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1502年)五月,王阳明完成审理积案的差事,返回京城复命。而此时的京城,一场论战正在进行。
两个阵容的领军人物,一个是李东阳,字宾之,号西涯,湖广茶陵(今属湖南)人,以戍籍居京师,茶陵诗派核心人物;一个是李梦阳,字献吉,号空同子,祖籍河南扶沟,出生在庆阳府安化(今甘肃庆城),是复古派前七子的领袖人物。此时的李东阳,是孝宗的内阁三重臣之一,而李梦阳只是户部主事,和王阳明的官职相仿。
李东阳擅长诗文,只是他倡导的诗文如同唐朝的宫体诗,被称为“台阁体”“茶陵派”。李梦阳反对“台阁体”,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主张,得到部分青年才俊的支持,如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等人,因此被称为“七才子”,因后来又有李攀龙等七人,所以李梦阳等人又被称为“前七子”,李攀龙等人就被称为“后七子”。争论因此而起,前七子逐渐占据上风,开启了明朝中叶的复古之风。
王阳明已经跻身仕途,作品如《九华山赋》等,也是能够在当时的文坛占得一席之地的。然而他觉得这样的争论非常无聊,所以只是冷眼旁观,感慨道:“人生苦短,我怎么能把有限的精力,用在这毫无用处的‘虚文’争论之中!”王阳明将举子学、辞章学视作“虚文”,然而孔孟的哲学,并不是那么容易学到的,就连宋朝大儒朱熹、陆象山的理学,也不容易通晓透彻。但王阳明依然白天办理公务,晚上挑灯夜读,四书五经以及先秦两汉的典籍,都认真精读,因此文字功夫也是日益见长。
父亲王华得知,担心儿子身体承受不了,于是禁止王阳明夜读。为防止儿子半夜起来读书,他还不允许家人在书房放置灯烛。但王阳明还是等到父亲熟睡后,拿着灯烛来到书房,继续在昏暗的灯光下,苦读先贤典籍。
时间一长,肺病复发,咳嗽都咯出血来。书是不能再读了,刑部也不能去继续办公了。于是,王阳明正式向朝廷申请长假,在当年八月返回绍兴家中休养。
回到绍兴,王阳明就在城东南会稽山的宛委山上筑造了房子,房子旁边有一块巨石,横斜而出,因此王阳明将房子取名为“阳明洞天”。王阳明众多的名字和称谓中,也就是王阳明三字最为响亮,“阳明子”“阳明先生”就是来源于此。这块巨石在会稽山龙瑞宫附近,是三十六洞天的第十洞。后来王阳明的弟子钱德洪说:“吾师阳明先生出,少有志于圣人之学,求之宋儒不得,穷思物理,卒遇危疾,乃筑室阳明洞天,为养生之术。”所以,王阳明筑造房子的本意,就是一心静坐学习道家的“导引术”。
所谓“导引术”,就是古医家、道家的养生术,实际上是呼吸运动和肢体运动相结合的体育疗法,因此对于强健身体,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而王阳明的身体也确实因此慢慢好转。
有一天,王阳明在洞中静坐,突然有种感觉,好友王思舆等人前来拜访,已经到了五云门。于是安排仆人前往迎接,并说明来访的都有谁,从哪条路上而来。仆人按照王阳明的说法迎了过去,果然接到了他说的这些人。王思舆等人听仆人说明来龙去脉,大为惊奇,纷纷夸赞王阳明已经得道。
然而王阳明自己清楚,这不过是玩弄精神,偶尔的巧合而已,哪是什么得道成仙啊,而且这样下去,是不能够成就圣人之学的。
所以,王阳明对道术开始有些不屑。加之在阳明洞静修的时间一长,虽然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但他始终忘不掉家中祖母和父亲。转念一想,释家和道教所信奉的,和儒家格格不入。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人一出生,亲情就是割舍不了的,这血脉相连的情感,如何能够斩断?难道要灭绝种族人性吗?于是,他决心放弃对佛教、道教的钻研,专心在儒家学说上继续前行。
弘治十六年(1503年),王阳明终于离开了阳明洞,来到杭州西湖疗养,身体也慢慢恢复。西湖风景宜人,让人心情舒展,少不了四处走一走看一看。
一天,王阳明来到南屏古寺,看见有个和尚在打坐,目不斜视,也不和别人说话,问了问路过的熟知情况的人,说这和尚这种状况已经三年了。王阳明上前大声喝道:“你这和尚整天嘴巴吧嗒吧嗒地说些什么?整天眼睛睁开都看些什么?”和尚猛然间被惊醒,不知所措地看着王阳明,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王阳明接着问:“你还有家没有?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和尚回答说:“家中老母亲还健在。”王阳明接着又问:“你想不想念你的老母亲呢?”和尚如实回答:“老母亲孤身一人,不能不想念啊。”王阳明于是将亲情是人类割舍不了的这个道理,一五一十地分析给和尚听,和尚听着点头不已。等到王阳明说完,和尚合十道谢,惭愧之情写在脸上。
第二天,王阳明再次来到南屏寺,那个和尚已经不在了。一问,原来是回福建老家看望老母亲去了。
至此,圣人之学的大门,已经朝着王阳明打开。王阳明也真正摒弃了释家、道教一类,他在《赠阳伯》中写道:“ 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谬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 !”谬哉三十年,正是王阳明此时此刻的真实感受,他的心学之路,从此萌芽。
弘治十七年(1504年),经过休养的王阳明,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又回到北京。秋天,巡按山东的监察御史陆偁,特意聘请王阳明担任山东乡试的主考官。
山东,孔子家乡所在地。所以王阳明在《山东乡试录序》中写道:“ 山东,古齐、鲁、宋、卫之地,而吾夫子之乡也。尝读 夫子《家语》,其门人高弟,大抵皆出于齐、鲁、宋、卫之叶,固愿一至其地,以观其山川之灵秀奇特,将必有如古人者生其间,而吾无从得之也。 ”因此,他特意拜谒了孔庙。主考山东,王阳明是充满期望的。“ 夫今之山东,犹古之山东也,虽今之不逮于古,顾亦宁无一二人如昔贤者?而今之所取苟不与焉,岂非司考校者不明之罪欤? ”因而谨言慎行,生怕在主考期间出现差错。这一科所录取的举人,很多人后来都名重一时,其中聊城的穆孔晖就是这一年高中乡试解元。
主考结束,王阳明登上泰山,先后写了六首古风。《登泰山》其五:“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从诗中不难读出王阳明因思想和见解与众不同而产生的苦恼,同时也体现了他洒脱超然的内心世界。
九月,王阳明改任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职务上看起来是平调,但武选清吏司是兵部排第一位的部门,所以官品升到了正六品。这是王阳明年轻时一直向往的地方,可是,那个曾经梦想经略四方的青年才俊,思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如他不再迷恋释家、道教一样。
此时王阳明的心中,只有儒家圣学,像举子学、辞章学一类,嘴上虽然不说,但内心是极力反对的。然而王阳明又不得不面对程朱理学和陆象山的“心即理”学说。
陆九渊,字子静,号存斋,抚州金溪人,因在象山书院(今江西贵溪西南)讲学,又称“象山先生”,学者称他为“陆象山”。陆九渊与朱熹齐名,主张“心即理”说,曾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又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也就是陆九渊的出现,才有了心学和理学对立局面的初步形成,成就了儒家哲学一个新的高峰。
在大量阅读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的著作后,王阳明其实有了自己的选择。弘治十八年(1505年),三十四岁的王阳明,在京城提出“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的观点,并且开始到处讲说。京都学子中那些头脑清醒的,听了他的讲说后,慢慢就有人心甘情愿拜入王阳明门下,恭恭敬敬地执弟子之礼。弟子渐渐多起来,王阳明于是开始收徒讲学。
然而,师友之道废弃已经很久,那些热衷举子学、辞章学的士大夫议论纷纷,有的还公开攻击王阳明,说王阳明标新立异,只为扬名。孤独的王阳明,在一片非议之中,竟然遇到了一位知音。
湛若水,字元明,号甘泉,广州府增城甘泉都(今增城新塘)人,师从名儒陈献章,是白沙学说的衣钵传人。湛若水继承陈献章学说,以“随处体认天理”为宗,提出“格物为体认天理”与“为学先须认仁,仁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理念,之后创立了“甘泉学派”。
王阳明小湛若水六岁,但两人志同道合,所以惺惺相惜,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知己。王阳明评价湛若水时说:“守仁立世三十年,未见此人。”而湛若水评价王阳明时说:“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于是两人一起倡导真正的圣学,不久后,湛若水的“甘泉学派”与王阳明的“阳明学”被时人并称为“王湛之学”。虽然后来两人的观点也出现了差异,但作为大儒,他们能够做到和而不同,因此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