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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菌子即文化

第一个吃菌子的人大概率死了。相比之下,第一个吃西红柿的人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虽然英勇无二,却安全无虞。因为我们现在知道,西红柿和螃蟹,不但美味,而且吃不死人。而菌子(蘑菇)很多都是有毒的,甚至致命。

那人类为什么要吃菌子(蘑菇)?因为好吃啊!但这不是答案的全部。要是人类学家来回答,他大概会这样表述:人类不单吃菌子,还吃野果、野菜、野花,吃飞禽和走兽。因为在采集狩猎时代,为了填饱肚子活下去并繁衍族群,我们的先人只有这些选项。

后来,聪明的人类逐渐驯化了食物清单里的很多物种,这才有了我们今日的水果、蔬菜、粮食和家禽、家畜。人类也驯化了部分野生菌,主要是腐生类型的大型真菌,比如超市里常见的香菇、黑木耳、平菇、金针菇、杏鲍菇、双孢蘑菇、羊肚菌、竹荪等。然而,有很多种菌子至今无法被人类驯化(人工栽培),那就是被称为野生菌的品种(几乎所有的共生型菌根菌)。在云南,这些品种被称为菌子。菌子始终处在鄙视链的顶端,云南人几乎不怎么吃蘑菇。在他们的认知里,蘑菇等于人工菌,处于鄙视链的末端,是冬季菜谱里不得已的食材选项。

“芝、菌,皆气茁也。”(陈仁玉《菌谱》)古人认为菌子是草木之精所化(实际上菌子不是植物,而是真菌的子实体,只不过与草木共生或腐生),相信神农氏所尝的百草之中,就有菌子。神农尝百草(菌子)的样子,我可以想象得到。早上起来天刚蒙蒙亮,神农带着族人,上山寻找果腹之物。他手持一根木棍,拨开松树或栎树的叶子,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菌子,他观察一下颜色,又闻了闻,感受是不是熟悉的味道;接着用手掰下一小块,看伤口颜色的变化,是不是变蓝;然后放进嘴里,用舌尖尝一下,味道是苦是辣,还是平淡无味。

这样的过程他烂熟于胸,因为他已经尝过千百次。对每一种菌子的判断,他都会告诉身边的族人——通常是妇女或小孩:什么样的菌子有毒,什么样的菌子可以食用。

我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我小的时候,大人就是这么教会我采菌子的。口耳相传,言传身教,实地演练,我相信这是人类传递知识的朴素办法。在识别周围自然环境和野生动植物,包括成百上千种野外的菌子时,这种方法显得准确、有效。

对于古老的事物,如果关于它们的相关知识今天依然在用,那么大概率古人也具备同样的知识,拥有同样的认知。对此我深信不疑。这样的自信源于几年前我回老家上山采菌子的经历。自从上大学离开云南到北京生活十几年之后,我再次在那个夏天的8月,走进小时候采过无数次菌子的山林,我依然能识别出那些山间小精灵,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各种各样的菌子出现在眼前,我觉得它们无比熟悉。

最常见的是青头菌和红菌子,它们的颜色在茂密的林间枯叶下或苔藓上非常显眼。运气好的话,会在沟涧边发现成片的奶浆菌,包括红色奶浆菌和白色奶浆菌,它们受伤后会流出白色的奶一样的汁液,捡起一朵,吹去浮土或杂草,放进嘴里,口感脆甜,香沁入脾。没错,奶浆菌可以生吃。绕过某个熟悉的山脊,在成片松树和栎树下的灌木草丛里,你会发现珍贵的、让人欣喜若狂的牛肝菌。牛肝菌是菌子中一类大家族的统称。它们擅长隐蔽自己,喜欢和茂密的杂草为伴。这增加了人类发现它们时的乐趣和满足感。

颜色红艳,像露珠般晶亮的,是水红牛肝菌;菌帽颜色暗红,菌柄浅黄的是红牛肝菌;帽子如黑缎子一般丝滑的是黑牛肝菌;还有白黄相间,长得有些像红牛肝菌的,是白葱牛肝菌。这四种牛肝菌的显著特征,是手碰过菌子后,其受伤的地方会变色,由青至蓝,所以对它们,我们有特殊的称呼——“××过”,分别是:水红过、红过、黑过、黄过。以上“四过”,就是坊间流传的见手青,生食或没做熟吃了会看见小人儿,俗称放电影。见手青的主要毒性,是致幻。每逢周围大胆的朋友想亲身试验放电影的效果,我都会送他们四个字:珍爱生命。见手青虽然有毒,但是毒性在高温(主要是爆炒)下会消解,因此它们是菌中美味之首。

帽子介于浅灰色和浅黑色之间的叫酸木碗,尝起来有点酸,是酸牛肝菌;帽子颜色及纹路如核桃壳,菌柄带网纹如丝袜的是白牛肝菌;菌子通体呈黄色,像虎皮黄一样的是黄牛肝菌,我们给它取的名字很霸气,叫香老虎,因为它有股奇异的香味,老远就能闻到。后三种牛肝菌,用手碰过的地方不会变色,是无毒的,所以它们没有“××过”的别称。

我用短短的四百多字,描述了七种牛肝菌。如果仅靠阅读,是很难掌握其相关知识的。设想一下,第一次读到这段文字的你,正站在山林间,有多大把握能准确识别这七种菌子,并且确定无疑地捡回去,做成一大盘珍馐美味,大快朵颐?我估计把握不到一成。

面对种类繁杂、数量庞大的物种,老家的祖辈人采取了一种讨巧的命名方式:颜色+性状+味道的排列组合。这是不是先人的一种智慧?相比而言,北方蘑菇的命名,就比较简单,比如口蘑(自张家口而来的蘑菇)、榛蘑(榛树下的蘑菇)。来自甘肃的师弟,说老家有一种紫蘑,是紫色的。我问他紫蘑的形状和气味是什么样子,因为我听到这个名字,无法想象这种菌子除颜色之外的特征。蘑菇分类专家和大型真菌学家不会采用这样的分类和命名方式。因为这是两种知识体系,各有各的适用场景和使命。

不用请教科研机构里的野生菌专家,也不用掏出手机拍照识菌,我对什么样的菌子能吃、什么样的有毒,成竹在胸。这样的知识印记太深刻了。相反,我已经不记得几个物理或数学公式,考研时背的英文单词,也忘了大半。“新几内亚的原始族群,他们认识几百种当地的植物和动物,知道每一种是否可以食用、它的药用价值和其他用途。”贾雷德·戴蒙德在他极具影响力的著作《枪炮、病菌与钢铁》中的记述,让我更加理解并坚信:记住这些知识,是早期人类必备的生存技能。

每种菌子的知识——它们的生长环境(喜欢在什么地方出没)、颜色、味道和形状,有毒与否、能否食用,采集要点、如何清洗,还有烹饪方法和口感特点,简直就是一本小百科,几百上千种菌子就是一部大部头的百科全书。云南食用野生菌约九百种,占全球44.1%,占全国91.3%,这部百科全书肯定还要包含不可食用的几百种。

我大脑中关于菌子的知识谱系,是从童年开始的十几年间,经由长辈以神农氏向族人言传身教的方式,于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的。一切的原动力,来自菌子带给我的美妙味觉记忆。这些美妙记忆,强化了这个知识谱系传递和建立的过程。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这一切。

后来我发现,我关于菌子的个体经验,其实是人类的普遍经验。著名民族真菌学家瓦莲京娜·帕夫洛夫娜·沃森从小在莫斯科长大,还在襁褓中时,她母亲就给她唱蘑菇民谣,教给她蘑菇的知识以及如何采蘑菇,就像所有的俄罗斯母亲那样。在她与丈夫合著的《蘑菇、俄国及历史》的第一章里,她这样写道:“所有的俄罗斯人都知道蘑菇,不是像真菌学家那样通过研究,而是作为我们古老遗产的一部分,用我们母亲的乳汁浸泡着。”在她看来,俄罗斯人对蘑菇家族的喜爱,是斯拉夫民族一个独特而重要的特征,这种知识谱系的传递,甚至塑造了俄罗斯人的性格。

营养及美味,是人类从自然万物中选择一种食物的最初理由,而营养丰富的食物,必然能带来某一方面或某几方面的味觉满足。能带给人类充分味觉满足的,无非三种物质——糖、蛋白质、脂肪,因为它们提供了生命所需的能量,是供能物质。糖对应甜味,蛋白质对应鲜味,脂肪对应香味。这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不断选择的结果,也是现代营养学的研究结论。营养又美味,我相信这是菌子很早就进入人类食谱的原因。

然而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菌子的供能效率极低。根据昆明食用菌研究所的一份报告,新鲜牛肝菌的营养成分中,84%~87%是水,蛋白质占5%左右,脂肪和糖各占3%左右,矿物质占1%左右。每100克鲜牛肝菌,只能提供三四十千卡(kcal)的能量。而上山采摘100克的牛肝菌(四五朵青壮年阶段的菌子),要花费很多能量,可能10倍都不止。从这个角度来说,吃蘑菇减肥,因为低脂低卡;采蘑菇更减肥,因为翻山越岭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

《林中拾菌》 Mushroom Picking in a Forest ),德国画家路易斯·杜泽特(Louis Douzette,1834—1924年)绘

第一个吃菌子的人当然不知道这些营养和能量的知识,他只会觉得菌子吃起来鲜美无比,就像我小时候第一次吃到炒菌子时的感觉一样。菌子的美味是因为野生菌中独特的风味物质。这些物质大部分源于菌类所含蛋白质分解的氨基酸,其中天门冬氨酸与合成味精的谷氨酸是一类。据研究,野生菌的鲜味物质含量是人工种植蘑菇的2~6倍,这也是对云南人蘑菇鄙视链的最佳注解。当然,菌子的美味所依赖的风味物质,不仅仅是氨基酸。营养学可以解释食物美味的来源之一,却不能解释全部。菌子的美味,在我看来是一场人类味觉与自然、历史、文化以及期待和回忆的合谋与共振。

“美食,向来都是连接我们彼此的纽带,是我们与大自然沟通的一部分。我们对美食的追求改变了我们的感官进化。我们每天对食物的挑选、准备和食用,是建立自我认知、关系和喜好的基础。”[《连线》杂志2020年2月专题文章《去往火星的路上,我们吃什么》(What We'll Eat on the Journey to Mars)]当我读到上面这段话的时候,一下就被击中了。更重要的是文化,饮食即文化。

,柳开林摄(云南楚雄) zZVhafVtnkDqDDVIKiFVNSph/savRCh+udbrk9L3Pt2fTCHKdWBqv/a8fP2asNy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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