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居何陋

送别三位弟子赴京，王阳明也该赶赴贵州龙场就任了。

从绍兴去贵州，需要经过江西，转道湖南，其间山山水水，艰难无比。好在文人的风骨，总能寄托在诗词之中。在萍乡夜宿宣风馆，王阳明写下了：“ 山石崎岖古辙痕，沙溪马渡水犹浑。夕阳归鸟投深麓，烟火行人望远村。天际浮云生白发，林间孤月坐黄昏。越南冀北俱千里，正恐春愁入夜魂！ ”夜宿武云观，王阳明又写下了：“ 晓行山径树高低，雨后春泥没马蹄。翠色绝云开远嶂，寒声隔竹隐晴溪。已闻南去艰舟楫，漫忆东归沮杖藜。夜宿仙家见明月，清光还似鉴湖西。”

过了醴陵，王阳明特意绕道汨罗。屈原，是必须去凭吊的。怀古吊今，这几年的坎坷，激发了王阳明内心深处的悲愤，于是，一篇《吊屈平赋》横空出世：

“正德丙寅，某以罪谪贵阳，取道沅、湘。感屈原之事，为文而吊之。其词曰：

‘山黯惨兮江夜波，风飕飕兮木落森柯。泛中流兮焉泊？湛椒醑兮吊湘累。云冥冥兮月星蔽晦，冰崚嶒兮霰又下。累之宫兮安在？怅无见兮愁予。高岸兮嵚崎，纷纠错兮樛枝。下深渊兮不恻，穴澒洞兮蛟螭。山岑兮无极，空谷谽谺兮迥寥寂。猿啾啾兮吟雨，熊罴嗥兮虎交迹。念累之穷兮焉托处？四山无人兮骇狐鼠；魈魅游兮群跳啸，瞰出入兮为累奸宄。嫉累正直兮反诋为殃，昵比上官兮子兰为臧。幽丛薄兮畴侣，怀故都兮增伤。望九疑兮参差，就重华兮陈辞。沮积雪兮涧道绝，洞庭渺邈兮天路迷。要彭咸兮江潭，召申屠兮使骖。娥鼓瑟兮冯夷舞，聊遨游兮湘之浦。乘回波兮泊兰渚，眷故都兮独延伫。君不还兮郢为墟，心壹郁兮欲谁语！郢为墟兮函崤亦焚，谗鬼逋戮兮快不酬冤。历千载兮耿忠愊，君可复兮排帝阍。望遁迹兮渭阳，箕罹囚兮其佯以狂。艰贞兮晦明，怀若人兮将予退藏。宗国沦兮摧腑肝，忠愤激兮中道难。勉低回兮不忍，溘自沉兮心所安。雄之𫍲兮谗喙，众狂稚兮谓累扬己。为魈为魅兮为谗媵妾，累视若鼠兮佞颡有泚。累忽举兮云中，龙旂晻霭兮飘风；横四海兮倏忽，驷玉虬兮上冲；降望兮大壑，山川萧条兮渀寥廓。逝远去兮无穷，怀故都兮蜷局。’

“乱曰：日西夕兮沅湘流，楚山嵯峨兮无冬秋。累不见兮涕泗，世愈隘兮孰知我忧！”

文人不幸的遭遇，大抵相仿，这篇文章说是在凭吊屈子，其实也是在凭吊王阳明自己。

赶赴龙场驿途中的所见所闻，也让王阳明体察到了民间最底层的悲痛和苦楚。

在湖南地界，王阳明遇到了一个年轻寡居的妇人。她因为过度劳累而衰老，被丈夫休弃。妇人能够坚持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挂念自己的儿子。这让王阳明不禁想起了白居易的《琵琶行》，于是在行途中写下了《去妇叹五首》。其中有“ 命薄良自喟，敢忘君子贤”“妾行长已矣，会面当无时”“畜育意千绪，仓卒徒悲酸”“群鸟各有托，孤妾去何之” 等深情、感叹的句子。

除夕之夜，王阳明一行是在船上度过的，其中的孤独和悲楚，无从言表，也只能在诗词中聊为抒发。《舟中除夕二首》其一：“ 扁舟除夕尚穷途，荆楚还怜俗未殊。处处送神悬楮马，家家迎岁换桃符。江醪信薄聊相慰，世路多歧谩自吁！白发频年伤远别，彩衣何日是庭趋？ ”其二：“ 远客天涯又岁除，孤航随处亦吾庐。也知世上风波满，还恋山中木石居。事业无心从齿发，亲交多难绝音书。江湖未就新春计，夜半樵歌忽起予。”

正德三年（1508年）春，王阳明一路颠簸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达贵州，因为自己是逐臣之身，根本就不敢去拜见上司，于是直接来到了龙场驿。

龙场驿距离贵阳大约八十里，也就是现在的修文县城，在当时是一片尚未开化的荒凉地区，“万山丛薄，苗、僚杂居”，刀耕火种，贫困落后。明洪武十六年（1383年），贵州宣慰使奢香夫人（彝族，名舍兹，又名朴娄奢恒）因被都指挥使马晔污辱袭击，被迫上京面见太祖朱元璋。朱元璋召回马晔，以“开边衅，擅辱命妇”之罪将其关入大牢，并对奢香进行赏赐和抚慰。奢香为报答明太祖的恩典，开辟以偏桥（今施秉境）为中心的水陆两条驿道，陆路向北经草塘、六广（皆今修文境）至黔西、大方到毕节二铺，史称“龙场九驿”，包括龙场驿、陆广驿、谷里驿、水西驿、西溪驿（也叫奢香驿）、金鸡驿、阁鸦驿、归化驿和毕节驿。龙场驿是水西九驿的首驿，于明洪武十七年（1384年）建成，设驿丞、吏役各一人，管理马匹、铺陈若干。

如此荒凉的地方，整天面对一群穿着奇异的苗民，其中还混杂了从中原逃亡而来的亡命之徒。这里分明就是刘瑾想假借苗民之手杀害自己的死地啊。王阳明略带一丝苦笑，长叹了一声。幸好，在来龙场驿的途中，他又收下了一名弟子——冀元亨，字惟乾，湖广司常德府武陵人。有弟子的陪伴，王阳明心中多了一份慰藉。

驿站的房屋早已破烂不堪，王阳明在离驿站不远的山坡上找到一个山洞，叫东洞，可以住下十多个人。于是，王阳明和仆人、家童一起，在山洞旁搭建了一个简单的草棚，暂时得以安身。这在王阳明的诗作中也有记录，如《初至龙场无所止结草庵居之》：“ 草庵不及肩，旅倦体方适。开棘自成篱，土阶漫无级。迎风亦萧疏，漏雨易补缉。灵濑响朝湍，深林凝暮色。群獠环聚讯，语庞意颇质。鹿豕且同游，兹类犹人属。污樽映瓦豆，尽醉不知夕。缅怀黄唐化，略称茅茨迹。”

草棚、东洞，文人的居所岂能没有个文雅的名称，于是，王阳明将东洞冠名为“阳明小洞天”，有诗为证——《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三首》。其一：“ 古洞閟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炊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扫洒。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淡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其二：“ 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清泉傍厨落，翠雾还成幕。我辈日嬉偃，主人自愉乐。虽无棨戟荣，且远尘嚣聒。但恐霜雪凝，云深衣絮薄。 ”其三：“ 我闻莞尔笑，周虑愧尔言。上古处巢窟，杯饮皆污樽。冱极阳内伏，石穴多冬暄。豹隐文始泽，龙蛰身乃存。岂无数尺榱，轻裘吾不温。邈矣箪瓢子，此心期与论。”简单的山洞和草棚，不但富有生活情趣，而且平添了诗意。

当时的苗民住在山洞里，连茅草房都没有。他们对汉人所存的成见，颇有历史渊源。大概以前汉人并没有对他们进行安抚教化，而只知道烧杀掠夺，所以苗民大多视汉人为仇敌。每次有汉人新官前来就任，苗民就会到蛊神前虔诚占卜，如果是凶兆，就会用蛊来伤害汉人的性命。王阳明来了之后，苗民占卜，居然是个吉兆，因而他安全过关了。所以苗民也慢慢地主动来接近他。王阳明本来就是心学大家，于是趁机观察、了解苗民的性情、风俗，发现苗民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野蛮，他们非常朴质，并没有所谓文明人的狡诈多变。因此，王阳明开心了，有了根据风俗开化当地人的想法。

君子固穷，但为了解决粮食问题，王阳明不得不向苗民学习刀耕火种，因此深受苗民敬佩。所谓刀耕火种，就是在山上找块地方放火，烧出一片焦土，然后翻动土壤，进行耕种。放火一来可以烧掉荆棘，驱赶害虫和毒蛇，二来灰烬可以当作肥料。在《谪居绝粮请学于农将田南山永言寄怀》中，王阳明用诗篇记录了这段生活：“ 谪居屡在陈，从者有愠见。山荒聊可田，钱镈还易办。夷俗多火耕，仿习亦颇便。及兹春未深，数亩犹足佃。岂徒实口腹？且以理荒宴。遗穗及鸟雀，贫寡发余羡。出耒在明晨，山寒易霜霰。”

山洞潮湿，长久居住的话，会严重影响身体健康。王阳明带着苗民，寻找黏土，教会他们做成土坯，烧窑做成砖头，然后到森林里伐木，建造了第一所房子。王阳明给房子取名叫作“何陋轩”，并写下《何陋轩记》：

“昔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守仁以罪谪龙场，龙场古夷蔡之外，于今为要绥，而习类尚因其故。人皆以予自上国往，将陋其地，弗能居也。

“而予处之旬月，安而乐之，求其所谓甚陋者而莫得。……盖古之时，法制未备，则有然矣，不得以为陋也。

“夫爱憎面背，乱白黝丹，浚奸穷黠，外良而中螫，诸夏盖不免焉。……夷之人乃不能此，其好言恶詈，直情率遂，则有矣。世徒以其言辞物采之眇而陋之，吾不谓然也。

“始予至，无室以止，居于丛棘之间，则郁也；迁于东峰，就石穴而居之，……予尝圃于丛棘之右，民谓予之乐之也，相与伐木阁之材，就其地为轩以居予。

“予因而翳之以桧竹，莳之以卉药，列堂阶，辩室奥，琴编图史，讲诵游适之道略具，学士之来游者，亦稍稍而集。于是人之及吾轩者，若观于通都焉，而予亦忘予之居夷也。因名之曰‘何陋’，以信孔子之言。

“……今夷之俗，崇巫而事鬼，渎礼而任情，不中不节，卒未免于陋之名，则亦不讲于是耳。然此无损于其质也。诚有君子而居焉，其化之也盖易。而予非其人也，记之以俟来者。”

这样的房子，苗民看着很喜欢，于是又建了不少，王阳明继续给取名，比如“君子亭”“宾阳堂”“玩易窝”“龙冈书院”等，还写了《君子亭记》《玩易窝记》等好几篇文章。其中龙冈书院是给苗民、彝民讲授文化用的，是他教化民心的开始，龙场驿有文化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在《龙冈新构》序言中，他说：“ 诸夷以予穴居颇阴湿，请构小庐。欣然趋事，不月而成。诸生闻之，亦皆来集，请名龙冈书院，其轩曰‘何陋’ 。”其一：“ 谪居聊假息，荒秽亦须治。凿𪩘薙林条，小构自成趣。开窗入远峰，架扉出深树。墟寨俯逶迤，竹木互蒙翳。畦蔬稍溉锄，花药颇杂莳。宴适岂专予，来者得同憩。轮奂非致美，毋令易倾敝。 ”其二：“ 营茅乘田隙，洽旬始苟完。初心待风雨，落成还美观。锄荒既开径，拓樊亦理园。低檐避松偃，疏土行竹根。勿剪墙下棘，束列因可藩。莫撷林间萝，蒙笼覆云轩。素缺农圃学，因兹得深论。毋为轻鄙事，吾道固斯存。 ”

看到王阳明能够自己解决吃住问题，而且还开办书院教大家认字、说官话，苗民们心中越来越喜欢这个朝廷派来的小官。然而，远在京城的刘瑾看到贵州长官上报王阳明已经到龙场驿赴任的消息，心中十分不爽。王阳明心中自然明白，所以也就抱着一种随缘的心态，经常端坐思考，琢磨圣人之学。可是没多久，随从的仆人、家童因为山间的瘴气，接连病倒。王阳明还得亲自砍柴、挑水、煮饭、煎药，为了让他们尽快好起来，还给他们喂饭喂药。又担心他们心情不好，就唱歌、吟诗给他们听。但是仆人家童哪能听懂这些，依然闷闷不乐。王阳明又改口唱起江南小调、戏曲，讲一些古今的笑话、小故事。心情一好，身体自然也就恢复得很快。王阳明一时诗兴大发，写就《龙冈漫兴五首》：

其一：“ 投荒万里入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隐未忘忧。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舆每独游。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止言游。”这首诗体现了王阳明坦然自若、随遇而安的心态。其二：“ 旅况萧条寄草堂，虚檐落日自生凉。芳春已共烟花尽，孟夏俄惊草木长。绝壁千寻凌杳霭，深崖六月宿冰霜。人间不有宣尼叟，谁信申韩未是刚？ ”既是劫后情怀的体现，也是王阳明反思人生之后的质问。其三：“ 路僻官卑病益闲，空林惟听鸟间关。地无医药凭书卷，身处蛮夷亦故山。用世谩怀伊尹耻，思家独切老莱斑。梦魂兼喜无余事，只在耶溪舜水湾。”这是王阳明对于忠孝难全的感慨。其四：“ 卧龙一去忘消息，千古龙冈漫有名。草屋何人方管乐，桑间无耳听《咸英》。江沙漠漠遗云鸟，草木萧萧动甲兵。好共鹿门庞处士，相期采药入青冥。”读来能够感觉到王阳明不甘而又关切的情感。其五：“ 归与吾道在沧浪，颜氏何曾击柝忙？枉尺已非贤者事，斫轮徒有古人方。白云晚忆归岩洞，苍藓春应遍石床。寄语峰头双白鹤，野夫终不久龙场。 ”这是王阳明秉性和抱负的展现，虽然蜗居在苗彝之地，但所寄托的是心有天下的豪情壮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