宝钻戴在额头上,驾船冲破了世界的迷雾,驶进了苍穹之海。埃雅仁迪尔的子孙呢,就是努门诺尔——也就是西域之地的那些国王。”
大步佬讲这些的时候,他们都盯着他那张被篝火红光映得特别奇特、热情的脸。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声音又低又沉。他头顶上是一片漆黑的星空。突然,他身后的风云顶山顶上出现了一道微弱的光。月亮越来越亮,慢慢地爬过了把他们笼罩在阴影中的风云顶,山顶上空的星星褪去了光泽。
故事讲完了。霍比特人动了动身子,伸了伸懒腰。“快看!”梅里说,“月亮升起来了,时间一定不早了。”
其他人也抬起了头。就在他们仰头望时,他们看见升起的月亮下面,山顶上出现一个黑色的不大的东西。它很有可能就是一块大点的石头,或是一块突出来的岩石,被淡淡的月光映衬了出来。
山姆和梅里站起来离开了火边。佛罗多和皮聘仍默默地坐在那里。大步佬专注地望向洒满月光的山顶。万籁无声,一切都似乎处在静止当中,可佛罗多感觉到,一旦大步佬停止了说话,便有恐惧向他袭来,让他脊背阵阵发凉。他往火堆前更近地靠了靠。就在那时,山姆从小山谷边缘跑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山姆说,“我只是突然感到害怕了。我再也不敢去这片洼地的外面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顺着山坡往上爬。”
“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佛罗多一下子跳了起来。
“没有,少爷。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不过,我也没有停下来去看。”
“我看到了,”梅里说,“或者说,我觉得我看到了——在西面山影之外,月光照着的平地上,我觉得有两三个黑影。他们似乎朝着这边过来了。”
“都脸朝外围在火堆旁边!”大步佬喊道,“拿上一根长点儿的木头!”
他们背对火堆坐着,都不再说话,警觉地望向包围着他们的黑暗之中,大气也不敢出。就这么坐了一阵子,什么也没发生。周围没有任何声响,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佛罗多动了一下,他觉得他得打破这沉默了:他想要大声地喊出来。
“安静!”大步佬压低了声音说。
“那是什么?”皮聘吸了口冷气说道。
就在那个小山谷外面,风云顶对侧,他们感觉到——甚至不是看到的——有一个阴影立了起来,一个或者不止一个。他们睁大了眼睛望着,阴影似乎增多了。很快就看清了:是三四个高大的黑影站在高坡上,正俯瞰着他们。这些人影太黑了,仿佛是他们身后暗影中戳出的黑洞。佛罗多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像是毒蛇发出的咝咝声,让他感到一阵透心的凉。随后,这些黑影开始缓慢地前进。
恐怖攫住了皮聘和梅里,他俩一下子趴倒在地上。山姆缩着身子往佛罗多这边靠了靠。佛罗多的恐惧也并不比他同伴们的小;他战栗着,像是严寒冻得他瑟瑟发抖似的,然而,他的恐惧很快就被一种想要戴上魔戒的诱惑给吞没了。要戴上它的欲望完全控制了他,让他再也无暇去想其他的事情。他并没有忘记古坟岗妖尸的事,也没有忘记甘道夫的叮嘱,但似乎有什么在逼迫着他无视这一切警告,他渴望屈服于这一诱惑。他并非想要逃脱出去,或是想要采取什么行动:他只是觉得他必须拿出魔戒,把它戴在手指上。他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山姆在看着他,好像知道自己的少爷遇到了大麻烦,可他又不能求助于山姆。他闭上眼睛,内心又挣扎了一会儿,但他的抗拒令他越发难以忍受。最后,他还是一点点拉出链子,把戒指戴在了左手的食指上。
刹那间,那些黑影变得格外清晰了,尽管其他景物仍然像刚才那么漆黑和模糊。他能看得透包裹着他们的黑衣。一共是五个高大的身影,有两个站在小山谷的边缘,三个在继续向前。他们煞白的脸上嵌着一双像是燃烧着无情火焰的犀利的眼睛;他们的披风下面是灰色的长袍;灰色的头发上戴着银盔;枯槁的手上握着钢刀。在佛罗多看来,那钢刀像是发着红光,宛若一支火把。其中两个突然停下了。第三个比那两个都高,披着的长发闪着熠熠的光,在他的银盔上束着一顶王冠。他一只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钢刀,举刀的手和钢刀都发着淡淡的光。他朝前跃起,扑向佛罗多。
就在那一刻,佛罗多也扑倒在地,他听见自己在喊:“噢,爱尔贝蕾斯!吉尔松涅尔!”与此同时,他一剑向敌人的脚上刺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佛罗多觉得他的左肩一阵剧痛,像是肩膀被冰冷的毒镖刺穿。甚至在他晕倒的那一刻,仿佛透过一团旋转的雾气,他瞥见大步佬从黑暗中跳出来,一只手里拿着一根燃烧的长木头。佛罗多丢下宝剑,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把魔戒从手指上摘下来,把它紧紧地攥在了右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