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陈上“边务八事”的疏后,阳明的声望,更加隆起。天子虽然未采用他的奏疏,但是也很器重他有胆有识,才能迈众。授他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职,并命他往直隶、淮安等府,会同各该巡按御史,审判重囚。什么叫作重囚呢?就是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名为重囚。这些囚犯,其中真实犯了很重大罪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没有犯罪,受了冤枉的,也不能说绝对无有。阳明在审判的时候,很为留心注意,丝毫不忽,一件一件,都断得异常清楚公平。有罪的自然逃不出森严的法网;无罪被诬的,自然就都得释放。狱平之后,人民都称颂不已。
在京当小京官,乃是最清闲的一个差事。阳明也是小京官中之一,幸亏还做了两件事——造威宁伯坟,与审江北重囚——借以破破岑寂,一到这两件事办完了之后,依然还是过清闲的日子。有次,忽动游山之兴,乃往安徽青阳九华山去游历,游毕还作了一篇《九华山赋》,这赋作得颇为当时人所传诵的。
他作的赋内并含有三重意思:第一,抱着救国救民的极端入世思想;第二,因入世不能,却又抱着独善其身、个人享乐的极端出世思想;第三,是如若初心可绍,还是入世贯彻初衷为得。这赋实可以代表此时阳明的思想,由此也可窥见其尚在歧路上彷徨着。这赋里前面多是说山,后段则几全是述个人的怀抱。我们于此要认清此时的阳明,乃是一个极端入世主义者。他的出世观念,乃是由于入世不能所致,绝非原来的本旨。他之所以想出世之切,便是他愈想入世之深了。
在游九华山时,住宿的是无相、化城诸寺。那时有个道士,名叫蔡蓬头,善谈仙。阳明遇着他时,款待极其恭敬,问他关于仙家的事。蔡蓬头答以“尚未”。阳明恐他是因人多处不便说,便避开左右的人,将蔡蓬头引到后亭,再拜而问,蔡蓬头笑道:“你的后堂之礼貌虽隆,但你终忘不了官相呀!”说毕就一笑而去。原来蔡蓬头,明知阳明不是学道修仙的流侣,所以不愿多谈。
这时,阳明似真要抱着求仙的思想了,恭恭敬敬地问蔡蓬头,结果反受一顿讥讪,无故被他奚落而去。照情理说,他似应死心塌地,不再往仙家的路上跑,免得白碰钉子了。但他偏不忘情,又听见人言:地藏洞有个异人坐卧松毛,不食人间烟火,确是一个活仙人。“求仙若渴”的阳明,听了这话,好奇的心又被打动。心想:这乃是一个好机会,不要轻轻错过了。于是就动身前往,沿途经历了许多的艰险,才能走到地藏洞,恰巧那位异人,正在熟睡未醒。阳明不敢去惊动他,就在异人的足旁坐下,一边用手来慢慢摩抚异人的足。异人忽地惊醒了,睁眼一见阳明,也不疑讶,好像已预先知道他来了的一样,只问:“路这样地艰险,你是如何来的呢?”问了之后,就同阳明谈论最上乘的道。末后又说:“周濂溪、程明道,是你们儒家的两个好秀才啊!”依这话的意思,便是勉励阳明,还是学儒家周程最好。言外之意,便是教他莫向仙家的路上跑,免得误了自己。阳明到了第二次再去访他,异人已不在原地方。这大概为避免阳明重来,所以早就暗自迁徙别处去了。阳明只好怅怅而归,后来时常发“会心人远”之叹,就是为的想念这个异人。
在这时期,阳明好像入了魔似的,天天总在发“仙迷”,几乎除了学道修仙以外,简直再没有别的事情放在心上。我们这位大哲学家,难道就长此以往,这样地发“仙迷”吗?不啊!不啊!光明的灯,已在那里辉煌开始将要照耀着他,他不久就会弃这黑暗的歧途,去走上那光明的大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