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清贫、忧患的日子里,王阳明专心致志于《大学》的“格物”一说,夜以继日,沉迷其中。四书五经、程朱理学、释家道家,一一在脑海中闪过,先代圣人孔子、孟子都是点到为止,而后来各家的理解又千差万别。
对于程朱理学的“格物致知”,王阳明有过格竹失败的经历,心中充满疑惑和不解。而程颢说,万物只有一个天理,“人欲”和“天理”二者不能相容,因此后来的朱熹提出“存天理,灭人欲”,对此,王阳明有所质疑,人的正常欲望怎么能够都灭了呢?也许正是这远离中原尘世、远离朝廷争斗的清静环境,突然间,王阳明想通了。圣人的道,是在各自的心中去追求的,和外界的一切并无实质的关系,完全可以自己满足。身外枝节蔓延,想在这中间寻求事物的原理,是天大的错误。格物,是正物,正其不正,到最终就是正自己的心,而没有了物。心所发生的任何念头才是物。这就是王阳明认识到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
简单地说,就是人如果能够做到为善去恶,就是格物的功夫,格物致知的知,是心的本体,看到父母就知道孝顺,看到兄长就知道敬爱,看到小孩子掉落井中就自然而然地心生恻隐,这就是人性本来就有的良知,不用假借身外之物来探求。有了恻隐之心,能够达到一个具有一定高度的层面,就是仁。如此一直往后推究,就到治国、平天下了。如果要归纳为一句话,那就是:“心即理!”而要做到心即理,前提就是“致良知”。
致良知,语出《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而《大学》有“致知在格物”。王阳明认为,“致知”就是致自己心中内在的良知。这里所说的“良知”,是道德意识,是作为人所特有的最高本体。良知人人都具有,能够自给自足,是不需要借助外力的内在所有。“致良知”就是将良知推广扩充到世间万事万物。“致”本身就是知和行的过程,因而也就是知行合一。
大道自在人心啊。兴奋的王阳明,写下了《教条示龙场诸生》一文:
“诸生相从于此,甚盛。恐无能为助也,以四事相规,聊以答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学,三曰改过,四曰责善。其慎听毋忽!
“立志:‘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
“勤学:‘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游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钝,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
“改过:‘夫过者,自大贤所不免,然不害其卒为大贤者,为其能改也。故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
“责善:‘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故凡讦人之短,攻发人之阴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责善。……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师也,安可以不乐受而心感之乎?……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盖教学相长也。诸生责善,当自吾始。’”
这就是著名的“龙场悟道”。不但成就了王阳明,还开启了王阳明“心学”的全新篇章。
既然心中已经打开一扇大门,那么自己所参悟的正确与否,就需要用先代圣人的典籍来验证了。于是他在脑海中回放《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每段每句逐一来与自己的心得对照印证,原来大多数的观点都是吻合的,只是和朱熹的说法有很大的差异。朱熹详注四书五经,自宋至明,已经是学界公认的权威,这又让王阳明不得不更加深入地思考、对比、论证。最后,王阳明得出结论,朱熹的注释很多地方因为误读而强行注解,所以前后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于是,花了大概七个月的时间,王阳明写就了《五经臆说》。
可惜,王阳明后来把这些文字基本都付之一炬,这就是他和朱熹的不同。朱熹认为自己理解的是完全正确的,可以开一代风气,而王阳明觉得自己的解读,很有可能扰乱正宗的儒家学术,所以,就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十三卷,估计还是在焚烧的时候一时疏忽而散落的手稿。
幸好,我们能够从保留下来的《五经臆说序》中,了解一下这本书的大概旨意:
“得鱼而忘筌,醪尽而糟粕弃之。鱼醪之未得,而曰是筌与糟粕也,鱼与醪终不可得矣。《五经》,圣人之学具焉。然自其已闻者而言之,其于道也,亦筌与糟粕耳。窃尝怪夫世之儒者求鱼于筌,而谓糟粕之为醪也。夫谓糟粕之为醪,犹近也,糟粕之中而醪存。求鱼于筌,则筌与鱼远矣。
“龙场居南夷万山中,书卷不可携,日坐石穴,默记旧所读书而录之。意有所得,辄为之训释。期有七月而《五经》之旨略遍,名之曰《臆说》。盖不必尽合于先贤,聊写其胸臆之见,而因以娱情养性焉耳。则吾之为是,固又忘鱼而钓,寄兴于曲糵,而非诚旨于味者矣。呜呼!观吾之说而不得其心,以为是亦筌与糟粕也,从而求鱼与醪焉,则失之矣。
“夫说凡四十六卷,《经》各十,而《礼》之说尚多缺,仅六卷云。”
翻译成现代文,说的就是:捕到鱼后要把捕鱼的工具忘掉,米酒榨尽后要把剩下的酒糟扔掉。但是如果还没有捕到鱼、还没有酿出米酒的时候,就认为那不过是渔具和酒糟的话,那就永远也抓不到鱼、酿不出酒。《五经》,圣人的学问全部都在里面。然而对于已经闻道的人来说,《五经》对于道,也不过是渔具和酒糟而已。我曾经私底下责怪这世上有些儒家学者对着渔具想要得到鱼,又把酒糟当成米酒。如果说把酒糟当作米酒,倒还是有些近似,毕竟酒糟中是有米酒存在的。但是面对渔具想要当作鱼,那渔具和鱼就相差太远了。
龙场地处南方蛮夷万山丛中,书籍没法携带很多过来,我每天只能静坐在石洞中,默默回忆以前读过的书并且抄录下来。心中如果有所体悟,就写下来作为注解。前后大概用了七个月时间,将《五经》的主旨略微重新思考了一遍,给它取名为《臆说》。大概也不必和先贤的本意完全一致,姑且抒发一下内心的感悟,用来陶冶心情修养心性而已。那么我做这件事,必定也变成不是为了钓鱼而钓鱼,把兴趣寄托在酒糟,就不是诚心在《五经》的旨意和体会了。唉!如果看到我写的《臆说》而不能在内心有所体悟,认为也就是渔具和酒糟而已,而又想因此得到鱼和米酒,那就偏离我本意了。
《臆说》一共四十六卷,《五经》各十卷,而《礼记》因为缺失的部分比较多,就只有六卷了。
所以,《五经臆说》虽然没有完整地保留下来,但绝对是王阳明构建自己心学体系的最初理论,虽然这时期并没有明确提出“致良知”的观点,但完全具备了“良知”的内涵。这大概也是王阳明焚烧手稿的原因,因为后来他有了完整的“致良知”体系,所以,《五经臆说》对于他的心学来说,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所保留下来的十三卷手稿,是钱德洪为王阳明治丧时发现的,也就成了王阳明心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见证。
这一年秋天,首席弟子徐爱进士及第,此后历任祁州知州、南京兵部员外郎、南京工部郎中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