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六年(1061),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今陕西凤翔县)判官,即刻离京赴任。而苏辙暂未接受朝廷任命,决定留京侍奉父亲。苏轼走时,苏辙一直送到离京城一百四十里的郑州西门外。
随着自己的远去,苏辙的身影渐渐消失,苏轼不禁心潮翻涌,当即在马上构思了一篇题目很长的诗作《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准备日后寄给弟弟,以表达自己此刻的眷念与留恋之情:
不饮胡为醉兀兀,
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
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垅隔,
惟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裳薄,
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
僮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
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
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
慎勿苦爱高官职。
到了渑池,苏轼去访老僧奉闲——五年前,他与父亲、弟弟赴京赶考路过此处,曾在奉闲的精舍借宿。不料奉闲早已圆寂,僧舍屋毁墙颓,当年他们留在壁上的题诗已踪迹难觅。联想到苏辙所写《怀渑池寄子瞻兄》一诗,苏轼感慨万千,《和子由渑池怀旧》一诗水泻而出:“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为千古名句,是对人生本质的深沉思索——人生像什么?就像天空中飞翔的鸿雁偶尔在雪地上的停留。鸿雁会飞走,雪地上的爪印会随雪的消融而消失,一如人世沧桑、际遇无常。其中又暗含追问:人生究竟所为何来?最终又会留下什么?此时的苏轼,不过二十六岁,却已对人生有了如此深刻的思考。
十二月十四日,苏轼到达凤翔。五年前赶考时见到的凤翔官府驿馆,破败不堪。如今驿馆修葺一新,这是早他四个月到任的凤翔知府宋选的功劳。未来上司勤勉务实、做事认真,苏轼敬佩赞赏之余,有感而作《凤鸣驿记》。
十五日办完交接,十六日苏轼便马不停蹄地来到了凤翔孔庙。在那里,他见到了刻有大篆文字的珍稀文物——石鼓。看着暗沉古拙的石鼓,一千余年前的文明似乎触手可及。苏轼细细辨认那些形状奇特的古文字,而后写下一首《石鼓歌》。
苏轼的具体工作,主要是辅助知府,掌管机关日常公文,也分管一部分有关案件、税务等的工作,工作非常忙碌。
在基层走访调研时,苏轼发现了一个问题。凤翔百姓每年都要完成朝廷规定的一项任务——在终南山砍伐大量木材编成木筏,由渭水入黄河运抵京城。此前时间规定很严格,很多公物明明并不急用,却强迫服役的百姓在黄河凶险的汛期运送。苏轼果断修改规定,让百姓避开黄河汛期,自由选择运送时间,伤亡人数自此下降了一半。
后来,苏轼在走访中发现凤翔古迹饮凤池池水干涸、淤泥堆积,便亲自设计整修方案,带领工匠,将凤翔城西北的凤凰泉引到饮凤池,古饮凤池成了凤翔最亮丽的名片,周边农田也得到了灌溉。
脱胎换骨的古饮凤池,碧波盈盈,绿柳依依,花木亭桥掩映,宛若江南胜景……因此湖处凤翔城东,苏轼便称它为“东湖”,并为此写下一首题为《东湖》的诗。
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尔来走尘土,意思殊不堪。
况当岐山下,风物尤可惭。有山秃如赭,有水浊如泔。
不谓郡城东,数步见湖潭。入门便清奥,恍如梦西南。
泉源从高来,随波走涵涵。东去触重阜,尽为湖所贪。
但见苍石螭,开口吐清甘。借汝腹中过,胡为目眈眈。
新荷弄晚凉,轻棹极幽探。飘飖忘远近,偃息遗佩。
深有龟与鱼,浅有螺与蚶。曝晴复戏雨,戢戢多于蚕。
浮沉无停饵,倏忽遽满篮。丝缗虽强致,琐细安足戡。
闻昔周道兴,翠凤栖孤岚。飞鸣饮此水,照影弄毵毵。
至今多梧桐,合抱如彭聃。彩羽无复见,上有鹯搏鹌。
嗟予生虽晚,好古意所妉。图书已漫漶,犹复访侨郯。
《卷阿》诗可继,此意久已含。扶风古三辅,政事岂汝谙。
聊为湖上饮,一纵醉后谈。门前远行客,劫劫无留骖。
问胡不回首,毋乃趁朝参。予今正疏懒,官长幸见函。
不辞日游再,行恐岁满三。暮归还倒载,钟鼓已韽韽。
因一直忙碌,苏轼直到来凤翔的第二年,才顾得上为自己修建官舍。到底脱不开文人心性,苏轼在官舍之中建造了一个休闲小亭,只是亭名一直未定。
凤翔一向干旱少雨,这一年竟然连续三月滴雨未降,苏轼忧心不已,无奈之下只得求助神灵,他和宋选不顾路途迢遥,去太白山祈雨,写下了一篇《凤翔太白山祈雨祝文》。
不久,连降三场雨,旱情缓解,苏轼按捺不住喜悦,他和百姓一起在雨中放声歌唱,举杯欢庆。于是苏轼为那座未命名的小亭取名为喜雨亭,并将这段经历和心情记录在一篇千古传诵的文章《喜雨亭记》中:“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
苏轼到任凤翔一年后,与他相处融洽的宋选离任,新来的凤翔知府是苏轼同乡,眉州青神人,名叫陈公弼。陈公弼年纪堪做苏轼的祖父,中等身材,面目瘦黑,目光如冰,不苟言笑。最令苏轼难以接受的,是新上司个性古怪,似处处与自己作对。
听到有人叫苏轼“苏贤良”,陈公弼怒道:“一个小小判官,有什么可贤良的?”还把那个称苏轼为“贤良”的人拉下去打板子。苏轼去拜见,陈公弼故意很久不露面,苏轼走、留都不是,尴尬无比。苏轼经手的文书,陈公弼总要挑刺,一改再改。这对才高名盛、年轻骄傲的苏轼来说,是打击和耻辱。因此他常与陈公弼当面争执,也在一些事情上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态度。比如嘉祐八年(1063),知府厅的中元节官方庆典他就没有参加,结果被陈公弼上告朝廷,罚了八斤铜。
职场新人苏轼,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中,无比怀念未入仕途时自由无虑的时光,他常常给弟弟写信以纾解郁闷。而妻子王弗和儿子苏迈的陪伴,也让苏轼得到很大的安慰。
除了周到体贴的照顾与无时不在的陪伴之外,王弗还承担着提醒丈夫的使命——这是公公苏洵的嘱托。苏轼个性直率,与人交往毫不设防。每当家里来客,苏轼与客交谈时,王弗便在帘后静听。客人走后,王弗会告诉苏轼:这个人毫无主见,一味恭维,不值得与之浪费时间;那个人太过热络,不可深交……对此,苏轼欣然接受。
虽说生性豁达,但与上司关系不好,也让苏轼颇感不快。初入职场便遭遇如此困局,该如何破解?一切只有交给时间。