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巴占领曼图亚后,德意志皇帝手下的司令官三次奉旨解曼图亚之围,因为这是个战略要地。现在,老将维尔姆泽率领新部队沿加尔达湖而下,击退了法军。为了保存自己,波拿巴不得不暂时放弃曼图亚。然而,此时敌军已切断法军往米兰的退路,形势危在旦夕。波拿巴急忙离开米兰,顶着7月的烈日疾驰在波河平原上,将部队一支支集中起来。这是些极度忙碌和紧张的日子。
“离开你之后,”这段时间的某个晚上他写道,“我的心情一直很忧伤。只有在你身边,我才会感到快乐。我不住地回忆你的吻,你的眼泪,还有你可爱的醋劲。我的无与伦比的约瑟芬,你的魅力一再点燃我心灵和感官的火焰。何时我才能不必为公务操心,与你共度所有的时光,除了爱你什么事都不做?……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对你的崇拜与日俱增,可见布里埃那句名言‘爱情是突然来临的’是多么错误!大自然的一切都有其过程,都是逐步发展的……希望你别这么美丽,这么温柔,尤其是别这么爱吃醋,因为你的眼泪会使我的血液沸腾……赶快随我而来,以便我们临死前可以说:我们在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幸福的日子!给你一百万个吻,也给那讨厌的‘幸运儿’!”
赶走这条小狗的计划在此前和此后都没有成功。据他自己讲述,新婚之夜他就在妻子的床上看到它,“当时我面临着这样的选择:要么与她和她的狗一起睡,要么一个人睡。这实在可恶,但我只能接受或拒绝。最后我死心了。这家伙一点都不驯服,我腿上至今还有它留下的纪念品!”
在战争的混乱中,将军夫人被送到布雷西亚。但她几乎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不得不返回米兰。夹杂在大炮和新兵中间的她差点成为敌人的俘虏。经历了这一风险后,她以后便有了很好的借口。从此,对丈夫要她陪在身边的要求,她愈来愈多地加以拒绝。
在这几个星期,波拿巴第一次失去勇气,虽然这只是一个夜晚的事。他没有下达命令,反而召开作战会议,令将军们大为惊讶。面对严峻的形势,他准备撤到波河后面,但暴躁的奥热罗拍着桌子叫道:“我不想你声名扫地!我们必须打!”说完便冲出屋子。其他将领意见不一。
波拿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他走进另一间屋子,独自面对地图坐着,考虑是战还是撤。飞蛾绕着蜡烛起舞,最后却被烧死。盛夏的夜晚一片闷热。外面传来鼓声和叫喊声。我们能否保住伦巴第,明天便可见分晓,他想。也许这是我的荣誉和命运的转折点。我该孤注一掷吗?要是维尔姆泽的兵力比报告中所说的强呢?这个时候约瑟芬睡在那张大床上。也许她正在某个迷住她的小白脸怀里窃窃地笑,谁知道呢!
他选择了战。第二天,他在卡斯蒂廖内附近取得了胜利。
不久他写道:“三天没有你的信,而我每天都给你写。分离实在可怕,夜晚那么漫长无聊,白天又是那么单调!”与此同时,约瑟芬写信给女友说:“我很无聊。”他忙于战事,打了一个又一个胜仗;她则忙于参加庆典,接受人们的称颂。但两人都觉得生活单调:他是因为她离得太远,她则是因为他靠得太近。三天后他写道:“敌人打败了,亲爱的,18000人被俘,其余非死即伤。维尔姆泽只剩下曼图亚。我们还从未取得这么大的成功,我们替共和国保住了意大利、弗留里和蒂罗尔。几天后我们便可重逢,这是工作和辛苦的报偿。给你一千个热烈的吻!”
总司令波拿巴的每一次作战间隙,政治家波拿巴总是加以利用。在摩德纳,他召集了包括最南部的博洛尼亚在内的各邦议员大会。他给他们一部宪法,让他们联合组建一个国家,一个新的共和国。作为国家的缔造者,他感到快乐吗?米兰那个女人肯定有了新欢,否则她的信是不会这么写的!
“你的信冷冰冰的,”同一天他写道,“那语气就像是结婚五十年的老夫老妻,只剩下友谊和冷漠。您太无理、太狠毒了!您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不再爱我了?这早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恨我?好。这是我希望的。一切都使我尊严丧尽,只有恨不会。但我受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大理石做的心,漠然的眼神,有气无力的步态……给你一千个吻,像我的心一样温柔!”
新的危机又迫使他北上,战斗,败退。沉重的11月,一切又岌岌可危,却得不到她的任何安慰。相反,米兰几个了解内情的好友吞吞吐吐地告诉他说,统帅夫人在那儿享受得很。
卡尔迪埃罗一战失败后的次日,他绝望地请求巴黎增援。
一切似乎都乱了套,将士们丧失了勇气,七嘴八舌地围着他。那些日子,他几乎把一个脑袋当成30个用,因为阿科拉将会有一场大战。当天晚上,他以同样的速度和绝望心情给她写信:“我不再爱你,我恨你!你又丑又蠢,一点没脑子。你不给我写信,不爱你的丈夫。尊敬的女士,您整天在忙些什么?是什么重要事情使您没时间给最爱的人写信?……哪个了不起的情人占用了您所有的时间,不让您给丈夫写信?请您小心,约瑟芬,我会在某个美好的夜晚破门而入!我是真的充满了忧虑。亲爱的朋友,赶快给我写上四页,用可爱的话语给我带来快乐和幸福!我希望不久就能抱着你,用百万个赤道般滚烫的吻把你覆盖!”
他的心七上八下,不知道还能不能信任她。假如不能信任,他将多么不幸!与外面战场上的情形一样,他的内心也是危机重重,被责任和怀疑搅得惴惴不安。今天他也许已在家里丢尽颜面,明天则可能在战场上声誉扫地,而他偏偏又是个想要统治世界的人!那几天军中发生士兵自杀的事件,他借机向部队发布命令说:“军人应战胜感情的痛苦和忧郁。”
写上面最后一封信两天后,他站在阿科拉附近横跨阿迪杰河的一座桥上。敌人正在炮轰此桥,法军如潮水般后退,看来这条河难以突破。他高声督战,士兵们终于又向前冲,这时有人喊道:“别再往前了,将军先生!否则你会被打死,那我们必败无疑!”走在他前面一点的马尔蒙回过身,想看看别人有没有跟上,却发现统帅倒在副官米尔隆怀里,好像受了伤。随从们马上停了下来。冲锋的士兵们见状,纷纷沿堤坝的斜坡往后退。波拿巴醒来后,一不留神滚到了堤坝下面的水沟里。马尔蒙和他弟弟路易把他拉了上来。突然枪炮声大作,人们乱成一团,米尔隆用身体掩护主人,自己却倒下了。波拿巴骑上马逃跑。
晚上,他呆呆地蹲坐在军营里。第二天,他再次发动进攻,但还是失败了。这条可恶的河似乎是不可攻克的。第三天,情况依然好不了多少。
最后关头,他想到了用计。
当战斗在河边进行得愈来愈激烈时,他召集了所有的鼓手和号兵,再配上一部分卫兵,让他们悄悄迂回到敌军背后,突然吹号、击鼓、开枪。疲惫不堪的敌军闻声大惊,有一个师开始后退。法军士气大振,很快把部分敌军的惊慌变成了整支敌军的败退。凭着勇气和计谋,新的胜利在绝望的泥潭中诞生了。从此,又一个村庄的名字载入传奇。不久后,巴黎铸造了阿科拉纪念币,画家替同时代人和后人创作了一幅纪念画像,画中波拿巴手举旗帜站在桥上,而实际上他当时并未举旗。
危险暂时过去了。敌人虽然解了曼图亚之围,但它很快便会被攻克。波拿巴重新部署了部队,匆匆赶回米兰。现在,他终于可以坐镇首都统治这个国家,并且真正拥有和留住约瑟芬。
然而,约瑟芬比维尔姆泽更难抓住。“我到了米兰,冲向你的住处。为了与你重逢,我把所有的事情都搁在一边。但你却不在!你在各个城市间晃悠,参加一个个庆典。当我赶来时,你却跑开了!你一点也不关心你的拿破仑。当初你一时心血来潮爱上我,现在又因为见异思迁冷淡我。我习惯了各种危险,懂得如何应付生活的恶作剧……我的这些话你别在意,尽管让自己快乐。你注定要享受幸福,所有的人都乐于向你献殷勤,不幸的只是你的丈夫。”
第二天早上:“一个你不爱的男人的幸或不幸,你不必关心。而我的命运却是爱你……别理会你丈夫的不幸,他只为你而活着。要求你像我爱你一样爱我,这是不公平的,凭什么要求柔软的织物与黄金一样重!……我的过错在于大自然没有赐予我拴住你的魅力。我只配让约瑟芬稍加顾及,稍加尊重,因为我爱她爱得发疯,并且只爱她一个……保重,值得爱慕的女士!……如果已经确定她不能再爱我,我将埋藏自己的痛苦,满足于尽力替她效劳……我再次打开信吻你。啊,约瑟芬,约瑟芬!”
这是怎样的表白啊!他怀着热情和对名望的渴求奔向目标,敌人却逃之夭夭,怎么办?遭受挫折后首先该做的是保持冷静,而不是谩骂和发怒。要保持尊严,让智慧来指导行动。稍微来点嘲弄,用骑士风度加以掩饰,将会对她产生影响。第二天他想:我不能没有她。怎样让她回心转意?称颂自己的战功,对她半点效果都没有。怎样做才有效呢?巴结她,替她效劳。他是这么想的,但他打错了算盘。他敢对国王们发号施令,却看不出富有魅力的约瑟芬本来对他至少有所畏惧,虽然她不爱他。现在他这样表达对她的迷恋,反倒令她有恃无恐了。
这位深谙人心的将军之所以犯下这样的错误,其根源在于他的骄傲。他的骄傲已经达到人所能有的极限,后来他也因此犯下一生最大的错误。现在,这种骄傲不让他掩饰无法控制的激情,因为他不想这么做。在写下“尽力替她效劳”等精心选择的语句之后,愚蠢的心理又来作怪。他像一个幼稚的少年似的,再次打开信“吻你”。
巴黎怎么样?
那里的人们欢欣鼓舞,因为经过了这么多年,他们才终于又有了一位英雄。商店里挂着波拿巴的画像,诗人们把他比作古代的征服者,演员们在庆祝新胜利的活动上称颂他的名字,卢森堡宫陈列着缴获的敌军旗子,督政官们将他的报告删减后发表在政府公报上,歌曲、纪念币,甚至从英国传过来的漫画上也有波拿巴——这一切使大街小巷充满了欢乐和热闹的气氛。
他知道这些。他也知道,随着自己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飞速提高,督政官们开始颤抖了,因为他早就不再听命于他们。“此人这样一再获胜,我们迟早会完蛋的。”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商量对策。人民的军队战无不胜,但如果政府不能完全控制军中将领,这支军队就是一个致命的危险!七年来,对于每一个试图自行其政的将领,政府不是都以断头台相威胁吗?谁不服从我们的命令,不把我们派驻军中的特派员放在眼里,谁就必须滚蛋,哪怕他是波拿巴!萨利切蒂对他过于顺从,他是波拿巴的科西嘉老乡,而且还因为出卖过他而对他怀有内疚。那我们就派另一人去做特派员,让克拉克去,此人聪明,还有野心。
高傲、衣冠楚楚的克拉克本身也是位将军。在赴米兰的途中,他心想波拿巴是不难对付的。他常在巴拉斯那里遇见此人,见他个子矮小,穿一身破军装。那帮人居然连这么一个笨拙的家伙都摆不平?但是,等他来到塞贝洛尼宫,站在波拿巴面前时,他感到很惊讶。此人个子依然没有长高,但他进门时的架势及所有人等候他、避让他的情景,令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君主,而不是军人。
特派员受到了彬彬有礼的欢迎。然而,他不但未从波拿巴嘴里打探到一点秘密想法给巴黎,反而把本应保密的督政官们的计划一股脑儿告诉了波拿巴。他认为后者才是未来的主宰,于是投靠他一边,依附了更高的权力。现在波拿巴证实了自己的预感:巴黎的督政官们只是把他的胜利当做与德国人媾和的筹码,并不想保持对意大利的占领,更不想在这个国家实行革命。既如此,他决定做好一切准备以挫败政府的计划。
可是他还需要他们。“增援!增援!别以为这可有可无,别停留在纸上,我要活生生的全副武装的兵员!……我最优秀的士兵都负伤了,所有的将军和参谋人员都无力参战。新来的士兵没有战斗力,没有自信。部队损耗严重,只剩下一小拨人马,而且已经筋疲力尽。我们被丢弃在意大利中部……在力量如此薄弱的情况下,剩下的那些勇猛的战士也难免一死。也许要不了多久,勇敢的奥热罗、无所畏惧的马塞纳、贝尔蒂埃以及我自己的丧钟都将敲响。届时,那些优秀的士兵会落到什么境地?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变得小心谨慎,不敢再与死神赌气。在死亡面前,我放心不下的那些人可能会丧失勇气。”
还有比这更狡猾的吗?
有。他还有别的手段。除了以毁灭相威胁,他还诱之以利。几乎每个月,他都把签订停战协议时从王公贵族和各共和国那里索取的黄金打点好,送给贫困的、靠一堆严重贬值的纸币维持运转的政府。这是第一位不向国内要钱,反而寄钱回去的统帅。此外,他还时不时地付点小费给督政官们:“特从我找到的上等良马中挑了100匹送上,以供诸位替换。”
当巴黎方面以国内任务需要为由,拒绝他调拨南方各省部队的请求时,他回复说:“里昂出乱子而我们保住意大利,总比反过来好。”督政官们又要求他把所有外交事务交给特派员负责,他回信说:“我们不仅只能有一位负责指挥的将军,而且他的行动不得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我的进军与我的思路一样精确……我们不得不以一支相对薄弱的部队承担众多的任务:抵挡德意志军队,攻占要塞,维持后方的通畅,保持对热那亚、威尼斯、托斯卡纳、罗马和那不勒斯的威慑。无论什么地方,我们都得保持强势。而这一切要求军事、政治和财政领导的完全统一……每当将军没有统一的指挥权时,各位总会面临危险。但愿我这么说不会被认为是野心勃勃。我的身上已堆积了太多的荣誉,我的健康糟得也许有必要请人来接替我的职务。我现在连马都骑不动了,只有勇气还在……我会把谈判继续下去!部队!部队!如果你们想保住意大利,就派部队增援!波拿巴。”
知名度越提高,他就越频繁地请求引退,而事实上他身强体壮,每天骑马都要骑得使一匹马累垮为止。要是巴黎那些督政官们真的批准他的请求,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他一边巩固法国在意大利的权力,一边增强自己在巴黎的权力——这是他刚刚产生的念头。虽然他既不要民族自由,也不认为意大利已具备这方面的条件,但他还是不顾巴黎那些大人物的反对,强行组建“西沙平共和国”。在那些大人物中,至少卡尔诺是主张民族自由的,但他也只想把意大利当作抵押品。
这里,波拿巴首次把一些离心力量组成一个有机体,以后他还会在愈来愈大的范围内重复这一创造行为。他的目标是一个统一的欧洲。他将意大利北部六个小国合为一体,帮其制定了一部宪法,并任免了一批官员——一切都像个独裁者,但一切又都本着通情达理的原则,在具体内容上有着灵活性。他在感人的公告中宣布给意大利人自由,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同时,他也让他们为此支付现金:
“法兰西共和国痛恨暴君,答应给各国人民兄弟般的亲情。宪法的这条原则也是我军的原则。长期奴役伦巴第的专制君主给法兰西造成了很大的损害……骄横的君主的军队一旦获胜,必定在战败的民族引起恐慌。共和国的军队虽然被迫与其敌人——国王们进行殊死的战斗,却承诺与它所解放的民族缔结友谊。尊重财产、人权和宗教,这是我们的原则。为此,伦巴第人也应给予我们公正的回报,毕竟我们是兄弟……伦巴第必须用各种手段支援我们。因为路途遥远,我们无法从法国取得给养。战争法赋予我们要求伦巴第提供给养的权利,请你们以友谊为重,尽快施以援手。我们向各省征收两千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对这么富庶的省份来说,这点钱微不足道。”
于是,他以税收、各州、军需库、国有土地为来源,获取所需的一切。每一次签订停战协议时,他都索取钱、牛、雕像和名画,因为他预感到名画和雕像虽然不能令货币增值,却能增强巴黎方面的自信心,而他正需要舆论的支持。在国家财政最困难的时期,波拿巴从意大利向卢浮宫提供的艺术珍品,比以往任何一个国王在最辉煌的时期提供的还要多。
在对付巧取豪夺的法国人方面,他像向意大利人征收钱物一样无情。“军队所消耗的物资比它需要的多五倍,”他在最初的报告中写道,“因为管理人员做假账……挥霍、腐败和贪污达到了惊人的地步。解决办法只有一个:成立一个三人委员会,有权在三五天内处决任何一个中饱私囊者。”当草料配给量短秤现象得到证实时,他觉得:“最重要的是不让一个无赖逃脱。贪欲危害军队和国家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在他的文件中,单纯针对这些蛀虫的就不计其数。
当妇女卖淫现象在部队蔓延时,他下令道:“在本军令宣读后24小时内,如果还有女性未经许可在军中逗留,将被涂黑脸示众两小时。”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在破除当时军中的野蛮习气方面,这位严厉的统帅表现出他人道的一面:“殴打士兵逼其招供的可耻习惯该废除了。用拷打的方法进行审讯,只会导致这些可怜的人说些我们喜欢知道的内容。我现在禁止使用这种违背人道和理性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