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在幼年时候,还能遵规循矩,立志上进;哪知一到了少年时代,便任性所为,宗旨无定。学业既是复杂异常,信仰又是朝迁夕易。综记起来:一溺于任侠,二溺于骑射,三溺于辞章,四溺于神仙,五溺于佛氏。这五溺之习,到了此时方才悔悟,而归正向圣贤之学,由此可以知道少时之豪放纵性,适所以锻炼其品格性情,养成其晚年之大器啊!
他在以前,原是个肆力古诗文的人,所作文字,力避当时一种模拟的风气,推倒一些陈腐的滥调,努力表现他创作的天才。至今中国文学史上,他还是高据一席,与韩、柳、欧、苏诸人并驾齐驱。可知他不独在哲学上获了大成功,就在文学上也是获了成功的。
初入京师,与太原乔宇,广信汪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桢卿,山东边贡等人,以才名争相驰骋。这班人都是长于辞章的文学家,其中更以李梦阳、何景明二人为最负盛名。阳明因这时也爱研究诗章,故亦加入他们的团体,随着一样去以文笔赌出锋头。过了一些时,他才悔悟,同这班人去争辞章之虚名,是不对的,而且也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充其成功,也不过是个晓通辞章的文学家,究与自己有何补益?乃叹道:“我焉能以有限的精神,去学这些无用的虚文呢?”从此就收拾辞章旧习,与一般辞章之友告别,打算回越另找新工作来干了。
次日,阳明便上疏告病归越调养。这也并非饰词,在以前他就有个虚弱咳嗽的毛病,幸亏有个高明医生,给他诊愈了,但是病根尚未治绝,故此嘱他服食药石,还是不能间断,否则恐有复发之虞。阳明因见病已痊,对于医生的叮咛嘱诫,早已遗忘。自从造威宁伯的坟,勤督过度;又加以奉旨往淮甸审理重囚,沿途冲风冒寒,辛苦自不待言;复以审判时用心太过,以致旧疾又复萌芽;更以回到京师,呕心血、绞脑汁地争辞章之雄。在日里要治理案牍,晚上又要燃灯攻读五经,及先秦两汉的书史。龙山公也曾屡屡教他不可过劳,并禁止家人在书室里置灯;但是每等龙山公一就寝后,阳明依然还是燃灯重读,每每读到夜深人静,还是未曾去睡。照这样长此下去,就是再强健无病的人,也要生出病来,何况阳明,以一文弱书生,而又宿疾未痊愈呢?他的疾之复发,是不消说得的,而且还加上一个呕血的重症。少年肺痨,似已形成。这一病势,来得不轻,龙山公也为忧虑异常。阳明自己也知道这病复发的缘由,多系劳苦过甚所致,兼之又悔辞章之虚而无用,白白地糟蹋精神。因此便上了一乞养病回籍调息安养的疏,幸得天子允许,遂暂弃政治生活,回乡养病过清闲生活去了。
回乡后,便筑室于会稽山阳明洞,自号为阳明子。所以后来学者,都称他为阳明先生,就是根据这阳明子之号而来的。久在恶浊的城市中,烦嚣的生活里,一旦换到这山清水秀地方、新鲜净爽的空气之中,所见的是草色花香,所听的是泉声鸟语,便觉心旷神怡,另有一个天地。阳明的疾,忽地愈了一半,他不由得醉倒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啊!
静居在阳明洞,不久,病已好了许多。无事时,便习道家的导引术。至于这导引术,究是何人授给阳明,则不可知。此术行之既久,渐渐能先知未来的事,现在我要引一段阳明能知未来的故事在后面。这段故事,是根据《阳明年谱》而叙述的,至若是否真有其事,作者亦不敢妄为臆断。圣人也曾说过:“至诚之道,可以前知。”阳明所行导引术,是否即是“至诚之道”?究竟如何“可以前知”?那就无从知道了。
阳明在筑室于阳明洞时,有一天,他的朋友王思舆等四人,闻知他在洞中行导引术,思欲偕往一访,借观其修道若何。不料刚行出五云门时,便遇着阳明派来欢迎他们的仆人。原来阳明,果能知道未来的事了,他已知王思舆等今日来访了,故特命仆先往迎迓。并对仆人言:来者系为何人,同伴共有几位,由何处而来,在何处必能遇见,现在果如他的所料,毫厘不爽。仆人乃将阳明所料一一告知王思舆等,王等大为惊异,均以阳明果真得道,能知未来的事了。晤面之后,思舆等佩服恭维得几乎五体投地,阳明自己也得意非常。过后好久,他自己忽然悔悟,这行导引术能知未来,乃是左道异端之事,绝不是正道。故说:“此簸弄精神,非道也。”由此便摒弃导引术,抛开一切杂念。已而静久,又想离世远去,但又舍不掉祖母同父亲。此念在心,总不能释。又久之,更彻底地大觉大悟了。想道:“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除,是断灭种性矣。”于是对于求仙修道一事,根本觉悟,不再误入迷途了。从此一大觉悟,便顿由黑暗的歧途,而跃上了光明的大道。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学业复杂,变为学业纯粹;信仰无定,变为信仰专一。溺于任侠、骑射、辞章、神仙、佛氏的王阳明,从此悔过自新,要做一中国的大哲学家了,要做修身敦品、重节砺行的大圣贤了。这一最后的觉悟,即是他一生成败的大关头,他的人生观,已在此一刹那之间,大变而特变了。我们再要看以后他所过的生活,须得另换一副新眼光,不可用看过去的阳明的旧眼光,来看这现在未来崇高博大的阳明先生呀!就是作者,写到此处,也是要另换一副笔墨及手腕,来叙述这位勇于改过的阳明先生之理学生活、圣贤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