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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在汤姆·邦巴迪尔的家里

四个霍比特人跨进宽宽的石头门槛,站住了,眨巴着眼睛。他们置身在一间很长却低矮的房间里,从顶梁上悬吊下来的灯盏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光亮的乌木餐桌上摆着许多黄色的长蜡烛,发着璀璨的光。在房间的另一头,一位女子端坐在正对大门的椅子上。她金色的秀发如丝般垂落在肩头,身着一袭绿色长袍,宛如初春的嫩苇,袍上的银色装饰闪烁着露珠般的光泽;她的腰间束着一条金色腰带,形似一串盛开的紫鸢尾,腰带上点缀着淡蓝色的勿忘我,宛如一双双静静注视着的眼睛。一个个棕绿色的大陶盆环绕在她脚边,盆里面漂浮着洁白的睡莲,乍一看去,她宛如端坐在一个水池中央。

“请进,尊贵的客人!”她说,这一开口让他们晓得了刚才听到的那清脆的歌声就是她唱的。四个霍比特人往里面怯生生地走了几步,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感到异常的惊讶和不好意思,就像叩一家农舍的门讨一碗水喝,结果前来应门的却是一位年轻貌美、以鲜花为衣的精灵王后。还没等他们说话,她便轻盈地跳起来,跨过那些盛着睡莲的陶盆,笑着朝他们跑了过来;她的衣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恰如风儿轻拂过河两岸的鲜花。

“欢迎你们,亲爱的朋友!”她握着佛罗多的手说,“笑起来,高兴起来吧!我是大河的女儿金莓。”随后,她轻轻地绕过他们,去关上了门,转过身来后,她背对着房门张开了白皙的双臂。“让我们把夜晚关在外面!”她说,“因为你们或许还在害怕,害怕迷雾和树的阴影,害怕幽深的水潭和野性的生物。什么也不用怕!因为今晚你们是在汤姆·邦巴迪尔的家里。”

四个霍比特人惊奇地望着她,她依次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微微地笑着。“美丽的金莓夫人!”佛罗多终于开口说道。他觉得自己的内心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动和快乐。他伫立着,就像以前多次被精灵悦耳的嗓音所迷住那样,不过,这一次令他着迷的东西有所不同:这次感受到的愉悦之情虽说不像以前的那么强烈,那么崇高,却更深切、更贴近和触动他的心灵,充满新奇却又不感到陌生。“美丽的金莓夫人!”他再次说道,“蕴藏在我们所听到的歌声中的欢乐,现在都活生生地展现在我眼前了。”

噢,你窈窕如柳!噢,清纯如水!

噢,清流边上的芦苇!美丽的河之女!

噢,春去夏来,来年春又到!

噢,瀑布生风,树叶婆娑欢笑!

突然间,他变得结巴,停下了,为听到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语而大为吃惊。金莓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欢迎啊!”她说,“我还从未听说过夏尔人里有如此嘴甜的。可我看出来了,你是精灵的朋友,你眼中的光辉和你悦耳动听的嗓音告诉了我这一点。这是一次快乐的相聚!现在坐下来吧,等等房子的主人!他不会耽搁太久的。他正在照看你们疲惫的小马。”

霍比特人高兴地坐在了铺着灯芯草坐垫的矮椅上,而金莓则忙着给餐桌摆上美味佳肴;霍比特人的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优雅轻盈的举止,苗条的身姿,让他们沉浸在一种视觉的愉悦当中。从屋后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歌声。在许多个“开心咚”“快乐咚”“敲响叮叮咚”的唱词中间,他们反复听到下面的两句:

汤姆·邦巴迪尔,一个快乐的老东西,

身着天蓝色的外套,脚蹬金黄色的靴子。

“美丽的夫人!”少顷,佛罗多又说道,“如果我的问话不是太唐突的话,你能告诉我汤姆·邦巴迪尔是谁吗?”

“他是——”金莓说,停下手中的活计,她微微地笑了。

佛罗多用探询的目光望着她。“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他是——”对他不解的神情,她这样回答道,“他是森林、流水和山冈的主人。”

“那么,这一大片奇怪的土地都是属于他的了?”

“不,不是的!”她回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果是那样,这必会成为一个负担。”她低声地补充道,好像是在跟她自己说似的,“树木、青草,以及其他生长或生存着的万物,每一个都属于它们自己。汤姆·邦巴迪尔是主人。不管他走在森林,还是涉过流水,还是在山冈顶上的光与影中蹦蹦跳跳,从来没有谁会挡老汤姆的道。他毫无畏惧。因为汤姆·邦巴迪尔是主人。”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汤姆·邦巴迪尔。此刻的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棕色头发上覆着一层秋叶。他笑着走到金莓面前,拉起了她的一只手。

“这位便是我貌美的妻子!”他边说边向四位霍比特人深深一鞠躬,“她便是我的金莓,身着一袭银绿色的长裙,腰带上还别着鲜花!吃的喝的都准备好了吗?我瞧见桌上已经摆上了黄油、蜜糖、白面包、鲜奶、奶酪,还有新鲜的绿色香草和刚摘下的熟莓果。这些足够我们享用了吗?晚餐是否已经就绪?”

“都好了。”金莓微笑着回应,“不过,我们的客人们是否也已经准备好了呢?”

汤姆拍着手掌嚷道:“汤姆,汤姆!你差点儿忘了,你的客人们一路风尘仆仆地到来!快来,我快乐的朋友,汤姆会让你们的精神重新焕发!洗洗你们沾上泥巴的手,洗洗你们疲惫的面庞,脱下你们脏了的斗篷,梳梳你们乱蓬蓬的头发!”

汤姆打开门,领着他们穿过一条不长的走廊,拐过一个很大的弯,来到一间低矮且又是斜屋顶的房子(看起来像是个阁楼,建在这所住宅的北端)。它的墙壁都是由洁净的石头砌成,不过,大部分的墙面上都挂着黄色的帘幕和绿挂垫。地面是石板,上面铺着新鲜的灯芯草。屋子一侧的地板上摆着四个厚厚的床垫,每个上面叠放着一条白色的毯子。贴着床对面的墙壁,置着一条长凳,上面放着许多大陶盆,长凳旁边立着几个棕色的水罐,有些里面装满冷水,有些装满冒气的热水。每张床的前面都有一双软和的绿拖鞋。

不一会儿,梳洗干净的四个霍比特人便来到餐桌前,他们就坐在桌子两边,一边两个人,金莓和主人则各坐在餐桌的一端。这是一顿吃得时间很长又吃得非常愉快的晚餐。尽管特能吃的霍比特人跟饿狼似的大吃大喝,可桌上的食物一直都很充足。他们碗中的饮料看似是清水,喝到肚子里却跟酒一样提神,令他们放开了自己的歌喉。客人们蓦然意识到他们已快乐地唱了起来,仿佛唱歌比谈话来得更容易、更自如似的。

临了,汤姆和金莓起身,利落地收拾了桌子。客人们都被安排到椅子上去静静地坐着,每个人前面放了一个小脚凳,让他们乏累的脚可以抬起来得到休息。他们面前的大壁炉里烧着火,散发着一股香甜的味儿,像是燃的苹果木一样。在一切收拾妥当后,屋子里的灯就熄灭了,只有一盏灯和烟囱架两头的一对蜡烛还亮着。此时,金莓手拿一根燃着的蜡烛来到他们跟前,和他们一一道了晚安,愿他们都能睡个好觉。

“现在,安心地休息吧,”她说,“一觉睡到天明!不要去留意夜里的动静!因为除了月光、星光和来自山顶的风,再没有别的东西经过这所房子的门前。晚安诸位!”她披着微光,衣服发着窸窣声,步出了屋子。她轻盈的脚步声就像寂静的夜里溪水流到山下清凉的石头上时发出的悦耳声响。

汤姆在他们身边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个时候,他们每个人都试图鼓起勇气,问他们在吃晚饭时就想问的那个问题,睡意却渐渐地爬上了他们的眼皮。终于,佛罗多说:“主人,你当时是听到了我的呼喊,还是正巧在那个时候路过那里呢?”

汤姆像是一个从快乐的梦中被唤醒的人一样,动了动身子。“呃,你说什么?”他说,“我听到你的喊声了吗?没有,我并没有听到。那时我正唱得起劲呢。我只不过是碰巧从那里经过,如果你也同意把这称为碰巧的话。虽说这不是我的计划,可我还是一直在等着你们的到来。我们听到了有关你们的消息,得知你们正徘徊在这一地区。我们猜想,不久你们就会来到柳条河边,因为这儿所有的路最终都会把人引向柳条河河谷。这个柳树佬是个有魔力的歌手,你们小种人是很难逃脱他设下的圈套的。可汤姆在那里有事情要办,柳树佬是不敢阻拦的。”汤姆点着头,好像又打起了盹儿似的,谁知他又轻声地唱了起来:

我来水边,为爱的人采睡莲,

叶儿何青青,花儿何皎皎,

赶在冬季前把它们采回家,

让它们免遭严冬摧残,让它们开在爱人脚边,

直到来春雪融化。每年夏末我为她把花寻,

在柳条河边的一泓水儿又深又清的池塘里,

睡莲花儿从春天一直开到盛夏,开到秋天。

就是在那个水塘边,我遇见了河的女儿,

年轻美丽的金莓,她当时正坐在青草间。

她的歌声真甜美,她的心儿在怦怦地跳!

汤姆睁开眼睛看着他们,眼中突然闪过一道蓝色的光:

这对你们是幸事——因为从现在到今年冬天

我再不会去森林腹地柳条河的下游那边,

不会经过那个柳树佬的“房子”,

直到快乐的春天到来,河的女儿沿着柳荫小路

跳着,舞着,去到河中洗浴。

随后,他再次沉默了,可佛罗多又忍不住问了他一个问题:一个他最想得到回答的问题。“主人,给我们讲讲那个柳树佬的故事吧,”他说,“他是谁?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不,不要!”梅里和皮聘突然坐直了身体,齐声说道,“不要现在讲!等明早再说!”

“好的!”老人说,“现在是睡觉的时间。当世界罩在阴影中时,有些事情听起来会怪吓人的。睡吧,一觉睡到明天早晨!不要去留意夜晚的响动!不要害怕柳树佬!”说着他取下灯,吹灭了它,一只手举着一根蜡烛,领着他们出了房间。

他们的睡垫和枕头柔软得像羽绒,毯子是雪白的羊毛织成的。他们几乎是刚躺在厚厚的床垫上,盖上轻柔的毛毯便睡着了。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晚,佛罗多做了一个昏暗的没有光的梦。在梦中,他看到新月升了起来;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的前面隐约耸现出一面黑黢黢的石壁,壁上开出一个颇似门的拱形。佛罗多觉得他似乎被托了起来,当他于空中掠过时,他看到那道石壁原来是一圈山丘,山丘里有一片平原,平原的中央矗立着一块尖头的巨石,像一座非人工建造的高塔。它的顶端站着一个人。正升起的月亮有那么一刻似乎就悬在他的头顶上,他的满头银发被风吹拂着,在月光下熠熠闪亮。从下面黑漆漆的平原上不时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倏忽之间,一片像是一双巨大羽翼的阴影从月亮前面疾驰而过。那人举起了双臂,从他挥动着的手杖上发出一道闪光。一只硕大的鹰俯冲下来,将他载走了。下面是一片尖厉的叫声和狼嗥声,还有像刮大风的呼啦啦的声响,其中夹杂着哒哒哒,哒哒哒,来自东方的马蹄声。“是九骑手!”佛罗多这么想着一下子醒了,耳畔仍然回荡着马蹄声。此时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走出这座安全的石头房子。他静静地躺着,谛听着;可现在外面万籁俱寂,临了,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进入一个醒来后就不再记得的梦境。

睡在佛罗多身边的皮聘做着快乐的梦,可当他的好梦随后变成噩梦时,他翻了个身,呻吟起来。他一下子醒了,或是以为自己醒了,可黑暗中他仍能听到在他梦境中搅扰的声音:飒飒飒,嘎嘎嘎,犹如树枝在风中剧烈摇晃时发出的声响,犹如枝梢摇摆时甩在墙上和窗户上的声音。他在想,这儿是否有柳树紧靠着屋子。突然间,他生出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不是在一间普通的房子里,而是在那棵柳树的空树干中,再次听到那树干可怕、干涩的嘎吱声和对他的嘲笑声。他坐了起来。用手摸了摸柔软的枕头,感到一阵宽慰,又躺了下来。他的耳边似乎响起了汤姆的话:“什么也别怕!放宽心,一觉睡到大天明!别去留意夜间的响动!”于是,他又睡着了。

进入梅里平静的梦里的,或者说他在梦中所听到的,是水声:水轻轻地流下,然后扩散,不可抗拒地漫过整座房子,形成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森森的大池。水流在墙根下汩汩作响,它在缓缓地、稳稳地上升。“我会被淹死的!”他想,“水终究会流进来,然后,我将被淹死。”他感觉自己是躺在一个黏糊糊的泥沼里,待他一下子跳起来时,他的一只脚却是踏在了冰冷坚硬的石板上。随后,他记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便又躺了下来。他似乎听到或是记起了金莓的话:“除了月光、星光和来自山顶的风,再没有别的东西经过这所房子的门前。”一阵芬芳的风掀动了窗帘。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睡着了。

至于山姆,就他记忆所及,他一晚上都睡得那么香,睡得像木头那么沉。

当晨光照进来时,四个霍比特人一下子都醒了,汤姆在房子里来回转悠着,像只八哥鸟似的吹着口哨。听到他们的屋子里有了动静,他拍着手儿喊:“嘿!快起来了。开心咚!欢乐咚!我亲爱的!”他拉开了黄色窗帘,霍比特人看到它们原来是遮挡在屋子两头的窗户上,一扇朝东,一扇朝西。

他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都觉得精神和体力恢复了许多。佛罗多跑向屋子东面的窗户,看见外面是一个菜园子,整个园子都浸在露水中,显得灰蒙蒙的。他本以为会看到一直延伸至房前的草地上踏满了马蹄印子。可实际上,他的视线被一排高高的青豆藤架给挡住了;不过,越过这排青豆藤架,能望到在日出映衬下的灰色小山顶。这是个不甚晴朗的早晨:在东边,朵朵长条形的云像是边上沾了红渍的脏羊毛,云后深处透出黄色的微光。这样的天空预示着雨的来临,但天色很快大亮起来,青豆藤上的红花衬着湿漉漉的绿叶,看上去分外娇艳。

皮聘在屋子西边的窗户前,眺望着一片雾海茫茫,森林都掩在了雾底下。从上面看下去,像是俯瞰着一片倾斜的云顶。远处有道山谷或是沟壑,在那里大雾碎散成了羽毛状和波浪状:那就是柳条河河谷。河水从左边的山冈流下来,消失在下面白色的雾霭里。近在眼前的是一个花园和一道修剪整齐、挂着银色蛛网的树篱。再前面一点儿,是一片修剪过的草坪,上面灰蒙蒙地覆着露珠,附近看不到柳树的影子。

“早上好,快乐的朋友们!”汤姆喊,打开了东边的窗户。一阵清凉的风吹进来,里面含有雨的味道。“我想,太阳今天是不会多露脸了。一清早我就出去走了一大圈,连蹦带跳地上了小山顶,观察了风向和天气,脚下的草,头顶的天空,都是湿漉漉的。我在窗户下唱歌,唱醒了金莓,可怎么也不能在大清早吵醒霍比特人。小种人们在夜间醒来,在天快亮时睡去!叮叮当,叮叮当,现在醒来吧,我快乐的朋友们!忘掉晚上的响动!叮铃铛,叮铃铛!欢乐咚,我亲爱的朋友们!如果你们到得快点儿,就能发现餐桌上的早饭。如果晚了,就只有青草和雨水了!”

无须说——倒不是因为汤姆吓唬他们的话听上去有多认真——四个霍比特人自然很快就去了,直到差不多把所有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光了才离开。无论是汤姆,还是金莓,都不在他们跟前。可以听到汤姆到处走动的声音,他在厨房的哐当声,还有他在屋外时传进来的歌声。

他们吃饭的屋子面朝西边,窗户敞着,水顺着铺着茅草的屋檐滴落下来。还没等他们把早饭吃完,天空已经乌云密布,垂直的灰色雨丝轻柔而又不断地落下来。森林完全被遮挡在了这深色的雨幕后面。

就在他们望向窗外的当儿,上方响起了金莓清脆悦耳的歌声,歌声轻轻地荡漾下来,犹如顺着雨丝从天而降。他们听不太清楚里面的歌词,可在他们听来这显然是一首颂扬雨水的歌,歌声之甜美犹如甘霖洒向干旱的山丘。它讲述着一条河流的故事,它从高地发源,一直流向下面遥远的海洋。四个霍比特人兴致勃勃地倾听着,佛罗多心里感到很高兴,暗自庆幸雨天的到来,因为这能延误了他们动身的时间。从早上醒来的那一刻起,出发的事儿就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但现在他想他们今天是不用走了。

天上的风在往西面吹,越来越厚的含着水汽的云层聚集过来,把大量的雨水倾泻在古坟岗光秃秃的山顶上。除了从天上往下倒的雨水,房子周围的景物什么也看不见。佛罗多站在敞开的房门旁,注视着那条白色的小路现在变成了一条好似牛奶的小河,冒着泡沫朝着远方的河谷流去。汤姆·邦巴迪尔绕过房子的墙角跑了过来,他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把雨水挡在外面似的——当他越过门槛进来时,他的身上真的差不多是干的,只是靴子湿了。他脱下靴子,把它们放到烟囱那边的角落里。然后,在屋里最大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把四个霍比特人都喊到了自己身边。

“今天是金莓的洗涤日。”他说,“她秋季的打扫日。对你们霍比特人来说,外面太湿了——在你们还能休息的时候,就好好歇歇吧!这样的天气适于讲长长的故事,适于提问题和回答问题,所以,汤姆将要打开他的话匣子了。”

于是,他给他们讲了许多精彩动听的故事,有的时候他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有的时候又会突然用浓眉下明亮的蓝眼睛注视着他们。他常常说着说着便唱了起来,从椅子上站起,跳起舞来。他给他们讲蜜蜂和花的故事,讲树木的习性,讲老林里许多奇奇怪怪的生物,以及邪恶与美好,友好与敌意,残酷与善良,还有隐藏在荆棘下面的秘密。

听着听着,他们开始理解老林里的众生,不再是从他们自己的视角,而是确实感觉到老林是所有这些生物的家,他们才是这里的闯入者。在汤姆的讲述中,他时常会提到柳树佬,这让佛罗多涨了许多知识,足以令他满意,其实,比他想知道得还多,因为这个柳树佬的传说他听着并不舒服。汤姆的话儿揭示了树木的心灵和它们的思想,纳多尔半是黑暗和古怪的,常常充满了对能在大地上自由行走之生物的憎恨,它们仇恨那些能啃噬、能咬、能损坏、能砍、能烧的毁灭者和掠夺者。这片森林之所以被称为老林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它确实非常的古老了,是早已被遗忘的众多森林的遗迹;在它里面还生长着犹如山冈一样古老的树木,这些老树是林木的远祖,仍然记得它们做君王的辉煌年代。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沧桑,它们充满着骄傲和深厚的智慧,还有怨恨和恶意。要说具有危险性的,莫过于这棵大柳树了:它的心已坏掉,可它的力量还在;它非常狡猾,是擅于造风的大师,它的歌声和思想可以传布到河两岸的树木之间。它晦暗饥渴的灵魂从泥土中汲取力量,然后像地下细微的根须那样,像空气中看不见的树梢那样,向四围扩散,从树篱到古坟岗之间的所有林木几乎都在它的统治和支配之下。

突然,汤姆的话锋一转,从老林转到了年代不那么古老的溪流,激荡的瀑布,鹅卵石和被侵蚀的岩石,开在茂密的草丛和阴湿的裂缝中的小花,最后又说到了古坟岗。他们听他讲起了大古冢和座座青草覆盖的坟丘,以及小山上和山中洼地里的石环。羊群咩咩地叫。绿墙和白墙被筑起。高地上耸立着座座要塞。各个小王国之间的国王相互开战,尚年轻的太阳像一团火那样照耀在他们新打造的发着寒光的宝剑上。这边胜了,那边败了;高塔倒了,要塞被焚烧,燃起的火焰直冲云霄。金子堆在死去的国王和王后的棺材架上,一个个土堆掩埋了他们,石头墓门被关合;青草覆盖了所有的这一切。羊群在其间走动,啃吃着青草,但不久山冈就又荒芜了。一个阴影从遥远的黑暗之地飘荡而来,墓中的尸骨蠢蠢欲动起来,古冢妖尸开始在山洼间出没,冰冷的手指上戴着的戒指和在风中摇曳的金链子发出叮当的声响。一圈圈墓石裸露出地面,在月光下像是咧着缺了牙的嘴在笑。

这让霍比特人不寒而栗。甚至在夏尔时,他们就听说过老林旁边古坟岗上的古冢妖尸。这样的故事可不是霍比特人喜欢听的,甚至远在他们家乡舒适的炉火旁也不愿意听。现在,他们蓦然记起这所屋子里的欢乐让他们暂时置在了脑后的事情:汤姆·邦巴迪尔的房子就紧贴在那些恐怖山冈的脚下。他们跟不上汤姆所讲的故事,身体不安地扭动着,相互望着对方。

当他们再次跟上他的故事时,发现他此时已经把话题转向了陌生的地域(它们远在他们的记忆和想象之外),转向了史前时代,那时世界更加辽阔,大海直接冲刷着西边的海岸。汤姆还会不时地唱起歌颂远古星光的歌。那个时候,大地上醒着的唯有精灵的远祖。而后,他突然停下了,他们看见他的头上下地点着,仿佛在打盹儿。四个霍比特人像中了魔似的坐在那里。外面的世界也好像应了汤姆咒语似的,风停了,乌云也散了,白昼在褪去,黑暗从东西两面涌来,天空中洒满璀璨的星光。

佛罗多分辨不出,他们在汤姆家里是只待了一天,还是已住了许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再感觉到过饿,或是疲惫,充溢他内心的唯有惊奇。星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他似乎被天宇的静谧裹挟着。出于好奇,也是出于对寂静突然产生的一种畏惧心理,他终于开口道:

“你是谁呢,大人?”他问。

“呃,什么?”汤姆坐直了身子说,他的眼睛在昏暗里发着光,“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名字?这就是唯一的答案。告诉我,如果你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你又算什么?只不过你还年轻,而我已年迈。我是这世上最老的人,没错,就是我。朋友们,听我说:在河流和树木都还未出现之前,我就在这里了,汤姆记得这儿下的第一滴雨,结的第一个橡果。在大种人之前,汤姆便开出了路,他见证了小种人的到来。在有国王、古冢和古冢妖尸之前,他就在这里了。在精灵们前往西方之时,海岸变弯曲之前,汤姆就已经在这里了。他知道繁星之下那尚不含有恐惧的黑暗——那时,黑暗魔头还没有自外界降临。”

似乎有个影子从窗外闪过,霍比特人急忙看向窗外。待他们转过身来时,金莓已经站在后面的门中,光衬出她的倩影。她一只手举着蜡烛,另一只手护着烛火,免得被风吹灭了;烛光穿过她的指间,像阳光照过白色的贝壳。

“雨停了。”她说,“星光下,雨水正奔腾着流下山去。让我们现在欢笑起来吧!”

“让我们吃起来,喝起来!”汤姆喊,“长长的故事讲得让人口渴,长时间地竖着耳朵听也会让人感到饥饿。从早晨讲到中午,从中午讲到傍晚!”说着,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跃身子从烟囱架上取下一根蜡烛,借金莓手里的蜡烛点燃了它;随后在桌前舞了起来。突然之间,他跳出门外,不见了。

很快他又回来了,手里举着一个很大的装满食物的托盘。随后,汤姆和金莓坐在了餐桌前,接着,是霍比特人好奇而又开心地坐了下来。美丽的金莓举止是那么优雅得体,汤姆的蹦蹦跳跳是那么快活和古怪,他们俩似乎交织成了同一支优美的舞蹈,在进出于房间、在围绕着餐桌转时,他俩的动作谐和而互不干扰;一眨眼的工夫,食物、碗碟、蜡烛都摆好在餐桌上了。蜡烛白黄色的光映得桌面闪闪发亮。汤姆向他的客人们鞠了一躬。“晚饭准备好了。”金莓说。霍比特人看到此时的金莓穿着一身银色的衣裳,系着一条雪白的腰带,她的鞋子发着鱼鳞般的光。而汤姆着一身洁净的蓝衣服,那蓝色如同刚刚被雨水洗涤过的勿忘我,脚上穿着绿色的长袜。

这是一顿更加丰盛的晚餐。霍比特人听汤姆讲故事像是中了魔似的,少吃了一顿或是几顿饭也是可能的。可当饭菜端上来时,他们却觉得好像至少有一个星期没有吃过东西了。有一阵子,他们只顾把食物往肚子里面咽,既没唱歌也很少说话。然而,只过了一会儿,他们的心情和精神又高涨起来,开始大声地说说笑笑。

晚饭之后,金莓为他们唱了许多歌,她的歌声欢快地萦绕在山岭之间,然后轻柔地降下,归于寂静;在这间隙的静谧当中,于他们的脑海中现出的是比他们以往所知的更为宽阔的河流和湖泊,在望进这些水面时,他们看到倒映在水中的苍穹和像宝石般闪烁的星星。末了,她再次和他们每个人道了晚安,把他们留在了炉火边。汤姆现在却似乎完全醒了,不断地向他们提着问题。

他看上去对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已有不少的了解,对夏尔从远古以来的所有历史和发生的事件(有些连他们霍比特人自己也几乎不记得了)了如指掌。这已并不能再令他们感到惊奇。但他却没有隐瞒这个秘密:他最近所得知的情况大多是从农夫玛格特那里听来的,他似乎认为玛格特是个比他们想象中更加重要的人物。“这位老人的脚板上有土,手指间有泥;他骨子里透着智慧,两只眼睛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汤姆说。很显然,汤姆与精灵也有来往,看得出来,他所获得的有关佛罗多逃出来的消息似乎就来自吉尔多。

汤姆知道的的确不少,问题又提得非常机巧,以至于佛罗多发现他自己把比尔博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希冀和担心都讲给汤姆听了,甚至比以前告诉甘道夫的还多。汤姆不断地点着头,在听到骑手的事时,他的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

“让我看看那个宝贝戒指!”在听的中间他突然说。佛罗多从口袋里掏出链子,从上面解下魔戒,马上递给了汤姆,他这丝毫没有迟疑的举动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戒指在汤姆那双棕色皮肤的大手中有一刻似乎变得大了。而后,他突然将其举到眼前,大笑了起来。霍比特人瞬间见到了既滑稽又惊诧的一幕:汤姆明亮的眼睛透过那圈金子在闪闪发光。接着,汤姆把戒指戴到他的小指尖儿上,把它举到燃着的蜡烛跟前。有那么一刻,霍比特人并没有察觉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可随后就令他们感到惊讶了:汤姆并没有任何隐形的迹象!

汤姆再次大笑起来,临了,他把戒指转着投到空中——戒指一闪就消失了。佛罗多惊呼了一声。汤姆身子前倾,笑着把戒指递还给了他。

佛罗多仔细地,毋宁说是怀疑地查看着它(像是把自己的东西借给一个变戏法的人用过了)。它还是那枚戒指,或者说形状看起来一样,重量也一样,因为佛罗多觉得这枚戒指拿在手里时总是显得重些。可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有什么在敦促着他去证实一下。他或许对汤姆有点儿恼火,因为汤姆似乎如此看轻甘道夫认为那么危险那么重要的事情。他在等待时机,当谈话又得以继续,汤姆在讲着一个关于獾及其奇怪的生活习性的故事时,佛罗多悄悄地戴上了魔戒。

梅里转过身来跟佛罗多说话,却大大地吃了一惊,差点儿喊出声来。佛罗多见此状有些高兴起来,这毕竟还是他自己的那枚戒指,因为梅里在茫然地瞪着他的椅子,却看不到他。他站起来,离开壁炉,悄悄地往门外走去。

“嘿,站住!”汤姆喊,他那双亮闪闪的眸子显然把佛罗多看得一清二楚,“嘿!过来,佛罗多,过来!你这是要去哪里?老汤姆·邦巴迪尔的眼睛还不至于瞎到那种程度。摘下你的金戒指!不戴它,你的手更漂亮。回来!别玩这种游戏,坐到我旁边来!我们必须再谈上一会儿,想想明天早晨的事。汤姆得告诉你们走正确路线,免得你们走了弯路。”

佛罗多哈哈地笑着(极力装出高兴的样子),摘下戒指,走回来坐下了。此时汤姆跟他们说,明天太阳就出来了,会迎来一个晴朗的早晨,明天有希望动身。只是他们要尽可能早一点出发,因为乡下的天气连汤姆也不敢说得那么确定,有的时候它变化的速度比他换件衣服的速度还快。“我不是天气的主人。”汤姆说,“只要是用两条腿走路的,都拿它没办法。”

根据他的建议,他们决定从他家出来后差不多朝正北的方向行进,翻过位于古坟岗西边较为低矮的山坡。那样的话,他们可以避开那些古冢,用大约一天的时间抵达东古大道。他告诫他们不必害怕——一心走自己的路就行了。

“别离开青草地。千万不要跟那些古老的墓石和冰冷的古冢妖尸搅和到一起,不要到他们的墓室里去窥探,除非你们是那种心灵非常坚强而且毫无畏惧的人!”汤姆不止一次提到这样一点。要是万一碰上古坟,他叮嘱他们走墓的西边。接着,他教给了他们一首若是明天遇到什么危险和麻烦时可以唱的求救歌:

嗬!汤姆·邦巴迪尔,汤姆·邦巴迪尔!

奉河流、森林和山丘之命,奉芦苇、柳树、火儿、

太阳和月亮之命,现在快来听我们的呼唤!

快来,汤姆·邦巴迪尔,我们遇到了危难!

在他们跟他一起唱会了这支歌后,汤姆依次拍着他们的肩膀,高兴地笑了,他拿起蜡烛,把他们带回了他们睡觉的地方。 K3SIbcaJ6haWY9LmvsypGKn2vIqsciRyJj/BHQqvNKpTvp4xsjpAxm9QPd9gTd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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